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解放军文艺·解放军新闻传播中心融媒体 作者:丰杰
阳台上晒着被子,走廊上晒着被子,篮球场上也晒着被子。篮球架和球场外的香樟树之间,拇指宽的背包绳绷成一条条直线,一床床被子就搭在这些直线上,远看像一面面硕大的经幡。被子颜色以军绿为主体,深深浅浅如同从初春到深秋的香樟树叶——颜色深的毫无疑问是新兵的,没过两遍水,蓬蓬松松的如同放了酵母,上面隐约有签字笔勾画着叠被子的折线,就像裁缝裁衣服前的粉笔稿;颜色浅的大多是老兵的,跟着老兵摸爬滚打,在一次又一次浆洗中褪去了青涩,逐渐露出棉布面料的本真。因此,在连队宿舍,一床泛白的,叠得有棱有角的被子放在床上,就像一枚老的黄铜勋章别在胸前,虽不耀眼,却让人肃然起敬。
这是四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南方阴雨已久,这一天的太阳如同刚换过电池一般,明朗且灼热。张楚枕着双手躺在连部宿舍的铁架子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不停地反刍处长在电话里说过的每一句话。
“……主任已经签了,你大概下周就可以过来了。”
“先以借调的名义,你现在既有旅机关的任职经历,也有连队主官的,这些条件符合,调过来就再没什么障碍了。”
“好好干,等消息,千万别出事。”
处长的电话是午饭后用军线打过来的。通信员吴晓亮已经铺好了床,张楚原本是打算趁着这个大晴天和大周末扎扎实实睡个午觉的,这通电话撩拨得他心猿意马,毫无睡意。
要不是这个电话,张楚几乎已经忘记了来这儿的初衷。去年大约这个时候,他从怀城的基地机关回到驻扎在湘西边陲的五旅,在这里担任连队指导员。从机关到连队,好比从城市回到农村,要是体验三五天,是相安无事皆大欢喜的。张楚借调在基地机关的时候,也曾随处长和基地工作组检查调研、蹲点帮建,在下面的几个连队短暂待过,基层的战士“首长”前“首长”后,把一帮校官尉官伺候得如同军职领导,让大家飘飘然昏昏然,几乎到了乐不思蜀的地步,甚至还得出“基层不用加班熬夜,生活规律,真好;基层没有钩心斗角,战士淳朴,真好”这样的结论来。等到张楚打着背包到连队上任,开始操心几十号人的吃喝拉撒睡以及学习训练、思想动态之后,他才知道,那些狗屁结论跟“饥民何不食肉糜”的掌故是一样的。战士失恋闹情绪你得管,老士官顶撞新排长你得管,上面来人检查你得管,家长关心孩子入党问题你得管,馒头没熟米饭夹生辣椒炒肉只有辣椒没有肉你也得管,厕所一泡屎没冲干净你还得管……
张楚怀着极大的勇气、耐心和魄力管下了这一切,总算让这支过去劣迹斑斑的连队走上了正轨,然而这并不代表张楚完全适应了连队生活,更谈不上他是如何热爱这支连队。就像当下的同龄人有许多选择当大学生村干部,张楚愿意相信他们投身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崇高,但他更愿意相信每一个当村委会主任的大学生,其实心里都有一个县长梦,每一个当村支部书记的年轻人,脑子里一定会拨拉着党委书记的算盘。张楚自然是带着梦想、野心和小算盘来连队的,忍辱负重也好,卧薪尝胆也好,总之带兵绝非是“请客吃饭”。当处长的电话打来,他便知道这一年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苦厄即将渡过,新的人生即将开启。如果没有孟鹏休假的事儿,这个指导员的岗位应该能画个圆满的句号。张楚瞟了一眼桌上的士兵休假登记本,上面用隶书恭恭敬敬地写着“孟鹏”两个字。看到这两个字,张楚的头便隐隐作痛起来。
一声哨响,宣布午休时间到。兵们陆陆续续爬起床来,开始收被子、整理内务、打扫卫生。片刻时间,一床床晒得蓬松柔软、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在兵们粗粝的双手下恢复原状,变成一件件方正的、坚硬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制式装备。通信员吴晓亮轻轻地敲着门进来了,抱着张楚的被子,怯生生地冲张楚笑着,“指导员好。”
“嗯。”这新兵要给他叠被子,这样他就不好再赖在床上了。
刚起身,门口有人喊了声:“报告!”
进来的是祝康,当兵第三年的湖南小个儿。
“指导员。”
张楚抬眼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出事了。
“说吧。”
“我刚在营部坐岗的时候,有些无聊,掏出手机看了看,结果被来查岗的军务科陈参谋给收走了。”
张楚心里暗骂一声“靠”,忍不住把左脚抬了起来。祝康也很配合,向左转过身去,露出一半屁股,龇着牙等着指导员那一脚。
张楚看他这模样,差点忍不住笑了。“张指导员的正蹬腿”连队不少人是领教过的。来连队的第三天下午,集合吃饭的点儿,值班排长吹了哨,一群兵踱着方步晃晃悠悠从楼上下来,军校刚毕业,肩膀上还扛着一道杠的排长畏畏缩缩集完合正准备往饭堂带,张楚说:“停一下。”全连的人——包括连长闫新在内——都看着张楚。
“现在我吹哨,大家解散,都回宿舍。”
大家都偷偷瞄着连长,连长此刻正心无旁骛地研究身旁一枚桂花树叶的构造。惮于新指导员的权威,大家乖乖回宿舍了。等大家归了位,张楚再猛地一声哨:“楼下集合!”兵们哗哗啦啦地下楼,排长再次集完合,看着张楚。张楚说:“我们再来一遍。”兵们继续解散,往宿舍跑,有些聪明的,躲在楼道或者厕所,等着指导员再次发令。张楚再次吹哨,兵们跑得更快了。落在最后一名的是个第二年的,步伐松散,嘴里还嘟嘟囔囔,大约是骂“吃饱了撑的”。张楚逮到他,问他骂什么,他仰着头,不作答,一脸的桀骜。张楚立好右腿,猛然将左腿抬到胸前,朝着那个兵踹去,张楚在学校练过一段时间散打,知道这一脚的力度。那个兵退了两步,然后一屁股坐在身后的草地上。
连长的嘴张开了,所有的老兵嘴也张开了,但队伍里始终鸦雀无声。那个两年兵爬起来,张楚摆好战架等着他还手,可他终究还是灰溜溜跑到队伍的尾巴上去了。
“带走吧。”张楚喊了一声便转过身,带着队伍雄赳赳往饭堂走去了。
他放下左脚,咬牙切齿地指着祝康的鼻子:“上个月礼堂听报告打瞌睡被逮到,上上个月没扣风纪扣被纠察,小子你今年这是第几次啦?!你当兵到现在写的检查能出书了吧?”
“指导员我错了。”
“你就掏手机看了看,结果军务的人来了都不知道?!这么说军务的人错怪你了?其实你没玩手机?!”
祝康没说话,继续低着头撅着屁股一副等着挨揍的模样。
喘了口气,张楚终于问道:“手机呢?”
“被他收回机关了。”祝康说,“怕是要不回来了。”
“活该!”张楚说。
祝康走了后,张楚抓紧拨通了军务科电话,没人接。随后掏出手机,拨了军务参谋陈博的号。他们俩既是同一届,又是同一批分到五旅的,张楚比他先到的机关,过去关系还算不错。一番插科打诨之后,张楚表明意图。
“那不行!”陈博拿起了腔调,“战士使用手机上网,本来就违规,何况是在岗哨上。”
“那小子已经向我做出深刻检查了,”张楚笑道,“陈大参谋就高抬贵手嘛。”
“他做不做检查我管不到,我的职责就是纠察违规违纪。不然还要我们干啥?”电话那头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张楚禁不住血压噌噌上升。想当初陈博拎着一摞土特产去基地找人办事的时候,连机关办公楼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还是托张楚接进去一路领进军务处长的办公室。
“那请示陈参谋想怎么处理呢?”
“手机暂扣,等他退伍时归还,单位通报批评。”
“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也没招啊!”那边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不能坏了规矩。”
张楚笑了笑:“你说的规矩,是‘蓝芙’(香烟牌子)吗?一条还是两条?”
“你这个指导员怎么当的?!说话没个分寸……”
“我他妈怎么当指导员还用得着你教吗?”张楚啪地挂掉电话,骂了一声。把旁边正在专心致志雕刻被子的吴晓亮吓得打了个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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