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接上回,话说辰昔送罢姝文二钗,折返回舍。眼下正午时分,方一入屋,但见室友或赤身、或袒胸,皆自迎着台扇慵倦而憩。室内早已闭了门窗、合了帘幙,又满地泼水、顶扇呼旋,却犹未能解暑。辰昔见状忙告以空调之事,三人蔫懒,悉无异议,只盼早装。惟付阳强撑精神,在纸上草拟了通讯录,正欲借电脑制表。辰昔欣然应允,取出电脑顺手将表单也做了,发予付阳,实亦是假公济私,趁机暗存了诸钗电话。收毕电脑,辰昔调出姝儿电话,瞬又忆起晌间姝儿那曲黄梅选段,不免愈加沉耽思慕了几分,因而忖及昨日那书,便自架上取了下来,继从屉中寻出了几张包书塑封,猜度着姝儿之性,择了个素雅的,仔细包上,好歹遮了封面那首歪诗。心悦间,忽灵机一动,启至扉页,工工整整写下数个醒目大字:敬赠宣府仙媛林姝儿,望天女不弃,惠纳芹意。写毕犹觉未尽,遂换行右下写道:尘世浊物昔叩献。
搁笔凝思,虽跃跃意欲短信招惹,却苦于一时无甚妙语,又怕搅扰午睡、唐突无礼,反复点按退删了几回,终是未发出去。不免暗生烦恼,只觉浑身闷热,难以遂心,便亦爬床卧下,吹扇去了。偏脑中又冒出了几句俏皮话,或似不妥,或觉不好,总未满意,终是迷迷糊糊睡去。似梦半醒间,只听得一击敲床劈面而来,又有一声喝道:“喂,还不起呢,开学典礼都敢翘?”辰昔猛然惊醒,撕梦而起,但见付阳立在床沿下唤他,杨、陈二人悉已整装,正掀门欲走。一时廊道里闭门声乍起,邻舍同学纷纷自门前扰过,或追或闹,欢笑不绝。杨、陈唤了付阳一声,又向辰昔打过招呼,三人亦自启门而去。辰昔方醒悟过来,恐是合院独自己尚在床榻,于是赶忙跌爬下床,又猛地跳入衣裤,匆匆携了那本《石头记》,背包追去。
不时赶至教室,但见屋内人山人海、座无虚席,一眼望去,尽是黑压压、乌泱泱的一片,方知这所谓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过桥后依不过是新的候车厅、排队处,照例的芸芸莘莘、人潮汹涌。原来下午众学生悉被安排在一间阶梯大课室,乃是整个人文实验班齐集一堂,是故声势浩荡、壮怀激烈。毕竟典礼皆须以人作祭,方显尊荣权势,台下人阵愈宽广,台上嘉宾愈威赫,此即所谓人民基础也,否则岂非成了无基之塔,不过自娱自乐罢了。眼下只说辰昔举步入室,忽见汪洋人海,一时眼忙心乱、搜寻无措,只得又电话又招手的,方才寻见付阳等人。恰室友三人心善,特为辰昔预留一座。辰昔赶忙坐定,心方稍安,举目环顾,却未觅姝儿身影,只瞧见好些辅导员正在走道间往复巡查,或指引座位,或嘱咐纪律,或简略答疑,皆是神情轻松、容色喜悦。在雪则与另一名男子同在讲台调试设备,蜜蜜商洽着。须臾帷幕降下,投影亮起,只见熠熠生辉的主会场中,一排胡桃木色主席台端庄典雅、楚楚有致。台面上,白瓷水杯与黑座话筒之间,各有一樽玻璃制红底黑字晶莹水牌。流光下,一众水牌齐齐折射,恍如争奇斗艳一般。各牌中,那笔正楷名姓及其所摆之位,便是坐中人耗尽此生拼夺来的,真是: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
路迢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
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枉生人阅此,亦有歪曲叹此“功名”二字曰:
老来方知人世道,尘间惟有功名好。
皆言势利非真情,无财何来子孙孝?
哄蒙求告寻人捧,众人捧罢鹊声高。
苦心钻营博出位,觅得名位事愈遂。
曾经门前可罗雀,迩来访客不辨谁。
百炼千锤一根针,只认衣冠不认人。
昔日奔走无人问,如今万事小动唇。
高朋不惧远方来,钗粉不请自投怀。
却笑浮生清高者,未得葡萄只叹酸。
奈何辰昔此刻却是浑然不懂这些,亦不去瞧那主席台,只一味与同学说笑,寻觅些当下的快活。
须臾时至,倏然一阵激昂音乐,继又传来掌声雷动。因室中音响环绕而设,故众人只觉那掌声似自四面八方奔袭而来,如刀枪剑戟一般振聋发聩、经久不息。一众闻声皆向台前幕帘望去,只见银幕中横空走进了数人来,清一色白衫西裤中亦有一二抹红裙娇艳,倒是甚为夺目。一行人皆自凝笑挥手,却又似步履蹒跚,终是踩着音乐各寻了姓名坐定。霎时镜头推进,幕中便只容下校长孤身一人,再无冗余旁杂,颇有寡寥之感。校长遂以视频讲演,先是说些校史荣誉,继又谈些地规国策,其后便开鸿篇大讲人才。这“人才”与“人民”类似,若作集体概念讲,那便是社稷之本、江山之基,神州中兴之砥、华夏复强之魂。国因人才而强,商因人才而兴,市因人才而富,家因人才而旺。总之,之所以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社稷繁华如锦,百姓安居乐业,莫不离“人才”二字,自是可以大书特书、山夸海吹的,反正“人才”二字既无专利版权,亦无专门证书,稍有自信者便可这般理解:“我就包含在这‘人才’二字里,是故上官所言中,便有我了。”眼下在座众生得入求大,如何配不得“人才”二字?是故众皆沉浸在那波澜壮阔、美轮美奂的人才宏论里。然而这类词的鬼魅之处便在于:听来内涵极大,实际空无一人。譬如人才,若作个体概念来讲,那便是:
炎黄子孙千千万,你又算得哪根蒜?在这花花江山,有你不多,缺你不烦,全无相干。岂是非你不可?从来人山人海!谁会求你作活?哪离了你都照转!自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寻人招工一点不愁。你敢自称人才?那真是猪油蒙了心,吃了豹子胆,下流兼耍无赖。试问普天之下,谁不是:双手双脚一双眼,说话做事的都这般,琴棋书画也凑合来,能文能武都勉强算,怎偏你坐钓鱼台?故道是:若想锦衣玉食倚雕阑,还不快摧眉折腰把头弯,跟着得道人,做鸡犬升官。休再说,什么风骨气节祖宗颜、什么诗书礼乐恭良贤,都是大俗物,装甚假神仙,不过卑躬屈膝乞薪元,小心侍奉换家田,妻贤子孝都靠着卖老脸。人才?呵!只梦等上官把我点,再将我尊上天。
呜呼,枉生人再叹:
人中人精演名利,才上才巧算得失。自辟鸿蒙,万物始生。神佛道圣、尊祖玄真、英贤忠烈、志士仁人,妖魔鬼怪、豺狼虎豹、蛇虫鼠蚁、魑魅魍魉,四大部洲、东西南北,尘世千般、皆唤人才。
闲言少叙,如今且说回辰昔,他此刻固然思不及此,还只当自己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乃中在靶心十环处的人才。然而盖凡立于万仞之巅的高论,纵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通透,听多了却只觉是正确的空洞、伟大的虚无、光荣的无聊。眼下辰昔聆校长之词亦是如此,乍听亘古真理,细谙全无实际,于是心倦神怠,不觉失了兴趣,便自翻看起那本《石头记》来,随性翻了几章,看了几段,忽顽性骤起、心念悸动,乍翻出姝儿号码,短信云:“听说宣州有座姝山,山中有片姝子林。”虽一丝疑虑,终犹按键发出。须臾室中便有铃声响起,众人靡望瞧去,只见姝儿不胜羞赧,忙寻出手机调了静音。辰昔方知姝儿坐处,霎时又愧又喜,自悔莽撞,亦暗暗调了震动。
片刻,短信回至,辰昔慌忙按开,道是:“你哎!!!”忽又一条,云:“继续说,说的好勉强原谅你。”时杭城移动赠卡时,皆默认学生套餐内含千条短信包月,是故学生多不吝惜。辰昔本只兴起一句探路,而今姝儿索闻,只得生编硬纂,几番删改,终复:“林子里有个乌鸦王国,叫做乌姝国,一日老国王乌里哇啦黑回巢巡视,只见爱妃乌漆粉粉灰正披头散发、呜咽啜泣,乌里哇啦黑一向怜香爱玉,看罢心如刀绞,忙问乌漆粉粉灰说:‘爱妃为何哭泣?’乌漆粉粉灰泪眼回道:‘昨夜一场倾盆大雨,将奴家妆奁全部冲走,以后只能蓬头垢面见大王了。’说毕抽泣不止。乌里哇啦黑立马升堂,向众鸦将道:‘爱妃一应妆奁悉为大雨所毁,伤心欲绝,众卿可有为孤解忧者?’只见一乌鸦出列道:‘臣素喜闪光之物,愿为王妃觅镜。’遂请令而去。又一乌鸦道:‘臣擅长辨香,愿为姐姐寻口红胭脂。’原来正是王妃的弟弟乌漆妈妈黑,亦领旨而去。一时众将皆各领命,只有那梳子还未有人领,国王乌里哇啦黑便宣:‘有可为孤觅好梳者,重赏。’只见一臃肿的老乌鸦款步出列,众人一见,原来是国师乌有老肥肥先生,只听他说:‘梳子自然是南海千年檀香木做的最好,它天然一段幽香,梳篦之后,发丝上便会留下一股沁脾润肺的芬芳,叫人神魂颠倒、浑身酥软。’国王忙问:‘国师可有妙计求之。’乌有老肥肥道:‘待老身施展幻术,变成那最香的檀木梳子,再用移魂换影大法与真梳子掉个个儿,大王便有真梳子使了,老身趁人不备再偷飞回来。’众人连声称妙,便要国师变身。只听那国师口念:‘急急如律令,变身檀香梳,乌拉马里哄。’说毕,摇身就变,竟变成一个标致美貌的小姐。众人忙说:‘变错了,变错了,本要变梳子,怎么就成漂亮姑娘了。’国师现形道:‘哎呀不好,是老天爷它听错了,我只说变檀香梳,没想到老天爷以为说的是宣州林府的姝儿小姐,原那小姐也是天然幽香、无人能及的了。’”短信既出,辰昔忐忑而待。
少刻,只听得姝儿那厢笑出了声,虽是连忙捂嘴,不免又为旁人瞩目。辰昔远远望去,瞧见姝儿亦递给了文雅相看,两人皆自掩口暗笑。一时短信复至,道是:“谁让你说笑话了?看来你对红楼很熟嘛,连这都能改编,现罚你五分钟内作首诗,题目就是红楼人物,是哪个我们说了算,敢不敢?”辰昔忖度道:“宝黛钗湘自不用说,元迎探惜亦有把握,就算妙凤晴袭等人,只需稍加细想便也不难,唯怕姝儿故作刁钻,选那偏僻少闻者。”故回:“辰领旨遵命,敢问姑娘是哪位红楼英豪?至少这等人物也得上过回目才算吧?”未久,短信回至,辰昔翻看,赫然写道:“文雅说刘姥姥,我说贾敬,可都上过回目,两首十分钟,计时开始。”辰昔看罢,不禁哭笑不得,感叹这姝儿真是玲珑心窍,那刘姥姥还算几分熟悉,这贾敬那可真是思虑不到之人。无奈眼下只余十分钟,辰昔遂忙查书,惟见书中虽歪诗不少,却偏无此二人的。想必那寂寞学长亦无兴趣着墨于这两位龙套。于是胡翻乱揭,又瞻前顾后,亦难静心细读,因而全无所获,犹白白耗去了五分钟。心下愈加焦虑,只好硬着头皮在短信里删删改改,添来复去,总算歪凑两绝,其一咏刘姥姥云:
“踟蹰惭扣富家门,衣锦繁华羡煞人。
小发慈悲轻接济,大难当头骨肉恩。”
其二叹贾敬,即贾珍之父,好道求仙者,诗曰:
“盛筵华席庆寿辰,亲朋家小聚天伦。
可笑痴道迷不悟,修得长生抱天尊。”
总算及时发了过去,辰昔长舒口气,思及方才慌乱之境,难免心有不忿,故复回一信曰:“是不是该轮到我出题了,我绝不这么刁钻,时间亦可不限。”不时有回:“说来听听。”辰昔暗忖:此时我有书她无书,出得太歪则胜之不武,出得太正又全无挑战,便是副钗中的人物最好。如此想来,亦不翻书,便回了“香菱”二字。过有片刻,悉无回复,辰昔私以为姝儿作不出,为免其难堪,急回一信道:“我手上有书,故才作了。你手上没书,这会上面讲话又烦,难以静心,作不了也正常,切莫往心里去。”一信飞出,仍无回复,辰昔暗觉失落无趣,随手拨弄那《石头记》。付阳大抵也是听得腻烦了,遂拍拍辰昔,又指指那书,眼口示意一番,便借去览阅了。谁知付阳一翻便是首页,正瞧见辰昔午间写的字,便对着辰昔坏笑起来,宝硕、水昆见状亦凑过来瞧,一时几人都知道了,皆是眉飞色舞、挤眉弄眼地笑。
辰昔惊觉几分羞涩,连忙回神端看屏幕,佯装听讲,却见已然换了一位教授讲演,正痛陈“某某大学是求大孵的蛋”、“某某大学是求大分拆出来的骨肉”,自是建国后求大被分拆之故事,令人悲伤唏嘘。正聆听时,忽的几条短信连至,直令手机震动不迭,辰昔忙推机翻看,原是姝儿发来的咏叹香菱的一首长诗,云:
“身为薄命女,此生何叹息。
朝如娇养玉,夕成囚中姬。
日食匪馀餐,夜卧寒草薪。
逼女认作父,贼犹打骂勤。
上天尚怜我,书生诚有意。
可恨奸人恶,一身换两银。
郎已入黄泉,奴屈霸王行。
嫁作豪门妾,空闺犹舒心。
幸得贤良人,待我如家亲。
堪奈景不长,雅女诗未集。
菱花尚未开,桂香熏满地。
自得虎狼妻,刀剑苦相逼。
寒塘水涸干,莲枯藕凄凄。
元宵佳节日,香魂故乡依。
有命无运苦,生死前已定。
侥幸尽劫难,终得归太虚。”
未及尽阅,忽短信又至,却是文雅,原来她亦作了一首,云:
“荷叶蒲下多暗香,绮罗丛中少娇养。
离散双亲何处寻,蛮横纨绔倚身傍。
污泥滩头明月照,芙蓉池边诗韵忙。
夏桂熏得蟾声嚣,一缕芳魂返故乡。”
辰昔览罢,钦佩不已,只觉连日来自己尽是班门弄斧,如跳梁小丑一般了。如今小丑被捉现形,可不是贻笑大方么。因又想:如今输了文可不能再输了人,故赶忙回信赞服,姝儿回说以前自娱咏过英莲,眼下只记得这几句;文雅只道作的不好、硬凑而成。三人遂以短信闲话了一番。
过不多时,幕中便是各学院院长作一分钟演讲,法学院院长用了一连串数字,说今年是求大建校百十周年,中央提出依法治国十周年,也是求大法学院成立第一年云云,颇得印象;生命科学院则劝同学“追求真理,忠于真理,献身真理”,要“只问是非,不计利害”,更要“文理一身,君子不器”;医学院则告诫学生“肩上责任重大,你们必须牢记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及至人文学院,却是副院长上台演说,道:“学人文这个东西嘛,就是要多谈几场恋爱。”登时哄堂作笑,几位辅导员亦是忍俊不住。当下便有人问:“我们院长是谁?”在雪故作悬疑,反问道:“你们可知道咱们院长是谁?”那些消息灵通的同学便纷纷喊道:“金庸。”话音未落,台下“哇”地一声炸开,一时合屋沸腾、宛若闹市,有些同学难以置信、瞠目结舌,有些左右核实、前寻后问,有些则慧如先知,四处普及,顺带透露些独家内幕。那数位辅导员皆自点头笑望着众人,神情颇为自豪。好些男生突感自己乃金门子弟,顿时言语豪迈、举止英武,没来由地义薄云天起来,四下呼兄道弟,恨不能当场来个歃血为盟、校园结义。各辅导员几经奔走,方才略略止住喧哗。原来学校正要举行仪式,一时校歌奏响,校长亲为某生佩戴校徽,在座军政嘉宾亦皆献上美好祝愿,主持人预告今夜某时某刻将在操场燃放烟花,以助新生铭记。众生闻言一派欢腾。
待迎新礼毕,时近黄昏,众人涌散。辰昔忙箭步冲至姝儿跟前,幸得四钗未走,于是一把将那《石头记》递予姝儿,道:“你们四个大才女,深藏不露的,原来个个都是蔡文姬、李清照。——你好歹收下它,你若都不看它,我又怎么配呢。”玲玲听毕便笑嗔道:“你说的可是她三个,别瞎带上我,我可不想做才女,才女结局都好惨的,做个钟无盐都比做才女好。”小静亦向玲玲乐道:“你看他也只说了蔡文姬、李清照两个名字,可见也没有我什么事,我也不要当什么才女,我就选武则天好了,来配你这个王后。——放心,我可不会嫌你丑。”说毕便与玲玲一旁嬉闹起来,一个说我哪里丑,一个说你自己要当钟无盐的,一个又说我哪有说要当钟无盐,一唱一和地竟聊了起来。文雅一旁宛然笑道:“我不过作了首歪诗,跟姝儿的比差远了,你要送书就送你的,管你们是司马相如卓文君,还是张生崔莺莺,又何必带上我们仨。”说毕亦自与玲玲、小静玩笑去了,只听得玲玲谑道:“哟,是蔡文姬来了,还是李清照来了。”文雅便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两人,一个被匈奴掳了去,一个夫死改嫁,都有什么好的。我要做就做佘老太君,专门来管教你们这些女丫头。”
姝儿只未接那书,柔笑道:“叫你昨天谈红楼、今日又说才女,看,又自讨没趣了吧。你也不想想,我们虽是女流,却也只愿做自己独一,不愿做她人第二,凭她是王母娘娘呢,也是不稀罕做的。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烟火,你可别再给别人,尤其是咱们女人,套那些个名人伟人的帽子了。我们女人可都是小气鬼,从不稀罕别人戴过的帽子。——况且这书呢,明明是上下两册的,你这忙里忙外的,偏只巴巴地送一本呀?”辰昔登时语塞,只得尴尬笑了几声,道:“可不是么,在我眼里,你们都是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偏昨日那堆二手书里就这本上册,我可是翻了半晌、淘了半天,奈何那下册踪影全无,问店家也说不知道,只说旧书全在桌上了,我一会定再去找找。”姝儿忙道:“那倒不必了,说不定那位学长也是不小心才错卖了这上册的,否则那么多心思作的诗又何苦卖了它。——当然也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好诗,只不过图一乐。我家里也有这书,所以你自留着看吧,书是顶好的。”辰昔听罢暗觉失落,却犹不甘心,忙道:“我也有个私心,若你先看了,一时兴起批改几句,或添一首半句的,或只是圈划几处,那便是我赚了呢,不但得了你的墨宝,而且有了你的提点,一下通悟红学也未可知呢。”姝儿听他口气张狂,暗自好笑。玲玲一旁叹道:“哎呀,我说林黛玉,一本破书连定情信物都算不上,何况人家今天还是生日,你不送礼就算了,还不收人家的,忍心吗?拿就拿了,保不住他里面还夹了一封情书,你这一退,他保不齐一会伤心欲绝、哭死过去,谁负责?再说,他这么不依不饶的,拿了咱们也好吃饭去啊。”文雅亦戏道:“天,被你们渲染的我都想看这书了,这一唱一和的,到底是推销书呢。”辰昔赶忙澄清,赌誓里头绝无夹带。姝儿见众人因书相持不下,便略谢一语,匆忙接了,塞入包中。一众遂散出教室。
辰昔随了四钗来至食堂,姐妹们已商定要去一楼东侧风味餐厅,辰昔亦跟了进去。原来这风味餐厅就如外头的美食广场那般,底间一排铺子独立经营、各揽生意,唯有厅堂的桌椅匙箸共享共用。众人遍览餐铺,只见是这里铁板烧、那里麻辣烫,这头砂锅粥、那头灌汤包,真真的琳琅满目,叫人难以取舍。四钗遂在厅中挑了一条长桌,卸下书包占座,便四散择选去了。辰昔打定主意,豁出颜面,只一路跟着姝儿,寻至一家专做面食的摊铺前。姝儿点了一份卤肉面,辰昔眼疾手快,忙抢刷了卡,又自点了份鱼香肉丝炒面,复又刷了。姝儿登时不悦,怒道:“这又干嘛,喜欢你的女生自然觉得请你都幸福,不喜欢你的女生即使你请了也只生厌,女人不傻也决不因男人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辰昔笑道:“那你就不能如《围城》里说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姝儿见辰昔一语道出了其所言出处,亦暗生一丝钦佩,叹道:“真不知你是卖弄才学,还是劝我做唐晓芙,若是前者,便不会留下好印象,如果是后者,我说了我只做自己,不要贴别人的标签。更何况唐晓芙可没让方鸿渐追求到过。”辰昔暗忖虽唐晓芙高高在上,自己却也不是方鸿渐那般窝囊,何苦买单花钱反不落好,不觉亦有些恼了,遂嗔道:“真说不过你,那实话说了吧,男人抢着买单,也不全是什么好心好意,更不会考虑女人感受,不过是这样做能够使自己身心愉悦罢了。与其说是绅士风度,倒不如说是自我满足。不过是占有欲作祟,可以让男人幻想出自欺欺人的短暂亲密,能让男人在不平等的追求关系中,做个精神胜利的阿Q,做个自以为有尊严的孔乙己,能得以在高不可攀的仙女裙下那片卑微的尘埃里意淫出一朵玫瑰花来。——所以,何止刷卡,一会面出来了,我还要帮你端过去呢,随你怎么说,反正这个便宜我是占定了。”说罢便自挪步,气呼呼地取托盘去了,姝儿不觉一怔,终未再说什么。一时面肴出炉,辰昔果然抢着合放入一块托盘中,径自端向座去,姝儿见状只好取了匙箸跟来。文雅等三人见他俩男的端菜在前,女的执箸随后,形同情侣一般,便皆笑了起来,人未坐定,已听玲玲说道——下回分解。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