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丽晶晶和她们的父亲
中篇小说
文/钟奋生
(一)
她们父亲的病,经过两次脑出血;两次住院治疗,现在病情又逐步趋于稳定状态。当然,康复期治疗还需要一个较长的时间。就目前而言,还没有完全摆脱危险期。
好容易盼来了暑假,丽丽、晶晶怀着既兴奋又沉重;既欢乐而又还有一种说不出苦楚的心情去看她们的父亲。一早,刘医师就赶来告诉他们,说罗司机的车子今天到Z市去。这里离Z市有四百公里的路,丽丽、晶晶原计划是明天搭火车去的。她们很快收拾好了行李。
刘医师上楼来,见晶晶还穿着那件挺土气的花格子衣服,与丽丽这身极鲜艳的红连衣裙相比较,反差太大了!让人看了就感到她有遭人冷落之感!于是她似乎有些生气似的,冲着晶晶说:
“快,换过一身!这么热的天,还穿这么厚的衣服,真是!你那条绿连衣裙不是蛮好么?……”
“我要她穿,她就是不穿!”丽丽插话说。
那件翠绿色的连衣裙是妈妈买给她的,别人都说穿了好看,她却怎么也不喜欢穿。她嫌裙子的腰太小,胸脯绷得紧紧的,浑身不舒服。她尤其讨厌胸前那朵醒目的花。她穿这条裙子出去,便会招来好些滴溜溜的目光。她便感到自己一下子变得庸俗起来;变成了那种妖妖气气的下流货……她打开柜子,取出那条素白的连衣裙换上,这是她父亲买给她的,她挺喜欢,而且还舍不得穿。真是,她竟忘记穿这一身连衣裙去见她父亲!她换上这身连衣裙,本来文文静静的她,更显得秀秀气气了。瞧她的背影,简直还有点象个修女。
她们下面的王姨也上来了。她试了试她们的行李,有些吃惊地问:
“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哟?怎么这样重?”
“还不是一大摞爸爸和晶晶的译稿。”丽丽答。
“全译好了?”刘医师问晶晶。
她点了点头。
“吴教授都看了吗?”
“看过了。有的地方译得不准确,他还与我改过来了。”
“了不起呵!父亲不知会有多高兴!”
刘医师又转问丽丽:
“你呢?给父亲带了什么礼物?”
“他最喜欢吃的五香牛肉干!”
“哪买的?”
“哪买的?哼!买来的东西算什么好礼物?我自己做的!不信?问王姨!她就是我师傅!”
王姨哈哈大笑。
“你们两姊妹都不错!”刘医师夸赞道。
刘医师和王姨帮她们将行李提到楼下,罗司机的车子还没来,想必是加油去了。这时,王姨小声叮嘱丽丽:
“到那,你不要与你爸过多的讲话。他现在需要安静。尤其,不要惹他生气!”? “放心,我只会好好开导他;我只会说些动听的话;我一切都会顺着他……他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惹他生气呢?”
王姨又转过身叮嘱晶晶:
“你见到爸爸可不要成哑巴啦!将你译书的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他……”
晶晶点了点头。
(二)
汽车开来了。车还没停稳,罗司机就象发现亚洲新大陆似地喊道:
“丽丽、晶晶打扮得这么漂亮!尤其是丽丽,象新娘子啦!”
“哟,自已开起崭新的解放牌,我还没讲你呢!我这条裙子买了几年,原来没怎么穿……”
提起这条红裙子,她就好生有气!她就会回想起父亲许多许多的往事……
那天傍晚,她和班里一大帮子女同学逛街,偶尔在那个私人的摊子上发现了这一条裙子,大家一个个都惊赞得不得了!裙子只有这一条,开口价是一百五十元。她们七嘴八舌与那人还价,价压到最低限度是一百元,再少一分他都不卖。好几个女同学试了试,都穿得不太合身。不是太紧,就是太肥;不是穿了不大方(晶晶认为的那种“俗气”),就是皮肤衬托不起来。丽丽穿上去,简直是要用“美妙”这个词了!于是,她豪不犹豫买下了这条裙子。还穿了这条裙子,在市里那个最大的照相馆照了一张像,她这张像照得漂亮极了!照相馆还加洗了一张,放大到八寸来装门面呢!她欢天喜地穿着这条裙子回家,妈妈也为之而欢喜。哪知父亲看了一百个不顺眼,要她脱下来!
“这条裙子不能穿出去!”父亲发老大的火。
“打扮得妖里妖气干什么?你还是个中学生!”
“中学生又怎么啦?中学生成了清教徒是不是?偏要穿偏要穿偏要穿……”
丽丽哭了。但裙子到底还是脱下来,压在箱底……前几天,丽丽与父亲通了一次电话,不知怎么的,父亲又提到了这条裙子的事。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竟向她道歉,说以前自己太偏激。而且要她这次将那条裙子穿来……本来嘛,当时就在流行这种红裙子,他们学校不仅老师穿,同学也有不少穿,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呢?…… 汽车开动了。丽丽的思潮仍不能平静。她确实对父亲有许多许多不理解的地方,这个“老正统”。
他的一举一动确实令人吃惊……他调进局里几年了,还是一个“单身汉”在那里,局机关设在全国的一个有名的大城市,人家谁不羡慕?谁不想到那去?比他们呆的这个城市不知强到哪去了。这里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冷得要死,又没有什么好玩的。她们一提到调动,她父亲就感到头痛。就感到寸步难行。什么“房子紧张”呀,“户口难进”呀,他总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证明他在那当“单身汉”还要更长的时间。而那么多人一个个都往那调了,一家子一家子都解决了住房;都上到户口,别人的职务还比他低,有一个人竟悄悄打着他的牌子,办好了调动的事……她们呆在这里,逢人就会问“怎么你们还不调走?”单这方面的舆论压力就叫丽丽受不了……她也在生爸爸的气,如今这世道,老实人吃亏呢!……
(三)
汽车正沿着盘山公路在轰轰进行,丽丽仍愣愣望着窗外,让脑海的波涛翻腾……晶晶闭着眼睛,看上去象睡熟了,其实,她也在沉思……
那天,晶晶偶尔听同学说,最近商店里有一种什么特效的戒烟漱口水卖,戒烟率达百分之九十九。她好几个同学的父亲都买了,而且证实戒烟效果确实不错。这个消息,使晶晶为之一振。她父亲是个出了名的“老烟鬼”。原读大学时,同学就给他取一个绰号叫“鸦片”。晶晶妈妈是医师,她与丈夫恋爱时,就开始动员他戒烟。劝了几十年,丈夫不仅没将烟戒掉,投入衡广复线建设工程后,烟瘾反而更大了!那次她父亲回来,晶晶特地留神算了一下,他一个小时竟吸了七支烟!其实,他也下了无数次决心戒烟,时间最长的一次戒了四个月。到底还是熬不住烟的诱惑,起初是偷偷摸摸地吸,他不想让妻子女儿抓住笑柄,最后还是顾不得这么多,只得公开“亮相”……眼下,要她父亲知道有这种戒烟漱口水,心里该多高兴呵……?
怎么搞的?晶晶上课都在想这些事!老师在台上讲了些什么,她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以往,她是从不开小差的,不然,学习成绩能会在系里名列第一吗?
下午一放学,她就骑着自行车奔商店去了。同学告诉她,这种漱口水要十九块钱一瓶,而且买的人很多,她身上恰巧带有二十块钱。她来到同学告诉她的那家商店,服务员告诉她,戒烟漱口水昨天就卖完了。看来这玩艺儿挺俏,晶晶想买戒烟漱口水的心情更迫切了。很遗憾,她一连奔了好几家商店,都没有卖。她只有骑着自行车无精打彩地回家。她将房门打开,叫了一声“妈”。不见回音,她便直奔厨房,想必妈妈正在埋头弄饭菜。她走进厨房,冷锅冷灶的,没有一星儿生气。不对,妈妈今天休班,怎么会是这个景象呢?还有,姐姐呢!她也应该放学了呀!她敏感到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她走出厨房,猛然看到客厅饭桌上压着一张纸条,拿起一看,她整个心都缩紧了!上面写道:
丽丽、晶晶:
来不及了!你们的父亲得了急病!我马上要赶赴广州!你们自己弄饭菜!有难处找刘医师!?
注意:晚上睡觉一定要开个窗子,小心煤气中毒!
母
晶晶急了!她慌慌张张去敲隔壁家的门,想从那探点消息。敲了半天门不见动静,猛然才记起这一家子人都奔老家探亲去了。她几乎要哭了!
“姐姐——姐姐——”
她象孩子找妈妈似的呼喊,她又骑上自行车找姐姐去了……
姐姐到哪去了呢?准在哪个同学吃晚饭?她性子太野,还常爱将晶晶带到她同学家去玩,不管她乐不乐意……
太阳在渐渐西沉,天将要黑下来了。外面这么乱,以往这个时候她一个人是绝对不敢出门的。自行车的速度在加快,她从来没有骑过这么快的车。这个至今见到蜘蛛还惊叫的姑娘,胆量一下子变大了!一连去了姐姐好几个要好的同学家,丽丽都不在,一位同学还告诉她:他们今天下午散学很早,她亲眼看见丽丽上二路电车,不过那是在中山五路,而且已经放学许久了。这就怪了!姐姐到哪去了呢?
晶晶疲惫极了。肚子也咕噜咕噜叫起来。街旁有不少小饮食店,她想停下车买碗米粉吃,几乎就在同时她才发现街道上亮起了路灯。啊,是晚上了!
她不由打起精神,加快了自行车的速度……
“晶晶——”
老远有个黑影在晃动,丽丽在那个快到家的岔道口迎接着她。这一片都停电了,晶晶象盼到了救星似的,扑进了姐姐的怀里……
“晶晶,你到哪去了?我到处找你呢!……”
“我也在找你……”
(四)
他太累了!他整整熬了两个通宵,吸了五包烟。一次牵动全局的大的塌方事故总算妥善处理好,衡广复线的建设,正处于“三年决战”的最后冲刺时刻。那天,当明媚的太阳好容易来到人间的时候,他却猝然倒下了!
前两天,人们就发现他嘴巴有些歪,讲话也显得迟钝。同事都劝他上医院去看,他却仍是那句话:“没关系,一点小感冒。不用吃药,很快就会好。”看上去,他是不堪一击的。过份清瘦,脸无血色,只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天还不怎么冷,他就裹上了一件棉大衣,一进会议室他又习惯将大衣脱下,便于他讲话好打手势,从而增加语言的力量。他的口才和他的技术一样,是第一流的,尽管他平素言语不多。那年考高级工程师,学术答辩他就格外胜人一筹。工作三十多年来,他几乎一直是那个病态。一点感冒,一点咳嗽,家常便饭,并不影响工作,并不影响他通宵达旦的熬夜。这一回,他体温正常,也没有咳嗽,却沉沉地倒下了……
“哎呀!完了!”
人们几乎都发出同样的惊呼,人们匆匆朝医院涌去……在急救室里,他却又奇迹般地睁亮了眼睛……
诊断检查的结果,他无法相信,也大为一惊!
头部CT平扫描
右侧基底节区见一肾形高密灶,面积约:20×30平方毫米,CT值63HU上下累及三个层面,灶围由低密形环绕。右侧脑室受压变小,并与中线结构向左移位。
意见:右侧基底节区脑出血,两侧大脑半球皮质萎缩。
医师:谢素琴
87-4-6
他需要绝对卧床休息。
妻子千里迢迢赶来,组织上批准她来照料丈夫。慰问信、慰问电雪片似的飞来,这些来信来电一般都是妻子念给他听,可是这封外国朋友的来信她却无法代劳,只有让他自己看了。翻译成中文:
听到您患了血吸虫并发症(看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可能是人家告诉他们时,没译准确),我们很伤心。不幸的是我们离开荆州后才知道,否则我们将到医院去看望您;我们希望您尽快康复!
最热切的问候!
陈名刚、肯·莫特
一天,妻子拿着那封刚收到的从北京发来的慰问电,告诉他是铁道部发来的,妻子给他念着电文:
惊悉你突患重病,谨向你及其家属表示慰问,愿早日康复。”
他静静地在听,他双眼闪烁着感激的泪花……他又想到了两个孩子,象在问妻子又象在自语:“丽丽、晶晶呢?你走了,她们怎么办?”
“孩子都好!”触及到女儿,揪着妻子的心,但她仍以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都这么大了,有什么不好办的。只管放心养你的病,她们能照料好自己。我还拜托了刘医师的呢……
(五)
住院治疗一个月后,经复查,出血吸收良好。他恢复得这么快,连医院医师也感到吃惊,但他还不能动脑筋,思考问题就会头疼。医师叮嘱他心情要开朗些,不能有郁闷情绪,更受不得半点刺激。再观察几天,如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便可以出院,出院后还得休养一段时期才能上班。妻子为了他病情的康复,一有丽丽、晶晶的好消息就赶快告诉他。她知道他时时刻刻在惦记着她们,她摸透了丈夫的心。
“孩子很懂事,她们见刘医师家里人多,怎么也不肯到她家搭餐。她们都是自己弄饭菜,丽丽自然是大师傅呐,晶晶只能当她的下手……”她那两片嘴唇薄薄的,说起话来就象她切菜一样快,但吐词却清楚,而且语音动听。“笑死个人,第一餐她们搞的是夹生饭,晶晶说姐姐煎得蛋烧糊了,还咸得吃不得。哈!丽丽是个服输的人么?她去向楼下的王姨请教,王姨是国家级的一级厨师呐!果然,晶晶说姐姐后来的菜越弄越好,一天一个样(快超过妈妈啦……)。丽丽是不错!刘工程师也来电话讲,她买菜精着呢!别人手快,她眼更快,她一下就发现了人家用小指头在称上搞名堂……”
“晶晶呢?”妻子夸赞丽丽够多的了,他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她呀,对你孝顺着呢!她告诉我,她为你买了一瓶戒烟漱口水,花了十九块钱。说,用不着啦 ,他一进医院,就自然而然把烟戒掉啦!晶晶说那就放到家里,等你以后想吸烟时就寄给你……”
“菊英,等他们放暑假,我想将丽丽带到工地上去,她需要更多的了解一下社会。”他深深叹了口气:“现在我不放心的就是丽丽,她的世界观有问题……”
“孩子挺懂事,挺聪明的,在学校还是团的干部,世界观有什么问题?你不要想这么多,好好休息!”
妻子怕又勾起他对丽丽一些不愉快的回忆,赶快拉他到外面散步去了。
(六)
丽丽酷爱文学,在试着写小说。这他不反对,他也期望她有朝一日会有大的作为。从她的习作中,根本无法想到是出自一个才二十出头;还没有投入社会的女大学生之手。书呆子气在作品中一扫而光,应该说她观察生活也是非常细心的。但展现在人们眼前的却是凄凉、悲愤、空漠、孤独——那么一个冷冰冰的世界!他确实想不通,丽丽这么活跃,爱好这么广泛(乒乓球、羽毛球、游泳、滑冰、跳舞……哪样不会?),这么一个明显的“外向型”性格的人,偏偏在作品中流露出忧伤、凄凉、孤独的调子。如她写的那篇《月夜》,文笔、构思、语言都不错,就是格调太低沉了。中秋节那个寡妇,拿着月饼 ,“伴随着鬼泣般地松涛”到丈夫的坟头上去“赏月”,亏得她想得出!还有这一篇,他忍不住又要讲:
“好好一对夫妻;这么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你怎么偏偏要把他们拆散呢?你看你看,又想到“死”字上去了!他的妻子就这么量小?怀疑那个第三者,就去卧轨自杀!……”
“现在那些‘正统’作品吃不开,人家都不愿意看。”丽丽挺不服气,“我的作品并不是没有生活基础瞎编滥造的!我是搞了社会调查的!”
“问题是:你的路走歪了!你所触碰到的都是社会的阴暗面!你还不懂得人生的价值!”
“好了好了,我不与你争。你的‘正统’思想与我们这一代无法谈到一块!”? 他们这一代?无法与“正统”谈到一块?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他沉痛地感到,加强青少年的政治思想工作,确实成了当今中国的燃眉之急!他在一篇日记中这样写道:
“青年人思维敏锐,接受新生事物快,有许多优点。但也有不少弱点。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他们的目光很快波及到世界。他们希望中国强大;希望中国尽快达到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生活水平(丽丽就在惊叹:我们列车的时速怎么才八十公里?人家几百公里啦!),爱国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们爱将中国的落后现状与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比较,却不善于把旧中国和新中国加以比较。他们不容易深切了解先辈们为了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付出了何等巨大的代价!他们不完全懂得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够救中国,才能够发展中国的道理。加上这些年我们政治思想工作的放松,社会上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的泛滥,于是,导致于今天相当一部分青年的“信仰危机”……”
他确实在为丽丽担扰,她的生活面太窄,她还不真正了解社会,更不了解历史。他深深到自己过去对她太迁就,教育不够。引导丽丽走上正确的轨道,这是他的当务之急。以前他为什么没有这种紧迫感呢?是死神唤醒了他。他好容易从死神怀抱里挣扎出来,他有责任在他生前要使丽丽的世界观来个根本的转变。孩子听不进“大道理”,这是“文革”片面强调“突出政治”的后遗症;人们对政治产生了逆反的心理。那么眼下对孩子进行教育,也得换个方法。她不是口口声声左一个“社会调查”右一个“社会调查”么?好,就请她到衡广复线建设的工地上来,体验一下这里的实际生活吧,让她看看中国铁路工人的风貌,看看那些默默奉献,忘我劳动的建设者们的精神境界!他熟悉的那个周工,年仅四十五岁,那年和他一起来到衡广复线时,身体不知有多棒!但是,由于他呕心沥血,没日没夜地干,白天攀山涉水搞测量,夜间还要忙着整理技术资料。过度的劳累将他给压垮了!前不久便离开了人间……他留给妻子儿女唯一的遗产是一张七十天的公休假条……丽丽不是要搜集生活素材么?这就是最好的素材,在这里,可歌可泣的活生生的故事多着呢……? 他还有一桩心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花了几年心血苦心经营译的那本英文版的《线路桥梁工程展望》一书,约六十万字,他现已完成四分之三的工程量。他隐隐约约地预感他将要结束人生的旅途(尽管他正在康复)。唉,这本书早抓紧点时间译完就好了!留着这个尾巴(而且后面的章节又是最重要的,对我国现代化铁路的线路、桥梁建设有着举足轻重的指导意义)。一旦自己不行了,将会前功尽弃……他都是利用业余时间搞的,人们几乎还不知道他在译这部这么有价值的巨著。到局里工作后,他便没有精力弄这个了。译稿他还放在家里。原计划等衡广复线完工后,再一鼓作气挤出点时间译完它,现在看来不行了……
“你现在是好好休息,不要想那么多!”
“我也在强迫自己‘好好休息’,可是办不到,脑子里乱糟糟的,我还担心工地上出问题……”
“我们还是又出去走走吧!”
(七)
前几天,妈妈带回信来,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爸爸出院了!为了稳重起见,父亲出院后暂时还住在她们广州的姨妈家里,在那再休养几天就准备回来。
“爸爸、妈妈要回来了,我们来个使他们大吃一惊怎么样?”丽丽提议道。
“怎么个吃惊法?”晶晶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负责清理爸爸的书房,他的书太多,又乱七八糟的,我呢,来布置客厅,我们要让家里变个大样!”
丽丽说干就干,她将客厅里的沙发、装饰柜、饭桌都换过了位置,摆放在最佳的角度。她还弄了些油漆,请来两个男同学,将三个房间的地板刷了一遍绿油漆(等爸爸、妈妈回来,非要他们买地毯)。她又上街买了一瓶花,放在装饰柜上;买了几幅画贴在墙上。她看了看,想了想,忽又激起灵感:她将妈妈那顶挺别致的椭圆型的草帽拿来,缝了一朵非常醒目的花在上面,又设法弄来了几根野鸡毛,别开生面地也缝在草帽上,然后再将草帽歪钉在客厅最引人注目的地方。看上去非常浪漫,叫人联想到神气的美国女郎……
晶晶清捡父亲书房的工作也非常细致认真,将书柜、箱子里、隔板上的书统统搬出来,尔后再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好,还编了索引目录,便于父亲查找书。她在清捡那个大箱子的书时,见里面有个大布包,打开一看,原来是父亲那一摞译稿和那本英文版的《线路桥梁工程展望》的书。她眼睛亮了!她来了兴趣!她一边翻看着译稿,一边查对着书,当她看到父亲的译稿任务还没有完成时,便决定帮父亲完成这个任务。她与丽丽是同一年考上大学的(丽丽考了两年),都录取在本市。丽丽在读师范学院,她在读铁道院。她如今成父亲的“校友”啦。更凑巧的是,他们学的还是同一个专业——线路桥梁系。吴老教授过去教过她父亲,现在又来教她……考上大学了,可不象高考时那么紧张,加上晶晶功底好,学习根本就不费什么劲。业余时间有的是,有时他们下午还不上课。她想力争这个学期将这部书译完,作为献给父亲的礼物,他一定会十分高兴!于是,她是兴致勃勃的向姐姐提议:
“你得给我保密!我也使爸爸来个大吃一惊!”
晶晶还在读小学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教她学英语(丽丽不乐意学,进中学后她也是这门功课最差)。晶晶其它功课好,英语成绩还格外突出,以致现在她的老师都怪她找错了门,当初应该报考外语学院的。晶晶的理想并不是想当翻译或担任英语教师,而是立志将来和父亲一样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成为一位令人羡慕的高级工程师。英语,只能说是她唯一的业余爱好。
她开始投入紧张的译书战斗了!父亲严谨的学风,熏陶影响着她。她每译完一章,都要细心地对照检查一遍,然后再往下译。一步一回头,一步一个脚印,稳稳扎扎地行进……放学回家,她就往书房里一缩,也象父亲那样,没日没夜地干!如果是星期六,弄不好她就要熬通宵……
“晶晶!你想死还是想活?真的还不熄灯睡觉?”丽丽感到事情严重了!妹妹身体弄垮了,她怎么好向爸爸、妈妈交差呵!“我起来,给你点颜色看看!”
晶晶既爱姐姐又怕她,姐姐在她心目中比妈妈的权威还大。她听了姐姐的话,姐姐早早上床,她也只有乖乖睡觉。这样,第二天清晨丽丽就有理由拉她起来长跑,丽丽象妈妈一样爱护着她……
(八)
日子从她们眼皮底下一天一天地溜过去,爸爸、妈妈还没见回来。一向欢蹦乐跳的丽丽,眼前布满了阴云,心儿乱麻似的。莫是姨妈家出事了?莫是妈闹病了?莫是……她不敢想下去,她感到倒霉的幽灵在上空徘徊,但愿不会再发生什么意外吧!她强迫自己努力朝好的方面想,爸爸、妈妈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就会回来。但光阴一日复一日地流逝,她又不得不打消这种念头……晶晶整个心都扑在译书上,她顾不及考虑这么多,也甚至忘记了这些天爸爸、妈妈要回来……
丽丽盼呵,盼呵,望眼欲穿地盼!好些天过去了,终于盼来了母亲的一封信。她们捧读着信,当念到信中的那一段时,两姊妹几乎都快哭出声来了:
“他太麻痹了!以为全好了!以为没有问题了!讲都讲不听!他又开始埋头看书,又在考虑工程上的事……那天,在回来的途中,他躺在卧铺上看书(我将他的书收起,他待我一走又偷拿出来看!),待我买饭回来他就昏迷了,别人都以为他是睡着了,我见他脸色不对才发现……幸好这时车子已经进站,于是我和列车员还有那两位下车的旅客将他抬下车,车站的服务员又忙着挂电话,帮着要来了一辆救护车,赶送进了这里的医院……
经“CT”检查,又发现他左侧基底节出血,这样两侧出血后,病情就更为复杂化了。目前虽尚不会危及生命,但今后是否能完全复原尚不能断定,现仍在继续治疗中……”
这天晚上,丽丽没有开电视看,晶晶也没有埋进书房里,两姊妹依偎坐在沙发上,默默无言,许久许久……丽丽此时此刻,才深深理解“相依为命”这个词的深沉含义……
日子仿佛一下子停滞了。她们只感到黑夜是那么的长;人世是这么的艰辛。为了父亲的健康,她们心底开始虔诚地向苍天祷告:上帝呵,保佑爸爸平安吧!外婆是基督教徒。她曾告诉她们,遇灾难就向上帝祷告吧,上帝是万物之根,会来拯救我们的……
她们决定请几天假去看望父亲,他原来就过份清瘦,现在准更瘦得不成样子。当然,她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们的父亲胖了,胖得她们不认识了,确切地说,是浮肿……那天她们请好了假,车票也买好了。丽丽在忙着收拾行李,晶晶便上街去买几斤水果车上吃。谁知晶晶出门就出事了!她心思沉沉横过公路,那位骑摩托车的小伙子也心急如火去奔丧。当时正有一辆汽车开来,她让了汽车却没注意摩托车,被摩托车擦碰了一下,撞倒了!她下巴碰了个口子,流了好多血,送进医院还缝了两针。刘医师说,还算好,就这么一点外伤,换几次药就会好,丽丽可急坏了!赶快打电话将这事告诉妈妈,妈妈于是再三叮嘱她,要她们现在千万不要到这里来,等晶晶痊愈了再说!她父亲还没有摆脱危险期,受不得半点刺激!待晶晶伤痊愈,日子一晃又过了个多月;暑假不知不觉迫在眉梢,妈妈要她们干脆放了暑假再来,她们父亲的病情比前些日好多了。
(九)
汽车开进了一个山谷,山谷据讲有十八里。两边的山越来越高,路面也越来越不平坦。车子象个喝了酒的醉汉,在晃晃荡荡地行进。上空没有一丝风,太阳也被厚厚地云层裹着,天气闷热得叫人心慌。丽丽无精打彩地看了看表,这时已经快到下午五点。刚才在山谷那边,由于别人一起交通事故,耽误了他们整整两个多小时。罗司机望着丽丽、晶晶一脸倦容,告诉她们,出了这个山谷就是Z县境内,Z县过去就是Z市了。丽丽、晶晶为之一振,都来了精神。
出了山谷就是Z县境内……再过去就是Z市了……就要见到爸爸、妈妈了……丽丽又想到那次父亲在电话中告诉她,今年暑假要带她到衡广复线工地上去。唉,现在是去不成了。不然的话,她一定要在那注意观察生活,爆出一篇有份量的“社会调查”来!好让同学老师大吃一惊!……父亲将整个心都扑在工作上;拼死拼活地干,病倒了还念念不忘他的工地,这是为什么呢?记得父亲与她讲过,一个人一旦有了信念,有了理想,他就会看到光明;向往着光明;他就会醉心于崇高的事业……这些话过去她是听不进去的,现在回想起来格外深刻亲切……
汽车开出山谷,开始起风了,风偶尔还送来几声闷雷,天到底凉下来了。晶晶望着窗外的田野;望着远处象磨盘似的缓缓转动的大山,她也在想她的父亲……
就要见到爸爸了!她有多少话要与他讲呵!这几个月独立生活的酸甜苦辣,确实是值得回味的——那天她与姐姐借辆大板车去拉煤,回来的途中下雨啦,好些藕煤淋坏啦。后来天睛了她们又学着做煤,将那些散煤都做好啦……还有,她埋在房子里译书,丽丽又要开电视看怎么办呢?为了排除外界的干扰,她采取了开录音机的办法,用抒情动听的歌曲,伴随着她如痴如狂的沉浸在译书战斗中……哦,对了,她还要告诉父亲,她现在已经是预备党员了。她开始热心参加学校一些社会活动了;帮着系里办墙报什么的……
她从小就与父亲合得来,她在他面前是活跃的,甚至还有点小调皮。她总爱藏他的眼镜,让他几乎是摸着走路,从而逗得她哈哈大笑一阵……她还爱藏他的烟,命令她的父亲“不准到房间吸烟!”。还在很小的时候,她与丽丽就是两种截然相反性格的人。丽丽爱热闹,每逢星期天就吵着爸爸、妈妈要上街;要去坐公共汽车。晶晶爱安静,最讨厌上街;尤其讨厌挤公共汽车!
“爸爸,让她们去!我们到湖边去玩!”
爸爸带她出去玩,便与她讲故事,讲“培根”,讲“爱迪生”,讲“张衡”,讲“华罗庚”……既使没有现成的故事,他便根据路途的长短编故事。
“爸爸,你的故事怎么一到家就讲完了的呀?”
他便抱着她哈哈大笑,尔后放下她进书房去了。晶晶很懂事,从不打扰他…… 晶晶什么心里话都爱掏给爸爸,姐姐如何心里烦躁拿她来出气呀?妈妈又在骂她做事手脚笨啦……凡是心里有什么委屈,她都要与父亲倾吐……甚至自己第一次来月经(那时她才九岁),也首先告诉他……
风越刮越大,越刮越凉。云朵在上空汇集,吞噬了最后一线蓝天。闷雷在天际滚动,偶尔还来一道闪电。汽车开进Z市已是傍晚时分,那阵子天还是光亮着的,还有夕阳的余辉。此刻天却暗昏昏的,呈淡黄色;看来要来一场暴风雨!当汽车开到医院大门口时,那儿站着好些人。妈妈在那揪心的啜泣,丽丽敏感到不对头,她愣愣站在那儿不敢往前跨一步。……
晶晶出人意料的平静,她一步一步地朝那群人走去,近了,更近了,她看见父亲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安祥,像睡着了一样。晶晶两眼一黑,差点晕倒,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往自己。然后,从提包里捧出那一摞译稿,从从容容走到父亲遗体旁,她将译稿整整齐齐放在他身边,尔后温温顺顺地坐下,她要将一切的一切告诉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