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0年底,离开湖南广电创业的第4年,公众眼中的龙丹妮,第一次大规模地陷入到一场事关「选秀教母」能力和嗅觉的信任危机中。
文|巴莫
采访|巴莫 刘蓓佳 姚璐 闫坤沐
编辑|姚璐
摄影| 王海森
青春现场
2020年春天,朴树接到了来自龙丹妮录制《明日之子乐团季》的邀请。那是四月份,北京处在一种压抑的氛围里。在自我封闭了多年后,朴树突然想去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是什么样。
从灰茫的北方大地来到南方的录制基地,朴树像是跳进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就是在你很焦虑的时候,你突然到了一个场合,你看到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就纯纯粹粹的年轻人,你就觉得这是一个世界吗?」
他们只签约了三期。但三期过后,朴树告诉经纪人小建,他想参加完整个节目。对一个敏感的、早已疏离人群的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因为我还挺怕跟别人交流的,也挺怕做节目,但是那个场域、那些孩子让我挺震撼的,我非常喜欢那些孩子」。
让朴树、龙丹妮及《明日之子》导师难以忘记的,是 2020年7月的那个夜晚,也是《明日之子》有史以来最具戏剧性的录制。几乎从摄像机亮灯开始,「不合作」的声音就充塞了位于无锡华莱坞影视产业园的10号棚。
这是2020《明日之子乐团季》6进4录制现场。已经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刻。有压力的赛制和数月来积攒的情绪,让录制现场像上了汽的高压锅。3位选手陆续拒绝加入下一赛段,让现场开始弥漫一种危险气味。
凌晨3点,「高压锅」爆了。一位工作人员大喊:沈钲博跑了!
由于逃跑的动作过于突然,三位摄像都没能捕捉到这位选手暴走的一瞬。人们还来不及反应,又有人在喊:鞠翼铭也跑了!
逃跑前,两位选手说了同一句话:「我不想录了。」他们的反抗最终引爆了录制现场。
开录前,节目组还曾乐观地和导师团的梁龙、欧阳娜娜打赌,有人预计录制会在晚上10点左右顺利结束。那正好是朴树的睡觉时间。
过去20多年,龙丹妮和她的团队一直选择站在年轻人中间,她们是一系列跨越代际文化的观察者和参与者。龙丹妮喜欢用「一场大型的行为艺术」来描述她的工作。从职业生涯早期,她就清晰地知道,「自己天生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对观察他们特别感兴趣」。在这些青春和人性迸发的现场,她能够「去看众生,去看每代孩子的一个状态」。
这个夜晚,是所有人职业生涯中第一次面对没有结果产生、完全指向开放和未知的录制。
在别的节目中急着回家睡觉的朴树,在《明日之子乐团季》待到了最后一集。那个失控的夜晚,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先走,但他和选手们留到了最后一刻。他看到,「每个同学都在真实地表达」。另一位导师,「二手玫瑰」主唱梁龙说,那是个可爱的现场。
不过,那一次的「追逃」,对龙丹妮来说,胜负渺茫。会议室里的所有人像是在等待被判刑一样,大门外,瘫痪的现场需要收拾。每一位导师、每一位选手都需要沟通和抚慰。
拎着一瓶啤酒,龙丹妮走了出去。
图源《明日之子》
对峙
失控和未知的局面,从那个夜晚开始弥散。
2020年下半年,偶像恋爱的新闻引发了热议。社交媒体上,粉丝哀嚎「房子塌了一间又一间」。不久后,公司签约艺人周震南的家庭成员被报道。作为内娱运营高流量偶像团体和艺人的头部娱乐公司之一,哇唧唧哇和「龙丹妮」成了一直趴在热搜上的名字。
龙丹妮此前关于「偶像该不该谈恋爱」等话题的观点,也在这一时期,被越来越多的人翻阅讨论。
在《明日之子乐团季》的一期节目中,曾有选手提问,「谈恋爱对艺人是对还是不对的事情?」
龙丹妮回答,「我觉得人永远不要去违背人性这个事情,在我的公司,从来没有阻拦过任何一个艺人去谈恋爱。」她强调,恋爱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一个人「一定要有独立人格。真正有独立人格的人,他才有资格成为榜样」。
类似的观点还可以在更早年的表达中找到。天娱时期,龙丹妮说,「千万别装,要做自己,哪怕是缺点也没关系。」2017,创业第一年,同样在采访中她说,「希望非常坦诚和直率地去建立人格,我们允许不完美……底线是善良,绝不为恶。」
这些价值主张和过去半年来哇唧唧哇的一连串棘手事件,形成了别有意味的对照,也和受日韩饭圈影响而弥漫在社交网络空间的粉丝文化形成了歧见。
在2020年底,离开湖南广电创业的第4年,公众眼中的龙丹妮,第一次大规模地陷入到一场事关「选秀教母」能力和嗅觉的信任危机中。
新旧世纪的交替已经过去20年。如果要为过去20年的中国当代大众文化寻找一些关键词,那么「选秀」和「偶像制造」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备选项之一。而与这条大众文化的河道紧密相傍、全程参与形塑并始终未曾撤离时代现场的人中,龙丹妮无疑是其中最富盛名和影响力的那一位。
不过,处在话题中心的龙丹妮,并没有外界想象得那么焦灼。
12月的一天,她和2009年的超女聚会。老朋友、《快乐大本营》的导播陈思如看到她们发出的朋友圈后,立刻在小群里和网友一样调侃她:龙丹妮,你心真大啊,你还有心思聚会?
龙丹妮回复她,「我总要吃饭的嘛。」
在这次聚会之前不久,龙丹妮还曾经组织过一次五、六人的聚会。那是11月下旬的一天,她把一众老朋友约到郊外的家里吃火锅。她的好朋友、歌手戴娆记得,那天火锅菜很快都涮完了,又点了一波肉,大家还是没吃够。龙丹妮打开冰箱,翻出白辣椒、剁辣椒、猪肉、牛肉、鸡肉,单独炒了几大盘辣椒炒肉。「大家吃得不亦乐乎,她又给下了四斤面条、不知道多少斤的湖南米粉,我们所有吃光光,每个人肚子撑得呀。」
到了12月底,龙丹妮又出现在《脱口秀大会》跨年夜节目的现场。那晚,多个台上的嘉宾都在脱口秀中精确调侃和打趣了她和哇唧唧哇的2020年。
这多少让人有些诧异。按照某种惯例和认知,愿意现身中国脱口秀节目中的公众人物,一般早已度过了风波和争议最鼎沸的时段,很少有人像龙丹妮这样,从还在进行的风暴中走出,就直接坐到台前。
一种外界对重要性的通行排序,在龙丹妮这里似乎失效了。这种「失效」也体现在她对风波的处理中。
针对多位签约艺人引发的「风波」,龙丹妮给出的处罚分别是为期30天和60天的工作暂停。在哇唧唧哇发布的官方声明中,有一句话写道:「我们尊重签约艺人作为普通公民的个人生活权利,但所有权利皆有边界……」
在越来越多的现于幕前的娱乐工业操盘手中,龙丹妮是其中不多见的不惮亮出自己价值站位的人之一。「当所有的艺人都没有独立人格,没有自己的情感表达的时候,大家希望我们未来的艺人都是塑料人和工具人吗?」
龙丹妮谈艺人能否谈恋爱
呼啸而来
2020年下半年,哇唧唧哇频出的「风波」,让许多网友勾陈史料后发现,龙丹妮在「独立人格」说中的言辞大胆,并非突然展现。
1995年,22岁的龙丹妮加入了刚成立的湖南经视,和同样年轻的汪涵、吴娈等人,一起组成了经视最初的编导团队。那个时候,国内最受欢迎的综艺节目,是央视的《综艺大观》。主持人端庄持重,观众们则乖乖坐在台下,只需鼓掌和大笑。大学毕业后曾在广东沿海工作过一年的龙丹妮,因地理便利,观看过大量港台综艺。龙丹妮一直不理解,「内地的观众为什么不能和节目互动?明星怎么就不可以和观众一起做游戏、抢奖品?」
凭着一种本能的反叛和平民化的视角,龙丹妮和伙伴们将一种人性中对平等、真切和纯粹快乐的需求,植入到新诞生的节目中。高蹈快乐无罪和平民化视角的《幸运3721》,很快成为湖南最受欢迎的节目,收视率最高时曾到达过60%。这档节目直接启发了《快乐大本营》的诞生,而「快本」在全国的风行又被视作「电视湘军」与湖南卫视崛起的开端。
初入经视的龙丹妮,在20岁出头、荷尔蒙迸发的生命时段,正好遇到电视媒体开始狂飙突进的黄金时代,同是电视人的好友陈思如用八个字概括那时的龙丹妮:「少年成名,呼啸而来。」
2003年,是龙丹妮个人神话叙事的一个关键节点。这一年,她制作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选秀节目——《绝对男人》。龙丹妮的大胆,既颠覆了传统的「看与被看」,也开辟了男性选秀的先河。
次年,有了选秀节目操作经验的龙丹妮,在新节目《明星学院》首次运用了短信投票,决定选手去留的权力,第一次来到了普通观众手中。龙丹妮如冒险之旅的主人公一样,在这里遇到了被照亮的一刻。那一年的选手中,有一位只有15岁的女孩,刘欣。女孩唱歌一般,但评委沈黎晖在她身上看到一种「少年目空一切的爆发感」。
多年后,仍有当年的观众在论坛写道:「李宇春05年在全国有多火,差不多就相当于04年刘欣在湖南有多火。当年长沙的中学女生几乎都留起了刘欣的小刺头,刘欣后来没有得到冠军,有人为她哭到快休克,也有人把家里的电视机砸掉了……」
16年后,在位于北京酒仙桥的办公室里,龙丹妮说,《明星学院》让她意识到,「原来选秀平台那么有魅力,它特别神奇的地方在于,它会无形当中放大某一个人自己都不自知的一个特质,然后被更多人看到。」
龙丹妮把这个过程称为:召唤。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触及选秀的魅力和魔力所在。同样也被一种「召唤」感召着,龙丹妮觉得自己找到了此生最爱的志业。
在这场长达20年的选秀狂欢中,她一次次搭建平台、制定规则,观看「卡里斯玛」的光晕如何在一个昨天还是普通人的选手身上显现,观察「召唤」如何在每一代的选秀者和受众之间起落。
「卡里斯玛」探针
这样的召唤也回响在龙丹妮和她的伙伴之间。
龙丹妮团队的二号人物、哇唧唧哇联合创始人马昊,是距离龙丹妮最近的人之一。她们并肩度过了职业生涯中所有的高光和艰难。和龙丹妮一样,马昊在湖南广电同样年少成名,26岁已做到金鹰节总导演。2008年,马昊突然接到了来自龙丹妮的加盟邀请。她问共同的朋友杨柳:为什么我一定要去龙丹妮那里?
杨柳告诉她,「龙丹妮已经做了13年,她还能每年都做一个别人没干过的事,她永远在创新。」
在加入龙丹妮团队的过去12年,马昊并没有被遮蔽后的「影响的焦虑」,她觉得龙丹妮有一套完备的体系,「针对14到24岁的这群受众,我们应该怎么样去发现偶像、打造偶像、创造新的价值,这套体系和我们的价值观、哲学观都是在一起的。」马昊评价,这套体系给她带来了「幸福感」。
公司CFO黄威曾在金融行业工作超过25年。她眼中的龙丹妮同样带有一圈神圣光晕。谈到龙丹妮几乎从不与朋友分享内心的情绪和感受,她认为这是因为龙丹妮「太强了。为什么一个人不需要倾诉?因为她什么都看透了,没什么可表达的了。」
公司经纪人童童有时会觉得,龙丹妮身上还有一只能够捕捉「卡里斯玛」魅力的「探针」。这只「探针」能够敏锐发掘个体身上有待被检验、放大的魅力和光彩。她同时承认,这种说法「有可能把她神圣化,但她这方面确实特别特别敏感」。
2009年超女海选期间,马昊在沈阳赛区送回的海选录像带里,看到一个留着杀马特发型的女孩。马昊回忆,视频光线很差,但龙丹妮要求再播一次视频,她觉得她的歌词很有灵气。不久后,曾轶可成为那年超女中最具人气也最具话题性的选手。
到了2017年,《明日之子》第一季。最初,选角导演同样是将毛不易作为某一类谐趣类型的选手介绍给节目组。在其后的选手选歌会上,龙丹妮让毛不易把所有原创都唱了一遍。她意识到他的作品可能会击中某些社会情绪。直播第三场,毛不易演唱《消愁》,当晚直播结束后,社交网络上很多人开始转发《消愁》,被评价为最不像冠军的毛不易成为了那年的黑马。
乐评人邹小樱第一次在《明日之子》中看到毛不易时,「隔着屏幕,忍不住想去纠正他按和弦时的错误手型」。但最后邹小樱发现,就像当年的曾轶可和华晨宇一样,「世界就是那么奇妙,往往打动人心的东西,只要简单的一点就足够了」。
做导播的陈思如和龙丹妮合作多年,她仍记得多年来,龙丹妮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来她跟前告诉她,「这次又找到了一个怎样闪光的小孩儿,脸上就是小朋友有个宝贝要跟你炫耀一下的表情。」
这个「发现宝贝」的工作,龙丹妮已经痴迷了20年。这项事业的致命吸引力在于,一个人的眼光、嗅觉和判断,将一次又一次影响巨量人群的消费、选择和审美。
作为国际唱片公司领域首位华人女性CEO,前金牌大风、百代唱片大中华区总裁黄伟菁这样描述娱乐行业给从业者带来的巨大快感,「就是当你做的事情,引起了如海啸一般的共鸣的时候,你会得到莫大的快感,让你觉得你的人生被丰满了。所以艺人难以脱离粉丝掌声的呼啸,幕后人员难以脱离事业带给自己巨大的快感。」
黄伟菁在两岸三地从事音乐行业近25年,曾与张学友、许巍、李健、胡彦斌等多代艺人合作。她为近几年媒体描述中的龙丹妮鸣不平:「很多媒体会把她跟别人并列,但我觉得龙丹妮是从尘土当中长起来的大树,她不是只用资本来玩资本,或者因为做了一两个红的艺人,就由艺人去带动个人的知名度——都不是,她就是龙丹妮,绝不是浪得虚名。」
图源微博
心灵之战
在外界看来龙丹妮理应张皇失措的2020下半年,龙丹妮的平静早已埋下伏笔。在一场旷日持久的心灵之战之后,她已经不再轻易地动摇犹疑。
2015年和2017年,《人物》曾两次采访龙丹妮。那分别是她在天娱的末期和创业的第一年。相比新旧身份交接中的焦灼和求索,现在的龙丹妮眼见的快乐、松弛。在过去的绝大多数采访中,她热衷输出价值观和行业洞察,但鲜少开放个人领域。在面对一些具体的提问时,有时会展现出防御姿态。但2020年的冬天,《人物》与她进入到一场充沛的漫谈中。
过去,在湖南广电,老领导魏文彬、欧阳常林像家长一样给她荫蔽,也让她有足够的自由去翻腾。欧阳常林向《人物》回忆自己的得力干将时说,「她特别的特点就是能吃苦、能拼命,她可以说是一个拼命三郎的一种做法,做节目非常非常的有想法、有创意,而且很勤奋,而且能带团队,这是很难得的。」
但最终让她产生深刻自我怀疑的,是在度过了15年的电视直播生涯后,她突然发现,「过去原始认知的东西已经跑完了」,那些曾经让她激动的事物已经无法再给她带来更新的愉悦和价值。
一向有着充沛自信的龙丹妮,甚至产生自我怀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文盲」——一个肤浅的娱乐行业从业者。
在自我认同危机和外界光速变化带来的磋磨中,龙丹妮发现,过去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坚固经验,在新技术带来的变革面前,渐渐开始失效。
在那一段漫长的挣扎中,父母接连离开。突然间,龙丹妮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龙丹妮面前只留下一道试题:如何做一个人格独立的人?如何面对这个剧变的世界?
那几年,是她进入电视行业后看书、看展览最多的几年。她看维特根斯坦的传记《天才之为责任》,看桑塔格、齐泽克、博尔赫斯,从传记到纪录片,「全部扒出来看,而且觉得越看越好看」。
雕塑艺术家向京和龙丹妮就是在那段时间认识的。向京带她拜访了许多艺术家,在和艺术家们的交游中,龙丹妮发现,「艺术家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们确实是比较独立人格的。」
在交游中,向京也在龙丹妮身上看到了「极其强烈的成长欲望」。有段时间,向京很「怕」龙丹妮。「就跟吸星大法一样,『刷刷』,只要她学这个东西,『刷』就能吸干了,你知道吗,那个劲儿。」
2016年底,龙丹妮离开湖南广电,成立创业公司哇唧唧哇。这被她视作生命中真正晚来的「成年礼」。
她重新确认了对偶像事业的热情,「我说我这一辈子可能只能干好一件事,但是要在这一件事里面不断地创新,才能把这一件事做极致」。
某种程度上,她经历了一个从自发到自觉的过程,也承认了自身的某种有限性。她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中,「过去是潜意识,觉得就必须做,就太好了,我酷,我就是做中国人最酷的,中国年轻人最酷的,那是无意识的」。
2019年,她对身处的娱乐行业产生了一个想法——「我突然就觉得肤浅不是我们看到的。所谓的肤浅就是说你能不能用最真实的、最朴素的、最原始的东西(去创造)」
「我们很多时候走进了一个怪圈,我们很多时候尽量多地去包裹它,你说少年,其实你做的根本就不是少年,你把他已经包装得非常精致了,他还是少年吗?」在《明日之子乐团季》,她鼓励在其他节目动不动就想回家睡觉的朴树,「你想睡就睡,给你搬张床放旁边怎么样?」
成立哇唧唧哇后,她第一次真正面对商业的考验。她不得不思考如何在平衡商业价值的同时,避免「好的苗子过早被资本扼杀」。
她提到「流量」,「我觉得那都是非常虚的一个泡沫的东西」。在一次会议上,她向大家提了一个问题,「我说毛不易我们公司做了三年了,就是毛毛上的热搜有多少条是跟音乐作品有关的?」
「所以我们不argue」,她承认这不是理想状态,但她内心感到目标清晰的平静,「在我们现在方法论里面不要去过度地、深度地去挖掘和开发,比如说也不会逼着艺人说每年要出专辑,毛毛出道现在只有两张专辑,出道四年了。」
Bible出现了
在哇唧唧哇重新出发的龙丹妮,开始接手一些崭新的挑战。2017年,在创业后制作的第一档节目《明日之子1》中,出现了中国选秀史上第一位虚拟参赛者——荷兹。2018年,龙丹妮又接手了一道复杂的新题目:限定偶像团体运营。
以2018年成团的「火箭少女101」为例,产品限定期两年。11个成员,700多天时间,背后一共有10家公司。哇唧唧哇运营期间创造的价值,既要属于团体又要属于背后的每一个艺人和她们的原生公司。
这是国内娱乐经纪公司从未运营过的新产品。让所有共同体在磨合中找到了共同路径,是龙丹妮「感到很开心的事」。她需要重新理解「合作而发展」,在解题过程中,从电视媒介来到互联网,从独立公司走入行业生态共建,这一切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电视时代,她和所有曾经的电视人一样,崇尚灵感和直觉带来的攻城略地。来到互联网平台,龙丹妮和团队被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明日之子》的产品逻辑是什么?你们对用户的洞察是什么?
在电视选秀王国里曾掌控一切的龙丹妮,受到了巨大的挑战。她很快度过了最初的不适期,开始真正在新的丛林中去思考「生意这件事」。
在电视时代,选秀的第3集是很重要的。龙丹妮解释,第3集处于海选和第一次舞台表演之间,对后续的收视率起着重要作用。但来到互联网选秀后,「3」不再重要,过去的所有经验也不重要了。
「现在就是第1集,没别的,第1集垮了,我跟你讲,就彻底没了。」
她把过去的一切果断抛在了身后。现在的龙丹妮显然已经对新世界的逻辑十分熟稔。
公司将目标用户精确锁定到「12岁到24岁」——24岁作为上限的理由是,那基本是大学毕业后的两年。再大些,人们可能很难再狂热地投入对偶像的情感中。
在来自互联网平台的再教育中,目前的龙丹妮或许已经成了电视时代的龙丹妮的反面。
一种指向理性的工业化和标准化思维,贯彻到这个偶像制造和运营公司的每个环节。龙丹妮强调,「每一个环节都要形成手册,形成可执行的bible。」
Bible能够让行动高效不变形,能够让过去说不清摸不着的审美和意识形态,准确贯彻到公司的每个人和每个环节。
她举了一个例子,「限定团用户运营的手册,字数就有3万字。」这是「火箭少女101」两年运营期后产生的结果。可以想见,这本手册还会继续变厚。
龙丹妮承认,「以前真的不想(这些),以前听到就头大。」
现在,她不仅形成了新的数字逻辑和手册依赖,她的话语风格也产生了巨大变化。
用户画像、产品逻辑、数据支撑、点击率、方法论、KPI、PGC、下沉——这些在选秀1.0和2.0时代很少出现在她嘴里的词汇,如今高频出现在她的采访中。
这些直接而灼热的新时代词汇,似乎覆盖掉了过去的直播、海选,组成了一本新的偶像打造词典。
自反
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到互联网疆域的龙丹妮,已经和过去的龙丹妮完全不同了。
2020年11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公司艺人毛不易的新专辑选歌会正在一间狭长的会议室里进行。
龙丹妮坐在正中,带领众人逐一点评每一首原创的歌词和作曲,讨论未来主打歌的选择和曲目的先后顺序,乃至实体唱片的宣传节奏。
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从王洛宾、鲍勃·迪伦、张雨生、崔健、李宗盛、王菲、张惠妹,再到五条人、苏诗丁、宋冬野、周震南……她共计谈到了近20位歌手的名字。这些歌手的活跃生命时段覆盖了整个20世纪和21世纪的前20年。
这是一种颇为奇妙的场景:在这间自我标榜为「青年文化先锋者」,并以14岁到24岁女性为主体用户的偶像制造公司里,一种早已消逝的唱片工业时代的手艺,似乎在这个下午又短暂复活了。
龙丹妮愉快地提起多年前,去鲍勃·迪伦的首次北京演唱会朝圣。那天的舞台舞美简陋之极。「我的天,就是洗漱灯一样的大白光,但老头无所谓,搞了一晚上,所有人都疯狂,因为他是那个时代经典的东西……」
对「经典」的咏叹并未持续太久,龙丹妮马上回到了她身处的2020:「要是换今天的用户,会说,『哇唧唧哇不肯花钱!』」
就像那个下午的唱片企划会一样,龙丹妮和她的公司,以及她倡导的价值观,存在一些看上去既矛盾又有些杂糅的「自反性」。来自过去的DNA,并没有完全被新世界的逻辑格式化,依旧在对她产生着绵长和复杂的作用。
创业后,互联网平台给龙丹妮上的最重要一课是,「标准化和工业化」。但龙丹妮不满足。她还想要同时保持住「灵感和创意」。她不希望「最后只有标准,而那个迷人的东西不见了」。
Lucas在哇唧唧哇负责团综和短视频业务,在他看来,龙丹妮一直在做的是「刷新和重塑整个行业流程、标准和价值观的事情」。
Lucas承认,目前他们做得还不够成熟,「但是她对外公开的发声都是在讲,我们的偶像行业,中国偶像艺人的标准是什么样的。」
2018年, Lucas进公司后不久,他曾听到龙丹妮谈及公司战略,「要建造一个非常繁盛的花园,让非常多有才华的艺人在其中闪闪发光。」
但龙丹妮志业中这座群星闪耀的「人间神殿」,在公司员工童童看来,「是一个乌托邦似的存在」。而「乌托邦本来就是一个很不现实的,在现实中很难实现的东西」。
童童之前认为,最简单的生意就是「你不如就把它做成一个套娃,大娃娃套小娃娃,小娃娃再套小娃娃,只要一个娃娃被市场认可了,所有的娃娃都可以按照这个去复制」。但龙丹妮「就是要每一个偶像要有自己的性格和人格,哪怕那个东西可能逆市场,或者是不迎合现在大众的口味也没关系……」
从现实来看,龙丹妮的探索仍充满未知。但她没有要改变的意思。她依然觉得,「不论是否有才华,人首先应该成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而「独立人格也并不代表着完美」。
龙丹妮认为《明日之子》系列体现了她认同的审美趣味,「选手都特别素」。她也承认「明日之子可能不是最赚钱的节目」,「但我们这里看得到多样性,就是年轻人的多样性」。
图源《明日之子》
从事亚文化和粉丝文化研究的学者白玫佳黛认为,从行业历史来看,一般只有魅力超群、天赋卓绝,「并且不完全靠粉丝供养,反过来还能给予粉丝更多的明星,可以做自己,可以谈恋爱——这是粉丝对巨星的一种豁免」。
在流量时代,年轻的偶像们与粉丝之间存在一种豢养式的契约关系。白玫黛佳认为,哇唧唧哇目前的艺人依旧以流量偶像为主。这让产品的实际供给和龙丹妮对「独立人格」的声张之间产生了抵牾和矛盾。
但矛盾的存在,不影响龙丹妮继续去追逐她想要的那种「多样性」。
2020年7月,无锡录制基地那个失控的夜晚,正是这样的「多样性」时刻。龙丹妮看到:有选手从舞台上匆匆奔逃;有选手坐在台阶上唱「我不想被世界改变」;有选手因为现阶段乐团的实力和第一高位的人气不相匹配,想要自省地退出;有选手告诉朴树,想回草原了……
回顾自己的选秀从业史,龙丹妮认为这是「最难能可贵的一集」。她看到了这一代年轻人的自我意识的成长与真实,而她觉得要保留这些真实,那怕会因此产生对节目创作者的挑战甚至诟病。
2018年以来,互联网选秀已经成为中文世界越来越庞大的一门生意。在绝大多数节目的舞台上,年轻的选手们谦和、励志,总在90度弯腰鞠躬。每个人都显得稳定、光滑,比赛的每个环节都安全、可控。这让那个失控的夜晚以及少年们不驯和嶙峋的行为,在当下的偶像制造图景中,具有了某种异质性。
无锡的那个夜晚结束后,龙丹妮的团队像过去每一次那样,最终控制住了局面。
在一条朋友圈里,龙丹妮再次回忆那个夜晚,她感慨:「为什么青春总是有着这样无穷的魅力啊!」
高饱和的生活
龙丹妮女士或许是唯一一位在拍摄杂志封面照时,嗨到手舞足蹈的公司CEO。迁居北京超过10年,来自长沙的影响清晰可辨。提起长沙,龙丹妮形容那是一个「特别local,特别活色生香的地方,就是叼根牙签,『咔咔咔』就可以出去了的那种。」
2020年岁末的一个上午,东五环外一间摄影棚。临近午餐时间,哇唧唧哇的工作人员婉拒了我们帮龙丹妮点餐的举动。龙丹妮至今热爱湘菜。马昊知道,「哪怕是最忙的工作环境里,谁点的盒饭不好吃,她都要垮脸的。」
和她热爱的长沙一样,龙丹妮也一直过着一种很接地气的世俗生活。
2010年,龙丹妮组织马昊、曾轶可等十几个朋友去罗布泊无人区穿越。那是一个七天的旅程。她为大家把所有的装备物资安排好。有酒有肉有朋友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同一年,黄威和龙丹妮在中欧商学院成为同学。有一天,龙丹妮竟然找来一位导演,给全班60多位同学拍了一只MV。「每个人都去录影棚唱黄龄的《嗨》,大家都乐疯了。」
在马昊看来,这就是典型的龙丹妮式的游乐。「她狂爱这一切,就是她一定要掌控这个生活的乐趣。」
谢涤葵是知名的电视制作人,曾制作《变形记》《爸爸去哪儿》等现象级电视节目,他也是龙丹妮的高中同学,在去北非做「火箭少女101」团综前,他收到龙丹妮发来的微信。第一句是,你带什么酒?从撒哈拉沙漠里走出来的那个晚上,众人坐在银河下,喝光了龙丹妮带来的几瓶威士忌。
在黄伟菁看来,龙丹妮是那种最典型的媒体动物。在这个远离重复和日常,致力于为受众提供新鲜和愉悦的职业,从业者需要像昼夜不停歇地钻井一样,开凿自己的精力和创意。
二十几岁初入电视台时,她曾在暴雨的露天舞台连续加班,泡发了7双球鞋。也是从那时起,她怀有一种极强烈的愿望,希望每一刻,自己都在进行着一种高饱和度的生活。
经视时期的老同事吴娈记得,那时节目组老被龙丹妮喊出去唱K。「大家都没什么钱,也年轻,都是周末的下午场或者0点过后唱通宵的晚晚场。她爱点王菲的歌,每首歌都唱了无数次。」
也是在经视时期,工作几年后的龙丹妮想买一辆天蓝色的minicooper。长沙买不到。听说广州的车行能买,她一个人跑去广州,把车开回了长沙。朋友们回忆,她是长沙大街上第一个开mini cooper的人。
那时,不管下班多晚,龙丹妮必须要去一趟酒吧。
1999年12月31日,千禧年前夜。世纪末的恐惧和新千年即将来临的兴奋,同时笼罩着所有人。龙丹妮一个人从长沙逃到北京,跟一帮朋友在一个酒吧里度过了世纪之交。
在长沙居住时,龙丹妮还和朋友合伙开过一间酒吧。酒吧的名字叫「日落大道」——美国好莱坞那条地标性街道的名字。「日落大道」在长沙名气不小。老板龙丹妮精力过人,「所有人都喝垮了,她还坐着」,但因为她一直请客,不让人买单,最终倒闭了。
2017年,从湖南卫视离开创业后,龙丹妮继续把热烈的宴饮习惯从电视带到了互联网。最初,合作的互联网团队不理解,为什么每场直播完了必须所有人一起吃饭。「我说所有人一起面对面喝酒吃火锅,才能真正理解『人』是怎么回事,人和人之间哪有说讲一两句话,做一两个PPT就能搞定的呀?」
在老朋友、歌手戴娆看来,龙丹妮一直过着一种流水席般的生活。不论在工作还是生活里,她敞开感官,全面沉浸在由青春、音乐、美食、美酒的狂欢组成的尽性生存里,力求在每一个有限的生命单位时间,「必须要把能量造完」,造完后再「吭哧吭哧把皮撕了」,像又新生了一样。
2020年夏天,哇唧唧哇在长沙开会。会议从早上9点开到晚上8点。Lucas记得,夜里吃完饭,喝了酒,龙丹妮还不尽兴。「走,去逛夜市。」凌晨两点,龙丹妮带着大家在长沙街头用气枪打气球。
朋友们都喜欢她喝得晕乎乎的时刻。聊着聊着嗨了,她开始跳舞,或者变身大演说家:nothing,所有这些都是nothing。
「到这种时刻,她讲的东西都和自己无关;到这种时刻,她特别照顾人类社会,关注哲学——维特根斯坦的这本书你看过吗?马昊,你连这个都没看过!?」
但与许多人眼中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观感不同,在马昊眼中,龙丹妮是一个很悲观的人。她记得,自2006年起在一起工作后,许多时候,大家喝酒聊天,龙丹妮都会谈到死亡。
「从认识那天起,她就特别好奇死亡。」在马昊看来,这是龙丹妮多年的狂欢生活之下铺着的一层暗色。「所以她基本每天都要喝一点点酒,她知道会死亡,可是仍然乐呵呵的,她的人生态度里有悲观的部分。就是乐和悲都在她身体里面。」
死亡和任诞
龙丹妮最早开始思考死亡,是在五六岁的时候。
父母在40岁之后才生下她。龙丹妮记忆中的母亲,一直多病,在龙丹妮30多岁时早早离开。从小,龙丹妮就觉得死亡离她很近,她常常觉得下一秒钟,母亲可能就要离开她了。母亲的疾病,加上父母衰老带来的威胁,让幼年的龙丹妮对死亡产生了好奇和恐惧。
她很早就开始看许多跟死亡相关的东西。「再烂的电视剧,只要在演一个人快死了」,她就坐电视机前,「很认真地看他们是怎么死的」。
再大些,她买来一张美国片子,里面是关于各种人离奇死亡的视频集锦,有游泳溺亡的,被火车撞死的,头皮掀掉的,甚至火葬场把逝者送进焚化炉去怎么火化的……
回忆童年和少年时期对死亡的恐惧和探索,龙丹妮说,「我其实不是爱好,我是真的是想看看生命是怎么回事,死亡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人有的时候,突然就没了。」
死亡带来巨大的暗影。幸运的是,少年龙丹妮的生命里,还有另一重称得上自由开阔的明亮世界。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哥哥、姐姐再到她这里,父母像是管不动了,也似乎是出于一种更充沛的宠爱,整个少年时代,龙丹妮不受束缚地长大。
她只上过一天幼儿园。那天上午,幼儿园老师要求每个人必须背着手坐好,午后必须午睡,从没被这样管束过的龙丹妮崩溃了。第二天,父亲骑着二八自行车送她去幼儿园。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跳下后座,使劲使劲往家里跑。
一位穿着高跟鞋的老师,从草丛对面追过来,鞋跟咔一声断了。父母没有办法。算了,算了,随她去吧。从那以后,她成了部队大院里的野孩子。
后来上了小学,临近小升初,作业量剧增,龙丹妮又崩溃了。一节自习课上,老师有事要外出,让她带着同学一起学。老师一走,她站起来振臂演讲:同学们,你们还能忍受吗?同学们,这么大的学习压力,你们还能快乐吗?等老师再回到教室时,所有学生都不在了。
隔天,老师让她写检讨。站在讲台上,龙丹妮告诉老师:「我还是觉得我没做错。」
那段时间,1983版《射雕英雄传》开播了。那是龙丹妮第一次追星,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不完美女主角,「黄蓉个子不高,又不贤良淑德,挑战所有传统,总之,就是老子偏不这么干。」
龙丹妮在黄蓉身上找到了一种真实人格的自我投射。从那时起,龙丹妮发现自己喜欢的,「永远是唱反调的女主角」。
谢涤葵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他和龙丹妮、何炅都是湖南师大附中的高一学生。在一次舞会上,她曾号召每个同学写纸条,现场票选出班上最美的男生女生。
「那时,别人班里也会讨论,但把它公开地表决选拔出来,只有龙丹妮在搞。」谢涤葵觉得,「这可能就是她原始的选秀DNA吧。」
这种澎湃的生命力和野性,一直持续到大学。大学毕业时,她本可以留在大城市工作。为了能够和男朋友在一起,他们去了位于遥远南中国海边的阳江电视台,只有那里能够同时接收两个相爱的年轻人。
足够幸运的是,一路以来,不论在家庭还是在学校里,龙丹妮的本真天性几乎从未被修剪和损伤。在许多关键的路口,她凭本能做出的决定,也一再引领她走到了今天。或许这是成年后的龙丹妮痴迷人性观察和一再强调「独立人格」的原点。
在生命意志充分飞扬的另一面,死亡带来的暗影也一直存在。初一那年,龙丹妮来例假了。她感到害怕,「别人都说来例假意味着青春期来了,我第一感觉是要死了。」
青春与死亡,任诞与恐惧,以及多年后马昊在她酒杯里看到的「乐与悲」,或许都从那时起,深深嵌入龙丹妮的生命版图中,构成了来自生命本源处的启示。
这种启示也贯穿到了她的青年和壮年,让她始终在过着一种近似酒神精神般的生活。
酒神狄俄尼索斯是古希腊的酒、欢庆和戏剧之神。与日神代表的秩序、规范相比,酒神狄俄尼索斯站在生命本质是悲剧的基底之上,追求生命意志的释放、任性、狂欢和迷醉。
很长一段时间,龙丹妮的微信签名是:「绝望,然而好玩;好玩,然而绝望。」这是陈丹青对鲁迅性格质地的形容。龙丹妮觉得,「这真的是我们的人生写照。其实人生就一次一次在绝望当中活着,你总不能去死吧?死就是人的宿命,假定我还能活20年,倒计时已经开始,或者明年就怎么样,谁知道呢?可是活着的时候到底怎么办?」
龙丹妮的解决方案是,在承认绝望的同时,拼命燃烧。音乐、青年文化是她选定的毕生燃烧方式。而通过选秀,在自我生命意志的实践层面,龙丹妮最大长度和最高密度地沉浸在她追慕和热爱的青春王国中。在一次次对青春和本真人性的沉浸、挤压、激发、放大中,她以此去对抗死亡、衰老、重复、无趣和庸常。
今年47岁的龙丹妮,对生命的本质有着一直的思考和探索。如果一定要锚定一根能够对抗虚无和悲剧感的木桩,她觉得对她来说,「是对生命本质的一个信仰。」
「就是生命肯定最后是灰飞烟灭的,那么既然存在了,你就为它做点什么——就是因为人生是个悲剧,时间也太短,你才必须拼命燃烧自己,去做觉得好玩的事。」
迷雾
在选秀这件值得燃烧着去做的「好玩的事」里,「巨星」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对一个以寻找明日之星为志业的人来说,「巨星」代表着这个行业最高的光荣和梦想,「我最大的感叹、我们做选秀最大的learning就是在于,其实我们是在看每一年中国青年人都在干什么、在想什么,然后我们每天都处在一个时代变化的风起云涌当中。我觉得对我最大的兴趣和爱好就是在这里面我们能见证这个时代,我们看到了春春、我们看到了花花、我们看到了毛不易,我们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孩子。」
「这个时代没有巨星了。」在5年前的一次采访中,龙丹妮宣告了巨星的终结。「如今只有自我和自我的碎片。」龙丹妮认为,这个时代,人和人之间不再有神秘感,也就没有了巨星存在的一个时空要件。
五年后,龙丹妮又在重新思考这个命题的时候,也有了新的思索。她认为巨星只能诞生在「时代罅隙的碰撞里」。因为,「巨星是有争议的」。而在后疫情的全球化语境里,整体呈现出来的混沌、极化、裂化、端化,是有新的可能和未知的。
学者白玫黛佳认同龙丹妮对巨星的看法,「巨星需要冒犯,需要脱溢出规范,需要一个允许更多样性的存在环境。」
她也能理解龙丹妮对多样性和独立人格的审美价值偏好,「但对多样性的允许程度,实际上不掌握在龙丹妮手里,而是取决于更广阔的结构力量和时代土壤。」
龙丹妮曾是时代结构和土壤的巨大受益者。乐评人邹小樱认为,正是长久以来中国社会的人口红利和年轻人口红利,成就了「教母」龙丹妮和同业者们20年来的选秀大航海时代。
但眼下这个新世界,显然不是一片「碰撞」「混沌」和「争议」在勃发的土壤。这样广大和无形的逻辑,也在今天,像迷雾一样包围住了所有人。即使是龙丹妮,也无法将这张大网精确地与自己剥离开来。
她身处一线。她的公司是广泛的消费主义和消费社会的参与和推动者。但身在其中的龙丹妮,又对消费主义有着清醒的认识,她认为当下,「全球最大的意识形态变成了消费主义」。
在选秀中,「可能就3个月,粉丝突然从0到了100万。年轻人怎么面对他们的焦虑和困惑?」龙丹妮看到的每个人都很焦灼,「一方面想表达自我,一方面确实面对着一个巨大的消费主义时代」。
迷雾中的龙丹妮也没有答案。她本能地批判性看待日韩饭圈影响下的粉丝文化。在从业者中,她是罕见地持续在发声的人。而这股力量的不可控和复杂也让龙丹妮感到挠头,她想了很久,还是没有办法,「我的能力无解。只能埋头先做自己。」
「她需要自己面对所有东西。」黄伟菁认为,「正因为你是前锋者、开拓者,因此没人能告诉你怎么走。这个人生是你选择的,你责无旁贷。」
平庸时代
在朋友们的宴饮聚会中,看雕塑艺术家向京和选秀教母龙丹妮「掐架」,是一个永恒的乐趣和景观。
向京完全不看电视和综艺。有时,龙丹妮会推一些她觉得有意思的歌手,或者自己公司艺人的MV给向京。两人行业相隔遥远,没有利益往来,向京评论起来毫无负担,很多时候,「话都很难听,甚至显得苛刻」。
在向京的地图和疆域里,龙丹妮在外部世界获得的前缀、标签、光晕,都不重要。「因为我首先当她是一个人」。
但有时,向京又会觉得,龙丹妮的那些愿景、野心,「可能是她面对人生时的一种本能和自我激励。因为人生,其实挺虚无的,从A点到B点这一段过程,要赋予它一个什么意义,才能去克服掉所谓生命虚妄的那一面」?
包括过去五六年来,龙丹妮对当代艺术的热爱,以及热心于要让娱乐行业和艺术之间发生点什么的执着,都让向京觉得,「她是不退缩的,总想做些不同的尝试。」
对于是否接受这次采访,以及是否要在公共领域去谈论好朋友龙丹妮,向京有不小的疑虑。在一次火锅局中,向京提到这次采访,她告诉龙丹妮她想拒绝,「除非你让我胡说八道」。
「行行行,随便你。」龙丹妮回答。
对于围绕在好朋友龙丹妮周围的个人神话,以及长久以来与「教母」有关的神化氛围,向京有着艺术家本能的疏离、冷峻和警觉。
在这个时代,向京觉得,「今天的所有人,我们,everyone,都是普通人」,「所以今天这个时代,我绝不会——不是因为我吝啬,是因为我诚实——我不愿意把『天才』或任何类似这样的词汇加到任何人身上,我不轻易,我不随随便便把这样的大词用到谁身上,因为这是一个太稀缺的东西。」
「丹妮是实战派,她并不是创作者本人,她是创作者的发现者。」向京认为,准确来说,龙丹妮是一个「discoverer」。
向京不愿意把她推向神坛,因为「以她本性,或者以她的工作性质来说,她不是创造者本身,而是一个对创造力敏感的人。她努力地在这个平庸的时代发掘创造力」。
资本永不眠。在向京看来,好朋友身处的娱乐业,充满金钱的气味。但向京觉得,在那个昼夜不息的交易场里,龙丹妮还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首先她非常明显地,甚至有很多时候不加掩饰地,就是喜欢有才华的、有创作能力的人才。她充满兴奋劲,对她发现的那些有才华的小孩,她是把他们当成一个人去看待,而不是当成一个商品。」
向京承认,这或许是在美化龙丹妮,但这也是她们还能成为朋友的重要原因。创业4年后,向京眼中的龙丹妮有了很大成长,不仅仅是挣钱能力,还有心脏承受能力。「那是一个太高风险的行业。风浪也太大了,所谓鲜花和臭鸡蛋,她都得一个人承受。」
在这种时候,向京发现龙丹妮身上有一种「钝感」。这种「钝感」部分来自她精力旺盛的好身体和自己编织的那些价值。但向京也承认,或许正是这些「能够自圆其说的东西」,像一张「用所谓的意义努力编织成的盔甲」一样,把龙丹妮坚实地包裹了起来。
在穿梭于娱乐工业的丛林时,「她穿着那盔甲,又钝感,又不会受到『暴风骤雨』『枪林弹雨』的袭击。同时,人一旦信了一个东西,就坚定了,能勇往直前了。」
死亡酒吧
拨开沉重的迷雾,龙丹妮现在的生活和早年间有了许多不同。平静比快乐更珍贵吗?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但遛狗比泡吧更美好吗?当然是的。
4年前,朋友怕她孤独,送了一只秋田犬给她。她给它取名噗噗。最初两年,她自己遛狗。有一次遛噗噗的时候,草丛里跑出一只流浪狗,跟着噗噗一路走,怎么也不分开。
龙丹妮没有办法,把那只狗也带回了家,取名社会。从此,「两只小狗,心心相印」。为了让两只狗放开撒欢儿,她给它们买了台后备箱宽敞的吉普车。
休息日的上午,黄伟菁穿着睡衣上门。有时,正碰上龙丹妮在厨房熬猪油。客厅里在播放黑胶唱片,两人在厨房边喝啤酒边聊天。
吃完龙丹妮煮的面条,两人一起开车去郊外遛狗。整片白杨树林里没有人,只有阳光穿过树梢,两只狗像列车轰鸣而过时一样狂奔。
新冠肺炎带来2020年初的停顿。和很多人一样,龙丹妮有了一个突然的假期。她一直喜欢做饭。那几个月里,她在家依次学会了做豆腐、咸菜、腊八豆。吃完午饭,打开手机地图,看郊区还有哪些地方没去过。收好露营的东西,往车上一放,喊上几个朋友,带上酒和冰块,去郊外烤肉,看云看树看狗过一天。
在我们第二次长谈,暮色在冬日傍晚坠落的时刻,龙丹妮提到了墨西哥传奇女歌手查维拉·瓦尔加斯(Chavela Vargas)。38岁后最焦灼的那几年,她在朋友的工作室里,偶然听到了她的音乐。
龙丹妮被这个90岁老太太悲悯的歌声攥住了。那是一把被酒精和痛苦浸泡出的声音。龙丹妮找来她所有的专辑和传记。这是一个天赋异禀、年少成名的女歌手,但她喝酒喝到总是迟到,总是上台乱七八糟,最后所有酒吧的老板都愤怒了,不再用她。唱到三四十岁的时候,她彻底消失了。
再次被看见,已经是70岁以后。岁月和痛苦把她的才华淬炼得更耀眼。她还是爱喝酒,但她慢慢懂得了自律和自省,学会了谨慎地守护自己的生命能量。当她重新回到舞台的那一场,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就在现场。他重新发现了她。
后来,90岁的查维拉要坐轮椅出行了。但只要有舞台,她必须站着歌唱。龙丹妮觉得老太太是真正的巨星,「独一无二的世界巨星」。
隔年的假期,龙丹妮前往墨西哥寻访查维拉生前留下的足迹。她去了她曾经唱过歌的酒馆。在查维拉生前的纪录片中,有这样一句话:「有个事实永远是不争的真理,当你做真实的自己,忠于自己,你就是最后的赢家……即便代价很大,要承受的东西很多,但最终胜利的是你。」
龙丹妮从查维拉这里获得了不小的支撑,「就是她用所有的能量燃烧,尽情地去燃烧,直到没有力气,真的把自己燃烧殆尽了,就结束了。」这才是「很用力地玩儿完了这一生」。
但衰老正在进行。马昊和龙丹妮开玩笑,将来老了,还要一起做选秀,颤颤巍巍地站在录制现场,看一代一代年轻人的故事上演。
而龙丹妮有自己的计划。这个计划依然浸染着末日的狂欢色彩。她想老了以后,再开间酒吧。所有的朋友,都还要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溜出来喝酒。所有人都要来。
谁先「挂」了,就把谁的照片挂到酒吧墙上。
到下次聚会,每张照片前面摆杯酒。活着的朋友笑咪咪地喝,墙上的朋友也笑咪咪地看着。她们还讨论过,等所有人的照片都上了墙,下一个进酒吧喝酒的客人可能会被吓死。
至于酒吧的名字,龙丹妮也早想好了。「长沙话里有一句话,一个人要是『挂』了的话,叫niao掉了。」
那个酒吧,就叫「niao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