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晌午时分,张玉琼倚在门槛,等着村里的小姐妹来自家打茶会。
一把烘青豆,毛豆是自家种的,烘好的豆子在石灰缸吊了许久,抓一把还会沙沙响,干吃就很香。
青豆搭配绿茶、芝麻、胡萝卜干拼配成的咸茶,用开水冲泡,咸香四溢,风味独特。
咸茶
平日里,村里姐妹喜欢轮流做东请吃茶。一碗耐泡的咸茶,可以喝上半天,这也是杭州余杭北部乡村的农家妇女,消磨闲暇时光特有的生活方式。
老家四川的张玉琼,早已习惯这里清淡无辣的饮食,烘青豆的手艺,更是精湛到十里八乡的人都会上门讨教。
张玉琼在自家庭院
在余杭良渚港南村生活了30多年,她19岁婚嫁,次年生女,43岁便当上外婆。
张玉琼和村里早早婚嫁的“小外婆”们一样,上有老下有小,平时离不开家,却有着大把闲暇时光。
这些年,小外婆们一直渴望有一份可以宅家的工作。
从四川到余杭,一晃已过去三十年
1988年,19岁的张玉琼瘦瘦小小的,体重不足90斤,看着毫不起眼。
在老家绵阳的小镇上,她平日里喜欢和姐妹们一起逛街、泡录像厅、看电影。
家里兄弟姐妹四人,排行老三的张玉琼,读完小学就去了父母经营的饭店帮忙。
在那个年代,张家的经济条件算不错,饭店里烧饭、端菜的人都是父母雇来的,全家人吃穿不愁。
不过,彼时青春萌动的张玉琼,在同龄女子中一点也不出挑,甚至街坊邻居都有点嫌弃,这孩子太弱小,干不了什么活。
那时的对象,都得靠媒人介绍,小个头的张玉琼实在不被看好,没有男孩子愿意跟她处对象,倒是有个到余杭打工的小姐妹好心牵线,来信说有对象可以介绍给她。
于是,背着父母,19岁的张玉琼偷偷跑到余杭,在小姐妹的引荐下,直奔“对象”家见面。
余杭北部乡村
在城镇长大的姑娘,见惯了楼房,第一次来到港南村,看到的却是满眼的泥巴平房。
村里好一点的人家,房子是用泥巴和毛竹搭的,差一点的人家,比如“对象”家里,房子是用泥巴和芦苇搭的。
夫家有四口人,兄弟两人,如今的丈夫,排行家中老二。
“喏,这就是我给你介绍的人,你看看瞧不瞧得上?瞧得上,就留下吧。”
坐在家徒四壁的泥巴房子里,张玉琼顺着小姐妹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这个男人心想:“嗯,人倒是长得蛮帅的。”
这个四川妹子的率性泼辣,在找对象这件事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当下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婚礼很简单,一家人吃顿饭,新娘子就算过门了。
日子好了,但我们终究是苦出身
彼时的余杭农村,家家户户都在务农,夫家有三四亩自种的田地。
张玉琼这个从没扛过锄头下过地的小镇姑娘,对种地一窍不通。
好在夫家宽容,丈夫对她亦是疼爱有加,不会种地就不种,干不了重活就不干。
在娘家经营饭店时,吃饭有厨子烧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夫家人下地干活,自己总得烧点饭菜,婆婆就带着儿媳一起做。
和小姐妹打茶会
1989年底,结婚一年后张玉琼生下女儿,那一年她才20岁。
头三年在家带孩子,张玉琼脱不开身,没收入也没工作。
因为家境贫寒,那些年的日子过得很是艰苦。通常,没到年关,家里的米缸就空了,一家人就得硬着头皮,挨家挨户去借米吃。
好在90年代初,村办企业蓬勃发展,丈夫去药厂上班,张玉琼去了袜子厂做女工。
村里的袜子厂,都是义乌人来办的,当年,农村妇女去袜厂上班也算风靡一时。
工厂里几台半自动的机器,女工们需要手工操作完成袜头和袜底的缝合。制作好的袜子,老板会送到义乌小商品市场批发。
当时袜厂需要手工缝制的袜头
刚开始,厂里生产的是尼龙袜,后来生产的是棉线袜。几年间,袜厂的月工资也从起初的200元,涨到了300多元。
在袜厂上班10年,因为竞争激烈,生意难做,袜厂效益不济,渐渐倒闭。
2000年前后,村民的土地开始陆续流转,一亩地的租金是1200元,3年一涨。
从袜厂失业的张玉琼和村中妇女,也不再务农,好在村里的服装厂生意日渐兴隆。2003年,大家又转投服装厂当车工。
“哒哒哒”踩着缝纫机,妇女们埋头苦干的日子里,村里生产的杭派女装,销往杭州四季青的各大市场。
厂里的生意火爆,让张玉琼经常要加班到晚上10点才回家,赚的钱自然也比袜厂多,月工资涨到1000多元。
43岁小外婆,为女儿带娃失业
村办服装厂兴旺了五六年,也开始走下坡路。听说村里的雨伞厂需要招工,张玉琼又跳槽去了雨伞厂,从事产品质检工作,那已经是2008年的事。
在雨伞厂质检员的工资,一个有月三四千元。
那会儿,家里的生活条件已经有了改善,虽然还造不起新房,但是考虑到女儿要出嫁,张玉琼家还是把老房子里外都装修了一遍。
女儿夫家也是良渚农村的。
2011年,大外孙女出生,43岁的张玉琼当上了外婆。
张玉琼(右)和女儿
在港南村10组40多户人家里,张玉琼是最年轻当上外婆的,其她人一般要比她晚上五六年,不过,50岁前当上外婆、奶奶的妇女,在这里不算少数。
余杭当地农村的婚嫁,男女双方都是本地人的,有个约定俗成的风俗,叫“不来不往”。意思是,女方婚后可以继续留在娘家生活,生的第一个孩子,随男方姓,主要由男方家庭抚养,生的第二个孩子,随女方姓,主要由女方家庭抚养。
张玉琼虽然身份是外婆,但根据农村里一家人不见“外”的说法,外孙女还是管她叫“奶奶”。
这些年,大孙女主要是男方家负责抚养,刚当外婆那几年,张玉琼也乐得清闲,就继续在雨伞厂上班,一直到了2016年。
那一年,女儿怀上二胎,按理说生产、坐月子、二胎的抚养都应该由娘家人操持,女儿大着肚子回了娘家,张玉琼不得不辞职回家,伺候女儿生产和做月子。
小孙女出生以后的三年,一路都是外婆伺候着。
如今带孩子,可是浩大工程,现在的孩子也不似从前,似乎有口吃的,有件衣服穿,就能“放养”。两三个长辈伺候一个小的,还忙不过来,不论城市还是农村,都是常有的事。
好在张玉琼勤快能干,男方家有事的时候,两个孙女都是这个43岁的“小外婆”一个人在家带着,也都健健康康,聪明活泼的。
大家都忙了,小外婆才敢有渴望
在工厂上了这么多年班,在家带孩子的日子,张玉琼还是闲不住。
去年夏天,她听说隔壁村有接手工活的生意,就跑去接了单。
那个月里,她一边在家做小玩具的组装,一边照顾孙女,白天时间不够,就开夜工做到10点多。没想到,自己忙乎了20天,对方只给了500元工钱。
吴菊英(右)
接的手工活是层层转包的,除了张玉琼,同村小姐妹吴菊英也接了这活。
吴菊英比张玉琼小一岁,大外孙7岁,小外孙女3岁,一样也是43岁当了外婆。
两人碰面一算,之前干的手工活,平均下来一天工钱才30元,难免有些上当受骗的感觉。
今年秋天,张玉琼的小孙女上了幼儿园,早晨有爸妈接送,下午3点半放学接孩子的任务,还是外婆来完成的。
早晨6点起床,给一家人烧好早饭,孩子上学,女儿女婿上班,丈夫上工,家里只剩下张玉琼一个人。
她会花一个多小时打扫卫生、洗衣服,中午简单给自己弄点吃的,除了接孩子,就是下午5点烧个晚饭,另外的时间,几乎是宅家无所事事。
今天东家吃茶,明天西家聊天地打发时间,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如果是几个小姐妹凑一桌打麻将,更是影响不好。
家里人各忙各的,就自己一个闲人,总会让人觉得,你成天享清福,也不晓得去干点活、挣点钱,长此以往下去,家庭关系自然不和睦。
张玉琼一心想接点手工活在家里做,挣点补贴家用的钱,但又担心遇到不靠谱的老板,做了活还拿不到钱,村里和她一样烦恼的小外婆们,不在少数。
离不开的家,还能不能兼顾事业?
上有老下有小,侍奉公婆,每天的孩子接送,全家的一顿晚餐,小外婆们必须操持。这个家,是离不开她们的。
余杭的经济发展在省里领先,放眼全国亦是名声在外。只是,在中心城区,或者互联网经济密集之地的边上,也许就是咫尺之地,依然有着别样的“就业烦恼”。
农村虽然房大院大,环境良好,但这和农村的就业机会并不一定成正比,小外婆的烦恼就在离我们不远处的寻常农家滋长着。
良渚隔壁的瓶窑,长命村的梁红芬,是小外婆们打茶会时认识的。
她今年48岁,在良渚、瓶窑一带的农村妇女中,算是活跃分子,之前还在镇上工厂承包食堂当过小老板。
听说了小外婆的遭遇,梁红芬也很有感触:她的两个舅妈,只比自己大七八岁,五六年前当上了外婆,现在也宅家无所事事,这么年轻就这样过日子,实在可惜。
梁红芬
以瓶窑长命村,良渚港南村两个大村为例,村里人估摸着,不到50岁就当上外婆、奶奶,现在还宅家待业的妇女大约不下100人。
于是,打茶会的小姐妹合计着,如果能接到稳定靠谱的手工活在家里做,大家可以联合起来,合作承接订单。
路远的需要接送货,就由梁红芬这样会开车的妇女负责运输;订单多或者要对方得急的时候,村里30多岁白天工厂上班的妇女,完全可以加入进来,大家晚上一起加班也能赶制出来。
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施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