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赧王 五十六年(壬寅 公元前259年)
这一年十月,长平决战已过去整整一年,秋收的新粮刚刚入库,武安君白起主动请缨,兵分三路对赵国发起了进攻,一路以王龁(音:合)为帅,攻占武安(今河北武安)和皮牢(今山西翼城);另一路以司马梗为帅,北定太原,占领了整个上党。
文中涉及的部分地点古今对应
韩、魏二国担心赵国被灭,唇亡齿寒,出资请苏代携重金贿赂应侯范睢说:“武安君即将要包围邯郸吗?”
“是的。”范睢得意的笑答。
“赵国亡则秦王为天下之王,武安君必为三公;应侯可甘居其下?纵然相国您不愿意,真到那时又能如何?
当初,秦国进攻韩国,围困邢丘(今河南温县)和上党,上党的百姓都跑去了赵国,可见天下人不愿做秦国的子民也不是一天两天。如果赵国覆灭,赵国北边的人必将逃往燕国,东边的人将逃往齐国,南边的人则逃往韩、魏,秦国能获得的百姓怕是不会有多少。
与其如此,不如趁机割取一些领土就算了,免得让武安君立下大功。”苏代以一副这样大家都好的口吻对范睢说道。
范睢这个人,经常拿钱办事,或以国家力量为自己报仇谢恩,但他之所以仍能得到老谋深算的嬴稷的信任,就在于他非常善于将个人利益和秦国利益绑在一起。这一次自然也是如此。他入宫对秦昭襄王嬴稷说道:“连年征战,咱们秦国上下也累了,就给个机会让赵国和韩国割地谢罪,士兵们也好都休息一下,安心过个年。”
姓苏的一来,这老小子就撺掇着要停战,肯定是又收了钱,嬴稷不置可否的看着范睢在心里想。
但他也明白,去年长平一战,秦国上下也被耗的够呛,险些就顶不住了,确实需要休整一番,毕竟还得防着其它五个怂蛋突然上头要跟自己翻脸。
而被打残了的赵国,就是让它再休养十年,也未必能恢复元气,所以灭赵在他心里并不急于一时,于是同意了范睢的建议,接受韩国割让垣雍(今河南原阳)、赵国献上六座城池后停战的请求。
白起不开心
正月,秦、赵终于罢兵,士兵们回家过年,虽然很多人都因战争失去了亲人,吃不上饱饭,但平头老百姓最擅长苦中作乐,寒冷的风中依然回荡着欢快的气息,只有被腐败分子范睢打乱了战略计划的白起整个春节都板着脸。
当初,范睢为了升官撺掇嬴稷将魏冉送出咸阳,白起已经很不高兴,如今范睢又为了发财让秦国失去了二十万多万兄弟的性命换来的灭赵时机,白起更郁闷了。
秦国撤军后,因为赵国国相虞卿的据理力争并成功与齐国结盟,赵孝成王赵丹并未如约割让六县土地,嬴稷将被忽悠的怒火以为范睢报仇的名义,拐着弯发到了赵丹他叔平原君赵胜头上,说了一堆好听的话将赵胜忽悠到秦国,然后像当年软禁自己的老丈人那样将赵胜扣了下来,并派使者对赵丹说:“你不把魏齐的脑袋给我送过来,我就不让你叔出关。”
本来躲在赵胜门下的魏齐迫于无奈,只得投奔了虞卿,于公,虞卿不能因为保护魏齐引得秦、赵再度交恶;于私,他又不能不顾道义将魏齐交给秦国。最终,他选择了放弃高官显爵陪魏齐逃回了魏国,希望在信陵君魏无忌的帮助下让魏齐在楚国得到庇护。
一来,此时得罪秦国确实不是明智之举;二来,作为亲戚,魏无忌心里实在是太清楚魏齐是个什么货色,所以免不了有些犹豫。
让人没想到的是,色厉内荏的魏齐还挺傲娇,就因为魏无忌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帮忙,居然怒而自杀。赵丹也没客气,高高兴兴的用魏齐的脑袋把叔叔赵胜给换了回来,好歹也算是废物利用吧。
动刀子的借口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了,战神白起也卧病在家,但秦国这架战争机器却实在不能停太久,又一个金秋九月,粮草早已入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嬴稷派五大夫王陵率军伐赵,心里惦记着打一场胜仗,过一个肥年。
白起在家中
周赧王 五十七年(癸卯 公元前258年)
谁承想,大正月里,王陵进攻邯郸失利,嬴稷不服,派兵增援,结果又被弄死了四千余人,于是他开始明白这不是兵多兵少的问题,而是领兵的人需要换一换。
此时,白起病愈,普天之下恐怕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选,于是嬴稷准备以白起替下王陵。谁知白起居然说:“拿下邯郸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儿;况且诸侯随时都可能出兵救相救,长久以来他们都对秦国心存怨恨。我们虽然在长平取得了胜利,但伤亡过半,国库空虚,如今翻山越水,远行千里夺人国都,一旦赵人在城内拼死抵抗,诸侯在外与之遥相呼应,里应外合,秦军凶多吉少。”
嬴稷见白起拒绝领军,心有不快,但为了拿下邯郸,他还是耐着性子让范睢先去给白起道歉,然后再请他出山。嬴稷觉得,白起抗命,无非是因为一年前他听了范睢的话,接受了赵、韩两国的求和,让他功亏一篑,现在让范睢去给你道歉,面子给足,这事总能过去了吧?
谁知,白起依然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出征。嬴稷强压住怒火,憋着一股劲,以王龁替王陵为帅,誓要拿下邯郸,让白起瞧瞧,少了他秦国一样能打胜仗。
秦国这边为了攻下邯郸闹得君臣将相皆失和,然而,王龁率军又围攻了两个月,依然没有进展,此时距王陵出军已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赵国自然也没闲着,为了救国家于危难,赵胜门客毛遂自荐,将当年蔺相如渑池之会逼嬴稷击缶的大戏又演了一出,不过这一次,主演变成了毛遂和楚考烈王熊完,目的则是让熊完发誓出兵救赵。蛮横的嬴稷当年从了蔺相如,软蛋熊完断无不从毛遂的道理,命春申君黄歇领兵驰援邯郸。
与此同时,齐人鲁仲连义不帝秦以退魏将新垣衍,侯嬴教魏无忌用朱亥椎杀魏将晋鄙窃符救赵。楚、魏联军攻秦,王龁接连失利。得到消息的武安君忍不住说:“大王不听我的话,非要打邯郸,现在怎么样!”
听闻白起的风凉话,嬴稷恼羞成怒,强令他必须到邯郸前线统军,白起依然称病,拒不从命。嬴稷又让范睢去请,白起还是置若罔闻。
白起
周赧王 五十八年(甲辰 公元前257年)
转眼间又是一年,邯郸依然未能攻下,拿赵国没办法的嬴稷想到不肯出征的白起就气不打一处来,将他从秦军最高统帅直接贬为底层士兵,并让他迁到阴密,离自己远点,但白起因为生病,并没有启程。
三个月以后,凛冬已至,天寒地冻,嬴稷再次调兵云集汾城(今山西襄汾)附近,准备增援王龁。诸侯联军见状,加紧进攻,秦军战事不利,连连退却,请求增援的消息和漫天的雪花一起纷纷飞入咸阳宫中,老嬴稷一肚子火没处发,迁怒于尚在咸阳的白起,命他即刻前往放逐地,不得滞留。
为秦国征战沙场近四十年的白起在这个寒冷的冬季里带着一颗同样冰凉的心离开了咸阳,走到了西边十余里处的杜邮。
与此同时,也不知是有人通报还是他们凭空想象,嬴稷和范睢等人议论说:“让白起迁出去,看他那意思好像不服,怨言挺多啊。”于是派使者追上白起,赐剑一把,令其自杀。
这一次,白起没有抗命,引剑至脖颈处,仰天长叹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上天自然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过了很久,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遂自杀。
鲜血,在铺满了雪花的,他为之征战一生的土地上,显得格外刺眼。
白起为秦军主帅三十余年,杀伐天下,七十余战,无一败绩,秦国上下曾随他立功的将领和士兵数不胜数,大家知道他无罪而受诛,皆心存怜悯,主动祭祀他的人随处可见。
白起接连抗命,很多人都认为他是居功自傲或者是在与嬴稷和范睢斗气,笔者不否认这种可能性,但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为将者出于职业操守对战争原则的誓死捍卫。
当他觉得打不过的时候,就坚决不打,这其中可能确有爱惜个人羽毛的因素,但更多的还是体现着一个将领对战争高度负责的态度。
一场战争的失败,会导致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会浪费多少百姓赖以生存的资源,在明知领导决策有误的情况下,为了个人的前途发动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这样的选择,真的值得推崇吗?
虽然嬴稷是白起的顶头上司,但在打仗这件事上,白起显然比嬴稷更专业,我想这个判断不会有任何人反对,那么到底该听谁的,其实显而易见。
是非对错本应该大于权位高低,很多人之所以会指责白起情商低、缺乏所谓的政治觉悟,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这个朴素的真理。然而,我们也不好因此就责怪他们——苍天之下,真理被权力践踏的时候实在太多了。
当是非和权力产生冲突的时,那些有能力化解二者矛盾的人就显得弥足珍贵。笔者常想,如果穰侯魏冉尚在朝中,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的一代战神,何至于年近古稀,冤死杜邮。毕竟,他虽然抗命不遵,但实在是没有半点逆反之心。
稍加思考我们就不难发现,白起虽然抗命,但只是在与战争有关的事上固执己见,而当权位甚至生命被剥夺时,却并未做丝毫的抵抗。
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在白起临死前所说的话中便可一窥端倪。接到嬴稷送来的剑时,他说:苍天啊,我犯了什么罪,你要这样对我?但在说这句话前,他已经将剑搁到了自己脖子上。这一行为透露了非常明确的两个信息。
一、作为一个职业军人,白起至死不认为自己不打无把握之仗有任何问题;
二、作为臣子,虽功勋卓著,但白起依然恪守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臣之道。
所以他虽然准备自杀,但其实心有不甘,直到想起长平战后那些被他诈杀的赵国士卒,他才坦然赴死。
因为在他心中,杀降既有违天道,又不合他一个职业军人的操守。
可见,在白起的心中,天地大道和职业操守重于王权,而王权又大于自己的生命。武安君以死明志,何其壮哉!
看到这里,有些人可能会不以为然,认为白起如果真觉得杀降不对,不杀就好。既然做了又何必装腔作势?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不得不说到笔者心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人生天地间,大至为了国家,小则为了家庭,免不了会面临一些明知不对,却不得不做的事。我们称之为“艰难的选择。”
“艰难的选择”并非不可接受,但重要的是,选择过后,你依然要铭记,这个决定是错的,是不光彩的,而不是因为自己做了,就用无数的借口去伪饰它,让它看起来不再像一个错误。
而所谓“善意的谎言”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每个人一生中都免不了说谎,但我们永远都不该认为撒谎是一种美德。这个简单的道理,如今却经常被人们所忽视。
行文至此,笔者突然意识到,类似的抗命故事,不仅是白起,在战国四大名将中的另外三位身上,也都发生过。
王翦
并且发生在同为秦国名将王翦身上的事,跟白起极其相似。但因为秦始皇嬴政有着远高于其曾祖父嬴稷的格局和胸怀,故事的结局则要美好的多。《史记·白起王翦列传》中记载如下:
始皇问李信:“吾欲攻取荆,於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
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人。”
始皇问王翦,王翦曰:“非六十万人不可。”
始皇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
王翦言不用,因谢病,归老於频阳。
李信攻平与,蒙恬攻寝,大破荆军。信又攻鄢郢,破之,於是引兵而西,与蒙恬会城父。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
始皇闻之,大怒,自驰如频阳,见谢王翦曰:“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王翦谢曰:“老臣罢病悖乱,唯大王更择贤将。”
始皇谢曰:“已矣,将军勿复言!”
王翦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始皇曰:“为听将军计耳。”於是王翦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
其中,荆即指楚国,至今常以荆楚合称泛指湖北等地即由此而来。王翦为帅以后:
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翦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秦因乘胜略定荆地城邑。岁馀,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
王翦和白起同样称病,同样造成秦军惨败,但嬴政与嬴稷的反应可谓天壤之别,能成为千古一帝,不是没有道理的。
廉颇
而拥有不逊于秦国的军力和四大名将中另外两位的赵国,之所以会成为山东六国中第二个被歼灭的国家,除了地理位置这个因素外,赵丹之后两代赵王对“抗命将军”的态度,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
赵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怒,攻乐乘,乐乘走。廉颇遂奔魏之大梁。其明年,赵乃以李牧为将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赵以数困於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於赵。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
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不管怎么说,赵悼襄王赵偃尚算慧眼识珠,知错能改,不但起用了李牧,还能在遇到困境时尽释前嫌,想到领兵抗命的廉颇,只是最终被奸臣所误,留下遗憾。
而他的儿子赵王迁,不客气的说,则基本属于脑子有坑的那一类。赵国自武灵王之后,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
李牧死于赵迁偷袭
同样是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传奇将军李牧之死,显得那样可悲,甚至可笑:
赵王迁七年,秦使王翦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斩之。
赵迁这傻货,在国难当头之际偷袭自家柱国大将,虽然赵武灵王赵雍是笔者心中最完美的英雄,但有此子孙,笔者也不得不说,赵国不亡,天理难容。
更让人唏嘘的是,廉颇、李牧未败于白起之手,却皆毁于赵国奸佞郭开的贪婪之心,如果笔者说一个郭开顶俩武安君,不知同被封为武安君的白起和李牧二人,能否接受这让人作呕的事实?
战国四大名将,皆无叛逆之心却人人抗命,这绝非偶然,亦不是因为武将缺乏所谓的政治觉悟。而是集中体现着那个瓦釜雷鸣的时代中,为人臣者的骄傲和坚守,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尚无奴骨的英杰,那个时代才可能最终形成“百家争鸣”的盛况。
参考文献
《资治通鉴》
《史记》
《战国策》
《中国历史地图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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