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东方刚刚现出一抹鱼肚白,窗户上微微映着一点 亮光,陶侃睁开沉重的眼皮,掀开被子就下了床。他开开门,一股 冷风袭来,禁不住浑身瑟缩,啊嘁 一个响亮的喷嚏,惊动了 树上的鸟儿。它们扑棱了一下翅膀,又钻进温暖的窝里,酣酣地 睡去。沿墙栽着的树木,黑蓊蓊地一团一团,分不清枝枝桠桠;地 上厚厚的一层霜花倒稍稍反射出一点亮色,它们在脚下不断发 出唧咕唧咕的呻吟,似埋怨头上的疯子惊扰了它们正凝结着的 美梦。 陶侃一边绕着院墙奔跑,一边振着肌肉鼓鼓的两臂。鼻腔里 呼出一股股热流,冲击着院子里的冷气,很快又溶了进去。身子 骨活动了,薄薄的白褂裤也不大感到风凉了,他开始了一天的功 课。 一匹,两匹,三匹……,一摞黑糊糊的砖头,足足六十斤重, 陶侃一次次、一摞摞从室内把它们搬到院子的尽头,沿墙根码得 整整齐齐。他一回回地搬运,搬了数十百回,几百匹砖把院墙根 遮了一大片。 他是要修房造屋吗?
天擦黑他把砖头又一摞摞搬进屋,码在屋角原处,搬得院墙 下的砖头一块不剩。直到浑身冒汗,他才点上灯,摊开一卷发黄 的线装书,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而手脚终于安闲了。他腰背挺 直,眉眼低垂,聚精会神像一个默默诵经的和尚,直到更夫敲响 三更的竹梆…… 古代的人大多老死难出村镇,故见世面少,即如文州府城的 市民,也容易大惊小怪。衙役茶余饭后,往人堆里一站,为显示自 己与众不同,见多识广,把他们的府尹陶爷“的 早晚功课”吹得离 奇怪诞,嘴角流涎,一个个都莫名惊诧。 “ 他不嫌麻烦么,累么?” “ 嫌麻 烦 ?累 ?我 跟他十年了,他天天这 样。” “ 你们咋不帮帮他呢?” “ 帮他 ?你起得那么早,睡得那么晚吗 ?” “ 嗨,搬砖不修房子,我没见过。” “ 谁又听说过了?” 待衙役带着满身“的 尊敬”离开后,市民们交头接耳: “ 怪事!” “ 怪 人!” “ 来这么个新太爷,文州府怕有好戏看了……” 文州府是个赌城,斗鸡,走狗,掷骰子,打长牌,男女老少齐 上阵,衙门里的官吏差役更是身先士卒,领衔主演。
可是有一天,府衙上上下下全部被叫进大堂,站得整整齐 齐。一个个惴惴不安地伸着颈项,张着嘴巴,望着背着手在堂上 来回疾步的新府尹,不知又有么子“ 怪事”要发生。 陶侃终于在文案前停住了脚,可脸黑得可怕,眼珠子瞪得吓 人: “ 这文州府城是个什么鬼地方!嗯 ?吃喝嫖赌,走狗斗鸡,闲汉街边逛,百业无人问。这是什么民风!嗯 ?”陶侃一个个指点着, “ 你,你,你,还有你,为什么天天迟到早溜,一个个又都萎靡不 振,晚上打牌、掷骰子、逛窑子去了吗 ?嗯 ?” 陶侃的巴掌在文案上拍得山响,威严而宏亮的声音在大堂 内震荡。属吏们垂着手,埋着头,不敢仰视,不知祸事是否要落到 自己的身上。 陶侃总算冷静下来,语气也渐渐和缓了。 “ 有人说我陶侃是个‘怪人’、‘疯子’。本府到任才半个月,有 人就编上了打油诗,你们谁知道?” 大家都噤若寒蝉,惟独那个肯“与 群众”打堆堆的衙役,在后 面举着手说“:老爷,我晓得!”说着,便跑到陶侃的面前一本正经 地背起来: 搬砖不造房, 早晚瞎白忙; 城乡到处溜, 一路啃干粮。 “ 老爷,小人背对没有?”背完后他认真地望“着 老爷”,等着 奖赏。
听陶侃“说 嗯,不错”后,转身向众人嘻嘻一笑,才回到他的 行列。 “ 这首打油诗是什么意思 ?嗯 ?” 受到那位衙役的鼓舞,师爷忙站出来说:“ 这首打油诗虽然 出自下里巴人之口,有‘打油’的味道。”见有人偷偷地笑,他瞪了 一眼“,这是民谣,民谣说出了老百姓的心里话。‘城乡到处溜’ 嗯,这个‘溜’字用得好,下雨天田坝头怎么不‘溜’呢?可我跟老 爷不怕‘溜’,这是歌颂老爷上山下乡,遍访民情,赈饥救灾,勤政 爱民嘛!‘一路啃干粮’,这个‘啃’字更用得妙,干馒头不啃咋个 咬得下来呢?这是歌颂我们老爷抓紧办事,没正儿八经坐下来好好吃顿饭,艰苦朴素嘛!不过,不过……前两句我弄球不懂。那 个‘瞎’字用得很不妥当,我们老爷‘明镜高悬’,怎么‘瞎’了呢? 搬砖不造房,干吗?不造房又何必搬砖?简直是胡闹!我们老爷 搬砖,就是要修房子嘛,老爷新到一个地头是该把房子修葺一新 嘛,怎么是‘瞎白忙’呢?众人说,对不对?” “ 对。“”对对!”众人都抢着说。 “ 不对!”陶侃一声喝断“,我陶侃要整修房子吗 ?早晚搬砖, 我一则是要锻炼身体,二则是为养成勤劳的习惯。这是我母亲从 小就教我的。她老人家说,‘像大禹那样的圣人,还珍惜每寸光 阴,我们普通人哪能懒惰自弃呢?懒惰只能让人 生,无益于 时;死,无闻于后’。数十年来,我陶侃牢记母亲的教诲,从不敢有 一刻懈怠。可你们就不理解了,这文州人说我‘怪’了,岂有此理, 这是少见多‘怪’!”
最后,陶侃语重心长半规劝半批评地对大家说: “ 你们有些人聚赌吃喝,无所事事,与无业游民有什么两样? 身为府衙官吏,就应该为百姓多做实事;闲暇之余,何不多读典 籍,勤勉自励,为什么要去泡赌场,逛妓院,自甘堕落?上行下效, 我看这文州府民风不正与你们大有关系!本府决心已定,一定要 彻底整治这文州的民风,首先从我们衙门里整起。明天你们把赌 具拿到这里来给我统统烧掉,后天就给我到处张贴《 告示》,严禁 赌博。违者,严惩不贷!”从此,文州城长期形成的赌博风、吃喝 风、游手好闲的官风和民风逐步消除了,文州人再也不说刺使老 “爷 怪”了,农村连年丰收,城镇也一天天繁荣兴旺起来。 后来,陶侃调任江夏太守。
江夏地处长江中游,若干年来,水贼横行江上,抢劫财货,杀 人放火,商旅不敢过往,百姓无法安居。 陶侃一到江夏,江夏的绅商百姓,就联袂前来哭诉:“ 久闻大人盛名,大人来我江夏住守,是我江夏百姓三生有 幸呐!大人一定要救救我们……” “ 请转达父老乡亲姐妹放心吧,为官一任,保一方平安,这是 地方官的责任。我陶侃决不辜负江夏百姓的厚望!” 但当他刚刚开始操练水军的时候,一天半夜,灯火摇曳,一 把匕首嗖的一声钉上了他书房的墙壁,穿在匕首上的一张纸条 写道“:×月×日,请太守长江一游。恭候。卧江龙。”这自然是水 贼卧江龙公开向他挑战了。 陶侃冷笑一声,推开窗户,大声向外面吼道“:有贼胆的就进 来一叙。……不愿进来吗?那就转告你们的卧江龙,叫他等着我 江夏太守陶士行,我陶士行祖籍九江,也是在长江里泡大的。”说 着砰的一声关上窗户 细细地察看窗纸上留下的一个大洞。
觉得洞破得太宽,足见飞镖的武艺平凡。 陶侃日夜训练水军,整治战舰。 哪里有什么战舰?只有货运的官船。好些属员出来劝阻,说 不能把向京城运粮的漕船改成战舰,说如果灭不了水贼,又误了 漕运,皇上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陶侃拍着胸膛说: “ 剿贼、漕运两不误;如皇上降罪,自有我陶士行一人承担! 但如有人畏贼如虎,消极怠工,甚至设置障碍,那就瞧瞧我的惩 治手段。” 要剿灭水贼实实不易:一则水贼横行江上多年,十分凶顽狡 猾;二则水贼在地方上盘根错节,民匪难分,官匪难辨;三则百姓 痛恨水贼,却又怕得要命。最难办的是水贼一遇战败,很可能顺 江而下或溯流而上,你打他退,你疲他袭,前任几届太守都拿他 们无可奈何……
为此,陶侃凭着他的声望请求下游九江、上游湖北宜昌的支持在组建操练水军的同时,动员和组织起军民联防。杀了两个与贼 勾结的官吏,抓捕了十多户盗贼的窝主,大张旗鼓准备与水贼开 战。 两个月来,他席不暇暖,食不终饱,人都瘦了一大圈。 但水贼迟迟未曾露面。怎么办?陶侃又筹集资金,抓紧营造 了几十条货船,保证了漕运。 又三个月过去了,水贼实在受不住了,只有派人前来谈判, 要求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将借道前往三峡,再不骚扰他的辖 区。陶侃断然拒绝。 冬月十九日深夜,陶军分两路突然出击:一路东下与九江军 夹击,一路西上与宜昌军夹击,同时沿江各县民团一齐出动,十 天十夜激战,缴获贼船三十五艘,捕获水贼三百余人,又连续搜 捕月余,水贼无处藏身,几乎全部剿灭殆尽,惟贼首逃脱。腊月廿 九日,在夏口押贼游街示众后,斩首一百零五人。从此,自宜昌到 夏口到九江,航运畅通无阻,沿江城镇的商业迅速繁荣起来。 又两年一个深夜,陶侃正在灯下观书,一个蒙面人破窗而 入,砍伤了陶侃的左臂。
贼子虽然武艺高强,但哪儿是陶侃的对 手。三招未过便被擒获。这蒙面人便是潜逃的贼首卧江龙。卧 江龙被解押至京前自认倒霉地说“:谁叫我遇上了陶士行呢?” 陶侃剿灭水贼有功,朝廷嘉奖他接受了,而夏口绅商百姓大 摆筵席庆贺他不去,为他挂功德匾、维修官邸他一概拒绝。 后来他升任八州都督,有一位官员为了谋求刺使之职,用万 两黄金贿赂他,他严加斥责,并上表罢了那个倒霉蛋的官。 陶侃为什么能如此勤政爱民、清正廉洁呢?原来陶侃的母亲 是一位知书达理、教子有方的不凡女性。陶侃自幼便受到母亲良 好的熏陶,也非常孝敬他的母亲。在他初入仕途做本县的属吏 时,曾就监收渔税之便,给母亲带回一筐鱼。不料母亲大为生气叫退了回去,并写信严厉地教训他道“:吃皇粮,办公事,岂能徇 私?如果你借职务之便再受百姓一钱一物,你就不是我的儿子, 我也不是你的母亲……”
陶侃终身不忘母训,遂成就了大事,先后做过县令、太守、八 州都督、太尉,还被封为长江郡公。传说这位孝敬父母、勤政爱 民、忠于国家的典范还羽化登仙了呢。 在他弥留之际,忽见父母双双站在他的面前微笑着对他说: “ 士行,你一生忠孝两全,未负父母的教诲愿望,是我们的好儿子 啊!”陶侃慌忙跪拜,已不见父母的身影,却见一对仙鹤飞出门 外,冲天而去“。爹爹 母亲 ”陶侃呼唤着,蓦觉自己身轻 如鸟,倏忽间也变成了一只仙鹤,追随父母于后,升天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