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近一个月里,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通,深更半夜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转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长犯了疑心,给县委打电话,说这个青年人可能神经错乱,怕要寻“无常”。县委指示,那人在写书,别惊动他(后来听说的)。所有这一切难道不比眼前这种浮华的喧嚣更让人向往吗?是的,只要不丧失远大的使用感,或者说还保持着较为清醒的头脑,就决然不能把人生之船长期停泊在某个温暖的港湾,应该重新扬起风帆,驶向生活的惊涛骇浪中,以领略其间的无限风光。人,不仅要战胜失败,而且还要超越胜利。
——《早晨从中午开始》
《早晨从中午开始》的创作故事
文 | 航宇
摘自《路遥的时间》
那是 1992 年 3 月。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陕北大地依然没有解冻,只有河湾里的柳树,经过几个月的冬眠以后,慢慢吐出一点毛茸茸的嫩芽 ;而黄土高原上的山桃树,几乎在一夜间,便盛开出一树的白色或粉红色的鲜艳花朵。
我在陕北老家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就急匆匆回到西安,一心一意整理那些报告文学,计划让路遥尽早写一个序。
我想尽快联系一家出版社,争取在短时间内把这个报告文学集印出来,如果拖得时间太长,就不好给人家交代了,甚至会让人家以为我说话不算数。
然而,我无意间听到一个消息,路遥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甚至再一次把自己“软禁”起来,正全身心投入搞一件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不就是写他的《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这件事他告诉过我,最近他要拒绝一切应酬,专心致志写他的随笔。
路遥说他开始创作的这个随笔,融入了他一生的情感,甚至动用了他的全部精力,一丝不苟,认真细致,精益求精,尽可能做到尽善尽美。
那时候路遥已经是闻名全国的著名作家,经常会有文学爱好者慕名而来。也不看他有没有时间,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不择手段地找到他,要他给写序,或者要他给一些报纸杂志写推荐信,发表作品。如达不到目的,就不会从他家离开。
面对这些无奈的事情,常常搞得他哭笑不得,而他对这些人又一点脾气也没有。
事实上,不仅是那些文学青年纠缠不休,还有一些出版社、杂志社以及报社记者也赶来凑热闹,接二连三地向他约稿、做访谈。有的拿着红艳艳的请柬,恭恭敬敬地放在他面前,邀请他参加会议或研讨会,看他怎办。
路遥有些招架不住了,可他还必须面带微笑,耐心解释,稍有不慎,就会引来各种非议。说他成了名人而耍大牌,甚至在他背后骂他的也大有人在。真是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
这些风言风语很快传到路遥耳朵里,他真是有苦难言。因此他特别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躲几天,一心一意地把他那些事做个了结。
然而,什么地方能够让他安安静静地干他想干的那些事情呢?路遥开始有些着急,这么大一个西安,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谈何容易。
一天天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过去了,路遥基本上什么事也干不成,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在作协院子里散步,一边低头抽烟,一边心里想着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已经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在院子里,从门里出去倒水的时候,看见他一个人低着头,静静地在院子里心不在焉地散步。我便问他,路遥老师,你吃饭了吗?
路遥抬起头,看见我在院子问他,便走到我跟前说,已经吃过了。
我说,你现在没什么事了?
路遥说,没什么事。这样说着,他跟我一起走进我的房间问我,你在西安有没有熟人?能不能给我找一个地方,我想住十来天,把我的文集编好。
我说,我在西安没熟人。
路遥愁眉苦脸地说,在家里什么事也弄不成,一会儿来一个人,不这事就是那事,把人烦得快疯了。
我说,那怎办?要不去招待所登记一个房间,一方面可以整理文集,一方面还能休息,你看多好。
路遥问我,你在省委招待所有熟人?
我说,没熟人。
路遥问我,人家不要钱,让你白住?
我笑了笑说,怎可能,当然要钱了。
路遥说,那你给我出的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住在招待所舒服,关键是人家要钱,怕少一分也不行,我哪有钱住招待所搞这些事。
我说,如果是这样,那我实在没办法。
路遥说话间躺在我床上,一边抽烟一边说,哎呀,狗日的钱这东西,虽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是万万不能的。都以为我不知有多少钱,我不是在你跟前哭穷,就茅盾文学奖那点奖金,我在北京请几个朋友吃饭,一顿饭就吃得没几个了。你不知道,我的稿费也没挣到多少,前前后后折腾了六年时间的《平凡的世界》,稿费也就三万来块,这些都能算出来。当然,我也不是一分钱都没有,仅有的一点钱,还要装修房子,现在一分也不敢乱花。
我说,不行在陕北找一个朋友帮忙,陕北人都比较厚道,我觉得陕北那些朋友对你都比较忠诚。
路遥说,现在不管那些,你明天就去招待所给我登记一个房间,账先挂在你名下,咱又跑不了。必要时你去找一下省委办公厅的人,你不是在省委办公厅有一个朋友,让他给招待所领导打声招呼,最后给结账。但有一点你把握好,登记房间时不要留我名字,以你的名字登记,这样就不会有干扰。
我说,你让我登记房间没问题,关键你那朋友可靠不可靠,到时人家不帮忙怎办?
路遥说,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我顶着。
第二天起来,我到院子里的水管下把脸一洗,就去作协旁边的省委招待所,按路遥昨天晚上的吩咐,在总台办了入住手续,是九楼临街的一个单人房间,价格不是很贵,一天几十块钱,一般人都可以承受。
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手稿
天已经黑了,一天过得很快。
那时,我怕别人知道路遥住在招待所,便一个人悄悄去了他房间,看他还需要我干什么。当我走进他住的房间一看,我的神呀,哪像是房间,好像刚让土匪打劫过一样,整个屋子乱七八糟,床上地板上,到处是他的稿子,几乎连脚踩的地方都没有。
当然,我之所以去他住的房间,并不是去洗澡,而是看他吃饭了没有。因他的生活一直没有规律,如果他到现在还没吃饭,我得给他想办法。
看得出,路遥已经完全进入工作状态,见我从他住的房间进来,便坐在沙发上,微笑着说,这里确实是一个好地方,真安静。我中午和晚上都在饭堂里吃的饭,没一个人认出我,一桌坐十来个人,一个个像饿狼一般。
我笑着说,这些人跟你这么大一位作家坐在一块吃饭,居然没人认出你,看来一满没文化。
路遥说,没认出来好,如果让他们认出我是路遥,我就不好意思跟他们坐在一块吃饭了。不过,我住在这里少了在家里那些烦恼和干扰,工作效率非常高,照这样下去,有十来天时间就可以把这些事搞完。如果我住在家里,基本什么事也搞不成,一拨人走了又一拨,把你整得能哭下。特别是老解,他像是我的仇人,有时认真起来,认真得让人哭笑不得,差怕别人不知道我住在哪里,哪怕来一个要饭的找我,他都可以把人家领到我的门上,唉,简直没办法。
我开玩笑说,老解是咱的一个好情报员。
路遥说,何止是情报员。
在房间里跟路遥说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话,我看见他那么高兴,便给他说,现在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路遥问,什么事?
我说,米脂县文化局的毕华勇来西安了,刚在省文化厅开完一个会,下午我在院子里碰见他,他问你去了哪里,想见你一面。
路遥问,你没问他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我没问,估计没什么事,就是来西安开会。
路遥说,华勇小伙不错,你晚上带他来。但你告诉他,不要给别人说我住在省委招待所。
我说,这点你放心,华勇不会告诉。
路遥说,那晚上我等你俩。
我离开省委招待所,走到毕华勇住的作协招待所房间里,把路遥的意见告诉他。他给我说,其实,我什么事也没有,但到西安不看一下朋友不够意思,我不知老兄住招待所干什么?
我说,他干的都是大事,在招待所整理稿子,准备出自己的文集。再就是修改他的《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
哎呀,老兄现在出什么文集,年轻轻的,给人感觉像以后不搞这事了,给自己做总结。华勇有些不理解。
我说,他有他的想法,你在他跟前不要说,作协有些人知道他要出文集,跟你的看法一样,可他听到以后非常反感。
毕华勇说,我知道,在他跟前什么也不说,就去看一看他。你说去时给他带点什么东西?
我看着毕华勇说,你去看他还带礼物?
毕华勇说,我总不能两手空空,这样不礼貌。
我说,那你想带什么自己定。
毕华勇说,老兄抽烟厉害,我给他买两条烟,不知行不行?我不抽烟,不知买什么烟好。
我说,你给他买烟就不要买太好的了,买两条“红山茶”或“红梅”,他有时候没烟抽,在大门外的小卖部就买这种牌子的烟。
毕华勇说,一条“红山茶”多少钱?
我说,不贵,三四十块的样子。
毕华勇笑着说,我怕这拿不出手,两条烟还不到一百块钱,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无所谓,礼轻情意重,红塔山烟太贵,一条就一百块,基本是咱半月的工资,咱不打肿脸充胖子,实际一点。
毕华勇到作协不只看路遥,作协好多人他都认识,因他也是作家,虽然不是大名鼎鼎,但在榆林地区小有名气。关键他为人厚道,待人热情,跟作协不少人建立起深厚感情。所以他到西安,自然就会到作协来,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就想跟作家协会的这些作家坐一坐,毕竟是同行当的人,又不在一个城市,见一面不容易。当然,路遥是不能不见的,俩人都是陕北人,有共同语言,因此他听我说路遥答应见他,便高兴得心花怒放。
其实,路遥在整理他的文集时,对自己约法三章,专心致志搞自己的事,不见人,华勇是一个例外。
见面说好在晚上,华勇在西安又没别的事,不能一直待在招待所。因此他上午去了雍村干休所,看望了老作家李若冰和贺抒玉。下午,我和毕华勇还有另外两位米脂文学青年,一块在建国路吃了饭,顺便买了两条“红山茶”,就跟我一块去了省委招待所。
我俩从省委招待所大楼上去,在路遥住的房间门上敲了敲,路遥很快拉开门,我看见他一头乱发,面容憔悴,而房子里烟雾缭绕。
哎呀,看你把烟抽成什么了!我和毕华勇走进烟雾缭绕的房间。
路遥握着华勇的手,热情地让他坐在单人沙发上,微笑着问他,什么时候来的西安?
毕华勇说,有几天了,在文化厅开了一个会,顺便来看老兄又干什么大事。
路遥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把自己那些东西归纳在一起,也是我四十岁的一个总结。
毕华勇笑着说,你搞这些事情,还不如回陕北,住在米脂杨家沟,毛主席都在那里住过,要山有山要水有水,是休闲度假的好地方。你去那里搞这些不需要花一分钱,由我负责,再给你找一个米脂姑娘端茶倒水。
路遥说,杨家沟当然好,不然毛主席怎会在那里住那么长时间。可我现在不行,手头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关键有些远不方便,以后有时间再去。
毕华勇说,你夏天来米脂最好,非常凉爽,到时候跟航宇一块来,由我安排,米脂好多地方你没去过。
路遥说,到夏天再看,现在不行。
在路遥住的房间里,我和华勇坐了有半个小时,时间也不短了,我害怕影响他工作。
此时,我看见华勇在路遥房里还没有走的意思,那我就不能让他再待下去了。让路遥尽快把他的事搞完,迟一天就是一天的费用,我要算这笔账,招待所那些费用能少就少。因此我对华勇说,路遥老师忙得厉害,手头还有一大堆事,就不打扰他了。
毕华勇很会察言观色,知道是让他走,因此他从沙发边站起,给路遥打了招呼,然后跟我一块离开省委招待所。
一晃几天过去了,路遥在省委招待所的工作进展得比较顺利,效率也出奇地高,该归类的归了类,有一部分稿子让我在复印部给他复印好。特别是他刚完成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我按照他的吩咐,复印好六份,一份让我通过邮局,尽快寄给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李金玉。
路遥在铜川煤矿
就这样,路遥让我把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创作随笔复印稿,除了寄给李金玉,再给《女友》杂志社送一份。我跟路遥说,你的这个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我觉得非常有意义,从中可以看出你是怎样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竭尽全力创作《平凡的世界》的。而且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复印你稿子的郭建华,她一边给你复印稿子,一边站在那里哭,还说作家写一本书受了那么多的罪,就是死也不要当作家,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实在不划算。
我的随笔把她感动了?路遥惊讶地问我。
我说,确实把她给感动日塌了。我去复印部取你那些复印稿时,看见她哭得稀里哗啦,我不知道她怎了,是不是谁把她欺负了。后来才知道,不是谁欺负她,而是她复印《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时候,自己偷偷把你的创作随笔看了。因此我就跟她开玩笑说,你这么一位漂亮的年轻媳妇,不敢在这里乱哭,一哭就不漂亮了。而且我还说她,真没一点出息,一个创作随笔就把你看得激动成这样。
她擦了一把眼泪说,我就是没出息,你看人家路遥写得多感人。
哎哟,我的上帝!路遥听了我说的这些,心里非常高兴,只要能感动复印稿子的人,说明这个东西有可读性,觉得自己的工夫没白费。所以抽完一支烟,他一下躺在席梦思床上,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舒服和惬意。
路遥的时间,时间之外的路遥
一部展示路遥作品和生活裂缝的作品
这是最真实的路遥,这是最矛盾的路遥
献给路遥诞辰七十周年
这是路遥生命最后的时光。在《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奖后,这位风光无限、雄心万丈的著名作家,却突然患上严重疾病。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不仅承受着十分难挨的病痛折磨,还接连经历了经济拮据、婚姻破裂、兄弟失和等等人间痛苦。作者航宇是路遥的同事、朋友,在路遥生命最后的两年,他如亲人般陪伴照顾路遥,也见证了路遥最后的沉重、抗争和无奈。
作者航宇,1964年生,陕西清涧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出版有散文报告文学集《你说黄河几道道弯》、中篇小说集《他妈的,男人!》、长篇纪实文学《路遥在最后的日子》、散文报告文学集《永远的路遥》、长篇小说《生命河》《市长不在家》《新县长》《麻六的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