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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猫子笑阎王叫。
“这是要死人。”被夜猫子的叫声吓醒的婆子嘀咕一声,推开柴房的门向里看了一眼。
趴在地上那人一动不动,她背上的鞭伤已化脓,发出阵阵恶臭。婆子嫌恶地捏住鼻子,瞬间打消近前看看的念头:“啧,堂堂罗家当家主母竟与人当街做下那样的丑事,怎么还有脸活着?”
半昏半醒的向晚听到婆子的恶语,不禁一颤,轻微的动弹又牵动背上的伤口,疼得她几欲昏死过去。
这会儿正值夜半,柴房又只点着一盏灯,婆子看不到向晚这轻微的动作,只当她还昏着。婆子朝向晚啐了一口,正要倚门接着打盹时,看见有人打着灯笼往这边走,以为是值夜的人过来了,便笑着打了声招呼。
谁知来人并不应答,走得近了,前面提着灯笼那人才道:“表姑娘来看看夫人。”
婆子一听来人的身份,赶紧上前两步行礼,脸上堆笑,甚是殷勤:“表姑娘,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罗家数代单传,故而人丁单薄,直到罗家现任当家罗桐秋这一代。罗桐秋的父亲罗老爷妾室通房满院,先后给他添了五子四女,连带着罗家多了不少远远近近的表亲戚,但是能让罗府上下正经称一声“表姑娘”的,只有罗老夫人的内侄孙女柳陌雪。
柳家不比罗家富贵,但胜在人丁兴旺,可惜柳家现在的当家人比罗老爷还胡来,偏又没什么本事,直把柳家折腾得乌烟瘴气。
罗老夫人心疼柳陌雪幼年失怙,她母亲又怯懦,孤儿寡母在柳家生活不易,便偶尔接她来罗府小住。柳陌雪是罗桐秋小时候唯一的玩伴,两人感情一直很好,那时不少人都以为罗桐秋会娶她,谁知后来罗桐秋偶然在街上看见了向晚,从此情根深种。
为此,罗家的下人私底下没少笑话柳陌雪。
不过,柳陌雪和罗桐秋始终坦坦荡荡,似乎并无男女私情,这样的闲话才渐渐少了。
因待人和善,出手又大方,柳陌雪在罗府颇有些人缘,但她到底是外客,还不至于让人讨好奉承。她在罗府能有今日这般威望,还得从半年前她帮着罗老夫人协理罗府说起。
半年前,罗老爷连宿在娇妾房中几日后,忽地半身不遂、口角流涎,竟是中风了。
罗桐秋虽是正室所生,但四个庶兄都不是省油的灯,为了把罗家抢到手里,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那段时间,满城的人都盯着罗家看笑话,听这个被传酗酒赌钱,看那个又被人牵着孩子找上门,简直比茶楼里说书还热闹。
乱哄哄闹了好一阵子,到最后仍是罗桐秋当家,一则是他嫡子的身份站得稳,二来他娶的是云河向家的大小姐向晚为妻。
向家虽非名门望族,但经过向老爷几十年经营,向家的织品生意独占云河三分,实力不容小觑。有向家做后盾,罗桐秋那几位庶兄怎么可能争得过他。
罗桐秋当家,当家主母自然是向晚。
只是向晚还未来得及将罗府乱成一团的人事理清,向家就传来向老爷病倒的消息。最可叹的是,他这病很是棘手,向晚在病床前侍候没几日,他就撒手人寰了。向老爷膝下无子,只向晚一女,他的丧事须得罗桐秋帮忙料理。
那时罗家正人心浮动的时候,自然也离不得人,罗桐秋便请恰在罗府做客的柳陌雪帮着罗老夫人暂帮忙处理府中诸事。
起先众人欺柳陌雪是外客,而罗老夫人整日吃斋念佛,轻易不出佛堂,因此都十分敷衍,却不料柳陌雪瞧着脸慈心软,实则颇有手段,对那些不做事的下人该撵的撵,该罚的罚,竟在半个月内将罗府上下整肃一清。
那之后,府里下人便怕她比怕罗家正经的当家主母向晚更甚。
柳陌雪不理婆子的殷勤,懒懒问道:“她怎么样了?”
“昨天一下午都不怎么有动静,上半夜的时候倒哼了几声,然后又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婆子向柴房啐道,“做下那等见不得人的事,死了才好,省得给五爷和表姑娘添堵。”
柳陌雪轻轻笑了,是啊,死了才好,所以她特意来送她一程。
走到柴房门口,柳陌雪吩咐婆子道:“你去下房且吃杯茶,我跟她说两句话。”
柴房很暗,看不清向晚的脸,柳陌雪令丫鬟香坠多点几盏灯。
香坠听了,随即出去找来十几盏灯,小小的柴房瞬间亮起来。
柳陌雪看着向晚伏在地上的狼狈样子,心里一阵愉悦,她得罗桐秋三年温柔,就该受这三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头。不过如今事已做完,这出戏也该落幕了:“香坠,把她弄醒。”
香坠走过去,脚尖在向晚的手指上使劲一碾。
向晚疼得一个激灵,她费力抬头,看清不远处坐着的人,挣扎着想要去抓柳陌雪,才起身便又十分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三日前,柳陌雪约她去庙里上香。马车将要行至大街时,柳陌雪说要下车买些糕点,当时她并未多想,谁知过了片刻,驾车的小厮忽然吹了一声口哨,紧接着便有一个男人钻进了马车。
小厮驾着马车很快行至嘈杂的大街,向晚又惊又惧时,马车被人拦下,柳陌雪仿佛是与她偶遇一样笑着掀开车帘,接着便是一声尖叫,引得街上的人都往马车看过来。
大庭广众之下,很多人都看到她在马车里和一个男子衣衫不整地纠缠在一起。
回到罗府,不等她解释,罗桐秋的鞭子便抽了过来,等她再醒来,已身在柴房中。
柴房外始终有婆子看守,而罗桐秋,一趟也没有来。
难道罗桐秋也认定自己做了对不起他的事,的确是那等不知羞耻的人吗?
向晚的脑海中浮现出罗桐秋温柔的眼神,随即否认了这个想法,不,不会的,他肯定是一时气急,又被柳陌雪挑唆了,所以才没来。
“柳陌雪,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用那等歹毒的方法陷害我?”向晚愤恨的眼神在看清柳陌雪那身缕金缠枝莲大红罗裙时定住,“这料子……”
向晚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料子和上面的花纹与她做嫁衣用的料子一模一样,这不应该,旁人或许不知,那些花纹其实是几个“晚”字拼凑而成。
这料子难得,父亲寻了几年,也才得了一匹,出嫁时她用去一半做了嫁衣,另一半则当做嫁妆带来了罗家。罗桐秋总说爱看她穿红衣,所以她本打算将剩余的料子拿出再做一身衣裳的,只是父亲突然病故,她穿不得红,便将这事搁置了。
这衣裳不是一两天能做成的。
罗家能动她嫁妆的,只有罗桐秋一个人。
心中忽地闪过一个让向晚浑身颤抖的念头:“柳陌雪,你和秋郎……”
“秋郎许我终身在前,娶你进门在后,论个先来后到,你我不算无冤无仇。”柳陌雪掩唇笑道,“至于为什么要陷害你,当然是因为你对秋郎已经没用了。横竖向家没什么人了,也没谁替你出头。”
向晚脸色苍白,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柳陌雪嫌向晚不够痛苦似的,想了一阵,又笑道:“忘了告诉你,因你当街做的那件丑事,但凡与云河向家沾边的生意都是人人唾弃,为保住那些铺子和人脉,秋郎不得不将它们都归到罗家名下。”
向晚愕然,此时她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她流泪大喊:“柳陌雪,罗桐秋,你们早晚会遭报应的。”
柳陌雪听到什么乐子似的,笑得弯了腰:“大小姐,你还真是天真,我既然敢动手,自然不怕什么报应。不过话说回来,当初我帮秋郎选妻,看中的还真就是你的天真,旁人可没你这么好糊弄。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你向家的家业,若没有那么多钱和铺子,或者向老爷再多活一两年,秋郎收拾那几个庶子还得费很多工夫。”
向晚猛地扑向柳陌雪,她恨不能将柳陌雪咬碎,可香坠轻轻一拽便让她狼狈倒地。
望着尤在挣扎的向晚,柳陌雪神色越发愉悦:“向晚,你也不算是糊涂鬼了,快下地狱去吧。”
向晚挣扎着抬头,愤恨地看着面前得意的女人,咬牙切齿地说:“毁我向家名誉,占我向家家业,柳陌雪,罗桐秋,我不会放过你们,我要你们后半辈子再无宁日。”
柳陌雪“啧啧”两声,吩咐旁边垂手而立的香坠:“这张嘴真不会说话,将那哑药给她喝了。”
香坠用膝盖顶住向晚的后背,一手掐住她的下巴,很快将哑药灌了下去。
药刺得向晚嗓子火辣辣地疼,她的手脚却开始慢慢变冷。
当初罗家上门提亲,父亲虽不喜罗老爷做派,却说罗桐秋是个好的,或可托付终身。进门这三年,罗桐秋的确对她极尽温柔,对父亲也很是上心,几如亲子,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嫁错人。
原来她和父亲都看走了眼!
罗桐秋不是谦谦君子,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他图谋向家已久,是个居心叵测的中山狼!
向晚用尽最后的力气呐喊:“我,好恨!”
恨罗桐秋和柳陌雪狼子野心,更恨自己有眼无珠识人不清,让向家、父亲和自己落到这步田地。
吃力而含血的三个字却引得柳陌雪一阵嗤笑,恨又如何,一个即将死去的声名狼藉的哑巴而已,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差点忘了,还有这个。”柳陌雪从袖子里掏出一纸休书,亲自塞到向晚怀里,笑着看她气息渐弱,而后吩咐香坠去找两个小厮来,“死在府里多晦气,趁她还有一口气,送去城外别院吧。若半路上死了,随便找个坑扔了就是。”
2
乱林荒草中雀隐鸦啼,尤其在这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哒哒的马蹄声忽地闯入,不疾不徐间搅散乱林中的森然。
马车上有一青年驾车,他怀里抱着一柄刀,懒洋洋执着缰绳,边打哈欠边问正在车厢里给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上药的人:“公子,老当家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你这么着急赶回去?”
车厢里的公子年约二十,生得圆脸大眼,看上去十分面嫩,他说话时鼻子皱了皱,越发显得稚气:“爹说要是我十日之内不能赶到家,以后我再从药铺里拿药就得给钱。”
这人是奉州君家的少当家君问舟,因他幼时体弱,差点养不活,君家老当家便请来了神医壶千先生为他治病。
这壶千先生是神医,更是医痴,除了治病,眼中唯有那些疑难杂症和药方。君问舟跟着他除了学得一手好医术,还将这些怪癖学了个十成十,如今也成了满脑子只有疑难杂症和药方的小医痴。
君家老当家补贴了君问舟几回后,发现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又舍不得独子看到好药材只能看不能买的可怜样,干脆将家里的铺子腾出来几个,又寻来两个有经验的掌柜,正经做起了药材生意,想着即便是亏钱,亏得也是成本价,总好过让人绕着弯子把钱赚去。
谁知有壶千先生和君问舟一老一小两个名医坐镇,君家的药材生意非但没有亏损,反而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到如今,君家的药材铺子竟成了能和君家茶货比肩的金蛋了。
有道是由奢入俭难,君问舟习惯了从自家药材铺子里随用随拿,猛地被人掐住命门,可不得乖乖回家么。
青年忍俊不禁,用这个威胁,老当家这招真是打在了公子的七寸上。
君问舟给女子上好药,歪头问道:“十七哥,你是不是在笑?”
君十七强压下笑意,一本正经道:“没有,我只是在想老当家不会无缘无故喊你回去,这里面肯定有事。”
君问舟在车厢里挂了几个祛邪气的药包,而后随手拿起旁边的斗篷裹在身上,弯腰走到君十七旁边坐下,表情疑惑,这不年不节的,离爹娘的生辰还有些时日,到底有什么事非得让他回家?
君十七随口道:“公子已到弱冠之年,莫不是为了你的亲事,或者想让你接手家里生意了?”
“不会是生意。”君问舟笃定道,“过年的时候我爹才说我不是这块料,君家生意若真交到我手上,得把君家那些对手乐死,到时候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只等着我犯浑就行了。”
君问舟说起这桩事,丝毫不觉得难为情,一则他的确不是做生意的料,二则他无心于此,是不是这块料他本来就不在乎。
君十七笑道:“那就只有公子的亲事了。”
君问舟摆手:“更不可能了,我爹成亲的时候都三十岁了,我今年才二十,他有什么急的?”
君家老当家的确是三十岁成的亲,又隔了四年,君夫人才生下君问舟。君夫人因生君问舟亏了身子,君老当家又无妾室通房,所以君家这一辈只有他一人。
君问舟浅浅笑开:“估计是我娘又想我了。”
想起两个月前公子离家时,君夫人恨不得一路送到地方的样子,君十七忍不住笑了:“确实。不过公子,你真要将这个女子带回君家?”
这女子是他们半个时辰之前在路上救下的。
当时她躺在路边,背上是沁透衣裳的血痕,抓着地面的十指血肉模糊,身后那条荒草杂石的小道上,隐隐有血迹,想来是从那个方向一路爬来的。
但那个方向并无人家。
最奇怪的是,她身上还有一股子不知从哪里沾来的死人气,若非君问舟及时用药吊住她一口气,单那种死人气就能要了她的命。
君十七道:“衣料精致,脚上的鞋子做工也讲究,她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而此处周遭数十里无城无村,她受这么重的伤,又出现在这种地方,实在是有些古怪。”
“我是郎中,不能见死不救。十七哥,她这伤势经不起颠簸,马车尽量平稳些。”君问舟打个哈欠,忽地想起方才他替那女子换衣裳时,她的衣裳里曾掉出来一张纸。
沾着死气的衣裳他让君十七烧了,那张纸却随手放到了一旁。
君问舟折身从车厢里将那张纸取出来,凑着微亮的天色看了一遍上面的字,却是一纸休书,上面写道:“某罗桐秋,元平五年聘云河向氏女为妻,敬之爱之已三载,本愿伉俪情深,携手同老,岂期向氏失德,家孝在身而与人有奸。今以淫出,立此休书为凭。”
“因淫出?”君十七眉头皱起,“若是这个缘故,打她的无非是夫家或者娘家的人,想来是他们嫌她辱没门楣,才将她撵出来的。等她醒来,咱们找个地方将她放下吧,夫人最讨厌这样的女子。”
君问舟点点头:“也好。十七哥,前面是什么地方?”
“再往前二三十里就是云河了。”
“那我们且在云河歇一两天,等她醒来,咱们再走。”
“驾!”君十七喊一声,驾驶马车朝云河城而去,一边笑道,“公子,若耽搁一两天,恐怕咱们不能在十天之内赶回去了。”
君问舟笑道:“进了城先写封信回去,若家里实在有要紧事,咱们即刻就走。”
清晨有很多挑担推车进云河城的人,君十七驾着马车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他们进城。守城的官兵验过二人路引,按例盘问了两句,见没什么奇怪处,便挥手放行了。
君十七看了看熙攘的大街,扭头问君问舟想住在哪家客栈。
君问舟思量片刻,笑道:“我说云河城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原来是听师父提起过几次。他说云河有一家客栈的招牌菜炸藕合极为好吃,既然来了,不如咱们就找这家客栈住下吧。”
君十七并不知道哪家客栈的招牌菜是炸藕合,他将马车停在路边,随意找了家茶馆,抛两个钱给跑堂,三两句便问出了客栈的名字。
“就是五味客栈。客栈老东家原是个厨子,拿手好菜就是炸藕合,这在我们云河也算是一绝了。”跑堂笑道,“顺着街往前走,过三个路口再往前就是,公子若是怕找错,可看看对面是不是寿喜堂。”
“这寿喜堂是?”
“原只是个小药铺,后来药铺东家请了两个郎中坐堂,慢慢地有了名气,如今已是大药铺了,有许多别处买不到的药材,他那里也有。”
君十七道一声谢,回去跟君问舟说道:“那客栈临街,进出城都方便,对面还是家大药铺,倒很适合公子心意。”
君问舟听了,果然十分高兴。
这时候投店打尖的人少,有个正擦桌子的跑堂听见门口有马车停下的声音,抬眼看了看,见车上下来的两人正朝里张望,忙笑着迎上去:“二位爷,打尖还是住店?”
君十七笑道:“住店,两间上房,再备几样好菜等会儿用,一定要有炸藕合。好生看管马车,尤其这马,用料得精。”
“这个您放心。”跑堂应了一声,回头喊了句“两间上房”,又对两人笑道,“二位爷,车里可有行礼要搬?”
君问舟已将药箱抱在了怀里,他对跑堂说道:“有个箱子,倒是不重,只是里面有些瓶瓶罐罐,着两个谨慎的来搬。”说罢,他脱下斗篷递给君十七,又接过他手中的刀和药箱一并抱住,“她经不得风,你用这个将人遮严实些。”
跑堂才知道车厢里还有个人,便和另一个闻声过来的跑堂且先站到一旁,由君十七先将人抱了出来。
跑堂看着君十七怀里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心想这人怎么一动不动的?待要问上一两句,他忽地闻到一股子药味儿,不由道:“这位小公子是病了吗?”
君问舟淡淡应了一声。
跑堂观他们二人举止不俗,想着他们许是大家里的公子,不是他能随意问的,遂打消了好奇心。
倒是另一位跑堂,瞧了眼君问舟怀里的药箱,笑问了一句:“公子通医术?”
君问舟道:“略通。”
那跑堂本也是随口一问,见他不欲多说,便也止住话题,领着两人往客房走。
两间上房,自然有一间是单独给向晚的,另一间则是君问舟和君十七住。
不过向晚昏迷不醒,君问舟不敢留她一人在房里,便拿着药箱守在一旁,隔一会儿给她把一回脉,两个时辰给她换一回药。回头看她嘴唇干裂,又吩咐君十七取了温水来,用筷子小心抿在她嘴唇上。
午饭时候,客栈聚了不少人,他们七嘴八舌不知在说什么。
君十七守在门外,不经意间听他们说到“向氏”,还有什么“罗桐秋罗五爷”,不觉挑眉,心道,莫非他们说的就是房里的那个女子?
3
客栈里这些人的确是在议论向晚,那日街上发生的事根本瞒不住,许是因这个缘故,罗家并无人出面阻止,因此短短数日,那点子事已传的满城皆知,但凡有人提一嘴,准能招来一群人议论。
“已是人妇,又重孝在身,不但与人有奸,竟还敢当街在马车里与奸夫厮混,这向氏当真不要脸。”
“听说两人在马车里的动静颇大,柳姑娘掀开车帘时,两人……啧,啧,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可惜了罗五爷,谦谦君子,竟娶了这样的人,非但罗家门楣受辱,自己一腔深情也被辜负。听说自被那丑事气病,至今不见好。”
又有人道:“也苦了那位柳姑娘,一边得照顾病着的罗五爷和年迈的罗老夫人,一边还为向氏惹出的丑事善后。说来,罗五爷和柳姑娘才算般配。”
众人纷纷附和。
君十七听了一阵,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与人有奸,还是在孝期,这女人当真的是不知廉耻了,怪不得被打成那样。
他还是劝劝公子,也别等到人醒了,省得被她再纠缠上。
正想到此处,楼下的人又说道:
“罗五爷真是有情有义,向氏都这般不知廉耻了,他还顾念向氏娘家无人,又说好歹夫妻一场,竟将她好生送去别院养着。要我说,向氏死不足惜,还理她死活作甚?”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
君十七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若那位罗五爷当真把向氏送去别院好生养着,他们救下的这位遍体鳞伤的女子又是谁?
按这些人所言,因向氏娘家已无人,她被带回了罗家,那她背后的鞭伤只能是罗家人打的。那么重的伤,都不能说是下狠手了,简直是下死手,可想而知,动手的人就没想让向氏活。
或许动手的是罗五爷,也或许动手的人不是他,他也的确在休妻之后有心妥善安置向氏,而做下鞭打向氏,又将她扔在城外乱林里由她自生自灭的是罗家其他人。
至于哪个是真相……
君十七“啧”了一声,心道,这事上有国法,下有家法,他才懒得当这个判官,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劝公子赶紧启程回家,别到时候救人不成,反惹一身腥。
“公子,她成这样根本就是自找的,咱们做到这地步已是仁至义尽,别再管她了。”
“她应该快醒了,再等等吧。”君问舟转头看了眼趴在床上毫无动静的向晚,思量片刻,道,“十七哥你先守她一会儿,我去对面药铺补些药材给她留下,等她醒了,咱们吃点东西就走。”
寿喜堂的右手边是郎中坐堂的地方,此时两位郎中都闲着,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药方,看见君问舟进来,两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不是来治病的,便不再理会。
此时几个药铺伙计都在忙,无人招呼君问舟,他也不急,先溜达着将药铺打量了一遍,发现这里的药材还算齐全,看来他用不着再去其他家。
一个刚给人抓完药的药铺伙计看见君问舟,扬声招呼道:“取药吗?可有方子?”
君问舟摇头,而是念了一串药材的名字,并说明自己要什么品质的,每种药材大概要多少。
伙计识得一些药理,听他说的药材有多有少,有的药性相合,有的药性相冲,并不像一个方子里的药,也听不出是要治什么病,出于谨慎,伙计问道:“这药不好抓,劳您拿方子我看一下。”
君问舟笑道:“并没有方子。我是个游方郎中,习惯随身带些药材,这些都是用完要补上的。”
伙计听他说出缘由,又闻得他身上的确有药草的独特味道,疑惑散去,可仍旧坚持:“没有方子,有其他凭证也行。您别恼,这也是我们药铺的规矩。”
药能救人,也能害人。
药铺伙计严守规矩是好事。
君问舟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私章托在手上:“我是奉州君家的君问舟。”
药铺伙计还未反应过来君问舟是谁,旁边将二人说话听个正着的掌柜却是一惊,忙拱手迎了上来:“不知是君公子到来,失礼失礼。”
伙计纳罕,悄声问凑过来的老郎中:“君问舟是谁?掌柜怎的对他这么客气?”
老郎中眼睛盯着君问舟,一边小声答道:“你没听过奉州君家,总该知道神医壶千先生,这位公子就是壶千先生唯一的弟子。”
伙计恍然大悟:“他就是那个小神医?奉州不是离云河很远,他怎的到这里来了?”
年轻郎中道:“壶千先生就不爱拘束在一地,常常四方云游,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行医问诊,许他的弟子跟他一个脾气。”
那厢,君问舟和药铺掌柜寒暄几句,说明自己的来意。
药铺掌柜笑道:“君公子需要哪些药材尽管说,我让伙计给您拿,若这里没有,我往别处给您寻来。”
有这两重身份在,无论君问舟买什么药都不再有人怀疑,药铺掌柜还说等抓好了药让人直接送至客栈。
药铺掌柜如此热情,君问舟也不好直接走,便站着又同他说了会子话。
这时,有个衣钗华丽的女子带着一个丫鬟走进药铺,递了个方子给药铺伙计。
君问舟看药铺掌柜似是识得这女子,为了不耽误他做生意,便拱手告辞了。
药铺掌柜略带歉意对君问舟拱拱手,坚持送他到门口,才转身招呼新进门的女子:“柳姑娘,都用了三天的药了,罗五爷的病还不见好?”
君问舟听那女子叹道:“他那是心病,心病不消,这些药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药铺掌柜叹息:“哎,罗五爷用情至深,可惜娶了向氏那种人……”
听到这两个名字,君问舟足下一顿,复又抬起,对于救了向晚,此时他的心里难免有些别扭。可若是再重来一次,那种情况下,他还是会先救人。
“回去一定不能让父亲知道救人的事,要不然定要跪祠堂。”君问舟嘀咕着进了客栈,他觉得有些口渴,便要了一碟炸藕合并一壶茶,寻了个靠门的空桌子坐下,等着药铺伙计把药送来。
不多时,那位柳姑娘从寿喜堂走出,君问舟看见她低头理鬓发时微微侧头,眼神往这边瞥了一眼,不由得顺着她的眼神看向坐在他邻桌的那个汉子,然后便看见他悄悄朝柳姑娘比了一个手势。
接下来,这汉子说得更加起劲了。待勾起众人痛骂向氏的时候,他再说那罗五爷如何可怜,如何深情,那位柳姑娘如何心善,他们二人如何般配之语。
不知怎的,君问舟心里骤起一种怪异之感,他觉得这事有古怪,可是他对此事知之甚少,一时也说不清是哪里古怪。
又细听一阵众人之语,君问舟恍然大悟,这些人说了这么久,甚至连向氏出嫁前如何都说到了,唯独没有人说起她那个“奸夫”。
这实在是不合常理。
君问舟故作好奇问道:“那奸夫如何了?罗家可将他痛打一顿?”
说得正兴起的众人忽地一愣,这几天他们都只顾着骂向氏了,似乎都忘了还有奸夫这一个人,此时听君问舟说起,不由面面相觑:“奸夫是哪个?”
有人回答:“不是说当时跑了,没抓到人么?罗家应该也没从向氏嘴里问出什么来,要不然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君问舟又道:“他当时不是没穿衣服么,即便是跑,也是很显眼的,街上那么多人,竟没一个人看清他的长相?”
众人七嘴八舌,开始好奇与向氏有奸的是谁,可议论半天,竟没一个人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方才言之凿凿说自己和罗府谁谁谁有拐弯抹角亲戚的,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君问舟越发觉得此事怪异。
邻桌那汉子见众人被君问舟的话带跑,想起柳陌雪彻底败坏向晚和向家名声的吩咐,又看他眼生面嫩,猛地一拍桌子,乜斜着眼嗤笑道:“你这么关心奸夫是谁做什么?难道你就是?”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在君问舟身上。
君问舟侧首看着那汉子,冷哼一声,快速伸手抓住他的腕关节,食指和中指搭在他的动脉上:“脉沉弱,舌淡苔白腻,四肢不温,口干喜热饮,我看你方才一直在敲腰背处,想来有腰背酸痛之症,此乃脾肾阳虚,所以才会导致口舌生疮久治不愈。听清了么,你不是因为嘴贱才会烂嘴,这是病,得吃药。”
一番话说得汉子面红耳赤,众人则哄堂大笑。
那汉子恼羞成怒,起身挥拳打向君问舟的脸,谁知拳头却被君问舟反手握住。
君问舟侧身,握住他的手腕顺势往后一拧,竟直接把那汉子按在桌子上不能动弹。
众人想不到这年轻人看着面嫩体弱,一出手却能将粗莽大汉制服,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客栈掌柜见状忙跑过来劝道:“哎呦,这位公子千万别恼,伤了人就不好了。”
君问舟无意惹事,只是他向来烦汉子这种行径,不由得手下用力,冷笑道:“烂嘴我还能给你开方子,手贱我可是没法医。”
汉子被按得不能动弹,尤其被君问舟钳制住的手腕,又麻又疼,于是很快服软:“是我嘴贱,是我手贱,好汉饶命。”
君问舟松手,那汉子忙不迭跑了,跑出去时,可巧与小跑进门的药铺掌柜撞了个正着。
药铺掌柜一个趔趄,不由骂道:“眼睛长屁股上去了,怎么看的路?”
客栈掌柜一看是他,又见他身后跟着的两个药铺伙计手里那一串药包,纳罕道:“李掌柜这是做什么?”
“找君公子。”药铺掌柜说着,一眼看见举步上楼的君问舟,忙笑喊道,“君公子,您要的药材包好了。”
君问舟才要说话,君十七打开房门,冲他喊道:“公子,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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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的伤多在左脸颊和后背,双手也被裹得严实,这让她只能双臂平举后侧脸趴着,几乎不能动弹。
为了将就这个姿势,君问舟给她把脉时只能蹲着。
向晚知道眼前这个年轻公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是当他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她仍如惊弓之鸟一样瑟缩不停。
君问舟见状先收回了手:“我是郎中,此举是想为你把脉,并无他意。”
听他温言以告,又看他就这么一直蹲着等自己回答,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向晚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而后动了动手肘,将左手腕递至他面前。
这动作牵动后背的伤,疼得向晚额上直冒冷汗,她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动弹。
君问舟轻轻将食指和中指搭在她的手腕上,一边习惯性出言安慰道:“这样趴着是不舒服,不过你后背伤得太厉害,只能如此,过两天就好些了。若是觉得疼不用忍着,喊出来就是。”
向晚一直没有出声,君问舟只当她不愿喊,暗暗惊讶她如此能忍,除此之外,并未多想。
把脉完毕,君问舟的脸色稍有些缓和,起身下意识想看一下向晚后背的伤,及手指碰触到她的肩膀时,觉出一阵轻颤,忽地缩回手,嫩生生的圆脸上浮现出窘意。
之前他一心想着先将人救活,上药时便顾不上男女大防,此时向晚醒着,他不经询问便直接解人家的衣裳显然不合适。
挠挠头,君问舟重新蹲下身,直视向晚的眼睛,低声向她解释:“先前看你伤势过重,若不及时处理恐与性命有碍,我身边又无女子相随,只得我来给你上药。唐突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救命之恩,何来唐突。
向晚想道谢,可是她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声音。
君问舟只当她避讳此事,一时有些为难,他也想找个人替向晚上药,可是依着外面那些人的态度,怕是难找到合适的人。
思来想去,君问舟低声对向晚道:“我们现在云河城内的五味客栈,向姑娘若有认识的人,我可帮你找来。”
听他唤自己为“向姑娘”,向晚便知他已知晓自己的身份,或许也已听说那些风言风语。
再听他提到如今是在云河城,向晚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挣扎着起身,跪在床上给君问舟磕头,求他不要将自己送回罗家。
若她被送回去,再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君问舟只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翕,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禁愣住:“你,不能说话?哎,你别乱动了,快趴下。”
这时,守在门外的君十七听到动静,忙问:“公子,怎么了?”
“没事,你在外面好好守着。”君问舟应了一声,几经迟疑,想着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她的伤,于是轻声劝道,“你后背有两处伤到骨头了,尽量不要乱动。若是姑娘信得过我,这两天仍由我给你上药。”
向晚看着他,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万一他转头就把罗家的人喊来呢?
君问舟像是明白她的顾虑,又说道:“你不用担心,并无人知道你在此处。待你伤好一些,可说一个想去的地方,届时我会悄悄将你送出去。姑娘尽管放心,我君问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向晚一愣,她听说过“君问舟”这个名字,先前父亲生病时,给他瞧病的郎中曾说,父亲的病太过古怪,天底下怕只有壶千先生和他的弟子君问舟可医。
听闻君问舟年将弱冠,眼前这位略带着稚气的公子似乎正是这个年纪。
壶千先生素有“仁医”之名,奉州君家的老当家又以“侠”字立世,想来君问舟此人的品行值得信任。
向晚悬着的心缓缓放下,她转念又想到罗桐秋,直恨得心肺疼。
当时她有心请壶千先生或者君问舟为父亲治病,罗桐秋说他一直在托人打听,可惜两人行踪不定,一直没有音信。
如今想来,所谓去找,恐怕只是顺口哄她的话而已。
向晚忽地想起一件事,罗桐秋请来的几位郎中只说父亲病得古怪,但是当她细问,他们总是回答得含糊不清,只是当时她只顾着急,对罗桐秋更是没有一丝怀疑,才忽视了种种疑点。
或许父亲也是被罗桐秋和柳陌雪害死的!
向晚猛地抓住君问舟的胳膊,想问他父亲的病症可有什么不对,可是并没有声音。向晚急了,她掐住自己的喉咙,用尽全身力气,断断续续蹦出嘶哑到几乎无声的字:“我,父,亲,突,然,人,事,不,省……”
君问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忙道:“你别急,我先想法子把你的嗓子治好,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
5
歪头打量昏昏睡去的向晚片刻,君问舟推门而出,和君十七回到旁边的客房。
丑事,被休,受伤,不能说话,再加上先前那些疑点,君问舟越发觉得事情有些古怪,他一边想向晚泣血般说话的样子,一边轻声问:“十七哥,你说外面传的那些事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君十七倒一杯茶递给他,笑道:“真真假假与咱们有何相干,横竖她也醒了,咱们也算救人救到底了。公子与其想这个,不如想想回家后怎么说服老当家吧,真拿钱买药,你以后可就吃不起炸藕合这些东西了。”
“无妨,到时候好好求求我娘就是,我爹最听她的话。”君问舟捧着茶盏喝两口茶,思忖半晌,悄声对君十七道,“十七哥,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古怪。”
他将那些疑点,以及那位柳姑娘和客栈里粗莽汉子的举动一一说了,又道:“她不能说话,应该是被人用药毒哑的。”
君十七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的确有古怪。要不等会儿我去外面打听打听?”
两人正说着,忽然有人敲门。
门外似乎是客栈掌柜的声音,他听药铺掌柜说了君问舟的身份,言谈举止间不觉多了些恭敬:“君公子,罗家想请您去给罗五爷瞧病。”
两人对视片刻,君问舟朝君十七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开门,自己仍坐着不动。
门外站着客栈掌柜和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那管家看见君十七,先将一封银子递过来,笑道:“我是罗家的管家,听药铺李掌柜说小神医在此,想请小神医移贵步去府中给我们五爷治病。”
君十七挡在门口,仿佛并不知道罗五爷是什么人,只问道:“什么病症?”
管家似有准备,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到后来还抹起了眼泪,仿佛罗桐秋三魂已去二魂,七魄已丢六魄,不多时就要撒手人寰一样。
旁边的客栈掌柜听此言,亦唏嘘不已,不自觉帮管家说起罗桐秋的好话来。
君十七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对:“你们五爷的病也太古怪了些,我跟着公子这些年,还从未听过这样古怪的病症,你确定说的句句是真?”
管家点头:“自然是真,怎么敢对小神医说谎。”
君十七又问:“可带着郎中开的方子?且拿来看看。”
管家迟疑道:“请了许多郎中,可是他们开的方子全不管用,我们五爷的病反而一日重似一日了,还是烦请小神医亲自去给我们五爷瞧瞧。”
君十七一听,冷着脸就要关门:“若你所言句句属实,这个罗五爷是神仙也难救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管家没想到会吃闭门羹,不由一愣,待要恼时,被客栈掌柜劝住:“神医都是有些脾气的,你真得罪了他,可没人敢给罗五爷治病了。”
管家只得按捺住火气,回去将事说给柳陌雪。
柳陌雪不知君问舟脾气,此举本就是有意试探,如今管家吃了闭门羹,她反而笑了。
用帕子掩住勾起的唇角,她淡淡道:“再去,记得将五爷的病说得严重些,医者仁心,说不得就打动小神医了呢。”
君问舟在屋里听管家口中要病死的罗五爷的种种症状,颇不耐烦地让君十七直接撵人。
君十七不解道:“公子,怎么了?”
点了点从药铺伙计那里问来的这几日柳陌雪抓药的方子,君问舟皱眉道:“这些方子都是用来吊命的,要是他真病到了这份上,罗府早该准备丧事了,那位柳姑娘哪里还有闲心思亲自来抓药?何况,罗府管家说的这些症状,寻常人摊上一样都未见得能熬过去,那罗五爷神人不成?”
君十七一听也笑了:“神不神且不谈,我觉得他们定不会就此作罢。”
“随他们去。”君问舟懒得理罗桐秋和柳陌雪会如何反应,倒是非常纠结向晚的事,“十七哥,你去打听打听向姑娘的事。”
6
第二日一早,柳陌雪竟亲自来了五味客栈。
此时正值客栈最热闹的时候,众人对罗府的事兴致正浓,柳陌雪的到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君十七抱肘拦在门外,面无表情拦下柳陌雪:“罗五爷的病我们公子真看不了。”
柳陌雪本就没打算真让君问舟去为罗桐秋看病。
但是有君问舟这个神医在,罗家却无动于衷,怎么看都不合理。
戏要做全才能乱真假,这是柳陌雪自小学会的道理。
经过昨天管家几次三番吃闭门羹,柳陌雪和罗桐秋已看出君问舟未必会像其他郎中那样好收买或者好糊弄。相反,他们越是软磨硬泡,君问舟反而可能越不耐烦。
“小神医是嫌我们给的钱少吗?多少钱小神医肯移贵步?或者说小神医有要紧事,急着离开云河,所以才抽不出时间去给表哥看病?”
柳陌雪一开口,君十七便笑了。
有她这话在,若公子答应去罗府,无疑要落下重财轻人命的坏名声,正好由着他们威逼利诱;若不去则显得不近人情。左右都是公子的错,除非真如她所言,他们有要紧事必须马上离开。
短短几句话,既在试探,又在威胁,这女子当真不简单。
可惜她打错了如意算盘。
他们公子软硬通吃,就是不惯这种坏心眼。
而且,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算计到他们公子身上。
君十七一笑,漫不经心中也带了几分机锋:“虽说罗五爷的病听着甚是棘手,我们公子并无把握,但昨日贵府管家几次来请,柳姑娘今日又亲自来,可见心诚,我们公子愿意冒险一试。只是有一点,我们公子治这种棘手的疑难杂症时,有一个习惯,那便是他可以不要诊金,但需得将病情、病因、疗法、方子明明白白记载下来,好让尽可能多的郎中知晓治疗此病的方法,以救治更多的人。柳姑娘放心,病人的名字必不会写在上面的,公子只会记下地名,毕竟有些病情和当地的习性有关。”
客栈里看热闹的人原本对君问舟颇有微词,君十七此言一出,众人的态度立刻改观,一边赞叹小神医高义,一边猜测罗桐秋病到了什么地步,竟然连小神医都觉得棘手。
没料到事情是这样发展的,柳陌雪慌了一瞬,随即稳住心神:“小神医不知表哥的情况,罗府几日前出了一件丑事,表哥的病正是从这上面起的。他是伤了心,家里谁劝一句,他都觉得那人是在看他笑话,现在干脆躲着不见人了。若我跟他说小神医要将他的病记录下来,还要传之于众,怕是他宁可死也不会答应的。”
这话不无道理。
客栈里知道罗府丑事的人,自是又开始同情罗桐秋,再骂一阵向晚。
君十七想不到柳陌雪转瞬就说出这番话来,再听客栈里这些墙头草一样的看客说的话,只觉得好笑。
怪不得向晚被扔到死人坑都无人怀疑,柳陌雪的手段实在高她太多。
向晚在客房中听着柳陌雪的话,颤颤吐一口气,苦笑不已,相识三年,她怎么从未看出柳陌雪这般能言善辩,若非她亲身经历那些事,也会觉得害罗桐秋至此的那人可恨极了。
君问舟漫不经心听着门外两人言语交锋,一边给向晚的手指上药,而后又将那如葱根一样的手指裹得像萝卜似的。
给向晚换药完毕,他洗了洗手,开始给家里写信,信中并未提及向晚的事,只说路过云河时救了个人,因此要耽搁几天,若家中的确有急事,可派人来云河接他,若家中无急事,也打发几个人来帮忙解决个麻烦事。
昨天他让君十七去打听向晚的事,因他们在云河人生地不熟,又不能惹人注意,君十七打听到的事十分有限。
不过有三件事十分可疑,一是当日为向晚驾车的小厮一家早在前几天莫名离开云河;二是短短几日,向家的生意全部改头换面成了罗家的,这中间没出半点岔子;其三便是当日与向晚在马车厮混的男人仿佛凭空消失,打探不出一点消息。
听闻自半年前罗桐秋当家后,他便将庶兄等人皆赶出了罗府,如今罗府除了罗桐秋和柳陌雪,能做主打向晚的,只有罗老夫人和罗老爷。
罗老夫人这些天在山上烧香,并不在府内,罗老爷又中风在床,话都说不清楚。因此,若说罗桐秋或者柳陌雪对向晚受伤一事毫不知情,也忒假了些。
最为奇怪的是,酒楼茶馆等人多热闹处,总有好几个人如昨日那粗莽汉子一般,一边有意将脏水往向晚和向家身上泼,一边说什么罗桐秋深情,柳陌雪善良之语。
而且,虽然有郎中不停进出罗府,但罗府风平浪静,显然没有办丧事的打算。
罗桐秋多半没病。
但罗桐秋和柳陌雪心里,多半有鬼。
略读了一遍信,君问舟在后面又添了一句话——最好让三姐姐也过来。
吹干墨痕,君问舟翻出信封,取出封蜡在烛火上烤软,而后置于封口处,取出私章盖上。
做完这些,君问舟放下床帐遮住向晚,走过去打开门:“十七哥,着信使快马将信送到奉州,务必两日内送到。”
君十七应声而去。
君问舟这才看向柳陌雪:“姑娘,什么事?”
柳陌雪一愣,君问舟这般温吞的样子倒不像她以为的那般古怪,可是能接连让管家吃闭门羹,定不是好相与的,因此一边揣摩他的脾性,一边软着声音把方才对君十七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君问舟歪头听了一阵,既不摇头也不点头,看不出什么态度,只等到君十七回来,他才问已有些心急的柳陌雪道:“罗公子的病可还能再坚持五六天?”
柳陌雪不知其意,心思百转千回,她是说能好呢,还是不能好呢?
若是说能,她又猜不透君问舟为何要等个五六天;若说不能,万一君问舟坚持不去给罗桐秋治病,怕云河其他郎中也不敢轻易去罗府了,到时同样难收场,他们又不能真为罗桐秋准备丧事……
迟疑间,柳陌雪忽然想到,最好还是先不要让君问舟登门,五六日后,他们可以说罗桐秋忽然想通了。
外人本就知罗桐秋是心病,心病一消,病愈就不奇怪了。
柳陌雪用帕子抹着眼角,忧心忡忡道:“莫非小神医这几日有事,所以脱不开身?既如此,那我就过几天再来请小神医。”
君问舟淡淡点头:“一则是确实脱不开身,我们姑娘也病着,这几天离不了人;二则,罗公子的病听着实在是棘手,我到底年轻,经验浅,万一看错一点半点,因此开错方子,反倒是害了他。柳姑娘不用担心,我师父壶千先生如今正在家中,我已给他去信,他老人家最快五天就能到云河。”
闻言,柳陌雪脸色煞白。
这算什么,小瘟神还没送走,又要来个老瘟神?
柳陌雪顾不得再和君问舟斗心眼,匆匆回去和罗桐秋商量对策去了。
乱糟糟的客栈总算安静下来。
回至客房,君十七悄声问:“公子,壶千先生不是去了西北吗?”
君问舟笑道:“那到时只能我斗胆去给罗公子治病了。”
7
却说次日晚饭时候,君家收到君问舟的急信,君夫人一看信中所言,尤其是看到信的末尾特意写着让君三娘同去的话,只当君问舟遇上了麻烦,不由得心急如焚:“三娘最善解毒,舟儿指名让她去,莫非中毒了?”
一听这话,君老当家登时怒了,谁这么不长眼,敢惹他的儿子?
当下,君老当家也不指派别人了,亲自带了一队人马,杀气腾腾连夜朝云河而来。
一行人快马加鞭,次日上午,云河城已到眼前。
君老当家到的时候恰是饭点,此时君问舟和君十七正坐在客栈大堂低头吃东西,听到外面忽然而至的马声嘶鸣,君十七笑道:“这马听着怎么像紫笋……”
君问舟抬头:“是很像。”
两人对视一眼,急忙往门外冲去。
客栈掌柜看到杀气腾腾的十来人停在客栈门口,不知他们什么来路,慌得迎出去含笑作揖:“各位壮士,打尖还是住店?”
君老当家下马,冷着脸,说话还算客气:“找人!”
客栈掌柜以为他们是来寻仇,心下暗道一声倒霉,若他们真打起来,不得把客栈给拆了?可是他又不敢得罪这些人,尤其是对上为首这人如狼似虎的眼神时,腿肚子也开始打哆嗦:“壮士要找的人正在小店?是什么模样?您说,我去帮您请出来。”
君老当家担心君问舟安危,被问得有些不耐烦:“我自己找,放心,找到人就走,若毁了什么东西,照价赔。”
君老当家绕过客栈掌柜正要往里走时,君问舟已疾步到了门口,看着乌泱泱一群人,他一愣,急声问君老当家:“爹,您怎么亲自来了?难道家里果真出了什么事?”
看到君问舟安好无损出现在眼前,他嘴里甚至还在嚼着东西,怎么也不像遇到麻烦的样子,君十七也好好在旁边跟着,君老当家松一口气,下一刻,巴掌便拍在君问舟脑袋上:“不是你写信向家里要人?”
知道家中无事,君问舟也放下心来,扶着君老当家的胳膊就往里走。
客栈掌柜一看他们认识,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再一听为首这人便是奉州君家的老当家,忙不迭唤跑堂上好茶。
一行人急着赶路,从昨晚到现在还没怎么休息,多少有些疲累。君老当家先要了几间上房,又吩咐客栈掌柜多备些饭菜给他们送去,而后才跟着君问舟去了客房。
只是他们来的人太多,尤其这里面还有一个女子,不能和其他人挤在一处,客栈掌柜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排。
君十七见状,边问客栈掌柜还闲着几间客房边同他下楼去了。
等其他人都离开,君问舟转身笑着对一身劲装的君三娘道:“三姐姐,没那么多客房了,委屈你和向姑娘先住一个屋,可使得?”
君老当家和君三娘异口同声道:“向姑娘?”
君老当家一听让君问舟如此上心的是个姑娘,只当他开窍了,不由喜上眉梢,心道夫人是白操心,说什么替君问舟抽签抽了个下下签,非让他回家来相亲,这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么?
君问舟拈了一块炸藕合放进嘴里,简单把向晚的情况跟君三娘说了一遍,又道:“三姐姐,她是几天前让人用药毒哑的,她的嗓子我想法子护住了,不过解毒这事还得你来……爹,你的脸怎么黑了?”
君三娘回头看一眼君老当家,噗嗤笑出声来,这有什么难懂的,老当家肯定和自己一样,以为君问舟是对那位向姑娘动心了,万想不到他只是半路救了个人,现在又觉得人家姑娘可怜想帮一把而已。
君老当家懒得搭理君问舟,转身躺床上去睡了。
君问舟纳闷地挠挠头,领着君三娘去了向晚的房里。
君老当家带人进客栈的动静很大,向晚在房中亦听得一清二楚,因此对君问舟领进来的人,并不感到害怕。
养了三四天,向晚手指和脸颊上的伤口已结痂,后背上的伤因之前化脓,又没及时处理,此时仍很严重。
君三娘看清向晚的情况,心道,若她果真是被人陷害,也不怪公子会插手此事,实在是君家对这种毁人清白的事痛恨至极。
君三娘身手一般,但她能成为君家十八护卫之一,凭的就是一手毒让人防不胜防。当然,她善用毒,也善解毒,柳陌雪找的哑药是霸道了些,但是还难不住她。
“到底是耽误了几天,错过最佳解毒的时候,你的嗓子肯定有所损伤,即便毒解了,你的声音也会变得嘶哑,而且不能长时间说话。”
但这对向晚而言,还能说话已是意外之喜。
8
有君老当家镇守客栈,向晚这边也有君三娘相陪,君问舟慢悠悠背着自己的药箱,领着君十七直接去了罗府。
而此时,柳陌雪正在和罗桐秋商量“想通”的时间。
柳陌雪道:“三天时间太短,平白惹人怀疑,还是明天或后天,那时老瘟神还没到,这两日你正好少吃少睡将自己折腾出个病样来。”
罗桐秋躺在她怀中,眉头紧皱:“好好的,偏来个臭小子捣乱,真是够烦的。”
柳陌雪劝道:“等他走了就好了……”
话未说完,管家匆匆跑进院子,急声喊道:“爷,表姑娘,那个君问舟来了!”
君十七早知道罗府的位置,但他假作初来乍到,从五味客栈一路问了过去。
听说他们要去罗府,云河城的人难免好奇,加之前几天有人将客栈里柳陌雪和君问舟两人说的话传开,很快便有不少人知道小神医去罗府给罗桐秋治病了。
这几天罗府什么动静也没有,除了郎中偶尔进出,几乎不见外人登门,就连出府采买的小厮也都哑巴似的,关于罗桐秋的病情一点也不透露。
骂了几天向家和向晚,看热闹的人早有些腻了,他们现在更想知道罗桐秋是何态度,是一蹶不振寻死觅活,还是振作起来报复向家呢?
虽说现在向家人都没了,生意也归了罗家,已经没什么好报复的了,但不是还有奸夫一直没找出来么,堂堂罗家五爷,能忍得了一个不知什么来路的男人给自己戴绿帽子?
还有那位柳陌雪柳姑娘,肯定对罗桐秋有情,否则一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怎么甘心为罗家收拾烂摊子?听说两人还是青梅竹马,若他们能在一起倒也是一桩美谈。
无热闹可看的人正抓心挠肺,此时一听小神医要去罗府,登时来了兴致,抢着给君问舟指路,更有好事者干脆跟在两人身后也往罗府走,想着万一君问舟能从罗府带出来一星半点的消息,他们也好再去跟其他人显摆。
听到看门小厮回禀的管家慌忙走到门口看时,望着胡同里装着路过的人偷瞥过来的眼神,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他顾不得许多,忙将君问舟迎进门,而后急急向看门小厮摆手:“关门,快关门!”
君问舟故作不知他的惊慌,叹气道:“我本想师父出手更有把握,没想到他老人家正巧去了别处,让罗五爷白等了这几日。我这心里甚是愧疚,如今也只好腆着脸登门,斗胆一试。不知耽误这么久,罗五爷的病情可更严重了?”
管家是罗桐秋的心腹,无论是暗里将向家生意偷天换日,还是在向晚掌家时刻意糊弄,他都没少出力。至于罗桐秋的病情究竟如何,他心里自然清楚。听君问舟如此问,他慌不择言回道:“没事,没事。”
“没事就好。”君问舟松一口气,“我行医是为治病救人,若是因我的缘故害了罗五爷的性命,可真是没脸面对祖师爷了。”
这话自然是认定罗桐秋病入膏肓了。
管家心里暗叫一声糟糕,先将两人置于前厅,而后匆匆跑后院去了:“爷,表姑娘,那个君问舟来了!”
柳陌雪猛地打开门,皱眉问道:“没人去请,他怎么来了?”
管家边擦汗边回道:“说是壶千先生出了远门,君问舟便过来了,还说因他之故耽误了五爷病情,所以这次治病他分文不取,也不会将五爷的病情记下传阅于人。”
柳陌雪冷哼一声,若真坏了他们的事,她将君问舟扒皮的心都有,他还敢提钱?
罗桐秋走到柳陌雪身后,脸阴沉得可怕:“去请他过来。”
柳陌雪大惊,阻止他道:“他医术精湛,你这样根本就瞒不过他。”
罗桐秋冷哼:“你忘了,我的确有疾。”
听他如此说,柳陌雪一愣,随即摇头阻止:“不行,那样你会受不了的。”
“不能受也得受。”罗桐秋此时的眼神像极了一个疯子,“既然他不请自来,又颇有些本事,我们正好假戏真做,借此机会一劳永逸。”
罗桐秋不可能永远“病”下去,这也的确是一个让罗桐秋从向晚的事里脱身的好机会,可是柳陌雪舍不得罗桐秋受一丝半点的伤害,因为她爱罗桐秋,所以为了让他得到罗家,宁愿将他让与别人三年,也宁愿不顾别人的闲话替他打理罗家。
看柳陌雪摇头,罗桐秋露出一个笑:“我知你心疼我,可是罗家已经是我的了,只要再过了这一遭,我们再没有什么可顾忌。而且,我也想尽快让你名正言顺进罗家的大门。”
柳陌雪向来对这样的罗桐秋没有办法,这回同样是她先妥协。
定定看了罗桐秋一阵,柳陌雪让管家好生守着院门,柳陌雪上前抱住罗桐秋,轻轻安抚着他,一边在他耳边小声唱着:“风儿轻轻,月儿明,娘的娇儿快入梦,梦里有个小风筝,上面画着小蜻蜓……”
没一会儿,罗桐秋已是冷汗淋漓,目眦欲裂,他猛地推开柳陌雪,疯狂地摔屋里的东西,往后退时不小心摔倒在地,他慢慢蜷缩成一团,抱头嘶吼。
柳陌雪下意识上前想要抱住罗桐秋,却在触及他颤抖的脊背后蓦地停下脚步,咬牙吩咐门口的管家:“快请小神医!”
看清屋里的惨状和床上仍在不自觉颤抖的罗桐秋,君问舟挑眉,他这副模样倒不像是在装病。
反复把脉后,君问舟细问罗桐秋病发时的情况,以及平日的饮食习惯,有什么忌讳,可曾受到什么刺激等事。
除了症状以外,其他的柳陌雪自然不会据实以告,而是有意无意把所有事情往向晚身上扯。
君问舟并不多言,只笑道:“此乃陈年旧疾,最易触感复发。尤其罗五爷这种情况,吃药只能缓一时之症,平日里宜休养心神,最忌动怒伤神。”
柳陌雪心中虽在恼恨君问舟,却也知道他的医术了得,若能因此得他一张方子缓解罗桐秋这个旧疾,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因此,君问舟递方子过来时,她脸色和缓许多。
思及管家所说有不少人等在府门外看热闹,柳陌雪冷笑一声,亲自送君问舟出门,并在门口处对他再三道谢,等君问舟离开很远,她才又喜又抹泪地回府去了。
耳听得看热闹的人对柳陌雪一阵称赞,一直留意她动作的君十七轻声道:“公子,这女人的心眼可真多。”
君问舟仍在琢磨罗桐秋的病情:“他这病是旧疾,遇刺激极易复发,只是从他的脉象来看,上次复发已是许久之前,最近并没有受此旧疾困扰。”
“莫非他是为了应付公子故意让自己旧疾复发?”君十七疑惑道,“不过,这么短的时间,他能受什么刺激?”
君问舟道:“回去问问向姑娘,看她知不知道。”
向晚听了君问舟的话,仔细想了一阵,道:“我偶然听罗桐秋的奶娘和罗老夫人说过,罗桐秋幼年时曾目睹罗夫人坠楼,所以他一直见不得大片的血,也再听不得罗夫人经常给他唱的摇篮曲,否则会头疼发狂。”
君问舟思索片刻,点点头:“多半就是这个缘故了。”
君三娘忍不住道:“若果真如此,罗桐秋倒真是个狠人,可惜心术不正。”
9
君家十八护卫各有绝技,如君三娘善毒,君十七善刀,君十五最擅长的则是找人,故而除了几个护卫,君老当家回奉州时让君十五也留了下来。
仅两三天时间,君十五不但找到了向晚那个所谓的“奸夫”,还将当日驾车的小厮一家拎回了云河,至于柳陌雪雇佣的那些混在人群中败坏向家和向晚名声的人,自然也一个不少全揪了出来。
“向家铺子的事我也打听出一些,那些掌柜中有几个是和罗桐秋早勾搭上的,有两个最早跟着向老爷的不肯听罗桐秋的派遣,但是罗桐秋以家人性命威胁,他们也不得不低头了。”君十五猛灌几口茶,又道,“至于向姑娘的父亲,他并非是中毒而死,而是他有用药膳的习惯,罗桐秋便伙同向家的管家在上面做了手脚。”
这等心狠手辣的伎俩听得君三娘直叹:“惦记人家的家业,还要害人性命,毁人清誉,那两人的心可比毒药还可怕。向家也真是可怜,被这两个蛇蝎心肠的人盯上,即便咱们帮向姑娘洗清名声,她所失去的那些东西也再寻不回来了。”
君问舟翻着君十五找到的证据,道:“能帮尽量帮吧。三姐姐,等会儿你把这些拿去给向姑娘。”
君三娘应了一声,转身去找向晚了。
君问舟用的都是上好的药,经这几日休养,向晚的伤已好了大半,此时也能在房间里走动走动。听见门响,她担心有外人经过,忙转过身背对着房门,听见是君三娘的声音和关门声,才转过身来,笑着跟君三娘打了声招呼。
君三娘坐下,打量向晚片刻,忽地说道:“公子会帮你将那日的事澄清,但罗家你肯定是回不得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向晚嘴角的笑淡去,眼神渐渐犀利:“他们毁了向家名誉,侵占向家家业,这些都是账,我要一笔一笔跟他们算清,让他们罪有应得,也让他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你一个女子,在这世上又没有其他依仗,如何是那两人的对手?”君三娘好意劝道,“不如伤好之后,找个清静的地方过平静日子,向老爷定也不希望你碰得头破血流。”
向晚却固执地摇了摇头:“我宁可头破血流,也不会放过他们。”
夫君夺她家产后,一纸休书逐她出府,沦为弃妇的她绝地反击
她自知没有父亲的眼光和手段,又没有罗桐秋和柳陌雪那般心计,单凭自己一己之力从他们手中夺回向家家业,无异于痴人说梦,可是她不甘心就这样放过那两人。
君三娘没有再劝,而是将那些证据递给向晚。这毕竟是向晚自己的事,他们碰上帮一手也就罢了,到底要怎么做,还得她自己拿主意。
向晚沉默地看完这些东西,即使是看到父亲竟是被一直信赖的老管家害死的,神情也没有什么波动,这几日她早将向家、罗家的人和事反反复复想过许多遍,她甚至会用最卑劣的想法去揣度人性,所以这种结果早在她意料之中。
“君姑娘,为何你们救了我,还会帮我?”
向晚并没有怀疑君问舟等人别有所图,而是她的确有些不解,她与他们是萍水相逢,若说君问舟救人是因医者仁心,可是她的伤也快好了,他们实在是没必要再帮她这么多。
君三娘一直在观察向晚的神色,听她如此问,非但不恼,反而笑了:“你能如此问,我才觉得公子没有救错人。说实在的,虽说我很同情你,但也怕我们公子帮了个白眼狼,也怕虽救了你的命,结果你变成那不择手段的人,白费公子一番苦心。”
君三娘笑了笑,又道:“你不是奇怪公子为何要帮你?说来和我们夫人有关,夫人年轻时是奉州出了名的美人,可惜她的几个叔叔都是白眼狼,竟趁着夫人的父亲去世哄抢家产,还勾结人将夫人送进了土匪窝,后来夫人拼命逃出,却无人信她的清白,为此,夫人吃了许多苦。所以,君家最厌恶这等腌臜事。”
原来是这样。
君三娘拍着她的胳膊道:“公子说我们还会在这里待上几日,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提。”
向晚并未拒绝这种好意,她有很多事要做,可眼下她并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君姑娘,能否请你们再帮我找一样东西?”
“找什么?”
向晚道:“我父亲书房里有一个暗格,暗格里有向家独有的几样织品的缫丝和织造的方子。”
这些方子才是向家织品的命脉,也是她对抗罗桐秋和柳陌雪,夺回向家家业的底气。
君三娘道:“罗桐秋不可能没有搜过书房,或许方子已经不在了,要不然他不会轻易对你动手。”
向晚笃定道:“不,方子一定还在,因为写在纸上的方子是假的,真正的方子刻在暗格最里端,得用特殊的颜料涂上去才能拓下来。除了父亲和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这事你没跟罗桐秋说过吗?”
“没有。”
父亲说,方子是向家的根本,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向晚庆幸,这几年罗桐秋为了给父亲留个好印象,并未让罗家落入万不得已的地步,否则,她可能真的会把这事说出去。
10
过了两日,罗桐秋着人带着许多礼品亲自来客栈向君问舟道谢。
这般大张旗鼓的动作自然招了不少人看热闹,望着明显憔悴的罗桐秋和搀扶着他的柳陌雪,众人一边指责向晚,一边惊叹君问舟的医术精湛。
君问舟道:“当日既说了不收诊金便不会收,不过我前些日子救了个人,她说和公子有些渊源,不知公子是否方便一见?”
罗桐秋有些莫名:“何人?”
君问舟笑了笑,侧身向身后的客房道:“向姑娘,罗五爷来了。”
听到“向姑娘”这三个字,罗桐秋和柳陌雪一怔,眉头随即皱起,望向客房门口的眼神不自觉闪过一丝狠戾,可是真当向晚出现,柳陌雪的脸上满是指责之意,罗桐秋则浮起一抹辛酸又夹着几分痴情的笑意:“晚儿。”
一直打量二人神色的君三娘不觉笑出声,君十五拍她一下,下一刻却也跟着笑出声。
客栈里的众人认出向晚,议论声纷起,更有甚者,还有人抓着东西朝向晚扔过来。
向晚半步未退,三年前云河向家嫁女,十里红妆,人人艳羡,彼时满面娇羞坐在轿中的向晚想不到罗桐秋正腻在柳陌雪怀里,同她商量如何侵占向家家业。
她更想不到,三年后自己会破席裹身被人扔到死人坑。
可是仅凭最后那一口气,她从死人坑里爬出来了。
“二位都是善做戏之人,可想好今天这出戏怎么唱了吗?”向晚冷冷看着罗桐秋和柳陌雪道,“想不出就好好想,省得等会儿到了衙门说不清楚。”
说话间,几个捕快已到了客栈门口,他们看见罗桐秋和柳陌雪两人,吆喝着将人绑了去。
这变故惊得客栈内外一众人目瞪口呆,纷纷问道:“哎呦,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方才捕快还到原来的向家铺子抓人去了,我瞧着那一串人里头还有向家的管家,和之前在罗家做事的一个小子,近来常在茶楼闲逛的那几个人也在其中。对了,还有个西街那个游手好闲的浑大,他不是发了笔财去外地了么,怎的也被抓回来了?”
“谁知道。走走走,去衙门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多时,衙门口就挤满了乌泱泱看热闹的人。
柳陌雪看到同样被抓来的这些人时,心思急转,有向家的管家在,定是向老爷之死惹人怀疑了,但除了向家管家的一面之词,向晚不见得有确凿的证据,毕竟那些药膳都是货真价实的,请了郎中来,谁又能说出哪里不好;再者是向家的那些铺子,谁不知向老爷一直对罗桐秋多有提携,他能很快接手那些铺子又有什么奇怪,何况一开始还是那几个掌柜先来巴结罗桐秋的。
眼下最棘手的只有向晚被诬陷一事,是她心急,没等向晚死透便让人将她扔了出去,为了将污水往向晚和向家身上泼雇的那几人,也是无可推脱的。
想到此处,柳陌雪偷偷拍了拍罗桐秋的手,小声道:“你什么都不要认,听我的。”
“不……”
罗桐秋才说话便被柳陌雪打断:“保住你和罗家,我们才有翻身的机会,否则我们两个都完了,横竖君家不可能管向晚一辈子,以后多的是算账的机会。”
君三娘早和向晚分析过,若是柳陌雪揽下所有事,便是人证俱在,证据确凿,也未见得能定罗桐秋罪,因此,向晚从一开始就没奢望过仅凭一纸状子便能置二人于死地。
她要的是打乱罗桐秋和柳陌雪的阵脚,同时让自己能堂堂正正拿回向家的铺子,日后,她自会用自己的方式将那些账一一和他们算清。
经一番审问,柳陌雪认罪,按她说辞,是她早已对罗桐秋情根深种,故而对向晚心存妒忌,才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来,这一切罗桐秋全不知情。
“好一个不知情。”向晚与罗桐秋擦身而过,笑道,“罗五爷,以后请多指教。”
11
结尾。
等云河事了,君问舟也要启程回奉州。
向晚郑重道谢,君问舟稍稍颔首,钻进车厢闭目养神去了。
君三娘站在另一辆马车前,将一些药塞到向晚手中:“向姑娘,可说好了,以后我们君家的人来云河,都得你请客。”
向晚点头:“自然。”
君三娘笑道:“以后有机会也来奉州玩,放心,我请客。”
望着君三娘脸上温暖的笑意,向晚缓缓扯出一个笑:“好。”
往事随风去,以后的路她要一个人走,却也并不孤单。
渐行渐远的君家马车上,君十五和君三娘闲聊:“当初夫人以一己之力夺回家业,名震奉州,你觉得这位向姑娘又会如何?”
“或许几年后,云河也会无人不知向晚之名。”(原标题:《弃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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