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居庭院的女人,在自己四十岁生日宴上主动提出要为丈夫纳妾,随后便独自搬进了书斋,试图在幽深的庭院里为自己寻找一方心灵栖息之地。这个女人就是美国作家赛珍珠小说《群芳亭》中的女主人公“吴太太”。
赛珍珠在中国生活40年,她以西方人的视角讲述中国故事,也因写中国成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作家,但文学舆论对赛珍珠并不友好,甚至认为她的获奖拉低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水平,因此,她的许多作品倍受冷落。
《群芳亭》同样倍受质疑,从主流女性主义批评角度来看,赛珍珠刻画的吴太太无可避免地陷入了父权制文化的陷阱中,即便是反抗,也难以真正走出“闺阁”,相较于其他女性主义文本中充斥的“逃跑的形象”、“疯狂的自我”的女性塑造,仍然显得保守和落后。
但在中西方文化冲突、融合的大背景下,《群芳亭》具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文化内涵,在新旧矛盾冲突以及东西文化交织与碰撞中,女性的角色定位及其女性意识的觉醒,实则是当下社会思想意识的镜像折射,无论是主人公吴太太还是作者,其思想的野马已然跨越了中国的疆界,文本对两性关系,对婚姻与爱情以及对人生的反思和省察,仍值得我们探讨和研究。
1. 庭院里的女人---生命的顺从和受困
生于时代,长于时代,不可避免的,主人公吴太太身上有着深刻的封建烙印。父权与夫权的控制,造成女性生命的顺从和受困。
结婚后,公公就告诉她:“女人的身体比脑筋更为重要”,还告诉她,男人把自爱放在首位,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容忍自己的智力能够超过自己。而自己的丈夫却是一个愚钝和极为无趣的人,她私下为自己的聪明感到恐惧,担心自己的丈夫不喜欢自己,于是她收起了自己思想,听公公的话,成为大户人家贤淑的太太,男权社会中的女性就是这样长期被调教、被诱导,担当着“生儿育女”“传统接代”“贤妻良母”“能干的管家婆”的历史责任。
吴太太 40 岁前接受的正是这样的角色训练,强烈的角色意识使吴太太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儒家传统性别文化的泥沼中不能自拔,她的力量在40岁前全部用于周旋于大家庭尤其是以男性为主导的关系构建里。
作为家庭的实际掌权者,她恪守“男女授受不亲”,坚持让儿子从 7 岁起就与所有的女人隔离。
她包办了大儿子良漠的婚姻,给他找了一个易驯服的旧式女子; 她不喜欢私定终身的二儿媳露兰,将最差的院子分给他们住,并将二儿媳露兰教导成“为悦己者荣”的标本女子。
她谆谆告诫追求独立的三儿子丰漠,婚姻是家庭的大事,是规矩。
她为丈夫选妾,指定了条件“她一定要年轻,但年龄又不能比他儿媳妇还小”,“她书一定不能读太多”,“思想,一定不能太现代”,“她当然要漂亮,但也不能太漂亮”……
显然,吴太太并没有看到女人作为人的价值,但她眼中女人如同商品,可以被买来买去,女人的价值就是为满足男人的需要而存在的,吴太太可以拿钱购买秋明给其丈夫做妾,可以全然不顾秋名的主观感受,也无须事先征得秋明的同意,由此可见,男权意识在她内心的固化。
吴太太的前半生始终恪守着传统宗族社会的伦理道德,完美地扮演着贤妻良母和一家之主的角色。
然而,在这深深的院墙里,压抑着自己强烈个人意识的吴太太渐渐失去自我,她慢慢觉察到自己生命的受困,她感叹到:
“这座院子便好比一颗沙尘,通过它,我能洞悉世上的一切。在这座院墙里,包含了整个人生。”
这种压抑与顺从,让她在40岁突然有了想从庭院“出走”的念头,想去寻找女性作为个体的生命意义。
2. 庭院里的“出走”---女性主义意识的觉醒
于是,40岁的生日宴上,她决定为丈夫纳妾,此后,又十分大度的将丈夫自己选定的妓女茉莉迎回家。她要把自己从与丈夫的肉体关系中解放出来,把自己从嗷嗷待哺的孩子般的一大家子人中解放出来。
她希望在不违背常理的前提下,为自己的后半生争取精神世界的自由。
她来了一次“庭院里”的“出走”,从厅堂、卧房搬到了书斋,她准备读些想读的书,做些想做的事,享受一份精神上的独立与自由。此时,“她的灵魂已经走出她生活其间的四面人墙,在世界漫游,回到过去,走向未来”。
吴太太,作为女性的主体意识和价值意识开始觉醒。
但是,吴太太在“出走”(移居)后的日子里,主要是研读公公留下的大量典籍,她并没有从中获得真正想要的精神慰藉,那种多年来自己一直想要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独立人格,她并没有找到,她的内心仍是不安稳的。
她不反抗传统,只是隐约觉得传统典籍中没有自己想要的那种东西,可见,中国男性有着同样的人格缺失,却未曾被意识与察觉。也让我们思考,女性已经觉醒,男性尚待何日?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找到的东西,西方文化可以弥补这种缺失,于是,她给儿子请了西方传教士安修士做家教,她和儿子同时开始接受西学启蒙。
3. 庭院“内外”的寻找---生命的再生和成长
安修士是吴太太为三儿子丰漠和儿媳琳仪请的家庭教师。可以说,安修士的出现,吴太太的生命才焕发出了新的力量。
在吴太太眼中,安修士是一个毫无私欲,博学多闻、才华出众,而且充满着仁爱之心的人,用现在的话说,是她的人生导师。
安修士没有向她宣讲女权或任何有关女性解放的西方思想,但安修士告诉了她做“人”的重要性,女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女人”,人格是第一位。在与安修士的频繁接触中,吴太太理解并接受了他关于“自由与平等”的思想,从而也让她对爱情有了新的认识。
- 自由不是自私,要成为一个有责任的自由者。
安修士一开始就向吴太太提出,她只注意到了自己的自由,而忽略了别人的感受和别人的自由。吴太太的“自由”,是按自己的意愿维持这个家的纪律和秩序,结果没有多少人是真的快乐的。
她为了40岁以后不再陪丈夫,像买商品一样的帮自己的丈夫买了一个小妾;不顾秋明对自己儿子丰漠的爱情,将她嫁给吴老爷;不顾丈夫渴望与自己有精神上的交流的欲望,将他一步步变成只享受肉体欢愉的奴隶;为了从家庭琐事中获得解脱,她巧妙地引导和安排儿子们的婚姻,只求他们早日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结果造成儿子婚姻的不幸福。
安修士使吴太太认识到自由不是自私,而是应该有责任意识的,他点醒了吴太太对爱、自由与责任的理解,同时,也对三儿子丰漠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可以说,三儿子丰漠出国后,思想上的日趋成熟,身上所具备优良的精神,完全是安修士的再生。
基于“要成为一个有责任的自由者”这样的教育,丰漠在经历了一场没有结局的跨国恋爱之后,他选择了回归家庭,勇敢地承担起家族和民族赋予年轻一代的使命。他和妻子琳仪一起奔赴农村兴办学堂,在破旧立新中渐渐找到了自我的价值。
- 平等就是尊重他人,成为一个尊重他人的平权者。
吴太太买秋明的时候,并没有将她当作是独立个体的“人”来看待,并对她的牙齿、大脚、手和丰满的身体、性格、举止进行一一考察后才做出买的决定,她对秋明是不尊重的。正是因为这种不尊重,导致了后面灾难性的结果。
作为人的本能,秋明没有过过这样的好日子,她渴望进入吴府,但秋明对这种不平等与不尊重,其实是耿耿于怀的,吴老爷的无趣让她十分压抑和痛苦,她一直想找自己所爱的人,结果她爱上的就是吴太太的三儿子丰漠,但丰漠在吴太太的安排下已经有妻子了,这其实就是一个悲剧。
在安修士的启示下,吴太太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实现自我的权利。秋明的悲剧其实来源于自己,来源于她想解脱自己痛苦的时候,将痛苦转嫁到了秋明身上。她想做弥补,于是,当秋明提出要和丰漠一样去外面为穷人办学的时候,她同意了,甚至为了彻底解决秋明的痛苦,也同意她离开这个家,而且还帮秋明找到了亲生母亲,在小说的结尾,秋明获得了幸福。
- 爱情不是为了满足与生俱来“爱”的本能,而是为了寻找心灵的沟通。
传统的教育,让吴太太一直认为,女人一生只能属于一个男人,而肉体关系是维持男女关系的唯一纽带,而这一纽带断开了,夫妻间的一切和谐将不复存在。于是,她认为自己年近40,肉体不再能够服务于丈夫,她要大度而得体的退出。 结婚24年,她也充分理解了丈夫,知道了他思想和灵魂的疆界,她感受到了两个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于是她急切的脱离了出来。
但安修士认为吴太太是看太看重自己,“你没有考虑过男人不完全是一堆肉体,甚至你的丈夫必定与上帝交流思想感情,你却瞧不起他。”“你认为自己不平凡,超过所有的女人……你为自己要求太多,你要求一切,心里总想着自己的自由……”
安修士让吴太太明白,人们之所以渴望爱情,绝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与生俱来的“爱”的本能,更多是为了寻找心灵的沟通,情感的慰藉,在夫妻关系中有一条重要的无形的纽带,那就是——心灵的默契。男女间肉体的满足受到时间生理的限制,但双方精神上的满足却可以跨越时空,只要双方愿意,便可以永远不朽。
也是安修士让吴太太体会到基于男女平等交流之上的精神之爱,他俨然是她生命里的一道光,她对安修士怀有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这种爱,沉静而坚毅,为她建立自信,也给她力量。
然而,吴太太却只能将“大欲”存留于内心深处。当安修士行侠仗义被青帮杀害后,她才喊出了: “你是我爱的人!”她承认自己爱“一个男子,一个外国人,一个怪人,一个从不用手触摸她的男子”。
赛珍珠让安修士在适当的时候死去,避免了他俩可能因为肉体的诱惑而失掉灵魂,作者适度地书写女性的欲望但又不逾矩,吴太太明白本性的追求是什么,却处处防卫自己,把它隐藏住以维持某种秩序,既向自己宣战又为自己辩护,既宣泄又克制。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灵与肉的较量,肉体注定要败下阵来。
4. “出走”后的“回归”---中西文化的冲突与融合
- 家庭伦理文化的冲突与融合
西方文化更关注个体意识,而中国文化更关注家庭伦理,作者赛珍珠因长期生活在中国,她非常注重中国文化,她认为,中国人完全舍弃儒家文化的家庭伦理是有问题的,对家庭的冲决和突破,不是个人解放的终结目标。她以其特有的深刻体验把握了这种伦理观念变迁的深层文化意义,描写了一个中国传统式的大家庭,延续着中国传统大家庭的种种规范,尽管这些规范中隐含着许多约束,但可以体会到作者想要追求的理想境界——家庭的和谐与自由。
不仅仅是个人思想上体现出中西两种文化的交融,她所描写的整个家庭里,也弥漫着两种文化,在这个家庭中,有受着传统文化禁锢的老一辈们,也有受过西方教育的年轻一代,老一辈的传统思想,对于年轻一代来说,是很难接受的,在这里有很多地方都涌现出中西两种文化的碰撞。安修士进产房,对秋明进行人工呼吸,这些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但正是这个西方人的先进思想打破了传统的,化不开的观念,拯救了生命。中西文化必然有冲突的一面,但这种冲突是短暂的,最终会融合。
- 教育文化的冲突与融合
作者借安修士将民主、平等、自由、博爱的观点引入对吴家人的教育中,吴太太和儿子丰漠就是这种异质文化感染的直接受益者。安修士给吴太太带来了西方文明中的先进思想和爱情,在这种先进的文化感染下,吴太太获得了精神的自由,作为学生的丰漠在学习新知识过程中,感受到新鲜事物和知识所带来的愉悦,他甚至希望更多的吴家人受到西方文化的教化,作者认为传统的思想需要有新的源泉注入,而这种新的源泉来自于西方的文化,但并不是因为这样就否定了中国的中国的教育,反而这两种文化的结合展现出一种和谐的美。
- 爱情观的冲突和融合
吴太太受中国传统教育,她不能忘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的千年古训,她也深知自己不可能跨越爱的樊篱,重新找寻自己的爱,她只能忍受内心的痛苦,维持着吴府的“平静祥和”。在安修士的启发下,她开始对男女爱情进行了审慎而理性的思考,她不再是孤立的以东方人的视角来看待男女关系,看待女人社会角色,她开始以男女平等,人人都有追求自由幸福的权利这一视角来看。
她的内心是矛盾,这种矛盾是中西方爱情观的冲突,一方面,她认为家庭和谐比个人得失更为重要,另一方面,自己也渴望西方爱情观宣扬的爱与自由。最终,吴太太为心中的爱情打破了传统的束缚,但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旁人的爱情提供了机会,她打破了女孩子不能通过照片挑选丈夫的传统,让安修士收养的女孩们自己挑选夫婿,也没有再限制儿子丰漠与秋明各自的爱情,不仅让他们精神和行动上自由,也让灵魂获得自由,中西爱情观的冲突再次融合。
- 女性意识的冲突与融合
吴太太在为自己着想后,大家庭里发生了变化,没有了她,家中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于是决心追随此时因帮助他人而身亡的安修士,在为他人着想中寻找自我心智的满足,她重新找到了自己在家中的位置,妥善安排解决了各种问题。
吴太太是在吴府大院内做了一次“娜拉式”的出走与回归。她的“出走”是为了寻找西方文化所追寻的作为一个“人”的意义,而不只是一家之长、一个母亲和妻子。
但最终吴太太“回归”了,它又是反娜拉主义的,易卜生的娜拉为了追求人格的独立,一走了之,留给观众一个悬空的疑问:孩子怎么办?而吴太太“出走”前安排好了一切后事,当她获得人格的认知后,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归”。因为她意识到,作为一个独立完整的“人”,必须有担当,先承担责任才有资格谈权利,人格的独立不应以牺牲子女和家庭为代价。
“回归”后的吴太太虽然承担原来的职责,但此时的她,再不是从前的吴太太,而是理解并获得自我后 “回归”的全新的吴太太, 她开明地持家,支持儿子们选择的事业,同时接手了安修士留下的儿童救助工作以及儿子新农村建设的大批社会工作。她的女性意识发展路径非常清晰,她在中国传统思想中找到了秩序,从西方思想中找到了人格,她没有违背中国传统对妇女生育和持家的要求,也在西方文化里对自我进行了建设。
写在最后
有不少学者认为,赛珍珠因观念先行而使人物形象的塑造有失真实自然,且极力为小说中的人物说话,说教意味较浓。但我认为,《群芳亭》仍是中西文化互相碰撞的一个珍贵记录,反映了中西文化融合理想制约下的女性主义诉求,小说中的一些观点不仅超越了吴太太所处的时代,甚至早于女权主义思想的发展,赛珍珠在对待女性问题上的其实具有高度的敏感性和前瞻性。书中所留下的未解问题,也使我们对当时女性的生存状态和女性解放道路有了更多的关注和思考,甚至反观现在,许多两性问题,同样未能得到解决,这部小说对如何维持两性平衡和争取女性自由与独立都具有重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