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六年年初,我受当时工作的机关派遣,与一位同事深入到家乡基层的一个村里驻点扶贫。那是一块贫瘠而又赤热的土地,她曾经有过作为国民党安徽省政府(伪安徽省立煌城)重要门户的辉煌,但也有过遭受日本帝国主义铁蹄蹂躏的屈辱。一九九六年,在共和国成立的第四十七个年头,这里的经济仍然十分落后。一条省级公路穿村而过,占去了该村将近三分之一的可耕地。作为淠河重要源头的乌家河沿公路缓慢西下,四季的变化无常使河水时溢时涸,又导致了仅有的三分之二可耕地一年到头非涝即旱,农作物收成极不稳定。村西便是一片荒芜的山岗,其地貌为石灰岩结构,由于含碱量过高寸草不生。当年我们扶贫的重点工作就是动员全村百姓沿乌家河畔仅有的可耕地种植桑树,号召家家养蚕,以蚕桑代替传统的农耕以求全村的尽快致富。
全村百分之八十的村民均居住在西山山塝的斜坡上,一排排简陋的农舍歪歪斜斜地乘着与地面约四十五度的地势仿佛随时随刻都有滑下来的危险。山顶与村庄相隔着一大段距离,乱石丛生的灰白色土壤又与农舍那墙的颜色形成了一种朦胧的对比。居住在此,总感觉到山的那边曾经发生过许许多多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故事,以至在十多年后的今天都一直在我的脑膜上浮现,说不清,道不明。
西山塝下一座不足三米高的砖土纪念塔记录着半个多世纪以前这里曾发生的一起血腥屠杀。塔的顶端生长着两棵连理的无名枯树,不知道是自然长就的还是后人刻意种下的,只是那干枯的枝头朝着四周虬劲地延伸倒是可以显示出几分某种象征。由于年久的风蚀,斑驳的塔壁上时不时露出的一块块早已风化了的砖头,仿佛一副副阴森的面容,向人们诉说着半个多世纪前那场飞来的横祸。塔的西侧是一堵由281条生命合葬的公墓,人称“万人墓”。
按照机关的要求和镇里的安排,我和同事应该住在村里,村里为我们安排的临时住所又恰恰在纪念塔和“万人墓”的南侧。白天里听着村民们关于那场屠杀的种种传说,即使自己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一到夜晚来临,眼望着那竖立在夜空下凄凉的塔身仍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这里曾经遭受过日本侵略军的血碟,这片被称作茅坪的地方早年是一条繁华的小街,属国民党立煌县管辖,是唯一通往当时省政府的重要交通要道。
1942年12月18日,由南京飞往武汉的一架日机,经太湖弥陀寺时被一三八师学习部队击毁,机中日军中将冢田攻以下11人随机毙命。日军沿大别山南麓寻觅机骸。探悉立煌至罗田、英山一带防务空虚和驻立煌的二十一集团军总部首脑人物外出的消息,遂报告汉口部门,临时决定乘虚而入,限期一周到达,进行烧杀,以为报复。驻九江、安庆、津浦路西的敌军同时出击策应。
根据豫鄂皖辖区游击总司令部当时致五战区政治部、军委会政治部的报告:进攻立煌县的敌军为日本侵略军第三师团主力及沙本联队,共约8000余人。12月19日起,该敌先后从应山、汉口向黄陂和宋埠集结,分两股北窜,一股即六十八联队2000余人,炮10余门。25日晚陷罗田,31日陷僧塔寺;另一股即由日第三师团长指挥的主力约6000余人,其中一部28日陷麻城,30日陷阎家河,31日陷木梓店。其时,日本侵略军第三师团第六十八、第三十四联队步兵、骑兵合同伪军、民夫约6000余人,附炮8门,分东西两路入侵立煌。东路敌、伪军及民夫约4000余人为主力部队,由僧塔寺至瓮门关向守军安徽省保安第九团农学民部1个营发起猛攻,激战4小时破关入境,经后畈、四望岭、泗洲河,烧掉隐藏在密林中的6个子弹库,杀死烧死守军、民夫和当地群众100余人。1943年元旦下午,日本侵略军先头部队抵龙门石,在河滩杀死当地群众10余人,龙门石小店一余姓妇女被轮奸后刺死,天黑后,烧沿途村庄和道旁积木照明,越马面山,于午夜抵上、下八河。2日黎明,敌冲进茅坪小街,400余间房屋被烧光,并将由庐江、舒城送往立煌的200余名壮丁和过往商旅、当地群众共近600人赶至河滩上用刺刀捅死。事后当地群众将无法辨认和无人认领的281人,在街西会一大冢,立煌县长郭坚为死难者书写碑记:
“壬午岁杪(民国卅一年冬),倭寇万众,由鄂东分道间关,扰窜立煌。是役,我军民员工死事者,沿途所在均有,而以茅坪殉难者为最壮烈。
方敌寇之窜扰鄂东罗田麻城也,集其军力攻腾家堡,企由松子关一路直薄立煌。木梓店一战,为我军阻抗不利,则星夜分兵东走,驰由英山北路,折由罗立交界之瓮门关,攻村墟,越险口,直入立煌之龙门石、贾家坳。宵分,数前哨于将军寨俯窥环测,度黄毛尖天险难越,乃绕道泗洲径直下,过招湾,拂晓而围茅坪。
茅坪者,立煌与流波交通之要冲也,西距立煌60里,东距流波35里,昼长,日可达,冬季日短,则茅坪为宿站。是日,立煌赴公军警士兵丁役及各校学生会宿于此者,殆数百人。枪声既作,宿者从睡梦中惊起,捷者冒险遇隙得脱,其未及脱走者,则竭力以抗,卒因力微而罹于难。
敌见少壮,胁之降,则有骂而驱之者,敌知不可屈,乃一一刺刀死之。间有致死犹骂不绝口者。其受重伤倒地,伏乱尸中,敌退而强爬以活者仅数人也。呜呼壮哉惨矣!
事后,检查尸体,有符号信证可辨识者,凡二百八十一人,其无可辨识者及无人领认者,亦二百八十一人,乃集殉难者所在山麓合瘗在大冢。
大难甫平,政府劳于重建复兴,坚奉檄接篆视事后,思所以安死难诸烈士而纪念之,请于省府,即墓壤立碑树亭,鸠庀材,三阅月而蒇其事,显达闻人,一时争为题词泐石,以彰忠烈。坚乃综采报闻,详实为记,不禁兴天阴雨晦,黄沙白草之悲,抑须进念夫为国牺牲之壮烈,与夫兴抗建大业之艰巨,非可幸致,而顽廉懦立,效忠赴义,以复兴我国家民族。庶斯记与诸烈士并垂不朽也。
立煌县长郭坚敬撰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