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玄女点化宋江,告诫道:
玉帝因为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
这是摆在宋江面前的两条道路,替天行道便可重登紫府,继续造反便要罪下酆都。紫府是仙人修炼居住的宫殿,宋江上应星魁,原本就是道家紫府的得道之人。酆都则是鬼城,宋江如果违背九天玄女的法旨,不仅不能重登紫府,还要继续接受惩罚,从凡界打入修罗。那么,宋江到底遵没遵守九天玄女的法旨,重登紫府了呢?
天书到底是神马玩意
九天玄女这番话,是在传授天书时说的。通俗本的原话是:
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吾有四句天言,汝当记取,终身佩受,勿忘勿泄:“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外夷及内寇,几处见奇功。”
玉帝因为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嘱之言,汝当记取。
这段话与古本大有出入,九天玄女的四句天言应当是续书作者所加,古本并没有这四句。
既然要宋江替自己卖命,九天玄女当然要有所酬劳了。但是,九天玄女的酬劳并非对宋江的奖赏,这三卷天书原本也没有那么神奇,只不过就是一部花名册!
施耐庵自始至终都没有具体些这部天书的内容,大概是怕泄露天机吧。不过,施耐庵在几个细节处,透过宋江、吴用的视界,偶尔露了露天书的峥嵘。
《水浒传》共有三处说到了宋江、吴用翻看了天书。
第一次观看天书是在第四十六回“扑天雕两修生死书,宋公明一打祝家庄”。宋江点将下山攻打祝家庄,但却没有带上吴用。宋江哪知道用兵?头一仗就被祝家庄的疑兵之计搞得晕头转向。宋江在马上忽然想起,天书上说“临敌休急暴”。这是什么天书?本以为天书犹如诸葛孔明的鹅毛扇,排兵布阵尽在掌中。或者是黄石公传给张子房的《太公兵书》,一册在手便可运筹帷幄。九天玄女的天书却只有这四个字,根本算得上兵法,更谈不上所谓的天机。
第二次翻看兵书, 出现在第五十二回“李逵打死殷天锡,柴进失陷高唐州”。话说高俅侄子、高唐州太守高谦为给小舅子报仇,将柴进下了死囚牢。宋江一伙为义气而下山攻打高唐州搭救柴进。没想到,高谦会法术,指挥阴兵将梁山人马杀了个大败。宋江无奈,请吴用看天书,寻找破解高谦妖术的法门。天书还真的有,第三卷上介绍了“回风返火破阵之法。”,宋江大喜,第二天志得意满地摆开阵势,用天书传授的法子与高谦斗法。可是,天书也不济事,梁山泊再折一阵。
再就是第六十四回“托塔天王梦里显圣,浪里白条水上报冤”晁盖托梦,说宋江有百日之灾,须得江南地灵星可救。古本上说,宋江请吴用圆梦,都不知道江南地灵星是谁,于是,二人翻看天书,心中便有数了。第二天,宋江背疮发作,浪里白条张顺献计说,江南有个神医安道全医术高超,愿意前往相请。后来,张顺请来了安道全,十天之内就治好了宋江。
三次看天书,只有一次灵验。而灵验的这一次,竟然是找人!看来,天书原本就是一部花名册,梁上108人的花名册!
九天玄女在授予天书时,还特别叮嘱宋江:只可与天机星同观。果然,宋江此后只与吴用一起观看天书。宋江怎么就知道天机星就是吴用?一定是观看了天书的缘故。所以,天书就是一部妖魔花名册。
《大宋宣和遗事》中说,宋江杀阎婆惜与吴伟之后,逃跑途中进了九天玄女庙,在神案上得到了一部天书。天书扉页上写道:
破国因家木,兵刀用水工;
一市充将领,海内耸威风。
宋江展开正文一看,原来写有三十六个人的姓名,他本人是为头的。于是,宋江带着这卷天书上了梁山,按照天书上的姓名,找齐了三十六人。
其实,这部天书什么用途都没有,既不能帮助宋江排兵布阵,也不能提供破解道家法术手段,更不能预知未来。从后来宋江吴用对天书的应用来分析,九天玄女所授天书,竟然只是一本诸如花名册之类的小本本。这个花名册自然就是一百单八个妖魔的名单,宋江奉上天之命照单捉妖而已。
晁盖告诉宋江有百日血光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宋江吴用圆梦,翻看天书才知道,江南地灵星就是神医安道全。不妨想想一下,这本天书至少有这么几栏,星宿、姓氏、籍贯、年龄、绰号,晁盖说是江南地灵星,一查就出了一连串信息。于是,宋江明白,原来地灵星就是安道全呀。
宋江接受宋徽宗的旨意,怀揣天书四处搜罗书上的人物(或者说是妖魔),然后统统刻进石碣村碑文,不过就是姜子牙封神的勾当,天书实在是太唬人了。
天书如此不堪,也是在“黑三郎”。宋徽宗除了写字画画是一等一的高手而外,哪有什么治国之方啊?
《大宋宣和遗事》在讲述宋江得天书的故事时,既没有做梦,更没有遇见九天玄女,九天玄女庙也不是在所谓的“还道村”。施耐庵如此演绎这段故事,应当大有深意。
二龙戏珠的惊天隐喻
九天玄女召见宋江,授天书、传天语之后,令使女把宋江送出。书中如此继续写道:
宋江便谢了娘娘,跟随青衣女童下得殿庭来,出得棂星门,送至石桥边,青衣道:“恰才星主受惊,不是娘娘护佑,已被擒拿。天明时,自然脱离了此难。星主看石桥下水里二龙相戏。”宋江凭栏看时,果见二龙戏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声,却撞在神厨内,觉来乃是南柯一梦。
九天玄女到底还是看出了宋江魔心未断,青衣女童奉命对宋江再度警告。宋江所见到的,其实就是北宋王朝的最后一幕:历史上著名的靖康二帝相互推卸历史责任,把大宋江山当做随意戏耍,最终落得个坐井观天的悲惨结局!
前文说过,据《靖康要录》记载,靖康元年,也即宣和七年,守备太原的童贯原本是要联手金国灭辽的。但是,却中了粘罕的一箭双雕之计,童贯假冒军功,且私自逃回汴梁,把太原拱手交给金军。同时,仪仗太上皇拒绝留守京师,裹挟徽宗渡江难逃,试图复辟。
徽宗、钦宗这“二龙”把大宋江山玩来玩去,结果把江山社稷玩丢了,也把自己玩进了五国城坐井观天。这个“井”不就是九天玄女庙里的那个池子吗?
北宋灭亡后,赵构在临安登基,建立南宋王朝,偏安一隅。北边的蒙古民族迅速崛起,1279年2月6日晚,人类历史上最为惨烈的一场大规模海战,在广东冈州崖山展开,南宋战败,大宋王朝灭亡,陆秀夫背着宋朝最后一个主子卫王赵昺投海自尽。赵宋的亡国与“水”大有关联,这似乎也能印证九天玄女的预言。
九天玄女的那个池子,预示了徽钦二帝最终的坐井观天命运,也预示了汉人统治的大宋王朝最终灭亡于“水”的结局。这种以神灵预示国运的写法,简直就是春秋笔法了。
后来考证,宋徽宗父子坐井观天史上并无此事。当时施耐庵根据《大宋宣和遗事》,通过九天玄女庙宋江的梦境,记载了靖康之耻这一段历史。
宋江人生大逆转
宋江作为朝廷党争的江湖暗线,原本是有很大的野心的。但是,宋江的野心绝不是上梁山,而是追随一党灭掉另一党。但是,人生遭际告诉他,这种走卒生涯并不能让他实现人生理想。所以,心中不满,在江州浔阳楼上,决心“血染浔阳江口”,并且要超越黄巢,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上了梁山泊后,只呆了三天就迫不及待的下山,急切的把老父亲和兄弟宋清接到山上,好安安心心的造反。但是,这个江湖走卒竟然被九天玄女看上,被请进了九天玄女庙。在宋江的潜意识中,九天玄女殿就是宫殿,宋江匍匐于“ 帘前御阶之下”再拜道:
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觑圣容。”
九天玄女传的是法旨,而宋江却认为这就是御旨,是皇帝下的诏令。从此,“替天行道,辅国安民”成了宋江再上梁山后的人生信仰,从铁了心的要造反,转而铁了心的要招安。《水浒传》整部书就是围绕梁山泊招安这条主线,来反映宣和年间的朝野大事。因而,这一回书就是《水浒传》的总纲。
宋江按照九天玄女的法旨,以及天书的指引,将107个龙虎山上道家地窖中走脱的妖魔一一照单搜罗,齐聚与梁山泊,竖起“替天行道”杏黄大旗,坚定的走招安道路。
有观点认为,宋江违背梁山好汉,特别是晁盖的意愿一心一意的要招安,是很阴险狡诈的腹黑之人。实际上,施耐庵早就在这回书中预设了招安的故事发展脉络,而且,在梁山上自始至终的贯彻招安的思想意图。
梁山好汉中,第一个提出招安的不是宋江,而是行者武松。这是在第三十一回讲的事情。当时,武松在孔家庄与宋江告别时,说要往投二龙山鲁智深处,告诉宋江入伙的目的就是为了异日招安。
梁山泊上,宋江也没有隐瞒晁盖。第五十五回“吴用使时迁偷甲,汤隆赚徐宁上山”中说,徐宁被老表汤隆骗上梁山后,连连叫苦。宋江当着众人的面前来相劝:
现今宋江暂居水泊,专待朝廷招安,尽忠竭力报国。非敢贪财好杀,行不仁不义之事;万望观察怜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
当时,“ 晁盖、吴用、公孙胜,都来与徐宁陪话,安排筵席作庆。”
第五十四回将呼延灼领兵讨伐梁山,一仗下来,副将彭玘被擒。宋江劝降彭玘后,把他送到了梁山去见晁盖。稍后,轰天雷凌振也被活捉上山。宋江便让彭玘劝降,彭玘对凌振说:”晁宋二头领替天行道,招纳豪杰,专等招安与国家出力。“凌振答应入伙后,晁盖很是兴奋:“且教做筵席庆贺。”
晁盖反对招安吗?没有!不仅晁盖赞同招安,在场的所有梁山兄弟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为何到了后来,李逵、武松等人却忽然跳出来强烈的反对招安呢?这就是《征四寇》的问题了。好比《红楼梦》后四十回,高鹗把太虚幻境的伏线几乎全部写丢了。高鹗也是没办法,不这样掩盖,恐怕我们今天连前八十回也没得看了。同样,《水浒传》被埋没了100多年,最终还是落得个拦腰斩断而被续貂的命运。
宋江从九天玄女庙出来后,开始人生大逆转,也将梁山泊领上了招安的道路。这一回书就是《水浒传》的大关节、大拐点。
但是,宋江最终还是没能挣脱党争、帝争的时代纠葛,在人生的最后关头违背了九天玄女的旨意,落得个“罪下酆都”的下场。
宋江结局之谜
《宋史》记载,征讨并剿灭方腊的,是四大奸臣之一的童贯。真实情况是童贯用兵得当,方腊迅速被剿灭,而不是如《征四寇》讲的那样,童贯无能而抢了宋江的功劳。既然是童贯为帅打的这一场镇压战争,宋江就是童贯麾下战将了。至此,宋江已从高俅集团转投蔡京童贯集团,罗贯中这样写,也是秉承了施耐庵《水浒传》前七十一回的故事脉络和创作思路,但却违背了施耐庵的创作思想。
罗贯中写梁山泊接受招安,加入到朝廷军队之中,追随童贯参与了平方腊,这一点没错,与施耐庵在九天玄女庙中预伏的线索是能够照应的。但是,打完方腊之后,宋江的结局就脱离了施公的全书大纲了。
在罗贯中的笔下,宋江最终被四大奸臣联合设计毒死,水泊梁山化为南柯一梦。最后一回,还写到宋徽宗梦游梁山泊,给宋江平了反,但却没有惩罚四大恶人。这些似乎也是在照应前七十一回的伏笔,以“梦”完结全书。不过,这个梦却是金圣叹所做的,并非原书就有。罗贯中是施耐庵的弟子,难道不知老师的创作意图?所以,《征四寇》不一定就是罗贯中所著。
从九天玄女庙这一回书推断,宋江后来是去“替天行道”,“保境安民”了。所以,回过头来看《征四寇》所设计的“宋徽宗梦游梁山泊”比金圣叹的“恶梦”更接近原著的总体架构。
罗贯中的水准,因此在这部书中显得很低劣(假如续书是罗贯中所写)。按照施耐庵的设计,宋江游刃于两大政治集团之间,见风使舵,并最终投靠了蔡京一伙,绝不可能出现四大奸臣联合毒杀宋江的事情。历史上的真实情况是高俅与童贯对立到了生命最后一刻,怎么可能共同设计毒杀宋江呢?
宋江之死,其实在这一回中,也被九天玄女预言了。当时,宋江接受了九天玄女三卷天书后,便由两个青衣仙童带路返回。走到桥上时,二青衣叫宋江往桥下看。“宋江凭栏时,果见二龙戏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声,却撞在神厨内,觉来乃是南柯一梦。”
前文曾经讲到,二龙戏水暗喻徽钦二帝被俘后,被押到五国城坐井观天。宋江被二青衣推下桥去,即刻梦醒。此处暗示,宋江追随童贯、蔡攸,于是,被打入命运深渊。
这种死法,以施耐庵的在这一回的预示,就不是如罗贯中所写,被四大奸臣联合下药酒毒死的。
宋江被招安,应当是历史真实,施耐庵也一定会按照历史的真实演绎一个完整的水浒故事,描绘一个完整的宋江形象。
据北宋名臣、誓死不降金人的李若水在《捕盗偶成》中交代,宋江最终选择了招安,并与其他梁山好汉一同被封官拜爵。李若水的诗是这样写的:
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杀人纷纷翦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骇愕。
宋江等三十六人被张叔夜招降后,应当是被分拨到童贯的部队中,成为“胜捷军”的一部分。《宋史•童贯传》:宣和三年二月,童贯率兵征方腊。《大宋宣和遗事》也记载了这个历史事件,并说宋江“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可见,宋江最终追随了蔡京童贯一党,在征方腊时立了功而被授予官职。也恰如九天玄女“重登紫府”的承诺。这样,也就有可能加入到“胜捷军”,参与到宋徽宗南渡复辟的历史事件之中。
施耐庵就是按照这个思路写的,这才有了九天玄女传授天书的故事。
童贯一伙被斩首尚不足一年,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高俅去世。宋江等梁山人物也随着朝廷的党争和北宋的末日,而走到了命运的终点。
回想宋江当年被宋太公“出了籍”这件事情,到此也可得以印证。宋江所从事的隐秘职业,以及其巨大的野心,不仅为自己的末路做了铺垫,也足以危及家族,“出籍”不过是宋太公以及宋江本人的掩耳盗铃之为。
还有一条施耐庵留下的线索,就是宋江的发配地是江州。江州这个地方原本是古代话本虚拟的地名,但从蔡九知府这个人的信息来推断,《水浒传》中的江州指代的应当是镇江。为什么宋江偏偏要发配到镇江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因为,镇江是被蔡氏兄弟选定的退步之处,也是童贯勾结蔡氏一党企图拥立宋徽宗复辟之所。因而,宋江最终在这场帝争之中丧命,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推测。
不管怎样,宋江之死大概就在靖康年间,被作为“二龙戏水”的陪葬了。宋江这样的终局,实际上就是童贯以私家武装支持宋徽宗南下复辟,最终被宋钦宗杀戮的真实写照。
“隐水浒”下一节将讨论晁盖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