眉楼,神仙进去了,也会迷失本性。
明窗秀木,玉器雕阁,案几上象牙的签子,玉刻的抽条,书画绢帛成册成堆;歌姬瑶琴,抚弄香案,陈设迷动,就连屋檐上也多是叮咚作响,宛若梦境。
金陵人戏称它“迷楼”,暗指隋炀帝沉迷于女色后的产物:数千良家女子住在其中,每一幸,有数月而不出者。
“误入其中,终日都出不来吗?”
“当然。那里头最妩媚的,当属顾横波,波夫人。”
20岁时,龚鼎孳中进士,才高八斗,目中无人。
邻里乡亲们都说:他当然可以目中无人,他家三代都是大才子,他祖父,他父亲,他。可真是把天地之灵气集于一家之内。
这一年,他去蕲水做县令。北上时,正好在金陵歇歇脚。
这可是一个醉生梦死的好地方。
每天傍晚将近时,皓月当空,名士蜂拥而至,带着他们的情人们,三三两两,依靠在曲栏上谈天说地。楼阁中,灯光或明或暗,皆有客人在其中大摆宴席,热闹非凡。远处曼妙笛声传出,睡梦中的鲤鱼也靠在莲叶边,听得如痴如醉。
可是,真到了这样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方,究竟选那一幢楼去休息,是个问题。
龚鼎孳听说,此处有一名波夫人,书画一绝,词曲皆通,更妙的是,只要与她接触过的人,都觉得只要没她在,再奢华的宴席也索然无味。
龚鼎孳抬头看了一眼道路两旁的女人,她们站在二楼,正在那里搔首弄姿,在这夜幕笼罩下,看起来鬼魅妖娆,却没有一点想让人亲近的意思。这种女人,他看的多了。家里爹爹的小妾里,就有几个这样的货色,总是勾心斗角,没完没了。
他决定了,就去找这位波夫人,名声越大的越好。
波夫人此时正在招呼客人。
她来者不拒,从来不偏袒谁。自己没时间了,就把人推给当红的其他姐妹,自己看不起了,也让别人去哄着。
她可没有低三下四的时间,她要建立自己的名声,网罗天下名士,为眉楼供吃穿。她还得没日没夜地学习如何管理这眉楼,让它变得越来越好,走得越来越远。
外头叫她波夫人,里头叫她波老板。这壮丽显敞,曲房无数的眉楼就是她参与经营的。
有底子的姑娘,从来不愁自己的婚事。她还年轻。她热爱才学,更热爱这份工作。这眉楼里,只要她一出现,客人屏息,婢女站定,等她轻盈地从各家客人身边走过。
她喜欢男装,当时许多名媛——比如沈宜修,商景兰——也经常男装出世,可在这烟花柳巷里,却给人留下相当诡奇的视觉感受。
她如鱼得水。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何止数百,根本就是以千计。她喜欢吊人胃口,只要钱到手,其他的都可以出尔反尔。
她的蓝颜知己里,有陈则梁,有张公亮,还有冒辟疆。
很多人写诗给她,让她下嫁,求她做情人,她也只是暧昧丛生,不明不白。
这样的态度,在一人处讨嫌,在众人追逐中,就成了热门。每个人都在仔细琢磨如何能刺一刺她这只油滑的老泥鳅。
龚鼎孳刚进入眉楼,就被热闹震住了。字画琳琅满目,诗人、官差、江湖小厮遍布,像极了大漠边关中杀人越货的黑店。他回头,房间里金碧辉煌与外头的漆黑优雅只有一门之隔,真真是跨入了妖娆幻象之中。
他抬手,想要抹去眼前的幻觉,这时一个女子晃过他身边,轻轻地朝他侧脸吹气,说了一句话,这时他才如梦初醒,惊魂初定。
他追随着那女子的背影而去,到了窗阁隐秘处,那女子却消失不见了。留下他一人,仿佛置身于天罗地网的迷宫中。
波夫人!对了,这一次来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何必把精力浪费在他人身上。
龚鼎孳抓来一送酒的小厮,“波夫人在哪儿?”
“楼上。谈生意。”
他放开那小厮,自顾走上楼去。画室的隔音很好,相比楼下的热闹,仿佛又进入另一个幻境,这里万籁俱寂。
他看门虚掩着,便一把推开了。顾横波正在其中画兰,旁边有一位公子时不时碰了碰她的手。波夫人抬起头来,那位公子却没有心思理新来的人,恐怕是习惯了这样的无故打扰。
龚鼎孳观察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一阵心动,他对这位波夫人一见钟情了。
怪了,站在旁边看她与别人你侬我侬,居然也能喜欢上,而不是嫉妒。当然他有一点嫉妒,可不是那种要死要活的心痒难耐的嫉妒。
按照他的痞子性情,他转头下楼去找管事,让他代替自己把波夫人身边的这位公子赶走。“把他弄走后,让她房里等,说有稀客。”
管事点点头,办事去了。
顾横波听了管事的耳旁风,倒觉得这位稀客非常有趣。二十岁的进士,是吗?据她所知,她的那位蓝颜知己冒辟疆如今还依然奔波在科举的路上。“你让他一个时辰后再来见我。”说完,她回了内屋,梳洗打扮一番,又用上了新的脂粉,收拾完毕后,她换上了新衣。
一个时辰后,她推开门,终于走进了他的视野。
他心动,抱起她,那一夜他算是抱得美人归,而她则在新疆边中冒了险。云雨过后,他将自己这几年来的风光与荣耀托盘而出,她只是听一句没一句。她得知,这位龚鼎孳大她四岁,只是路过金陵,可就是这一路过,他便掉入了她的温柔乡。
他说,想娶她。她明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开始讥讽他。娶?这年头想花钱买一个妓女,还能用“娶”这个字,真高雅。
何况,她在眉楼里活的好好的,这世道再变,妓女总是有市场的,以后她保不定还可以做一个老鸨。这种打算虽龌蹉,但也逍遥自在,谁稀罕做别人的妻妾,吃正妻用剩的残羹。
她冲他笑笑,说他是鬼迷了心窍,异想天开了。
当夜,他留了一首诗给她。他没时间了,他得去做官去了,还有他得去照顾他的妻子和女儿。他开诚布公地告诉顾横波,此次上任他是去做奴才,只有在她这里才是天皇老子。
“我这儿来的官差老爷多了去了,也没你这样一口一个奴才地叫自己。”
他冷笑一声,那都是在装孙子,官场上谁不是孙子。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去装孙子了。”
这几天在她怀里躺着,他决定了走之前再做一件事。他起身,在她的梳妆台上写下一纸求婚书:
腰妒杨柳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
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顾横波走过去一看,心一下子凉了。她要的是及时行乐,游戏人间,谁愿意刚玩一玩就以身相许?
龚鼎孳走后,她立即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再次变回眉楼里最顶尖的女玩伴。她夜夜笙歌,锋芒毕露,以才示人,靠美貌宜心。
可没过多久就摊上事了。
一个叫“伧父”的客人找到了她,想娶她。她没答应,也没拒绝,而是抛之脑后,继续在别人怀里找乐子去了。这位“伧父”是南京兵部侍郎的侄子,此生最经不住挫折,更何况这挫折是顾横波亲自给他设下的。他越发气愤,每次来眉楼,他都要等,等她与别的客人周旋之后,才能向他投怀送抱。
他几番观察,发现挡在他与顾横波之间的,是一位叫做刘芳的才子。在爱顾横波这件事上,刘芳可比他用心多了。
“波夫人见利忘义。”就在此时,伧父听到邻近桌边也有人在发牢骚。一问,才知道,他也被顾横波玩完就扔,冷落许久。
两人同病相怜,目标一致,于是就在当晚到衙门里去告了状,说刘芳是贼,偷了伧父的名贵酒具。
那一晚,伧父想让顾横波身败名裂。
此事一出,顾横波也没慌张。她还没出手,爱慕她的男人们就出手了,其中余怀为她写一篇檄文。余怀过去在南京兵部尚书身边做幕僚,很快这件事就通过各种人事关系传到了兵部尚书那里去了。
伧父的叔叔刚听见这事,就觉得实在无聊,亲自把自己的侄子骂了一顿,让他回家歇着去。
至此,事情才算告一段落。后来陈则梁又出面做了点扫尾工作,大摆酒席请伧父吃了一顿,给他搭了好大一个台阶下,才真正完事。
事后,陈则梁把顾横波拉到隐秘处,苦口婆心地教育她了一次,说世道凶险,赶紧嫁人吧。
蓝颜知己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道道亮光,他的意思是让顾横波嫁给自己。
顾横波一听,是啊,真是到了要找个避风港的时候了,她瞟了一眼这位暗恋她多年的才子,心想,算了,我还是嫁给龚鼎孳好了,他那怪癖正合我意。
刘芳听说她要离开了,寻死觅活,最后发觉拦不住,就为她自杀了。
顾横波皱着眉头,这好好的,说出事就出事,说死人就死人,真是不让人安心做生意。
秦淮八艳
崇祯15年,她关掉了眉楼,第一次走出了眉楼之外的世界。
外头的水可比秦淮河的水难喝多了。
李自成举兵,朝廷出师不力,清军南下,铁蹄踏尽了中原的景秀河山。
不过,她没退路了。伧父之事以后,她的名声确实受损不少,再加上刘芳的自杀,很多文人都见不得她身上这股狐媚气息,转而寻找不那么杀气腾腾的美女为伴。
照这样看来,她也是一个有怪癖的人呀。
一年后,她才真正抵达京城。她等不及了,刚落脚便去找了龚鼎孳,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副苦恋了他无数年,横遭了无数祸端的女子。
龚鼎孳一开门见是她,心都化了。
他境况也不好,当年夸口说装孙子就能有条活路,实际操作起来,也不见得就如鱼得水。这几年,可真是苦死他了。
他看顾横波,就像看见真正的知音。在他心中,她的蓬头垢面就是与他同甘共苦的意思呀。当年有乐一起享,如今有难一起担,真是不可多得的红颜知己。
相伴数天后,他再次求婚。这一次,顾横波答应了。
娶到她之后,他就被弹劾了,因为私生活太乱。哈,私生活,与情人一起逍遥自在也叫做私生活混乱,那我龚鼎孳可真要好好乱一乱才值。
顾横波抵达京城还不到五十天,龚鼎孳就进了监狱。一关就是一年半。顾横波在外头等他,他在狱中写信给她,说只要自己能出来,一定要不择手段地让她过上好日子。
她点点头。
后来,他出狱,再次见到她,他感激不尽,写下:“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
他很认真,说自从那年在眉楼见到她,就认定,她就是他一生的挚爱。他说的不仅是两人彼此间的炽热依恋,互相庇护,还有苟且偷生,臭味相投。
不久,崇祯自缢,明庭乱作一团。有的官员选择自杀殉国,有的逃离了城市,隐居深山老林,有的则是投降。龚鼎孳另辟蹊径,选择了“投井”。他带上顾横波,从一口枯井跳下去,接连好几天都躲在里面不出来。
风头过去后,他们从井里出来,龚鼎孳立马倒戈大顺军。这是由闯王李自成建立的政权,可惜这政权昙花一现。龚鼎孳眼看着不行了,又立即收拾衣装,唯唯诺诺地跪在路旁,迎接清军的到来。
有人问顾横波,你家老爷疯了吗?
这是保命。她说。
他还出卖了别人,他说自己不死是因为你舍不得他死。
顾横波不在乎,这世道里,能够活下来的都算能人。
归顺清朝后,他仕途上也算是平步青云,但私底下一直受人诟病。这一点与当年顾横波所受的委屈如出一辙。她给人的印象也很糟,总是一副占着自己貌美如花,才学卓著就狂妄,跋扈,玩弄男人于鼓掌。
为了麻痹内心,龚鼎孳生活上也越发放荡。
那年,他父亲去世了。他听闻后,将消息甩到一边,与顾横波一起夜夜笙歌,豪饮乱撞。结果,别人一封奏折将两人一起告到了御前。顾横波这下子算是名震全国了,还没有哪个名妓的名字上过奏折呢。
人们这样做,是希望他收敛一点,可他依旧故我。整天带着顾横波寻欢作乐,不眠不休。在那些受人攻击的年岁里,他与顾横波形影不离,就是要做给世人看。
顺治一直很重视他的才气,可是他如此不羁,只好降级留用。他则与顾横波手牵着手,他想要得意,她就立刻举杯痛饮三杯。他想要行迹古怪,她也立马夫唱妇随,把一个香木刻的手脚会动的小男孩抱在怀里,给这个小木偶请了奶妈,假装哺乳,假装把尿,家里人都叫这个小木偶“小相公”。
外人看了大为惊骇,杭州人说可能是人妖出世,可她不在乎,她只想给他一个孩子。他呢,只希望她开心。多年后,她终于求子成功,可是生下了一个女儿,但不久便夭折了。
龚鼎孳对她的爱就像喷发中的活火山,永不停歇,没看不出有终结的时候。
朝廷要封他的原配童夫人为一品诰命。
童夫人一脸不屑地说,“我已在前朝两度受封,这次封赏,给(徐)善持吧。”善持是顾横波婚后改的名字。
龚鼎孳假装没听懂其中奥妙,顺手就把诰命夫人的头衔给了顾横波,把童夫人气得直翻白眼。
他人品不好,哪怕贵为江左三大家,也被多世人唾骂,但对她的爱恋却持续了他的一生,一旦开始,永无终结。
她很感激他,既然如此,就干脆不要名节,爱怎么活就怎么活。
这种选择,使得多年后,依然有学者说夫妇两是势利无耻之徒,利欲熏心之辈。
但,她满足了,她成了八艳中唯一善始善终的一个。
作者:利物浦早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