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是王维的桃花源,是唐诗的纪念碑。
辋川,是王维的安葬之地,也是王维的灵魂所在。
王维一生坎坷,外面的万般苦恼,只有到了辋川,灵魂才能得到栖息滋养。
王维多才多艺,也只有回到辋川,才情才可以尽情挥洒,迸发出无穷的创造力。
读懂王维,走近王维,就得走进辋川。
一
一个深秋的下午,蓝田县土生土长的王维研究专家张效东先生陪同我走进辋川。
一路上,张先生如数家珍地为我介绍辋川的点点滴滴。我也和他拉扯辋川的前世今生。
辋川,原本是陕西蓝田县东南一个小山谷,此处风景秀丽,如诗如画,但“养在深闺人未识”,寂寂无名于秦岭北麓余脉。
南北朝的东晋末年,宋武皇帝刘裕挥兵北进,占领长安。但南方的士兵不习惯西北的黄土高坡,思念南方的山清水秀,军心不稳。一次行军路过辋川,看见此地景色恰似江南,刘裕便在这里建起一个城堡,叫“思乡城”,凡思乡心切者,就到这里小住一段,以解乡愁。
这就是辋川的第一次青史留名。
到了唐代初年,有个诗人叫宋之问,是隰州人,也就是今天的山西汾阳人。人长得“帅”;诗也写得“好”,还特别会讨好武则天。武则天称帝后,宋之问“出入侍从,礼遇尤宠”。
一次,武则天游洛阳龙门,命群臣赋诗。左使东方虬先交卷,武后一看大喜,赐予锦袍。等到宋之问呈上《龙门应制》,武后又惊艳宋之问的诗,与自己的贴身秘书上官婉儿一合计,觉得还是宋之问的诗更高一筹,又从东方虬的手里要回锦袍,转赐宋之问。
据说宋之问看晚年的武则天“雅好男色”,甚至想“以身相许”,只可惜武则天嫌弃他有口臭,喜欢归喜欢,重用归重用,但没有让他上床。
这个宋之问,不知道如何发现辋川这一风景绝佳之地,悄没声地在这里建了一个“别业”,号称“蓝田山庄”,吟咏着“辋川朝伐木,蓝水暮浇田;独与秦山老,相欢春酒前”的诗句,享受士大夫的闲情逸致。
如今我们看到宋之问的《蓝田山庄》《别之望后独宿蓝田山庄》《见南山夕阳召监师不至》等诗,就诞生于此。
公元705年,宫廷政变,武则天被逼退位,唐中宗复位。宋之问被贬泷州(广东罗定)。后又潜逃回洛阳,以投机钻营、告密等谋得高位,但却又一次卷入宫廷斗争中,再次被贬。最终在唐玄宗继位后,宋之问被“赐死于徙所”。
宋之问死后,“蓝田山庄”就流落在其弟弟宋之悌手里。宋之悌乃一骁勇过人的“武人”,不懂吟风弄月,哪有心思照看这个山沟里的“破院子”?空落破败,无人打理。三十年后,宋家的后人考虑出手卖掉。
这个接手的“买主”,就是当时的大诗人、大名士王维。
唐天宝初年,王维得手“蓝田山庄”,更名为“辋川别业”。
从此,这里诞生了山水诗的典范《辋川集》、水墨山水画的“神品”《辋川图》、私家写意山水园林的杰作“辋川别业”,号称“辋川三绝”!
王维在世时,风流雅士纷纷慕名而来。甚至选择辋川附近比邻而居。
王维去世后,文人墨客络绎不绝的拜访,今日仍为唐诗圣地、网红景区。
辋川,因王维而知名于“中国诗歌史”“中国美术史”“中国园林史”“中国宗教史”。
二
蓝田县在长安的东南方向二十多公里,辋川又在蓝田县城东南六点五公里。我们现在开车走公路,从西安到辋川不到一个小时车程。
但当年王维从长安骑马回到辋川,大概要一整天时间。
如此看来,辋川虽好,王维在朝廷上班,也不可能每天“早去晚归”。只能在规定的“休沐”期间,才能到辋川享受明月清风。
辋川,是一条东南西北走向的川地峡谷,总长大约十一公里,宽度三百到五百米,四周山岭起伏参差,最高海拔一千六百米。山上有许许多多泉眼,泉水汇成溪流,溪流汇入谷底的欹湖,欹湖下泄成辋水河,辋水最后汇入灞河。如果从空中俯瞰山谷,泉水、溪流、欹湖,形如车轮的“辋”,故名“辋川”。
当年,这里生态丰富,气候适中。
这里植物有“红萼”“茱萸”“垂柳”“宫槐”“幽篁”“木兰”“荷花”“菰蒲”“松树”“椒树”“漆树”“斤竹”“藤萝”等。
这里动物有“鹿”“麝”“白鹭”“山鸟”等。
这里地形地貌有“冈”“岭”“垞”“谷”“涧”“河”“湖”“坞”“泉”“滩”“濑”“沜”等。
这里的生活图景是可耕、可牧、可渔、可猎、可休闲、可参禅、可独处、可䜩集。
绝佳的自然景色,良好的地理条件,多样的生态构成,为王维的园林建造、诗歌创作和绘画突破,提供了现实条件,激发了艺术灵感。
原本寂寂无名的辋川,因为王维的诗画而名噪古今,成为诗歌和绘画的艺术高地。
这个弹丸之地也因此有了一部专门的地理专著《辋川志》,分为图考、名胜、人物、金石、杂记、文徵六卷。集前人各类文图之大成,启今人思接千载之幽情。
《辋川志》作者是胡元渶,字筱碧,江西新建人。道光年间,他在陕西蓝田任知县,编写了《辋川志》。也算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雅举功德”。
张效东先生,是蓝田县王维研究会长,对辋川一往情深,也深有研究。他说他依据资料和现场查勘,已初步找到了王维《辋川集》的二十个景点原址。
从进入辋川谷口开始,张先生就不断叫停车,下来给我指认“这个是白石滩”,那个是“华子冈”,左边远处那个是“北垞”,右边远处那个是“南垞”,那个桥下一大片河滩地,就是干涸了的欹湖。
我调侃说《辋川集》我最喜欢“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今晚是否可以抱一把古琴,月夜长啸,去“事发地”体验一把?
张先生哈哈大笑,说,地址可以找到,那个意境已不复存在。还是欣赏王维的诗,把完美留在心底。真到了实地,你会失望、失落的。
我同张先生赶往大桥上,寻找当年碧波万顷的欹湖遗迹。除了一滩荒草乱石和蜿蜒流淌的辋水,就是山崖上新刻画的王维头像与欹湖二字。
当年王维“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的欹湖,不知何时竟干涸如此?
张先生说,据蓝田县志记载,公元771年4月、879年2月,蓝田“地大震,有声如雷,山裂水出”。可能是这两次地震,造成地形改变,欹湖消失。因为晚唐的几个诗人耿湋、白居易、元稹前来辋川拜谒,所写诗歌中只提辋水,没有提到欹湖,说明那个时候欹湖已不存在了。
穿过崎岖小路,进入荒草丛生的沟壑边,一汪水池,清可鉴人,张先生说,这就是王维当年所写的“金屑泉”。
据当地人说,这口泉水可以满足他们闫家村几十户人家饮用,而且水质特殊,保健作用突出。做粥,口感格外“油”,做豆腐,同样一斤黄豆,用这个泉水比其他水,可以多做出半斤豆腐。看来王维的“日饮金屑泉,少当千余岁”所言不虚。
隔着车窗,我看见一处“辋口庄”的牌坊,还有“大唐王维苑”字样,很醒目。我急忙问张先生“这不是辋川别墅吗?咋不停一下?”
张先生笑着说:“这是个农家乐,糊弄外面人的”。
路边不少农家小院的围墙上,隔三差五闪出“唐诗意境图”,而且大多是王维的诗画配。院墙的砖瓦颜色和拼图,也很讲究。
张先生告诉我,当地政府曾有设想,把辋川打造成“唐诗小镇”,这些诗画配还有刚才看到山崖上的王维头像,虽不精美,也算是个“起步”吧。
到了辋川镇官上村,张先生拿出打印的《辋川集》,读着“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指着一片篮球场说,这里才是真的“辋川别墅”,王维购买宋之问蓝田山庄的地方,也是王维到辋川的第一个居所。
这里的确是整个辋川山谷最宽大的一块平地,也是紧邻欹湖的岸边高地。
张先生带我走“宫槐陌”,指给我看当年“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渡头。望着大片干涸的河滩,杂树包裹的所谓渡头,已难想像当年那“渡头灯火起、处处采菱归”的诗情画意了。
村里几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也跟随说,他们儿时如何攀爬高大的古槐,并说总共十三棵大槐树,最大一棵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上一世纪五十年代,古槐全部被砍伐。
我问他们:“你们知道王维不?
他们笑着说:“知道知道,这咋能不知道呢。”
“你们知道《辋川集》吗?”
“是在辋川赶集买东西的事?我们打小就常常赶集,热闹得很!”
张先生听我们的问答,尴尬地笑笑,对老人们说:“说岔咧,说岔咧。”
当年刘裕所建“思乡城”就在这里。王维搬来时,古城尚在,只是破落,柳树衰老,神采犹在。唐时从长安出发,经蓝田而南行至荆襄的一条道路通过这里,这里也是周转休息之地,商业应当还算繁华。
近代以来这里是辋川一带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撤乡并镇前,这里是辋川乡政府所在地。
可见老人们说《辋川集》是赶集,其实也是实情。
我一直疑惑:王维既然买了宋之问此地的“蓝田山庄”,为何又跑到山脚下再建一个居所?是规模小不够用?还是不满意?两者是各自独立?还是扩大建设连为一体?
张先生推测说,这里虽风景绝佳,但不够清净,王维母亲静修参禅,不愿意被人打扰,所以才又另选偏远的地方新建第二居所。两个居所各自独立,这个地方为王维和弟弟王缙居住休息,清源寺那个地方,为王维母亲参禅静修之所。
我和张先生讨论,整个辋川都是王维的私人园林?还是只有这两个居所是王维私人产权?二十个景点是共有的自然景观还是王维私家园林的人造景观?
我们都认为,以王维的财力、理念、做派,他都不可能把诺大一个辋川都圈为己有,建造园林。他真正私有的产权,就是这两个居所,再加上一些小型的竹林、花圃之类。
《辋川集》所吟咏的二十个景点,大多数是散布于辋川各处的自然景观,被王维发现、命名、点化,引起大家注意。几个人工建筑如临湖厅等,也许就是王维出资建设的“公共建筑”。
从王维的诗里,也可以看出,这里原本住着很多居民,他们“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王维与他们相处和睦亲密,不会赶走他们,圈地造园,去独享这份山水之乐。
从孟城坳的第一居所,驱车到王维母亲静修并安葬的第二居所辋川镇白家坪村,两者相距五公里,且道路很不好走。由此可以推知,两处居所不会是扩建连为一体,而是各自独立。
这里是辋川偏东南的飞云山麓一个山坳,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个川谷地带,又深藏不露,隐秘而封闭,是一个适宜闭关静修的绝佳处所。
怪不得王维选择这里为母亲营建“草堂精舍”。
也难怪五十年代“三线建设”时,一个涉密的军工企业“向阳公司”,也选择这里建厂。
王维晚年上表皇帝舍庄为寺,把自己苦心经营的辋川别墅捐为“清源寺”(宋代又改名为“鹿苑寺”),王维和母亲都安葬于此。
据《辋川志》记载,明代万里四十五年,蓝田县令沈国华激愤于王维的《辋川图》被粗制滥造的模仿,苦心求得陕西收藏家来复收藏的北宋郭忠恕的《辋川图》模本,用心寻找能工巧匠,完成《辋川图》石刻,镶嵌于鹿苑寺墙壁上,供人欣赏。
张先生说,这些石刻《辋川图》,清代就收藏到别的库房。现在是蓝田县文物馆的镇馆之宝。
《辋川志》记载,鹿苑寺旁有王维母子墓地,背依飞云岭,前临辋川河,占地约13亩。墓前有两个清代碑刻,一个是乾隆四十一年督邮程兆声所立,一个是当时的陕西巡抚毕沅所立。
鹿苑寺前,原有一“王右丞祠”,始建于何年代,已不可考。《辋川志》只是记载了清乾隆四十六年和道光十五年,当地官员带头捐款并发动群众劝捐重建的事实。
只可惜特殊年代的“三线建设”,选中了这块风水宝地,鹿苑寺、王右丞祠、墓地及墓碑等一律铲平。王维母子的墓地被压在新建的厂房下,“唐右丞王公维墓”的碑石,当作石料,砌在水洞里。
向阳公司的大门紧闭,隔着大门栏栅,张先生指给我看王维和其母亲当年所安葬的大概地点。
厂房外,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枝繁叶茂,黄灿灿的树叶在蓝天白云的衬托和夕阳照射下,如油画般绚烂。
树上悬挂西安市古树保护机构的标牌,树高26米,树围5.2米,树冠25米,树龄1200余年。
树下立有一矮碑,上有“王维手植银杏树”字样。
清代乾隆年间有个进士、翰林编修叫冯敏昌,他撰写的《重修蓝田鹿苑寺并王右丞祠碑》说,乾隆四十六年,重修鹿苑寺时,那棵“传为右丞手植而酷弊已久”的银杏树,“发秀重荣,开花再实……居人叹美,邑里称奇”。
可见这棵古银杏,几经死生,大有来历,极具传奇。也是我们如今唯一能看到的“唐代遗物”了。
银杏树旁边,又有一石碑,上刻《鹿苑寺》,背面有文字介绍,列为文物保护云云。
站在古树旁边,回看夕阳残照下的辋川山水,令人感慨万端。当年自然风景绝佳、造园艺术高超的“辋川别墅”,已踪影全无。只有起伏的山峦勾勒出金色的曲线,如彩练当空,缠绕山间的公路似玉带在深秋的青翠中飘逸,川底平坦的河床上,辋水在草丛的掩没下默默流淌,偶尔裸露在夕阳下的河段,泛出闪烁的光芒。
成群的花斑大蚊子开始热情接待我们,口口见血。
也许,这蚊子也是懂唐诗的“蚊才”吧,急于向我们诉说辋川的故事。
来源: 光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