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脑子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恶僧叫我‘老贼’。他见我满脸胡子,只道我是个老人。我若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岂非就认我不出了?只是我身边没有剃刀,如何剃去这满腮胡子,可大不容易。哼,我死也不怕,难道还怕什么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他一想到立即便行,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的拔了下来,一面拔,一面想:“就算那恶僧认我不出,也不过不来杀我而已,我又有什么法子保护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须暂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恶僧身旁,乘他不备,便可想法杀他。”
用手指将满腮胡子一根根拔去,若是细心细意,缓缓施为,倒也不致如何疼痛,但狄云惟恐在天明之前没拔得干净,被宝象先行见到,是以心急慌忙的乱拔乱拧,这苦头可就吃得大了。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没了胡须,这满头长发,还是泄露了我的本来面目。这恶僧在长江边上追我,自然将我这披头散发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起手来,扯住两根头发,轻轻一抖,便即拔了下来。
拔胡子还不算痛,那一根根头发要拔个清光,可当真痛得厉害。狄云生性坚毅,对丁典义气深重,别说只是拔须拔发这等小事,只要是为了丁典,便是要他砍去自己的手足,那也是不会皱一皱眉头。他究竟年纪甚轻,又是少见世面的乡下人,因此想出这个笨头笨脑的怪主意出来,若是换作一个老于江湖的中年人,自不会去干这等傻事了。
狄云唯恐宝象听到自己声息,拔一些头发胡子,便极慢极慢的退出一步,几乎化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退到天井之中,又过小半个时辰,慢慢出了土地庙的后门,大雨点点滴滴的打在脸上,他才轻轻地舒了口气。
他将拔下的头发胡须,都埋在烂泥之中,以防宝象发见后起疑,自己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和下巴,不但不再是“老贼”,而且成了个“贼秃”,悲愤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好笑,寻思:“我这么乱拔一阵,头顶和下巴势必是血迹斑斑,须得好好冲洗,以免露出痕迹。”于是抬起了头,让雨水淋去脸上污秽。
又想:“我脸上是没破绽了,这身衣服,若是给那恶僧认了出来,终究还是功亏一篑。嗯,这里没衣衫好换,我何不学那恶僧一样,脱得赤条条地,却又怎地?”于是将衣衫裤子,都除了下来。外衣是除去了,里面穿乌蚕衣却不能除去,变成了只有内衣,却无裤子的局面,当下将外衣撕开,围在腰间,又恐宝象识得乌蚕衣的来历,便在烂泥中打了个滚,在乌蚕衣外涂满污泥。
这时便是丁典复生,只恐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狄云心想:“现下我不知已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待得天明,先在水潭中照上一照。”他摸索到一株大树之下,用手挖了个洞,将那小包袱埋在其中,心下暗想:“我若能逃脱那恶僧的毒手,护得丁大哥平安,日后必当报答那位救我伤处、赠我银两首饰之人的大恩大德。”
诸事已毕,天色也已微微明亮。狄云轻轻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许,天已大明,眼见大雨兀自未止,知道宝象不会离庙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这荒野之中,却去到那里找去?只得拾了一块尖锐的石片,藏在腰间,心想若能在宝象的要害处戮上一下,说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只是能不能一击成功,那可只有听天由命了。
他记挂着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当下便向东朝土地庙行去,心想:“我要疯疯颠颠,装做是本地的一个无赖乞丐。”将近土地庙时,放开喉咙,大声唱起山歌来:“
对山的妹妹,听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读书郎,
读书的人儿良心坏!
要嫁我癞痢头阿 三,顶上光!”
他当年在湖南乡间,原是擅唱山歌,湖畔田间,溪前山后,和戚芳两人不知已唱过几千几万首山歌。湖南乡间风俗,山歌大都是应景即兴之作,随口而出,押以粗浅韵脚,原与日常说话并无多大差别,只是情致天然,醉人如酒。狄云歌声一出口,胸间忍不住一酸蓦地想起,自从那一年和戚芳携手同游以来,这山歌已五年多没出过他的喉头,这时旧调重歌,四周情景却是说不出稀奇古怪。听歌者不再是那个俏美的小师妹,而是一个赤条条、恶狠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过土地庙,逼紧了喉咙,学着女声又唱了起来:“
你癞痢头 阿 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娇娘?
贪图你头上无毛不用梳?
贪图你……”
下面句“贪图你”还没唱完,宝象已从土地庙中走了出来。他将上衣围在腰间,向外一张,要瞧瞧是谁来了,只见狄云口唱山歌而来,头顶光秃秃的,还道他真是个癞痢头秃子,山歌中却是满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秃子,你过来!”狄云唱道:“
大师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银子?
癞痢头阿 三运气好,
大师父要请我吃肥猪。”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宝象跟前,虽是勉力装作神色自若,但一颗心忍不住剧烈异常的跳动,脸上也已变色。但宝象哪里察觉,笑嘻嘻的道:“癞痢头阿 三,你去给我找些吃的东西来,大师父重重有赏,有没有肥猪?”狄云摇摇头,唱道:“
荒山野岭没肥猪……”
还待继续唱将下去,宝象喝道:“好好说话,不许唱啊唱的。”狄云伸了伸舌头,勉力想装出一副油腔滑调的小丑神气,说道:“阿 三唱惯了山歌,讲话没那么顺当。大师父,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内,没有人烟。你别说想吃肥猪,便青菜白饭,也是难找。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镇,有酒有肉,有鸡有鱼,大师父想吃什么有什么,不妨便去。”他自知此刻无力杀得宝象,报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语,向西去寻饮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设法逃走。
可是天不作美,大雨始终不止,宝象不顾湿了身子,在雨中奔走,喝道:“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有酒有肉更好,否则的话,杀只鸡杀只鸭也成。”
狄云心中挂念着的只是丁典,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殿中,只见丁典的尸身已被宝象在神坛下拖了出来,衣衫撕烂,显是曾被他仔细搜查过。狄云心中悲恨,便是极力掩饰,也掩饰不住,说道:“这……这里有个死人……大师父,是……是你打死的么?”他脸上神色大变,宝象却只道他是见到死人害怕,狞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来认认,这人是谁?你认得他么?”狄云吃了一惊,一时心虚,还道他已识破自己行藏,若不是决意照护丁典,已然发足便逃,当下强自镇定,说道:“这人相貌很特别,不是本村之人。”宝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庄之人。”突然厉声道:“喂,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听话,瞧佛爷不要了你的狗命。”狄云见丁典暂且无恙,稍觉放心,应道:“是,是!”转身欲出,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须半天不回来,他耐不住饥饿,自会去寻食物。他终不成带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过丁大哥身边,找不到什么,自也可死心了。”
不料只行得两步,宝象厉声喝道:“站住!你到哪里去?”狄云道:“我去给你买吃的啊。”宝象道:“嗯,很好很好!你过多久回来?”狄云道:“很快的,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宝象道:“去吧!”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又走得两步,突然背后风声微动,拍拍两响,左右双颊上已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没想要他性命,下手不重;又幸好宝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打中狄云,使他不及闪避,否则立时便露破绽。须知狄云脑筋并非特别灵敏,遇到这种意外的仓卒之变,自然而然的会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到要故意装作不会武功的模样。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我行藏,只有舍命与之一拼了。”只听宝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拿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我……”宝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谅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得到、欠得着了?哼,你说去给我买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狄云听他这么说,反而宽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东西是假,那倒不要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里之内无人烟,又怎能去买了吃的,即刻便回?这不是明明骗我么?哼,你给我说老实的,到底想什么?”狄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见了大师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了黑毛的胸口,说道:“怕什么?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这“吃”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这庙中到处搜寻过了,半点可吃之物也没有。他喃喃说道:“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了你么?”这般说着,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的打量。
这眼光只将狄云瞧得满身发毛,猜到恶僧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宝象这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来很不错的,人心人肝更加好吃。嗯,眼前现成有一头肥猪在这里,干么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的叫苦:“我给他杀了,那也没有什么。瞧这恶僧的模样,显是要将我煮来吃了,这可冤得厉害了。我跟你拼了。”
可是,跟他拼命,一定被杀,被杀了之后,仍是被他吃下肚中,那又有什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一步步的向他逼近。
狄云见宝象一步步的逼来,一张丑脸越发的显得狰狞可怖,也是一步步的向后退缩。宝象笑道:“嘿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定不好。不过没有办法,肥猪没有,瘦猪也吃。”一伸手,便抓住了狄云的左手手臂。狄云挥手挣扎,却那里挣扎得开?心中的焦急恐惧,真是难以形容。他经过这几年来的惨受折磨,对死已是并不害怕,但想到要被这恶僧活生生的吃下肚去,那实是不寒而慄。
宝象这人生性既极凶残,又极懒惰,眼见狄云已成俎上之肉,再也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叫他先烧好汤水,然后再行下手宰杀不迟,只可惜这人不会自己宰杀自己,再将自己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端将上来。便道:“我杀了你来吃,有两种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种法子是一刀将你杀了,煮肉羹吃。你说哪一种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宰……将我杀了,你……你……你这恶和尚……”心头一股怨气,欲待破口大骂一顿,却又怕他一怒之下,反而让自己惨受凌迟之苦,想说的言语到得口边,终于忍住不说。宝象笑道:“不错,你不错,知道就好,越是听话,待会越是死得快活。你倔强顽抗,这苦头那就大了。喂,癞痢头阿 三,我说啊,你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的烧上一镬水。”狄云明知他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干什么?”
宝象哈哈一笑,道:“这个你不用多问了。快去,快去!”狄云道:“要烧水,在厨房里烧好了,拿铁镬出来不方便。”宝象怒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胆敢回嘴?”说着一巴掌打过来,狄云右边脸颊上重重吃了一记。跟着宝象右脚一伸,一脚踢去,将狄云踢了个筋头。
狄云一跌之下,脑子突然灵敏,心道:“我与其死,不如跟他一拚。他叫我烧水,那倒是个机会,等得一大镬水烧滚,我端起来泼在他的身上。他赤身裸体,岂不立时烫死?”心中存了这个主意,登时不再恐惧,便低头去到厨房,将一只破镬端了出来。宝象亦步亦趋的跟着,生怕他乘隙逃走。狄云见那铁镬上半截已然残破,只能装得小半镬水,半镬滚水的威力,自是不及满满一镬,只怕未必能烫死宝象,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烫伤他也是好的。这滚水一泼出,若是对方不死,自己立时便撞墙自尽,虽然对不起丁大哥,没能达成他的遗志,但势在必死,那也是无可奈何了。
他将铁镬端到殿前天井之中,接了檐头雨水,先行洗刷干净,然后装载雨水,直到水齐破口,无法再装为止。宝象赞到:“好极,好极!癞痢头阿 三,我倒真不舍得吃了你。你这人做事干净利落,是把好手!”狄云苦笑道:“多谢大师父夸赞。”检了七八块砖头,架了起来,将铁镬放于其上。破庙中多的是破桌断椅,颓梁残柱,狄云急于和宝象一决生死,竟是毫不稽缓,快手快脚地执起破旧木料,堆在铁镬之下。可是要寻那火种,却是为难。破庙中固是绝无火种遗留,而宝象身边所带的火摺也被大雨湿透,全然无用。狄云从狱中逃出,身边更无火刀,火石之属。狄云张开双手,作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宝象道:“怎么?没火种吗?我记得他身上有的。”说着向丁典的尸身一指。狄云见丁典的腿上被宝象砍得血肉模糊,一股悲愤之气直冲脑门,转头向宝象狠狠瞪视,恨不得扑上前去咬他几口。宝象便似老猫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这才吃掉,对狄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的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两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块火石,狄云心道:“咱二人同在牢狱之时,丁大哥身边是没这两件东西的,他从何处得来?”一翻转那柄火刀,只见上面铸得有一行阳文招牌:“荆州老合兴记”。狄云曾和丁典去铁店斩断身上铐镣,想来便是那家铁店的店号。狄云记得,那是他和丁典去斩断身上铐镣的铁店的店号,原来知道出狱后火种极是需用,随手在铁店中取了这火刀火石。狄云握了这对刀石,心道:“丁大哥顾虑周全,取这火刀火石,原是想和我同闯江湖之用,不料没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阴曹。”他怔怔的瞧着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泪下。
宝象全没疑心他和丁典乃是情逾骨肉的至交,只道他发见火种后自知命不久长,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贵体,你前世几生修到,竟以大和尚的肠胃作棺材,以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运气当真不坏,当真不坏!快生火吧!”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签,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被灰尘掩蔽着的字迹露了出来,只见签上印着“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难谐”、“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片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签便知道了。”当即将纸签去点燃了木片,镬底的枯木渐烧渐旺。
铁镬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狄云知道这镬水过不到一盅茶时分便即沸滚。他心神紧张,望望那水,又望望宝象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一双手不自禁的打起颤来。果然过不多时,白气蒸腾,破镬水泡翻涌。狄云一站直身子,端起铁镬,双手一抬,便要向宝象头上淋去。
岂知他身形甫动,宝象已然惊觉,十指伸出,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干什么?”狄云不会说谎,用力想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但手腕给宝象抓住了,便似套在一双铁箍中一般,竟是丝毫无法前移。宝象若是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的头上,只须手臂一甩,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但他却可惜了这半镬热汤,若是淋死了狄云,重新烧汤,不免费事。他双臂微一用劲,平平下压,将这铁镬放回原处,喝道:“放开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开铁镬,双手又是运劲一夺。宝象一拳横扫,砰的一声,将狄云击得直跌出去,头后脚前,直撞入神坛之下。宝象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的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费事。”狄云东边一张,西边一瞧,想要找什么可以作为兵刃之物,与宝象一拚,蓦地只见两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正是将死未死,狄云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道:“我捉到了两只老鼠,给你先吃起来充饥,好是不好?”宝象道:“什么?是老鼠?是死的还是活的?”狄云生怕他不吃死老鼠,忙道:“自然是活的,还在动呢,只不过给我捏得半死不活了。”说着忙伸手抓住了老鼠。
宝象从前曾吃过老鼠,知道鼠肉之味与瘦猪肉也差不多,眼见这两头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庙之中无甚食物之故,一时沉吟未决。狄云道:“师父,我来给你剥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汤喝,包你又快又美。”宝象是个懒人,要他动手煮食,倒真宁可挨饿的好,听狄云说给他煮老鼠汤,倒是投其所好,道:“两只老鼠不够吃,你再去多捉几只。”狄云心想:“我现下武功已失,手脚不灵,老鼠哪里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现了一线生机,决计不肯放过,忙道:“师父,我给你先煮了这两只大老鼠,立刻再去捉!”宝象点头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个饱,饶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云从神坛下钻了出来,说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头。”宝象心下浑没当眼前这乡下佬小秃子是一回事,眼见两只老鼠兀自颤动,确实不是死鼠,便向单刀一指,说道:“你用吧!”跟着又补上一句:“你有胆子,便向老子砍上几刀试试!”
狄云心中,确是有抢到单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给他先行说出口来,倒是不敢轻举妄动,两刀砍下鼠头,开膛破肚,剥下鼠皮,先用雨水洗得干净,然后放入镬中。宝象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你这秃头,煮老鼠汤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几只来。”狄云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暂留得性命,方能设法保全丁大哥的遗体,再杀这恶僧为丁大哥报仇。”便道:“好,我去捉。”转身向后殿走去。宝象道:“你若想逃走,小心我将你一块块活生生的割下来吃了。”狄云道:“捉不到老鼠便捉田鸡,江里有鱼有虾,到处都是吃的。我服侍你师父,何必定要吃我?”宝象道:“哼,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喂,你不能走出庙去,知不知道?”
狄云大声答应了,爬在地下,装着捕捉老鼠的神态,慢慢爬到了后殿,站直身子,眼见大雨仍是倾盆而下,如何逃得脱这恶僧的毒手,当真是大费思量。他东张西望,要想找一个隐蔽处躲了起来,一眼从后门望了出去,只见左首有个小小池塘,狄云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轻轻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气,更抓些浮萍乱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于水边,水性倒是极好,只可惜这地方离江边太远,否则跃入大江之中,顺流而下,宝象无论如何追他不上。
过不到一顿饭时分,只听得宝象大声叫道:“阿 三, 阿 三,捉到了老鼠没有?”叫了几声,跟着便大声咒骂起来。狄云将右耳伸在水上,听他的动静。但听他满口污言秽语,骂得粗俗不堪,跟着踢踢哒哒,踏着泥泞寻了出来。只跨得几步,便到了池塘上,狄云哪里还敢露面,捏住鼻子,全身钻在水底。幸好那池塘因年深日久,生满了青萍水藻,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气,狄云一直挣到忍无可忍,终于慢慢探头上来,想轻轻吸一口气,不料刚吸得半口,忽喇一声,一只大手抓了下来,捏住了他后颈。只听得宝象大声叫骂:“不把你割成十七八块,老子便不是人,你胆敢走!”狄云反过手来,用劲抱住他的胳臂,一股劲儿往池塘内拉扯。宝象没料到他情急拚命,竟敢反噬,塘边泥泞,脚下一滑,竟是扑通一声,跌入了塘中。
狄云大喜,心想大家到了塘中,便有拼个同归于尽的指望,使劲将他的头往水中按去。只是那池塘水浅,宝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过顶,他左足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云手腕,跟着左手一压,将他的头掀下水去。狄云早是豁出了性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宝象的身子,说什么也不放手。宝象给他弄得一时无法可施,破口大骂之际,一不小心,又吞进了几口池塘污水。宝象怒气大盛,提起拳头,直往狄云背上擂去。
狄云只觉这恶僧一拳打来,虽是塘水阻了一阻,力道不如岸上击打时之猛烈,却也是疼痛难忍,只要再挨得几拳,非昏去不可。他其时绝无还手之力,只有将脑袋去撞宝象的胸膛肚皮。正纠缠得不可开交,突然之间,宝象大叫一声:“啊哟!”抓住狄云的手慢慢放松,举在半空的拳头也不击落,竟是缓缓的垂下,跟着身子一挺,沉入了塘底。
狄云大奇,忙挣扎着起来,只见宝象一动不动,显已受伤死了。他惊魂未定,不敢碰宝象,远远站在池塘的一边观看。只见宝象直挺挺的躺在塘底,一动也不再动。隔了良久良久,看来宝象真的已死,狄云兀自不敢放心,捧起一块石头,掷到他的身上,见他仍是不动,才知他不是装死。
狄云爬上岸来,猜不透宝象到底如何会忽然死去,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竟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他胸口撞得几头,便送了他的性命?”
狄云怔怔地站在池塘之旁,对眼前的情景,几乎不敢相信那是真事。但见雨点一滴滴的落在池塘水面,激成一个个漪涟。宝象的尸身蜷缩在旁,了无半点生气。狄云道:“难道丁大哥所传我的神照功,竟尔无意之中练成了?”试一运气,只觉“足少阳胆经”一脉中的内息,行到大腿的“五里穴”,无论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阳三焦经”一脉,内息行到上臂“清冷渊”,也即遇阻滞。比之在狱中时,只有反见退步,想是这几日来心神不定,搁下了功夫所致。显然,要练成神照功,时日火候还差得很远。
他呆了一阵,回到殿中,只见铁镬下的柴火已经熄灭,铁镬旁又有两只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后足兀自微微抖动。狄云心想:“嗯,原来宝象自己倒捉到了两只老鼠,没福享受,便给我打死了。”见镬中尚有碗许残汤,是宝象喝得剩下来的,他肚中正饥,端起铁镬,张口便要将老鼠汤往咀里倒去。突然之间,鼻中闻到一阵奇特的香气。
他呆了一呆,持住铁镬,并不倾侧,寻思:“这是什么香气?我是闻到过的,那决不是什么好东西。”便在此时,眼前白光急闪,耀眼生花,跟着便是一个大霹雳从空中轰隆隆的响过。狄云一惊之下,脑筋登时清醒,大叫一声:“侥幸!”手一抬,将那铁镬连镬带汤,都向天井中抛了出去。他转过身来,向着丁典的尸身含泪说道:“丁大哥,你虽在死后,又救了做兄弟的一命。”
原来在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狄云明白了宝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佛座金莲”的剧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宝象刀砍丁典的尸身,老鼠在伤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后中毒而死,宝象煮鼠为汤而食,跟着便也中毒。两人在池塘中纠缠斗殴,宝象突然毒发身亡。眼前铁镬旁这两头死鼠,那也是喝了镬中的毒汤而死的。狄云心想:“我若是心思转得稍慢片刻,这毒汤已然喝下肚去了。”
他曾数度万念俱灰,自暴自弃,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刻死里逃生,却又是庆幸不已。天空虽仍是乌云重重叠叠,大雨如注,他心中却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觉只须留得一条命在,便有无尽欢乐,无限风光。
他定了定神,先将丁典的尸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然后再冒雨出外,挖个泥坑,将宝象埋了。回到殿中,只见宝象的衣服搭在神坛之上,坛上放着一个油布小包,另有十来两碎银子。
狄云好奇心起,拿过油布小包,打了开来,见里面又包着一层油纸,再打开油纸,见是一本黄纸小书,封皮上弯弯曲曲的写着几行字,并非汉字,不知是何国文字。一翻开来,见第一页上绘着一个精瘦干枯的裸体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模样极是诡异,旁边注满了五颜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红或绿。狄云瞧着这男子,见他钩鼻深目,曲发高颧,不似中土人物,看着他的形貌,越看越觉古怪,而怪异之中,更似蕴藏着一种令人神不守舍的吸引力,狄云看了一会,便不敢再看。
他翻到第二页时,见上面仍是绘着这个裸体男子,只是姿式不同,左足金鸡独立,右足横着平伸而出,双手反在身后,左手握着右耳,右手握着左耳。一路翻将下去,但见这裸体人形的姿式越来越怪,花样变幻无穷,有时双手撑地,有时飞跃半空,更有时以头顶地倒立,下半身却凭空生出六条腿来。图形越是复杂,旁注的文字便越稀少。
他回头翻到第一页,再向图中那男子的脸上瞧去,发见他的舌尖从左边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时右眼张大而左眼略眯,脸上神情之奇,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不自禁学着这男子的模样,也是舌尖微吐,右眼张而左眼闭,这姿式一做,只觉得颜面间十分舒畅,再向图形中看去时,隐隐见到那男子身上,有极淡的灰色细线,绘着经脉。狄云心道:“哦,是了,原来这人身上所以不绘衣衫,是为了要显出他的经脉。”
丁典在狱中授他神照功之时,曾将全身的经脉行走方位,解说得极是详细明白,盖练这项最上乘的内功,基本关键便在于此。他瞧着那男子身上的经脉线路,不由的自主便调运内息,体内一股淡淡的真气便依着那经脉运行起来。
心下寻思:“这经脉运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只怕不对。”但随即转念:“我便试他一试,又有何妨?”当即催动内息,循图而行,片刻之间,便觉全身软洋洋地,说不出的轻快舒畅。他练那神照功时,全神贯注的凝气而行,那内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万分艰难,但这时照着图中的方位运行,霎时之间便如江河奔流,竟是丝毫不用力气,内息自然运行。他心中又惊又喜:“怎么我体内竟有这样的经脉?莫非连丁大哥也不知么?”跟着又想:“这本册子是那宝象所有,而书上文字图形,均是邪里邪气,只怕不是什么正派的东西,还是别去沾惹的为是。”
但这时他体内的内息运行正畅,竟是不想就此便停,心中只想:“好吧,只玩这么一次,下不为例。”渐渐觉得心旷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来,又过一会,身子轻飘飘地,好似饱饮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发出呜呜呜的低声呼叫,脑子中一昏,倒在地下,这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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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良久良久,这才知觉渐复,缓缓睁开眼来,只觉日光照耀,原来大雨早停,太阳晒进殿来。狄云一跃而起,只觉精神勃勃,全身充满了力气,虽是整天没吃东西,腹中竟亦不感饥饿。他心想:“难道这本册子上的功夫,竟有这般好处?不,不!我还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去加意习练才是,这种邪魔外道,一沾上身,说不定后患无穷。”拿起册子,要想伸手撕碎,但想了一想,总觉其中充满秘奥,不舍得便此毁去。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觉得破烂已极,实在难以蔽体,见宝象那件僧衣搭在神坛之上,倒是完好,于是取过来穿在身上。只是他头上头发都已拔光,再穿上僧袍,岂不是成了一个和尚?于是将僧袍的下半截撕了下来,接成一条带子,围在腰间,低头自顾,虽是不伦不类,但不致于露肌暴肤,难于在人前现身了。
他收拾已毕,将那本册子和十多两碎银都揣在怀里,摸一摸那包首饰未曾失落,于是抱起丁典的尸身,走出庙去。
行出百余丈,迎面来了一个农夫,见到他手中横抱着一个死尸,不由得大吃一惊,一失足便摔在田中。大雨初过,田中都是积水,那农夫登时满身泥泞,挣扎起来,一足高一足低的快步逃走。
狄云明知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要毁去丁典的尸身,却实是不忍。幸好这一带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横抱着丁典,心下只是想:“丁大哥,丁大哥,我舍不得和你分手,我舍不得和你分手。”
忽听得山歌声起,远远有七八名农夫荷锄走来,狄云急忙一个箭步,躲入山旁的长草之中,待那些农夫走过,一咬牙,心想:“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遗体,终究不能完成他与凌小姐合葬的心愿。”于是走入右首的山坳之中,捡些枯枝柴草,点燃了火,在丁典的尸身旁焚烧起来。
火舌吞没了丁典头发和衣衫,狄云只觉得这些火焰是在烧着自己的肌肉,扑在地下,咬着青草泥土,泪水流到了草上土中,又流到了他的嘴里……
× × ×
狄云将丁典的骨灰郑重地包在油纸之中,外面再裹以油布,本来是宝象用来包藏那本黄纸册子的。包裹外用布条好好的缚紧了,这才扎在背上。他再用手挖了一坑,将剩下的灰烬拨入坑中,用土掩盖了,拜了几拜。
他站起身来,心想:“天下茫茫,我到何处去才是?”若是他师父戚长发尚在人间,那么这世上的亲人,便只他师父一人了。他自然而然的想起:“我且回沅陵去寻寻师父。”他心想师父刃伤万震山而逃去,料想不会回归沅陵老家,必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但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旁的什么地方可去。
当下转到了大路,向乡人一打听,原来这地方叫做程家集,是在湖北监利县之北,要到湖南,须得先过长江。
狄云到了市集之上,取出碎银买些面食吃了,来到渡口,搭船过江,回想昨日过江时逃避宝象的追赶,何等惊慌,今日却悠悠闲闲的重过长江,相隔不过一日,情景却全然不同了。
那渡船靠了南岸,狄云上得岸来,只听得人声喧哗,万多人吵成一团,跟着砰砰声响,好几个人打了起来。狄云是学武之人,见猎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热闹。
只见人丛之中,七八条大汉正围住一个老者殴打。那老者青衣罗帽,家人装束。那七八条汉子赤足短衣,旁边放着短秤鱼篓,显然都是渔贩。狄云心想这是寻常打架,没什么好瞧的,正要退开,只见那老家人飞起一足,将一名壮健渔贩踢了个筋斗,原来他竟是身有武功。
这一来,狄云便要瞧个究竟了,只见那老家人以寡敌众,片刻间又打倒了三名渔贩。旁边瞧着的渔贩虽多,一时竟是无人再敢上前。忽听得众渔贩欢呼起来,叫道:“头儿来啦,头儿来啦!”只见江边两名渔贩飞奔而来,后面跟着三人。那三人步履间颇为沉稳,狄云一眼瞧去,便知是身有武功之人。
那三人来到近前,为首一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蜡黄的脸皮,留着一撇鼠须,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几名渔贩望了一眼,说道:“阁下是谁,仗了谁的势头,到华容县来欺人?”他这几句话是向那老家人说的,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没望上一眼。原过江之后,这里已是湖南华容县地界。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银子买鱼,什么欺人不欺人的?”那头儿向身旁的渔贩问道:“为什么打了起来?”那渔贩道:“这老家伙硬要买这对金色鲤鱼。咱们说金色鲤鱼难得,是头儿自己留下来合药的。这老家伙好横,却说非买不可。我们不卖,他竟是动手要抢。”那头儿转过身来,向那老家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几眼,说道:“阁下的朋友,是中了蓝砂掌么?”那老家人一惊,脸色忽变,说道:“我不知道什么红砂掌、蓝砂掌。我家主人不过想吃鲤鱼下酒,命我拿了银子来买鱼。我行遍天下,从来不见有什么鱼能卖、什么鱼又不能卖的规矩?”
渔贩头儿冷笑道:“真人面前说什么假话?阁下真姓大名,能见告么?倘若是好朋友,别说这两尾金色大鲤鱼可以奉送,在下还可以送上一粒专治蓝砂掌的‘玉肌丸’。”那老家人脸色更是惊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阁下是谁,如何知道蓝砂掌,如何又有玉肌丸?难道,难道……”渔贩头儿道:“不错,在下和那使蓝砂掌的主儿,确是有三分渊源。”
那老家人更不打话,身形一起,伸手便向一只鱼篓抓去,行动极是迅捷。渔贩头儿冷笑道:“有这么容易!”呼的一掌,便往他背心上击了过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势借力,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提着鱼篓,急步疾奔。那渔贩头儿没料到他有这一手,眼见追赶不上,手一扬,一件暗器带着破空之声,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老者夺到鲤鱼,满心喜欢,一股劲儿的发足向前急奔,不料渔贩头子发射的乃是一枚瓦楞钢镖。他手劲奇重,去势便是极急。狄云眼见那老者不知闪避,一时侠义心起,顺手提起地下的鱼篓,从侧面斜向钢镖掷了过去。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是没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处,只听得卜的一声响,钢镖插入了鱼篓之中。那鱼篓向前又飞了尺许,这才掉下地来。
那老家人听得背后声响,回头一瞧,只见那渔贩头子手指狄云,骂道:“兀那小贼秃,你是哪座庙里的野和尚,却来理会长江铁网帮的闲事?”狄云一怔:“怎地他骂我是小贼秃了?”见那渔贩头子声势汹汹,又说到什么“长江铁网帮”,记得丁典大哥常自言道,江湖上各种帮会,禁忌最多,若是不小心惹上了,往往受累无穷。他不愿无缘无故的多生事端,便拱手道:“是小弟的不是,请老兄原谅。”
那渔贩头子道:“你是什么东西,谁来跟你称兄道弟?”跟着左手一挥,向手下的众渔贩道:“将这两人都给我拿下了。”原来那老者停得一停,已有两名渔贩绕到他身后,截住了他的去路。
便在此时,只听得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一阵铃声,两骑马自西至东,沿着江边驰来。那老者面有喜色,道:“我家主人亲自来啦,你跟他们说去。”
渔贩头子脸色一变,道:“是‘铃剑双侠’?”但随即脸色转为高傲,道:“是‘铃剑双侠’便又怎地?还轮不到他们到长江边上来耀武扬威。”
说话未了,两乘马已驰到身前。狄云只觉眼前一亮,但见一匹黄马,一匹白马,神骏高大,鞍辔鲜明,黄马上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一身黄衫,身形高瘦。白马上乘的却是个少女,二十岁上下年纪,白衫飘飘,左肩上悬着一朵红绸制的大花,脸色微黑,相貌却是极为俏丽。两人腰垂长剑,手中都握着一条马鞭,两匹马一般的高头长身,难得的是黄者全是黄,白者全是白,身上竟无一根杂毛。黄马颈下挂了一串黄金鸾铃,白马的鸾铃则是白银所铸。马头微一摆动,金铃便发叮当当之声,银铃的声音又是不同,更为清脆动听。端的是人俊马壮,狄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齐整标致的人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声采:“好漂亮!”
那青年男子向着那老者道:“水福,鲤鱼找到了没有?在这里干什么?”那老者的名字便叫水福,说道:“大公子,金色鲤鱼找到了一对,可是……可是他们偏偏不肯卖,还动手打人。”那青年眼睛好快,一瞥眼便见到了地下鱼篓上的那枚钢镖,说道:“嘿,谁使这般歹毒的暗器?”马鞭一伸,鞭丝已卷住钢镖尾上的蓝绸,提了回来,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见血封喉的‘蝎尾镖’!”那少女喝道:“是谁用这镖了,快说,快说!”她说话的声间极是清亮,只是神情颇为急躁。
那渔贩头子微微冷笑,手上紧紧握住了单刀,说道:“铃剑双侠这几年闯出了好大的名头,长江铁网帮不是不知。但你们想无端端的欺到咱们头上,只怕也没这么容易。”他语气硬中带软,显然不愿与铃剑双侠发生争端。
那少女道:“这种蝎尾镖蚀心腐骨,太过狠毒,我爹爹早说过谁也不许再用,难道你不知道么?幸好你不是用来打人,打鱼篓子练练功夫,还不怎样。”水福道:“二小姐,不是的。这人用来射我,不的险遭不测。多蒙这位小师父拔刀相助,斜刺里掷了这只鱼篓过来,才救了小的性命。要不然小的早没性命留着来见公子小姐了。”他一面说,一面指着狄云。
狄云心下暗暗纳闷:“怎地一个叫我小师父,一个骂我小贼秃,我几时做起和尚来啦?”
那少女向狄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示意相谢。狄云见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绽,更是娇艳动人,不由得胸口一热。
那青年听了水福之言,脸上登时如罩了一层严霜,向那渔贩头子道:“此话当真?”不等待对方回答,他马鞭一振,鞭上卷着的钢镖疾飞而出,呼呼声响,拍的一声,钉在十余丈外的一株柳树之上,手劲之强,实足惊人。
那渔贩头子兀自口硬:“逞什么威风?”那青年公子喝道:“便是要逞这威风!”提起马鞭,劈头打了下去。那渔贩头子举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马鞭忽然向下,着地而卷,招数变幻,迅速之极,直攻对方下盘。那渔贩头子急忙跃起相避。这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的反弹上来,已缠住了他的右足。那公子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胯下黄马向右一冲。那渔贩头子的下盘功夫本来甚是了得,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缠住了他,也未必拖得他倒。岂知这公子知己知彼,未出手时审敌已定,先引得他跃在半空,使他根基全失,这才使鞭缠足。那黄马这一冲有千斤之力,渔贩头子力气再大,也是禁受不起,只见他一个身躯被黄马拉着,凌空而飞。众渔贩大声呐喊,七八个人随后追去,意图救援。
那黄马纵出数丈,将那马鞭崩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蓄势借力,振臂一甩,那渔贩头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却是半点也使不出来,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江中射去。岸上众人大惊之下齐声呼喊,只听得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这渔贩头子摔入了江中,霎时间沉入江底,无影无踪。
那少女拍手大笑,挥鞭冲入渔贩群中,东抽一记,西击一招,将众渔贩打得跌跌撞撞的四散奔逃。鱼篓鱼网撒了一地,鲜鱼活虾在地上乱爬乱跳。那渔贩头子一生在江边讨生活,水性自是精熟,从江面上探头出来,污言秽语地乱骂,却也不敢上岸再来厮打。
水福提起盛着金鲤的鱼篓,打开盖子,欢欢喜喜的道:“公子请看,红嘴金鳞,难得又这般肥大。”那青年道:“你急速送回客店,请祁大爷应用。”水福道:“是。”走到狄云身前,躬了躬身,道:“多谢小师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师父的法名如何称呼?”狄云听他左一句小师父,右一句小师父,叫得自己心中发毛,一时答不上话来。那青年道:“快走,快走。千万不要耽搁了。”水福道:“是。”不及再等狄云答话,快步去了。
狄云见这两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心中暗自羡慕,颇有结纳之意,只是对方并不下马,想要请教姓名,颇觉不便。正犹豫间,那公子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了我们老家人一命。这锭黄金,请师父买菩萨座前的香油罢。”轻轻一抛,将金子向狄云投了过来。狄云左手一抄,便已接住,向他回掷过去,说道:“不用了。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那青年见他接金掷金的手法,显是身有武功,不等金子飞到身前,马鞭挥出,已将这锭黄金卷住,说道:“师父既然亦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铃剑双侠的小名。”狄云见他抖动马鞭,将那锭黄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举止,颇有轻浮之意,便道:“适才我听那渔贩头子称呼两位是铃剑双侠,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不悦,心道:“你既知我们是铃剑双侠,怎会不知我的姓名?”口中“嗯”了一声,也不答话。
便在此时,一阵江风吹了过来,拂起狄云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那少女一声惊噫,道:“他……他是西藏密宗的血刀恶僧。”那青年满脸怒色,道:“不错。哼,滚你的吧!”
狄云大奇,道:“我……我……”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姑娘你说什么?”那少女脸上现出又惊又怒的神态,道:“你……你……你别走近我,滚开。”狄云心中一片迷惘,道:“什么?”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那少女提起马鞭,刷的一声,从半空中击将下来。狄云万料不到她说打便打,转头欲避,已然不及,刷的一声响过,这一鞭着着实实的打在他的脸上。从左额角经过鼻梁,通向右边额角,击得好不沉重。狄云惊怒交集,道:“你……你干么打我?”只见那少女又是一鞭打来,伸手便欲去夺她马鞭,不料这少女鞭法变幻,他右手刚探将出去,那马鞭已缠上了他头颈。
跟着只觉得后心猛地一痛,已被那青年公子踢了一脚,狄云立足不定,向前便倒。那公子催马过来,纵马蹄往他身上踹去。狄云百忙中向外一滚,昏乱中只听得银铃声叮玲玲的响了一下,一条白色的马腿向他胸口踏了下来。狄云更无思索余地,情知这一脚只要踹实了,立时便会送命,弯身一缩,但听得喀喇一响,不知断了什么东西,眼前金星飞舞,什么也不知道了。
× × ×
待得他神智渐复,醒了过来,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迷迷糊糊的撑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腿一阵剧痛,险险又欲晕去,跟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慢慢转头,只见左腿裤脚上全是鲜血,一条腿扭得向前弯转。他初时心中只觉奇怪:“我这条腿怎会变成这个样子?”过了一会,这才明白:“那姑娘纵马踹断了我的腿。”
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是痛得厉害,一时之间自暴自弃的念头又生:“我不要活了,便这么躺着,快快死了还倒舒服些。”他也不呻吟,只盼速死。可是想死却也并不容易,甚至想昏去一阵也是不能,心中只是想:“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过了良久良久,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无冤无仇,没半点地方得罪了他们,干么忽然对我下起毒手?”他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实无丝毫头绪,自言自语的叹道:“我是这么蠢,倘若丁大哥在世,他纵不能助我,也必能为我解此疑团。”一想起丁典,立时转念:“我答应了丁大哥,将他与凌小姐合葬。这心愿未了,我无论如何不能便死。”他伸手到背心一摸,觉得丁典的骨灰包并没给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身来,喉头一甜,又是鲜血一涌。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强自运气,想将这口血压将下去,却觉口中咸咸的,一张嘴,又是一滩鲜血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条断腿,就象是几百把小刀不住在这条腿上砍斩,但终于还是连爬带滚的到了柳荫下,他想:“我不能死,务须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东西。”见地下的鱼虾早已停止跳动,死去多时,也顾不得是生是熟,是香是臭,抓了几只虾来,塞入口中,胡乱嚼了起来,心想:“先得将断腿绑好,再想法子离开这是非之地。”
游目四顾,见众渔贩抛在地下的各样物事兀自东一件、西一件地散着,于是爬过去取一柄短桨,又取过一张渔网,先将渔网慢慢拆开,然后搬正自己的断腿,在短桨之旁,并将渔网的麻绳缠了上去。这一件事足足化了他一个多时辰,做一会,歇一会,每逢痛得要晕去时,便闭目喘气,等力气稍长,又再动手。
待得绑好断腿,太阳已将升到头顶,心想:“我这条腿要将养好了,少说也得两个月时光。这两个月中,却到何处去云安身立命才好?”一瞥眼见到江边的一排渔舟,心念一动:“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这批渔贩回来,更遭灾难困厄,虽已筋疲力尽,却是不敢稍歇,向着江边爬去,爬上一艘渔船,解下船缆,扳动短桨,慢慢向江心划去。
他一低头间,只见身上一角僧袍翻转,露出衣襟上一把殷红带血的短刀,乃是以大红丝线所绣,刀头上有三点鲜血滴下,也是红线绣成,神状生动,却是颇为可怖。狄云蓦地醒悟:“啊,是了!这是宝象恶僧的僧袍。这两人误以为我是恶僧的一伙。”一伸手,更摸到了自己顶上一根头发也无,光秃秃的脑袋。
狄云这才恍然,为什么那老家人口口声声的称自己为“小师父”,而长江铁网帮的渔贩头子又骂自己为:“小贼秃”,原来自己早已乔装改扮做了个和尚,却兀自不觉。他又想:“我衣角一翻,那少女便说我是西藏密宗的血刀恶僧。这把血刀如此形状可怖,而这一派和尚行迹如何,单观宝象,便可想而知了。”他本来极是恼怒悲愤,一想明白其间的原因过节,登时便对“铃剑双侠”去了敌意,反觉这对青年英侠嫉恶如仇,和自已正是同道,只是这二人武功高强,人品俊雅,自己便算将误会解释明白,也难以与之论交。
将渔船慢慢划出十余里,见岸旁有个小市镇,远远望去,人来熙往的甚是热闹,心想:“这件僧衣披在身上,大是祸胎,须得急行更换才好。”当下将船划近岸边,撑着一柄短桨,挣扎着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见这青年和尚跛了一条腿,满身血污,都投以惊疑的眼色。
对这等冷漠疑忌的神气,狄云这几年来受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他缓缓在镇上行走,见到一家旧衣店,便进去买了一件青布长袍,一套短衫裤。这时更换衣衫,势须先行赤身露体,只好将青布长袍穿在僧袍之外,又买了顶毡帽,盖住光头,然后到西首一家小饭铺中去买饭充饥。待得在饭铺的长凳上坐定,累得几欲晕倒,又呕了两大口血。
店伙送上饭菜,是一碗豆腐煮鱼,一碗豆豉腊肉。狄云闻到鱼肉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挟起一块腊肉送进口中,忽听得西北角上叮当当、叮玲玲,一阵阵鸾铃之声,响了起来。狄云口中含了这块腊肉,登时便咽不下咽喉,心中怦怦乱跳,暗道:“铃剑双侠又来了。要不要迎将出去,说明一下这场误会?我平白无辜的被他们纵马踩成这般重伤,若不说个清楚,岂不冤枉?”
可是他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给人欺侮惯了,每遇灾祸,往往自暴自弃,听天由命,转念便想:“我这一生受的冤枉,算少了?给他们冤枉几次,又有何妨?”但听得鸾铃之声,越响越近,狄云转过身来,面朝里壁,不愿再和他们相见。
便在这时,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小师父,你干下的好事发了,太爷请你去。”狄云吃了一惊,转身过来,见是四个公人,两个拿着铁尺铁链,后面两人手执单刀,满脸戒备之色。狄云叫声:“啊哟!”站起身来,顺手抓起桌上的一碗腊肉,劈脸便向左首那公人掷了过去,跟着手肘一抬,掀起板桌,将豆腐、白饭、菜汤,一齐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江陵府的公人追到了这里。我若是给他们拿去,再落在凌退思的手中,哪里还有命在?”
那两名公人被他夹头夹脑的热菜热汤一泼,忙向后退,狄云已抢步奔了出去。但只奔得一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原来他在惶急之际,竟尔忘了左腿已断。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一刀砍了过来。狄云武功虽失,对付这些草包公人却还是绰绰有余,抓住他的手腕一拧,登时便将他手中单刀夺了过来。
四名公人见他手中有了兵器,哪里还敢欺近,只是没命的大叫:“采花的淫僧,拒捕伤人啊!”“血刀恶僧又犯了案哪!”“奸杀官家小姐的淫僧在这里啊。”他们这么一叫嚷,市镇上众人纷纷过来,只是见到狄云这么满脸都是伤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远远站着,不敢走近。
狄云听得这些公人的叫嚷,心道:“莫非不是江陵府派来捉拿我的?”大声喝道:“你们胡说些什么?谁是采花淫僧了?”
叮当当、叮玲玲几声响处,一匹黄马、一匹白马双双驰到。“铃剑双侠”人在马上,居高临下,一切早已看清。两人一见狄云,怔了一怔,觉得面容好熟,立时便认出他便是那个血刀恶僧,只是乔装改扮了,想要掩饰本来面目。又听得一名公人叫道:“大师父,你贪风流快活,也不打紧,怎地事后又将人一刀杀了?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跟咱们到县里去结了这桩公案吧。”另一名公人道:“你去买衣买帽,改装易容,可都给咱哥儿们瞧在眼里啦。你今天是逃不走了的,还是乖乖就缚的好。”狄云怒道:“你们就会胡说八道,冤枉好人。”
一名公人道:“这冤枉,是决计冤枉不了的。那天晚上你闯进李举人的府中,我是清清楚楚瞧见,错不的,的的确确便是你。”
原来宝象等一干恶僧,这几日狂性大发,在长江沿岸做了不少先奸后杀的案子。这些恶僧自恃武功了得,做案时不但毫不避忌,事后,还在墙上留下血刀的图形,而所择的事主,不是官宦富户,便是武林中的有名人物。长江南岸数县之中,一提到“血刀恶僧”四字,那真是人人谈虎色变。这时不但官府中缉拿得紧,而两湖的豪侠镖师,武林耆宿,也都纷纷出马追寻。那公人说亲眼见到狄云跳进李举人的家里,自然是信口胡说,只是他们见狄云受伤甚重,显已无法逃走,早便打定主意,将一切罪名都一古脑儿的推在他的头上,一来便于销案了事,二来捕到积案重犯,功劳自也大得多了。
“铃剑双侠”中那公子名叫汪啸风。那少女姓水,单名一个“笙”字,两人是表兄妹。水笙的父亲水岱,乃是昔年威名远震的三湘大侠,外号叫作“三绝侠”。汪啸风自幼父母双亡,由舅舅水岱收养在家,授以武艺。水岱见这外甥人品英俊,从小便有意将女儿许配于他。表兄妹二人一齐学艺,长大后结伴在外行侠,两人情愫暗通,虽不明言,但都知将来也是夫妻无疑,是以什么都不避忌。两人得了水岱的一身武功,近年来闯出了颇大的名头。湖南湖北一带有人提到“铃剑双侠”,谁都要翅起大拇指说一声:“好!”
血刀恶僧奸杀良家妇女的讯息,早已传入“铃剑双侠”的耳中,总算狄云先曾出手救了水府家人水福,双侠手下留情,才不立时取他性命,但想纵马踹了他这两下,不死也得重伤,不料在这小镇上又见他在闹事,但听那四名公人张大其辞的数说他的罪状,两人都是天生的侠义心肠,越听越是恼恨。
狄云见四下里闲人渐围渐多,脱身更加难了,举刀一扬,喝道:“快给我让开!”左手腋撑着那条短桨,便向东首冲去。围在街头的闲人发一声喊,四散冲逃。那四名公人叫道:“采花淫僧,往那里走?”硬着头皮追了上去。狄云单刀斜指,手腕翻处,已划伤了一名公人的手臂。那公人大叫:“拒捕杀人哪!拒捕杀人哪!”
汪啸风大怒,双腿轻轻一挟,纵马上前,马鞭扬出,刷的一声响,已卷住了狄云手中的单刀,往外一甩。狄云手上无力,单刀立时脱手飞出。汪啸风左臂探出,抓住了他的后颈衣领,将他身子提起,喝道:“淫僧,你在两湖做下了这许多案子,还想活命不成!”右手反按剑把,青光闪处,长剑出鞘,便要往狄云颈中砍落。旁观众人齐声喝彩:“好极,好极!”“杀了这淫僧!”“大伙儿咬他一口出气!”
狄云身在半空,全无半分抗拒之力,一瞥眼见水笙的俏脸,脸上也全是鄙夷和欣喜的神色。狄云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我命中注定要给人冤枉,那也是无法可想。”眼见汪啸风手中的长剑已举在半空,他微微苦笑,心道:“丁大哥,非是小弟不曾尽力,实在我运气太坏。”
忽闻得远处一个苍老干枯的声音说道:“手下留人,休得伤他性命。”汪啸风回过头去,见是一个身穿黄袍的和尚。那和尚年纪极老,尖头削耳,脸上都是皱纹,那件僧袍的质地颜色,却和狄云身上所穿一模一样。汪啸风脸色一变,知是密宗血刀僧的一派,说道:“笙妹,小心了!”举剑便向狄云颈中砍落,准拟先杀小淫僧,再杀老淫僧。
这一剑离狄云的头颈尚有尺许,猛觉右手肘弯中一麻,已被什么暗器打中了穴道。他手中长剑软软的垂了下来,虽是力道全无,但剑刃锋利,仍是在狄云的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
那老僧出手极快,身形晃处,已顺手将汪啸风推落下马,左手抓起狄云,往水笙身后的白马鞍子上一放。那老僧正要举手将水笙推落,水笙已拔出长剑,一剑向他头上砍下来。那老僧见到水笙秀丽的容貌,怔了一怔,说道:“好美!”手臂一长,手指便已点她腰间的穴道。
水笙这一剑砍到半空,陡然间全身无力,长剑当啷一声落地,心中又惊又怕,忙要跃下马来,突觉后腰上又是一麻,双腿已然不听使唤。
那老僧嘿嘿笑了三声,右腿一抬,竟在平地跨上了黄马马背。旁人上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镫,然后右腿跨上马背,但这老僧既不纵跃,亦不踏镫,一抬右腿,身子便上了马鞍。但当时大乱之际,谁也没来留神他这种奇异的行径。那老僧左手牵住白马缰绳,双腿一挟,黄马、白马便叮当当、叮玲玲,叮当当、叮玲玲的去了。
汪啸风躺在地下,大叫:“笙妹,笙妹!”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未婚妻被两个淫僧掳去,那后果直是不堪设想,可是他全身酸软,不知如何被那老僧下了手脚,竭尽平生之力,也是动弹不了半分。但听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淫僧啊!”“血刀恶僧逃走了!”“拒捕伤人啊!”
× × ×
狄云身在马背,一摇一晃的险些摔下来,自然而然的伸手一抓,只觉手掌上软绵绵的,一低头,见到自己抓住的,乃是水笙后背的腰间。水笙大惊,叫道:“恶和尚,快放手!”狄云也是一惊,急忙松手,抓住了马鞍。
但他坐在水笙身后,两人身子无法不碰在一起。水笙只吓得眼泪扑簌簌的流下,叫道:“放了我,放了我!”那老僧听得厌烦,伸过手来,又点了她的哑穴,这么一来,水笙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老僧骑在黄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面貌,口中啧啧称赞:“很美,了美!老和尚艳福不浅。”水笙嘴巴虽哑,耳朵却是不聋,只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便晕了过去。
那老僧纵马一路西行,尽拣荒僻之处驰去。他行了一程,觉得两匹坐骑的鸾铃之声太过刺耳,叮当当,叮玲玲的,显然是引人来追。他伸手出去,一个个的将金铃、银铃都摘了下来。这些金铃银铃乃用金丝银丝系在马颈之下,岂知他手力之劲,直是匪夷所思,顺手一扯便扯下一枚,放入怀中之时,每只铃子都已给他指力捏成一粒金块银块。
那老僧不让马匹休息,一直行到傍晚,到了江旁的一处悬崖之旁。他见地势荒凉,四下里既无行人,又无房屋,当下抱了狄云,放在地上,又将水笙抱了下来,然后将两匹马牵到一株大树之下,系在树干之上。任他们吃草休息。
他抱起水笙,放在草丛之中,自己盘膝坐定,对着江水闭目运功。狄云坐在他的对面,心中思潮起伏:“今日的遇合,真是奇怪之极了。两个好人要杀我,这个老和尚却来救了我。瞧这和尚的神情,显然和宝象是一路,他若去侵犯这位姑娘,那便如何是好?”
狄云坐在悬崖之下,耳听得山间松风如涛,夜鸟啾鸣,偶一抬头,便见到那老僧犹似僵尸一般的脸,心中不由得怦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斜过头去,见到草丛中露出一角素袍,正是水笙倒在其中。他几次想开口说话问那老僧,但见他神色俨然,用功正勤,始终不敢开口。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