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景象像春天一样烂漫,那都缘自秋天的豁达,以至于包容。
人们将一年等分成四季——春夏秋冬。但我以为造物主偏爱秋天,所以给它以更长的存在。你想想,春天,万物复苏,春花烂漫,然几番风雨,千盟万誓却随花事湮灭;夏天,金刚怒目,雷厉风行,然而正当你想坐下来品味那火热时,蟋蟀已在苦吟秋的韵脚了。冬天就更不用说了,有时还来不及下一场雪,却已是江春入旧年了。
然而,江南的秋天却难老。
它品尝过春海誓山盟的缠绵,也经历了夏轰轰烈烈的奋斗,从而早已悟察出未来冬的肃杀。那正是它的阅历与睿智。阅历的多广,在人则有三种可能:要么变得刁钻世故,老谋深算;要么变得茫然、漠然;要么成就了他的豁达明朗、从容淡定。而秋天,显然像第三种。你看,它初始偶发雷霆骤雨,但却节制有度;临了也时降霜露,但像是警示,并不肃杀;花事不输三春,却不显缠绵躁动。
秋天的景象,何止能敌春天的花卉呢!菊花、桂花、荻花、稻花、棉花、扁豆花,赤橙黄绿青蓝紫。还有那植物的枝叶:黄的银杏、枫香,红的乌桕、辣蓼,铁色的水杉、榉榆;还有冈峦间的层林尽染,原野上的金色的稻浪、豆荚……那不也是生命之花吗?那衬托、护佑了春花的绿叶,在它们行将化作春泥前,也要像花一样烂漫一回。
那都缘自秋天的豁达,以至于包容。在它沉静空阔的夜幕下,不只有纺织娘的机杼声,金铃子的的独弦琴等秋虫的奏鸣,还有夜鹭的孤鸣,稻鸡的行吟;但它也并不拒绝最后的蛙声和苦蝉迟暮的晚唱。那一切融汇成万籁齐鸣的秋声,奏响丰收欢乐的交响乐!在它静默而宽厚的田野里,果实成熟的主旋律铺满田园、压弯枝头。但它并不摈弃杂树、小草的浆果与籽实:它们虽然卑微,也该有繁衍族群的权利呢!何止是这些呢。有的植物,似乎在春夏间睡过了头,一骨碌醒来发觉已落伍,于是就匆匆忙忙地抽穗、开花。秋天说:你想开那就开吧!而像野草莓、蒲公英等,觉得在春天里花还没开够,于是还要凑热闹,想和菊花、秋英争个高下。秋天说:那你就来吧,只要你愿意。还有当季稆生的稻秧,遗落在塘坳间瓜果的籽粒,觉得自己出生早了,就像孩子玩过家家还没过瘾,想再轮一回。秋天说:那你就进来吧!没关系,插队也不要紧。于是就有在冬来临前来不及结实的花蕾,陪着芦花、蒲苇一起枯萎。那也是自己的愿意,青春无悔。它任一种叫麻雀棺材的植物攀上灌木丛,当那结出的果实打开襁褓晒太阳时,它再像一个老顽童似的扇起微风,把那无数的小精灵吹送到远方。这就是秋天。
它包容了这么多的植物,所以它的芬芳是那样的醇酽、清远,不再是春天单纯的荷尔蒙味道。当风儿吹过,你能分辨出哪是草腥,哪是花香,哪是果味吗?它包容了这么多的声音,不再是夏天的雷霆乍惊,所以它的天籁是那样的空濛、邃远。那是老树在夜晚舒展筋骨,那是彩虹在雨后拔节,那是远山在呼唤!它包容了所有的色彩,所以它的画面是那样的厚实灵动。那是明净的天空映衬下归飞的白鹭,那是米勒画笔下大地忧伤的拾穗图,那是在夕照间召唤游子的炊烟……
说不完道不尽的秋天。只有当最后的雁阵消失在瞳仁深处,当一湖的绿萍变成满江红,挤挤兑兑地随波流浪时,人们才恍然醒悟:噢,秋天真的离去了!(汤朔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