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林
人有灵魂吗?
所有的宗教都告诉你,人有灵魂!
基督教说,人的灵魂最后或上天堂,或下地狱;伊斯兰教说,人的灵魂由真主安拉安排;佛教说,人的灵魂因果轮回,来生复来生;追求人的肉体长生不老的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道教也认为,人有灵魂,而且灵魂一旦离开人的肉身便法力无边。
那么,灵魂到底是什么呢?
灵魂,1999版的《辞海》词条是这样注释的。“宗教所信居于人的躯体内的精神体。这种观念源于原始社会。当时人们还不知道身体的构造及各器官的功能,并且受梦中的影响,以为思维和感觉不是人身体的活动,而是一种独特的寓于身体之中而在人死亡时就离开身体的被称为“灵魂”的精神体在活动。比喻起指导和决定作用的因素。”
普通大众,芸芸众生对灵魂一词的通常理解,那就是起指导和决定人的心理与精神活动的因素,是人的心灵,是人的精神,是人的思想。
那么,人的灵魂会生病吗?
自杀,是人的灵魂有病吗?
让我们走进文学的殿堂吧,因为这瑰丽辉煌的文学殿堂里,是人类最丰富的精神世界,是各类人的灵魂标本展览厅。在这里你能从容地浏览细心地观察各种各样人的灵魂对死亡的评价,能听到那一首首赞美死亡的反常的歌。
在人类的恢宏的文明史上,我们听惯了对生命的歌唱,对死亡的诅咒。人们赞美太阳、春天、爱情,赞美蒙娜丽莎谜一般的笑,掷铁饼者无穷的力。因为在它们的身上,辐射出了人的生命的光辉。人们把憎恨和厌恶泼向死神,幽灵总是在黑暗中游荡,死神总是狰狞与恐怖。
然而,敏感的诗心也曾发出和听到一曲反常的歌:对死亡的礼赞。
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期待:使生如春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俄国伟大作家托尔斯泰曾经追求:象写鲜花一样写死刑。阴惨严酷的死刑肯定使托尔斯泰感受过鲜花一般的绚丽与芬芳。
回溯两百多年前,当浪漫主义思潮席卷欧洲的时候,海明威的心声可以从无数伟大诗人的琴弦上听到。极有意思的是,那是一个最热烈地歌唱生命,歌唱爱情,歌唱自由的时代,而同时又是一个歌唱死亡,歌唱毁灭的年代。拜伦、雪莱、济慈、诺瓦利斯、霍夫曼等一大批诗坛巨子,曾经把自己的歌喉无私地献与人世间光明与炽热的生命,献与流云,献与朝霞,献与夜莺,献与恋人鲜花般的笑脸。然而又正是在他们的心底里,发出了对坟场、地狱、尸骨、寂灭做界的最惊世骇俗的深情的呼唤。
法国诗人拉马丁在布热湖边,体味到孤独,吟咏着《孤独》,留下了对生死的著名沉思:
也许,在这人世之外,
别有天地和真正的光明
假如我把这躯壳遗弃在大地,
眼前定会出现梦寐以求的奇境
在那里,我陶醉在我所痛饮的山泉
在那里,我将找到希望和爱情,
我一所向往的美好理想,
不是这苟活干人世的浮生。
法国浪漫时代的一个少女,在笔记上写下了下列想法:
死是一种酬报,因为它是天堂……我的整个人生的最着迷的观念是死亡,它总使我微笑,没什么能让死亡这个词使我感到悲伤。
有一对年轻夫妇,不到二十岁,在奇妙的花园里散步。男方在如下的日记里写道;“我们谈话,谈了一个小时的宗教、不朽、死亡,它们显得甜蜜。我们在美丽的花园里说着这些话题。”他还说:“我愿意年轻时死去,我一直有这样的愿望。”他的行为证明自己的愿望是真诚的,结婚之后几个月,他死了。他的妻子,一个法国新教徒,描绘他的最后呼吸时说:“他的眼睛,凝视的目光,转向我,……我,他的妻子,我感觉到了从来不曾想象过的东西,我感到了死亡的幸福。”
正常神智与厌恶死亡的人们可以说,这是颓废,是病态。
然而,它的确是一种真实的情怀,一种曾经存在而且也将永远存在无数红尘中人心上的情怀。宗教徒,不幸的流浪汉,为苦痛所折磨的病人,多情的失恋少女,敏感的诗人,等等。许许多多渴慕死亡的人都会告诉人们死亡具有独特的美。这就是自杀者前仆后继,绵延不绝原因所在,这也是文学家把死亡作为永恒的主题,写不够,唱不够原因所在。
既然死亡具有审美价值,那么死亡之美,到底美在哪里?
我们试着用哲人的思考把它归纳一下:
结束困苦,离开不公平的人世间;生活对于许多人而言,并不是快乐与幸福,而是不堪承受的困顿与折磨;是饥饿与寒冷,卑微与孤独。痛苦的滋味超过人的心理承受力时,承受者就会渴望死亡,就会把死亡视为最美的去处。动乱年代,经济萧条时期,自杀人数直线上升就是例证。许多自杀者临终遗书,往往都会痛陈人世的生活充满了不平。
从古以来,世间多少无能之辈占据高位,拥有财富,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与之相反,多少“多少纯洁晶莹的宝石/藏在深不可测的海底黑洞;/多少鲜花吐艳而无人赏识,/把芳香耗散在荒漠之中。”(格雷《村墓哀吟》)
在生命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力量能消除人间的不平,只有生命世界之外的死神才能成就这一伟大的事业。当人们痛恨人世的不平而又苦于找不到消灭它的办法时,人们便会礼赞死亡,期待死神恢复世间的公正:剥夺作威作福的人们手中的财富与权力,让他们和贫穷不幸的少年躺于同一座丘陵之下;让饥寒交迫倍受欺凌与轻蔑的心灵得到安息。“门第的夸耀,权势的铺张,/以及一切美与财富所能给的/都逃不过那不可避免的下场:/光荣之路只是通到坟墓里去”(格雷)。想到这一点,那些被贫穷压抑了雄心,被冷遇凝冻了长才的志士仁人可以得到安慰。
中国历史上大量写兴亡之感的作品无疑包含了同样的意味。“江雨霏霏扛草霁,六朝如梦鸟空啼”,“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等类诗句,一方面是伤感,是同情,是怀旧,另一方面也有庆幸。韩愈说得好,不平则鸣,诗乃鸣不平之物。落魄扛湖,怀才不遇的墨客们,心里自然有对位居高位的权贵者的轻蔑与仇恨。他们能够聊以自慰的是,蔑视他们的权贵们有朝一日也会丢失头上的乌纱,怀中的金币。到阎王召唤的那一天,权贵们得到的是与自己同样的待遇。相形之下,通古今之变的诗人们觉得自己悟透了生死的秘密,从狭隘的名缰利锁中挣脱出来了,这在精神上便得到了一种自尊心的满足。兴亡之感及其作品之所以那么多,自然与此种心理大有关系。
否决自我,消灭肉体;欧洲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代的人们曾经热烈地歌颂人的肉体生命。画家和诗人尽情地讴歌人体的线条、色彩、姿态和生命的活力。然而文明史上也有许多人视肉体生命为灾难与不幸的渊薮。
佛教《百喻经》记载一个故事:有人死后,变成了鬼魂,还自己鞭打自己的尸体,说是“此尸困我”,“此是我故身,为我作恶”。厌恶肉体生命的人自然把死亡视为最美的事情。中世纪初期叙利亚安提奥斯的主教伊格内修斯因为得罪教皇,被判与野兽搏斗的刑罚。在离开安提奥斯去罗马服刑的路上,他写了七封书信,唯一的恐惧就是罗马一些有势力的基督教徒会使他得到赦免。他给他们写信说:“我害怕你们的爱,怕它会对我有害啊!我会享受到那为我准备好的野兽。我会设法使它们快快结束我的生命……如果它们不愿自动地做这种事情,我会使它们这样做。来吧,烈火,十字架,野兽的撕扯,骨碎身裂,魔鬼残酷的折磨,只要让我去见耶稣基督。”
自我感觉良好的人,生活得舒心,惬意,乐观,昂扬。生活中的失败与挫折则会使自我的感受变得恶劣,使人渴望死亡。美国女作家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自传体小说《钟形罩》描写了一个自我感觉糟透了的少女,她就是小说的主人公“我”。“我”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我”感到像是困于一个钟形的罩子之中,罩子里尽是自己发出的恶浊的气味。因此,“我”产生了消灭自己的强烈要求。“我”不断地寻找自杀的方法,在那种能够否决自我的死亡和准死亡的体验之中,“我”感受到欢愉与痛快。
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格利高尔也有类似的心迹。格利高尔一天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这不能说是他的错),由此,他使全家人陷进了困苦与难堪之中,当他意识到了自己对家人的危害性时,他产生了消灭自己的念头。深夜,“他怀着温柔和爱意想着自己的家人”,陷在“空虚而安谧的沉思中,一直到钟楼上打响了半夜三点。”黎明,“他的头无力地颓然垂下,他的鼻孔里呼出了最后一丝摇曳不定的气息。”格利高尔与普拉斯笔下的“我”不同的是,在他的否决自我的行为中,包含了对整个人世的苦难与不幸的担当(至少就作者的创作意图来说是如此)。因此不仅是格利高尔自己感觉到死亡的美,会心的读者也会感受到他的死亡的美。
爱的凝定;“夜长梦多”这一成语生动地揭示了人们对时间与变化的恐惧。恋人尤惧变化。为了消灭负心行为,为了使美丽的恋情能够永恒地凝定,恋人们会呼吁死神,自愿地让自己和心上人踏上死亡之路。米斯特拉尔《死的十四行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就抱有此种心理。当有一天主人公从星辰的暗示中知道,恋人“离开了百合般纯洁的童年”,于是就向上帝呼告;“让他回到我的怀抱,要不就让他年纪轻轻地死掉”。恋人死后,主人公随之来到了泉下。至此,她对永恒之爱的渴望得到了满足:“带着美妙的报复心情,我歌唱着离去,/没有哪个女人能插手这隐秘的角落,/同我争夺你的骸骨。”
激发创造力。十九世纪末,美国康乃尔大学做过一次实验。他们把一只“青蛙冷不防丢进煮沸的油锅里,这只反应灵敏的青蛙,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用尽全力,纵身一跃,脱离了那势必使它葬身的滚滚油锅,安然逃生。隔了半个小时,研究人员使用一个同样大小的铁锅,在锅子里放满五分之四的冷水,然后把那只刚刚死里逃生的青蛙放到锅里,这只青蛙在水里来回泅游。接着,实验人员偷偷在锅底下用炭火慢慢加热。青蛙不知究底,自然悠游地在水中享受“温暖”,等到它意识到锅中的水温已经使它熬受不住,必须奋力跳出才能活命时,为时已晚,它欲跃无力,全身瘫痪,呆呆地躺在水中,终至丧生。
青蛙实验揭示出一个适应整个生物界的严酷的真理:强烈的死亡恐惧会最大限度地激发生物体的自保本能,使之对外部环境作出可能有的最佳反应,而对自身生存状况的漠然无知,则有可能使自己陷入灭顶之灾。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人们经常看到,正是死亡的威胁,使许多人显示了奇异的才华,干出了在安然无忧的情境中不可想象的事业。人的才能、智能、创造性,常常处于冬眠状态,只有当自我的生存面临威胁,沉睡的生命潜能才会爆发出来。反过来,当创造者感受到自己成就的同时,他同样也会铭谢死神,他会觉得死神有如一个魔术师,使他的生命具有了夺目的光彩。在这种情绪状态中,他会认为死神很美。
映证心迹;希望他人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一片爱心,这是每个人都可能萌发的一种心理。当心迹不被人理解时,自己会感到痛苦;当不被理解的痛苦非常强烈时,人们会寻求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自我表白。而最高的表白方式就是死亡。人们在心理上公认,愿意用生命的毁灭来映证的情怀,是真诚的,不容怀疑的。谁这样做了,谁那期待了解的心愿便得到了最高程度的证实与了解。《红楼梦》里的尤三姐,痴恋柳湘莲,一片真情得不到柳的理解。后来,她当着柳的面,拔剑自刎,顷刻之间,结束了美丽的生命,柳湘莲不禁大恸,为自己的愚蠢的误解与猜疑而懊悔莫及。因为死亡有映证心迹的最高力量,恋人们在表白自己爱情的忠诚与专一时,往往都以死为誓。中国古代的《诗经·邶风》有句云:“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李商隐《行次西郊作》描述夫妇分离的情景写道:“少壮尽点行,疲劳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对于寻求表白的主体而言,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心愿得到了心上人的了解时,他们对成全了自己心理期待的死亡便怀有深深的感激与依恋,他们会强烈地感受到死亡的美。
安宁与幽静;长途跋涉,浑身疲惫的旅人渴望有一栖身之所,美美地睡上一觉。在人生的旅途中累了的人,被世间的纷争、矛盾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人,深深地企盼着死亡。在他们的心目中,死亡意味着安宁与幽静。那里没有仇恨,没有猜疑,没有突然而来的惊恐,没有防不胜防的诡计,那里只有恬静的美。中国现代诗人朱湘有诗写道:“我流过四季,累了/我的好友们又都已凋残/慈爱的地母怜我,/伊怀里我拥白絮安眠”。朱湘三十岁不到,投扬子江死了,实现了他自己的愿望:“与荷花一同飘去,/无人知道的地方”(《草莽集·葬我》)。
强大与威严:死亡是强大的,是威严的。强大到叫人心寒,威严到让人颤栗。然而当个体不再为自己生命的丧失而忧惧的时候,死亡的强大与威严都可触发主体的审美感受。从死亡的力量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所向无敌的气势,一种摧枯拉朽的酣畅。在墩俗生活中,我们仇恨金钱,憎恶滥用的权力。当美好的人伦情感被践踏,当艳丽的生命之花被摧残,当正义、仁慈、高贵、温爱被亵渎,我们便渴望有一种力量,能够把我们所痛恨的一切扫除干净,我们渴望的实际就是死亡。诗人高呼“欲倾东海洗乾坤”;鲁迅希望地下奔突的熔岩爆发,把野草,把整个世界连同自己一起焚毁;郭沫若在《女神》中呼唤烈火,在《屈原》中呼唤雷电;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在茫茫原野上呼唤暴风雨。这都是对死亡力量的呼唤。同样,人们心中所出现的对厉鬼妖魔的迷恋,也是对毁灭性力量的呼唤。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这类著名的诗句都内含了对死亡强大与威严的品格的歌颂。
正如托尔斯泰所说: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的思想是什么,他总会想到自己的死亡。
有一首宋词曾这样呤道:“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还有一首诗云:“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黄昏。”为什么“最难消遣是黄昏?”
为什么“几个黄昏”即可“断送一生”?
因为黄昏太容易把人生所畏惧的死亡带到人的意识中来,黄昏会深刻地搅动人们心灵深处的生死忧伤。黄昏是生命将尽的象征,黄昏中响彻死神的呼喊。所以,唐人李商隐才会发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精湛的感叹啊!
美化死亡的四种模式
死亡到底是不是美?
能不能给死亡的美提供一个绝对普遍的逻辑依据?
回答是肯定的。没有谁能给我们提供这个依据,也没有谁能给它下一个正确的定义。正如前面所描述的,死亡之美只不过是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心灵对死亡的一些感受,是他们对死亡的美化。因而,这些美化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质,包含了不同的文化心理与价值取向。
从整体上看,对死亡的美化大致有四种基本类型。
与此在人生的对峙。有许多对死亡的美化属于此类,如黑塞的《流浪者致死神》,拉马丁的《孤独》,雪莱挽济慈的诗。人们感受到生的卑微,生的丑恶,生的痛苦;对生的厌恶与否决、痛恨与逃避,使人们把死亡想象成了美好的去处。这方面的对峙又会因各个民族各个人的具体文化心理不同而有差异。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会把死亡(祖母的地方)想象成没有寒冷,没有饥饿的充满抚爱与温暖的去处。格林童话中的小男孩害怕暴虐,想到死了就可免除富人的毒打,便自己躺到一个新挖的坟墓里,永远没再起来(《坟墓里的穷孩子》)。深刻地感受着人生自我异化之苦的现代西方人,把彼岸世界看成没有虚伪,没有喧嚣,没有无法把握的变化的境界,认为死亡意味着真实、意味着单纯、意味着坚固,死是岩石一样的存在。对峙,有的属于逃避型,如中国诗人朱湘。逃避者感受到自己的脆弱,柔荏,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把死亡想象成了安宁平和的境界。他们向往死亡的情怀中所包含的那一份脆嫩,那一份娇柔,那一份纯洁,具有打动人心的强大力量,会使人们对他们的不幸永含深切的同情。对峙,有的属于反抗型,如中国古代诗人屈原。屈原希望用自己的死证明自己的清白,用自己的死挽救民族的危难。在他的情怀中包含了一份不屈不挠的意志,一份睥睨世俗的傲骨,一份警世醒世的力量。屈原式的离世能赢得后人的钦敬。对峙的意义与价值取决于内含的道德与心智水准。有的人为了一点芝麻大的小事,因为纯粹的误解与猜疑,因为某种卑下的愿望遭受了挫折,因为某种浅薄的虚荣心受了伤害,就走向自绝于人世的道路,其意义自然很小。有的人是因为体悟到了整个人类的悲凉与不幸,而走向对峙的道路,他们心智之高卓,品德之高尚,会使他们的行为受到世人钦敬。
死亡之境的冥想。对死亡的美化可以是基于对死亡本身的冥想与体验而展开。如果从生命完全绝灭的角度来理解,当然应该说没有什么人真正体验过死亡。然而如果从人们通常对死亡的许多理解来看,可以说每个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体验过死亡,而且有丰富的死亡体验。这里还可以排除现代医学大量报道的死去而又活来的危重病人的经历。所谓通常的理解,如:死亡等于睡眠似的意识消失状态;死亡是生命体内不断发生的变异现象等等。意识消失状态就是人们能够经常体验到的。听人说话,听人唱歌,进入极度幸福的体验,都可能感受到意识的消失。日常语言所谓“恨死了”,“笑死了”,“闷死了”,“愁死了”,“乐死了”—等类词语的构成就基于情绪的极度发展而造成的意识消失状态。正是因为生活中有这么——些丰富的死亡体验或准死亡体验,心性敏慧的诗人们才得以展开想象,构建种种具有特殊审美魅力的死亡境界。
英国女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歌》,把死亡想象成一种无比安然的状态:没有忧愁,没有渴望,没有期待,没有焦虑,没有怨恨,没有怅悯,心灵感受着真正的恬静。
死亡之境的冥想,当然不能说与作者对此在人生的体验无关,但它与前述的对峙完全不同。对峙是把死亡看成了与此在人生截然相反的境界。对峙内含了对生活、生命,对外部世界自我身心的强烈的厌恶与仇恨。冥想型则不内含此种排斥性的情绪,相反,冥想中更多地包含了死亡与此在人生的同一。
对死亡的冥想不以否定生命为前提,冥想中饱含了对人生的惬意与铭谢。
个人幸福的追寻。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也是整个人类得以持续和发展的前提。如果每一个人都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幸福,整个人类就会灭绝;如果一个人不再对自己的人生幸福的追求进行估量与选择,这个人的生命就实际上已宣告结束。对死亡的美化,在很多情况下是从追求个人幸福的价值取向出发的。饥寒交迫的穷人幻想死亡给他们粮食、衣物,给他们安然入睡的楼房,就象波特莱尔所描写的,“它是透过严霜和雪,透过暴风雨,/在黑暗的地平线上颤动的光明;/它是记在书册中的著名的逆旅,/可以在那里吃吃睡睡、安然栖身;它是个天使,她那有磁力的手指/把握着睡眠和迷人之梦的赠礼,/她替光身的穷人们再铺好卧床;它是诸神的光荣,是神秘的粮仓,/它是穷人的钱袋和古老的家乡,/它是通往未知的新天国的柱廊!”饱尝了人生的激情与烈焰,幸福与忧伤的垂暮之人,向往黄昏的宁静。他们头脑中的死亡则是他们晚年心迹的写照。例如英国著名诗人丁尼生在八十高龄所作的著名诗篇《渡沙渚》:夕阳下,闪疏星,/召唤一声清朗I愿沙渚宁静,/我将出海远航;/潮汐如梦幻,/涛声似止,浪花息/大海深处涌来,/又悄然退却。/暮霭钟鸣,/黑夜将笼罩!/愿诀别无悲声,/登舟起锚;/千古洪流,时空无限,/滔滔载我互远方;/渡沙渚一线,/泰然见领航。
“领航”隐喻上帝。诗人把离别人世比喻成夕阳西下时的远航,用黄昏的宁静和大海的悠然状写心头的宁静,借太阳的隐没、潮水的退落,象征生命的圆寂。在诗人的意念中,死亡获得了顺乎自然,归附于宇宙运转旋律的意义,同时暗示了生命的永恒长在。结尾,诗人想象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绝灭,而是伟大的再生,死亡之路是投入上帝怀抱的壮丽航程,给死亡风景涂上了最耀眼的一笔。
雪莱生前渴望的幸福是了解世界,得到真理。他对死亡的美化,完全是他独特的幸福观的投影。他说:“在当前世俗的物质生活中(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的才能是朦胧不清的,但是,一旦死亡移去我们的肉体的遮蔽,这个奥秘就被揭开了。”一天,他同特里劳尼一起在阿尔诺河中洗澡,他突然跳进深水,直挺挺地躺在水底。被救上来时,他还想入非非地说:“我总想到水底去,据说真实就藏在水底,只要再躺一会儿,我就能找到它了啊。”诗人对云雀也充满了羡慕,因为它知道死的秘密:
是醒来或是睡去
你对死的理解一定比
我们凡人梦想到的
更加深刻真切,否则
你的乐曲音流,怎能象
液态的水晶涌泻?
透过和借助死亡来追求人生幸福的努力,具有动人心弦的力量,无论是这样去期待和想象的现实生活中的人,还是文学作品中对这种情怀的描写,都会撼人心魄。人们为安徒生笔下卖火柴小姑娘的幻觉而凄然下泪,为苏东坡“我欲乘风归去”的深情呼唤而怦然动心,被无数虔诚的基督教徒对上帝的企盼所感动。刘兰芝与焦仲卿渴望阴尘聚首,残酷地剥夺了他们生前幸福的家长终于被感动了,让他们两人葬到了一起。所有这些,产生共鸣的原因是人们心里共有着对生命的眷恋对死亡的恐惧。当—个人的企盼是以毁弃肉体生命作为代价时,别人就知道了这份企盼的分量与价值,知道了这份企盼中所包含的人生苦痛与悲凉。共同的悲凉之感就会马上把两颗心联结在一起,融化在一起,共同地担承起生活的不幸。尽管在人生旅途上,两个人可能是兵戎相见的仇敌,可能是竞抢红颜的冤家,可能因为种族、阶级、家庭传留传下来的积怨而彼此怀恨在心,到这时也会相逢一笑泯却恩仇。
苏联小说《第四十一个》对此作了深刻的描写。小说的男女主人公本是仇敌,因为渡海时遇上风暴,船上的其它人都死了,只有两人幸存下来,漂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在生死煎逼的境况中,女主角的仇恨心理在不知不觉中不见了,并悄悄爱上了男主角。
同情对死亡幸福的期待,也与这一份期待的虚幻性有关。追求幸福的努力,在人世的舞台上常常会造成人际间的嫉恨与仇杀,因为能够带来幸福的诸元素有限。物质生活的幸福,如财富、权力等等,你得到就往往意味着他失去。精神生活中的幸福,有时也不能共存共享,如爱情,在大多数人那里就呈现出强烈的排他性。追求幸福,人们获得的常常是痛苎,是悲剧。对此,生活中人们对他人追求幸福的努力,难免常常带着—份猜疑、嫉妒,带着一份自我受到威胁遭受剥夺的戒备心理。当有人是在舍弃肉体生命的基础上,是在死亡的境界中追寻他的幸福时,人们猜忌、畏惧、抵制的阴暗心理就消失干净,人们就会满心肯定和赞赏&人们就会给予深切的同情。以这种心理为背景,“死者”或“乐死者”心目中的死亡之美这时就同样变成了别人心目中的美。异教徒能象基督教徒——样赞扬上帝,风华正茂的人能欣赏丁尼生笔下的黄昏与海潮,原因就在这里。
在化除了排他性的意义上,死之美是最纯净的最能为不同类型的人们普遍认同的高级的审美对象。
人类命运的体悟。美化死亡的另一方式是从沉思整个人类命运,理解宇宙变迁的大视角上获得的。古希腊的伟大诗人荷马在《伊里亚特》中用洪钟大吕般的声音为这一曲联唱奠定了雄壮的基调。一位英雄来到血旗飘扬的特洛依战场,当敌手问他的家世姓名时,他答道:
豪迈的狄奥墨得斯,你何必问我的家世?
正如树叶荣枯,人类的世代也如此,
秋风将枯叶撒落一地,春天来到
林中又会滋发许多新的绿叶,
人类也如此,一代出生,一代凋谢。
生命不灭,人类不死,个体的消失算得了什么?在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面前,死亡获得堂堂正正的品格。
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把对死亡的歌咏推向了他那个时代的高潮。诗人在其名著《物性论》中,针对世人贪生怕死的心理,以自然之神的名义给予了下列的谴责:
为什么要这样为死亡而哭泣号响?
因为如果你过去的旧时的生活
对于你是可喜的,而你的所有的幸福
并不是象倒在破漏的瓶子里那样流掉,
未享受就在失,为什么不离开厅堂,
象一个饱尝了生命的客人一样?
为什么不带着满足的心情
现在就接受这无痛苦的安息,你这蠢汉?
诗人说,个体之间的生死的绵延是公正的。“因为旧的东西/被新的东西排挤,总得让开来。/一物永远从牺牲他物而获得补充。/也没有一个人是命定要坠入深渊,/或者黑暗的地狱。因为物质必须有,/以便后代的人们能够借它生长,——/虽然这些世代也将跟着你死去,/当他们的生命完结了的时候。”对于个体而言,死亡作为给予的命运是公正的,死亡对于作为自我接受的行动更是伟大的,因为自我的死亡为他人生命的出现创设了条件。一千多年后,英国诗人布莱克从一个美丽的角度发现了卢克莱修的思想。他有一诗描写了少女和云朵的下列对话。少女问云朵:顷刻之间你就可能消失,可为什么你对此毫无抱怨?要是我,会因离去而抱恨,而且恨没有人聆听我的怨诉。云朵回答:当我消失,我就孕育了生命,给万物带来了爱与和平,带来了欢愉,我让鲜花盛开,我在花蕊间微笑。少女说:可我死后,只能作蛆虫的食物。云朵答:自然物怎样得益于你,就会怎样为你祝福。没有一个物种是孤立绝缘的只为自己而存在。
卢克莱修对死亡的经典性的肯定建立在对死亡事件的思考上面。卢克莱修反对关于死后生命的种种说法。他认为对个体而言,死亡是绝对的无。然而,人类文明史上,有许多对死亡的歌咏都与对死后情形的冥想有关。美国诗人布莱恩特的名诗《死之念》写道:
你并非只身孤独归去长眠之
你安息得比你所期望更堂皇。
你将同人世之初的先辈们
躺在一起——
同国王,地上的权威—
同远古的圣贤、美人、
共卧一个大坟陵。
白发先知
岩石嵯峨的群山象太阳一样古老——
山间溪谷逶迤沉郁寂寥,
古树苍苍——
江河气势庄严地奔流,
絮语的小溪染绿原上草;
倾泻不息的古老海洋一一
一片茫茫灰色忧悒的洪荒———
这一切就是人类大坟陵的
肃然饰装
死亡是与可敬可亲的人们相会,这是由古希腊的帕拉图最先提出来,并为许多人认同的信念。死亡是投入庄严宏伟的大自然怀抱:这是古今中外许多颗心共同期待的境界。青山长在,绿水长流,星月交辉,花香草美,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心灵可得到莫大的慰藉与幸福。也许死后有灵吧,那么托体同山就是在享受最大的幸福了。
雪莱挽济慈诗写道:“他已和大自然合为——体,在他所有/的音乐里,从那雷霆的呻吟直到夜晚/甜蜜的鸟鸣,都可以听到他的声息/在黑暗中,明光里,从草木到石碛,/到处都可以感受和意识到/他的存在”。真是这样,济慈华年早逝就成了幸事。从悟解人生命运的角度所作出的对死亡的美化,可给人以独特的审美感受:让人从时空的无限中感受到宇宙与生命的恢宏壮阔。当我们为、个体生命的逝去而悲伤时,我们的视界是有限的,我们的胸怀是窄小的,我们关注的只是自己的财富,亲友的情谊,恋人的红唇,杯中的酒液。当我们去冥思整个人类的生死命运时,我们的心灵就从有限的身边之物上移开,越过漫漫历史长河,回溯远古洪流;跨越千河万壑,嘱目异国山川、太空星海。当我们揽日月风云于胸臆,收浩浩时空于眼底,我们的心中就升腾起强烈的自豪与昂奋。一种睥睨万世的恢宏之感,会把我们心底暗存的畏死阴云荡涤得干干净净,使我们能够感受到死亡的亲切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