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样一个时代,兰陵笑笑生启用一个反面人物做为故事的主人公,西门庆是何其幸运,然正当年富力壮之时突然暴毙,又是何其悲哀。纵观他短暂的一生,尽管集财、权、色于一身,但却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作者的创作意图已显而易见。
《金瓶梅》这部经典著作的社会价值在于,透过晚明形形色色的社会现实,还原了一个腐败的社会是什么样子。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它依然不过时,我们依旧能够透过小说看到西门庆式的人物至今仍活跃于当下,依旧在暗道中过着腐败糜烂的生活。
鲁迅在上世纪20年代时说,这部书“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其意是指,通过小说中描写的西门庆一家的兴衰,批判了当时社会中各色各样的丑陋。这部小说的经典之处在于,既不藏着也不掖着,对当时中国社会的病态与荒唐堕落进行了赤裸裸的毫无忌惮的书写。可以说,要了解晚明的社会现实,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合适的一部小说了。
本文重点从西门庆这个人物的身份入手,看一看这部小说如何撕破现实中伪善的面具,把黑暗的人间丑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让我们看到一个腐败社会的可怕与可恨。
剧照
西门庆身上的多重身份
西门庆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也是社会现实中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在书中的多重身份也是社会现实的折射。在小说中,他是恶霸、奸商、贪官的复合体。小说的第二回对他作了这样的介绍:
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
短短几句话,将一个“浮浪子弟”的致富之路披露出来,将一个钱权交易的社会现实跃然于纸上。他的发迹靠得是“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如此往复,钱财越积越多,攀附权贵的等级自然也就越来越高,最终成为地方一霸。
如果没有钱与权的遮蔽,西门庆不可能成为一个肆无忌惮地淫人妻女,贪赃枉法,无恶不作的恶霸。可见,腐烂的官场正是孕育西门庆这一类暴发户的保护伞。小说以小见大,通过对西门庆的描写,以及与其交往的上上下下各色人物,对封建统治集团作了全面、彻底的否定。
西门庆身上背了好几条人命,武大、花子虚、宋蕙莲以及宋的父亲,都被他不是毒死,便是毒打,更或者勾结官府以莫须有罪名加以陷害,而西门庆却安然无恙,逍遥法外,这是何等的讽刺。一部《金瓶梅》“冤魂塞满牙”,一个西门庆,不但逍遥法外,反而官运亨通,当上了执掌刑狱的理刑官,这又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这还不止,书中写道“子系中山狼,得道便猖狂”,西门庆有权在手之后,更加贪婪的以权谋私,谋财害命。小说中写苗青杀主,论罪该死,可是西门庆收了一千两银子后,不但放虎归山,而且上演了一场鲸吞虎噬般的掠夺,苗青侵夺了主人的财产,还霸占了主人的妻妾,来了个“全身而退”。
西门庆既是受贿者,又是执法者,可谓劣迹斑斑,何人不晓。然而当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身皇帝参了他一本后,受到惩罚的却是曾孝序,西门庆反而升了职。原来他依附着当朝太师蔡京,背靠大树,一手敛财,一手卖官,横行于世,好不自在。
在这个世上,对于西门庆来说,没有什么天理,也没有什么王法,有的只是贪官污吏们相互勾结和贪赃枉法。当正义得不到伸张时,邪恶便主宰了世界,乡民们怕他,充满了无奈与绝望。作者也在书中感慨道:
正是:人事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有诗单表人情之亏人处,诗曰: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 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 奸商之道
西门庆首先是个商人,他出身于商人家庭,父亲西门达是往甘州卖绒布的,略积有薄财。但到西门庆时,他已是一个“破落户财主”,只靠有二三个伙计的生药铺赚钱。然而西门庆从发迹到死,前后也不过五年时间,他竟然能有家财万贯实属罕见。
他的致富经不是靠勤劳,而是奸滑。作者在小说中一语点出了要害“富贵必因奸巧得”。西门庆迅速敛财的手段靠得就是“奸巧”,而女人便是敛财的第一块敲门砖。
小说开始,他接连骗娶奸拐了富有的孟玉楼和李瓶儿,得到了两笔颇丰的财产。媒婆向西门庆介绍孟玉楼时,不是说她如何的姿色俱佳,而是先说了“手里有一分好钱”
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
这些家当怎么能不打动西门庆的心呢?不过这些与李瓶儿的财产相比,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李瓶儿原是蔡太师女婿梁中书的小妾,后来带着“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嫁给了花子虚为妻,又继了“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的花太监的财产。
花子虚未死之时,便偷运财产给西门庆,拿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四口描金箱柜里装着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等,都是无价之宝。为了资助西门庆扩修房子,李瓶儿还拿出“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
待她正式嫁过去时,又带去了不少私房钱。可以说,李瓶儿是西门庆大贵人,他从李瓶儿向着实发了一笔人生大财。从表面上看西门庆因好色而娶妻,实质上也是在大肆敛财。
但他奸巧的招数并非只有女人,还有第二招,即明目张胆的侵吞亲戚的财产。女婿陈敬济为了避难投靠在他门下,带来许多箱笼,另外还送了他五百两银子。对于陈敬济带来的这笔财富,虽存有争议,不过根据小说,极大可能被西门庆收起来了。
第八十六回,陈敬济在傅伙计面前借酒装疯,吐露真言:
老伙计,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头。……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里亦只是后丈母通奸,论个不应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见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好不好把你这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办卖。”
到了第八十九回,又一次提到了这笔钱财,他在打西门大姐时又说:
“你家收着俺许多箱笼,因此起的这大产业。”
因此,侵吞亲戚财产也可以算作西门庆发迹的招数之一。
奸滑敛财的第三招便是放高利贷。小说中写到西门庆几次借高利贷给李三、黄四去做黑生意,获取不法利息。历代对于重利盘剥久有法禁,而西门庆以“每月五分行利”,可见其剥削之重。
他不法经商的例子也不少,通过长途贩运,进行贱买贵卖,不仅从中牟取暴利,而且想方设法买通官吏,偷逃税银。小说第五十九回写了一段韩道国与西门庆的对话:
西门庆因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不曾?”韩道国道:“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缎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得重重买一份礼,谢那钱老爹。
可见,西门庆通过交通官吏,在特权的庇护下也获取了不少财富。除此之外,由于他身兼官职,因此还是个受贿者,上文提到的苗青一案,收受贿赂一千,便是证明。
古人云“无奸不商”,然而西门庆的这种“奸富”无益于社会财富的创造和积累,任其自由发展,挖空社会财富,最终只能使大多数人变得更加贫穷,因为他的“奸富”是建立在对大多数从事正当事业人员的盘剥基础之上,完全失去了公平竞争的原则,更不符合社会发展的规律。
由此可见,作者费尽心力描写西门庆之流的奸巧得富贵,并非为了褒扬称颂这些人,相反,正是有力的反映了当时的经济局面是多么混乱不堪,在邪恶势力当道的时代,社会是多么的黑暗。
“西门庆”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感
西门庆这个人物是历史的产物,反映了明代中叶特定时代下的时代内容和时代特色。封建社会发展到明代中叶,商品经济得到了发展,商人同封建势力的结合产生了市侩主义,这是一种新的社会现象。
我们所说的“市侩”,原是指买卖的中间人,古代叫牙侩,现在叫中介。后来市侩用来指唯利是图的投机商人,再后来就是指官商勾结以权谋私的人物,也就是像西门庆这类人。市侩主义也就是指这类人物不择手段的敛取钱财,谋取暴利的一种生活态度和人生追求。
封建社会发展到后期,一方面要利用商人的钱来维护自己奢靡的生活,另一方面又要压制商人的发展,因此造成晚明在政治上的统治形成一个新格局,即官僚、地主、商人,三位一体的市侩专政。小说中多次写到一些官僚到西门府上打秋风,连吃带拿,毫不客气。而西门庆也从钱权交易中牟取了巨额财富,并成为权力代表中的一员,与其狼狈为奸,无恶不作,横行于世。
20世纪著名的作家吴组缃说:
在《金瓶梅》里所反映的是一个真实的中国的社会。这社会到了现在,似还不曾成为过去。要在文学里看出中国社会的潜伏的黑暗面来,《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资料。
这话总结得何其深刻,说到了《金瓶梅》艺术创造的精髓,也说到了中国社会历史的顽疾。时间过去了将近五百年,我们仍然能够从《金瓶梅》中嗅出某些从历史中潜伏下来的暗影。“贪财”、“好色”、“玩权”,这些社会现象依旧散布在黑暗的角落,只有全力铲除西门庆这类人物生存的土壤,社会才能健康的发展,公平得以最大化,这也许是《金瓶梅》对现实社会的重要启示之一。
从文学中感悟历史,从历史中吸取教训,正是文学作品的现实意义所在,也是一部作品源远流传的前提条件。《金瓶梅》以其淋漓尽致的描写,刻画出晚明从统治者到管理者腐败糜烂的生活,对后人亦是一部警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