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文学
来源:乐亭文化研究会《读乐亭》杂志第56期 | 乐亭故乡人网站(www.guxiangren.com)
题图来自网络
每到春节,我都会想起八十多年前家乡过大年的情景。当年贫乏的物质条件和生活水平与现今无法相比,但总有些童年的趣事、旧情和乡土文化风味感到温馨和难忘。现将印象深的几点忆述如下。
过大年要团圆
抗战前十年是我的儿童时代,当时还没有春节这个名词,老百姓说除夕和元旦,就是指夏历(阴历)腊月三十(或小月二十九)和正月初一,叫做大年。农家过年特别注重团圆美满,几代家庭成员都要同堂欢聚。县志上收录的过年谣,前两句“大年二十一送闺女,大年二十二接宝贝儿”,就是指冬闲带孩子回娘家的媳妇年前都要回到婆家去,成年在外做事和上学的家庭成员也要届时赶回家来,同享“全家福”和“天伦之乐”。 闺女婆家路远的要套车送,那时家乡有个习俗(不知是否全县都如此),送新媳妇回婆家时娘家需要派一个男孩陪同,叫“压车”。我五岁时就曾陪大姐去过她婆家大黑坨一次。那是我平生首次到十几里以外出游,一切都感新鲜。沿途经过杜小口儿、锅儿捏(戈耳崖)、活坨(胡家坨)等名称奇怪的村镇,向大姐问这问那,很感兴奋。到达后,亲家大妈让一个大男孩陪我在当街看风景,让我和家长们同桌吃饭,提前给我压岁钱,临走还塞到车上一袋子花生大枣。 那次出行印象更深的是大姐婆家人丁兴旺,欢欣和睦,红红火火,很有过年的气氛。大姐融乐于其中,我很为她高兴。 至于为什么要压车?有人说男童子命重千斤能保一路平安,长大后知道是瞎说,真意可能是为免除少妇在路途中寂寞和尴尬。
那时乡间更引人注目的是一大批在东北经商的乡人回家过年的情景。清末民初乐亭是晋冀鲁一带闯关东做生意人数最多的县份,常听说乐亭人口三十六万,整数在县内零数在关外;还说,乐亭村村都有下关东的买卖人,东三省县县都有老呔开的杂货铺。 县志记载,乐亭客商每年都有相当数量的汇款寄回乡里,最多一年达1000万银元。这些钱流入县镇商家和乡村农户,对农村经济乡民生活的影响不言而喻。每年腊八前后游子们络绎还乡,或探亲,或成婚,或兴家,或养老,他们不仅带来大箱小包的礼品年货,珍器稀物,带来兴家的资财,幸福的远景,红火团圆喜庆的气氛,还带来一股城镇商人之风,新颖时尚之风,使寒冷寂寞的乡村变得热闹起来,活跃起来。
我们村十三户人家中,八户都有出关经商的人。我同族二爷四代十人在黑龙江做生意,后来他回乡养老,和三代婆媳在家留守。每年腊月儿孙们回来过团圆年,灯节后再陆续离去。我去他家拜年,见堂兄族侄们个个身穿皮毛绒缎,带着金镏、怀表,有的摇留声机放唱盘,有的拿照相机给人拍照。晚间家院内外灯火通明,点燃花炮格外新颖响亮。他们讲东北的富庶兴旺和稀事奇闻,什么关东山三宗宝,黑龙江四大怪;小鬼子奸、老毛子坏、高丽棒子耍无赖。还讲日本人炸死张作霖,撵走张学良,霸占东三省,宣统回“奉天”(沈阳)等等,都是我以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形象最生动的是二爷堂屋墙上贴着一张鲜艳夺目的大幅年画 《发财还家大过新年》。画面上一百来人,喜气洋洋,千姿百态。画中间是个富家的厅堂大院,厅内摆放着聚宝盆、摇钱树、松鹤延年画、百福百寿图,花团锦簇,富丽堂皇。正中坐着鹤发慈颜的老翁老太,穿戴五光十色的几孙们簇拥在四周,有的捧宝,有的献寿,有的奏乐,有的歌舞。庭院外仓囤累累,六畜成群,果园菜圃,河塘林木。远处山关缭绕,海天一色,轮船靠岸,火车入关。回乡人群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兴高采烈,满载而归。画的最上方关山之外,地远云高,广厦街市,影影绰绰。在雪江冰树高楼云雾之上,写着松花江、哈尔滨、同记商场、大罗新、益发银行、益发合……都是乐亭巨商创办的扬名全国的大商号。堂兄们说,这张画儿年年都出新花样,乐亭老客儿争着买。当时我很受感染,向往着长大了也到那遍地黄金的宝地闯荡闯荡。
我上小学的那年,日本侵略者蚕食冀东,伪满经济凋零,商店倒闭,山海关封锁,回乡要办出国证。过年只回来一位堂兄,准备在家乡谋生不再回东北了。二爷老病缠身,艰难度日。家乡过年的景象顿感萧条,那张《发财还家大过新年》的年画也日久残破、消失了,可是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它,一幅八十年前的游子衣锦还乡图。
过大年的敬神
前面提到的过年谣,“大年二十三祭灶君,大年二十四贴对子 ”和“大年二十九糊香斗”都与敬神有关。 当年农家过年敬的神,主要是灶君、财神、门神三位。祭灶在旧时代是件大事,关系到吃饭问题。 灶君的神纸贴在紧靠锅灶的墙上,小时候听老人们说,灶君是玉皇派到各家的代表,像元朝的“家鞑子”,不仅监管你的吃喝,还监视你的言行。灶君纸的横批是一家之主,表明他的身份;对联是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希望他向天庭汇报时多说好话不说坏话,以免明年倒霉。大人们说前清年间家家都祭灶,二十三晚上把旧灶君纸揭下来,案桌上摆放糖瓜、花生、炒豆等供品,然后点燃旧神纸,放鞭炮,送他上天,事毕供品家人分吃,等到除夕夜把新买的灶君纸在原处贴上,就算他下界降吉祥了。民国以来祭灶的渐少,到我儿时乡间已绝迹了,但照旧吃糖瓜,贴灶君纸,还吃一顿好饭菜,叫做过“小年”。 灶君是谁?听家乡有的老人说是封神榜里的张奎,他会地遁,可在地下游动监视千家百户。长大从古书得知,灶君即火神祝融,相传是一位最早驾驭了火种并教会人类吃熟食和战胜猛兽的伟人和尊神。
除夕夜乐亭方言叫“五更黑夜”,人们都要熬一宿(读朽),叫“守岁”。天黑后有人敲门,照例是送财神的来了。所谓财神就是印在32开土制黄纸上极其粗糙简单的木版像,每家都开门相迎,每张收几个铜子儿。不买也可以,不过忌讳说“不”字和“买”字,只能假说已经请过了。当年村户中请财神的不少,有的还在住室设神龛烧香上供。这种图像是当地有人印制的,民众自愿购买,官家也不干涉。而年画摊上雍容华贵金盆玉树的财神像反倒没人供奉,只贴在墙上和福禄寿三星一起当画儿看。在乡间我见到的财神像都是文财神比干,没见供武财神关羽或赵公明的。
门神几乎家家都贴,却不如灶君和财神受人敬畏和尊崇。神纸从集市年画摊或杂货铺里购买,都买神态威武的将军秦琼和尉迟恭,没见贴形象古怪的捉鬼能手神荼、郁垒或钟馗的。门神和春联一起贴在堂屋前门(门神贴在门板上,对联在门框上)。贴上后既不上香也不揖拜,任其日晒雨淋变色破损,不到秋天就脱落了。
比起敬神的敷衍和减免,乡间过年敬祖要虔诚和严肃得多。祖宗牌位或在耳房专间,或在正房堂屋。每当元旦黎明上香时,全家都要给祖宗磕头,由长辈带领,一个不能少。我儿时给长辈拜年都不兴磕头了,拜祖宗却是非磕不可的。地上放个棉垫,双膝跪倒连叩三下。小孩子也都学着一招一式地做。供案上摆的食品,改日撤下分给晚辈吃,说是祖宗的福泽子孙分享。
除在家供奉祭祀外,有的村民还要给村头的小土地庙烧炷香。我少儿时,乡间没有过年上大庙进香祈福许愿还愿的习俗,我家附近的新庄、桑园、张各庄、瑶各庄、杜小口的几处大庙,清末民初全推倒神像办起小学了。这可能与商业文化的影响有关,有不少富商为家乡投资办学,没见有花钱修庙宇的,结果就剩下各村村头一间小屋的土地庙了。平时无人管理污秽不堪,每逢过年总有人打扫整理一下,让土地泥塑坐归正位,两面墙壁显露出阴曹地狱的恐怖图卷和夜叉无常等鬼怪画像。土地庙的横批是保佑一方,门联是风调雨顺和国泰民安,口气很大,百无一能。孩子们都学会说它的俏皮话:土地爷放屁——神气,土地佬掏耳朵——崴泥; 还跟着大人装腔作势地来几句莲花落的道白:“土地,土地,住在庙里,受尽烟熏火燎,听些个花子的臭屁,有心拐他两拐——咳!神仙不与凡人置气!” 真是可笑又可怜。
我还在本村和姥家村里见过几户供妖仙的,有狐狸、黄鼬的长虫(蛇),被尊为胡仙、黄大仙和常仙。将牌位供在室内隐秘处,为乞求妖怪不要对神经错乱的病人继续迷惑和骚扰。这些病人大都是可怜的中青年嫠妇和弃妇,反映出商业潮流给农村带来社会悲剧的一面。
过大年的吃
中国的传统节日都有一套自己的故事,多数与神灵和吃喝有关,久而久之大多淡漠了前者,只剩下几种应节食品供人们品尝和炒作了。过大年本是岁寒休闲、辞旧迎新、感恩祈福、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各家劳累终年,省吃俭用,这时都要尽经济条件之可能吃好些,穿好些,过得快乐遂心些。上述祭祀祈祷多是敷衍了事,主题实际让位于吃喝玩乐了。
先说过年的吃。腊八之后,汤家河集市就红火起来。农家赶年集买年货主要是买食品,也顺便买些年画、蜡烛、鞭炮之类。 当年乐亭百姓的主粮是高粱,成年每日三顿高粱米(也叫秫米)粥饭。玉米是第二主粮,做玉米面贴饼子(双面焦)和菜团子。 小米种量不多,做小米粥、二米(和秫米)饭、和小米面菜饽饽。 白面属于细粮,要到城镇用小麦换,富裕农户只在麦收时才能吃到一两顿捞面或烙饼。 大米本地不产,叫粳米,十分珍稀,市价十倍于高粱,富裕户也只在过年买一点。 肉食主要是吃猪肉,吃牛肉的很少,羊肉更少。自家过年宰猪的农户,卖不完吃不了的挂在住室北墙外冷冻或用陶罐腌起来。那时数九天滴水成冰,冰冻的鱼肉可存到三月。农户吃水产主要是大宗的河海鱼(鲫鱼鲤鱼黄花鱼梭鱼等),没见有人吃过春鳘秋鲈、一鲆二镜等名品。 我们儿童最爱吃一根刺的油煎楞崩鱼、雪里蕻炒面条鱼和火盆里烧蚶子,特别是后两者的鲜美滋味让我一生难忘。当年家乡的蔬菜少得可怜,年集上只有白菜、萝卜、大葱和少许芹菜。水果更稀缺,乡镇集市上只有本地的鲜枣、昌黎的梨和柿子。鲜枣放在罐子里洒上烧酒闷起来成”醉枣”,可保存较久。昌黎梨中窖酸梨最多,冻后表皮变黑,酸中透甜,有刨冰的味道。干果本地只产花生,栗子来自邻县山区,小枣、柿饼来自外省,价格不菲。集镇的糕点只有槽子糕、核桃酥、绿豆糕老三样,除串亲送礼外很少人买。食油,当年吃猪油(荤油)和豆油(素油)两种,宰猪的人家年前把板油、挂油熬出盛在罐子里供一年食用;豆油要拿黄豆到集镇去换。香油也是用芝麻换的,只在给老人或病人作汤菜时加几滴,都说“油吃一点香,加多了就不是味儿了。”
过年谣里说二十六炖年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熬鱼虾,都是准备,一年中最好的饭菜就吃在除夕和元旦两天。除夕的午饭和晚饭叫年饭,全家几代人聚在一起,先给祖宗上供,然后把准备好的荤素香鲜端上来饱餐一顿。有的家长或老人还要喝几盅烧酒,先斟一盅酒划火柴点着,把锡酒壶烫热才开始喝。席间只须说吉祥话、喜庆事,不许牢骚抱怨和出言不逊。 吃完晚饭天黑后,就到“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五更(读今儿)黑夜了。我儿时家乡遵循守岁的习俗。初更时儿童们成群结队打着灯笼跑街串村地撒欢儿,大人们点门灯,放花炮,迎财神。夜深后孩子们睡了,大人们都要熬夜守岁。男的要在家院内外巡查,照顾好猪牛粮草,关锁门户,防火防贼。女人在屋里包饺子,蒸干粮(豆包、枣花馒头、粘面饽饽等)。那年月在农村,饺子是正月初一的专享美食,因没有青菜,都只吃白菜肉馅一种,讲究的加点海米和香油。全部做完已到后半夜,大家抓紧打个盹儿,鸡叫三遍都起来迎接新一年开始,头一件事就是煮饺子,煮好先给祖宗烧香上供,然后大家吃。俗语说好吃不如饺子,舒坦不如倒着,这顿盼望已久的美食,孩子们总是被嘱咐别吃撑着,吃完还要拜年。天一亮先给祖宗磕头,然后给村邻各家的长辈逐一作揖或鞠躬,说“你老过年好!” 大人们在当街碰面,互相作揖同说“见面发财”。 拜完年儿童们会收获自家或同族长辈亲友给的压岁钱,都是给几枚铜币(俗称大铜子儿)。有了自己的钱,就可到串街的小贩那里买糖葫芦、糖球、花生蘸吃。村里平时没卖零食的,过年就为赚儿童们的压岁钱,有时还吸引来赶集路过的吹糖人的、卖年糕的等行贩。年糕也叫切糕,因谐音年字成了乡村过年的时令食品。当年乐亭不产糯米,年糕多用黄米(粘小米)面掺小枣或用蒸黄米、蒸粘高粱米加大枣做。粘高粱碾成米做二米饭或磨成面包饽饽口感都不错,因产量特低成稀有粮种。它箭杆儿长,穗苗儿纤细而柔韧,能刨制优质的笤帚。民国早年许多城市的老式面粉厂都用乐亭制作的专用笤帚清扫电磨的磨盘,一时成为国内的名牌产品。
我儿时家乡仍衍袭“破五”的习俗,初五之前不做新饭,要吃年前做好的干粮。初五开禁,放鞭炮,有的还再吃一顿饺子。破五之戒实际上无人认真遵循,初五前很多妇女带着夫婿和子女回娘家拜年,娘家都会新做一桌好饭菜。小外孙们好吃好玩地折腾半天,衣兜里装满姥姥、姥爷、姨舅们给的压岁钱,刚撂下饭碗就催磨着爹妈回家。妗子总会装着生气的样子说:“外甥是狗,吃饱就走。”童心最真,过年除了首要的团圆和亲情外,其次不就是好吃好喝吗?
一般认为过大年结束在正月十五上元节,是全民同乐、观灯赏月吃元宵的传统节日。家乡那晚也有放花炮的,孩子们也有提着灯笼串街撒欢的,不过没有除夕热闹。因自家不种糯米,做元宵的不多,只能到镇上点心铺或集市上买。正月十五晚上煮好,每人分几个。孩子们嚷着不够,大人说吃多了不消化,要多喝元宵汤,“原汤化元食”。
过了正月十五,大年就算过完了,还有些冰冻的饽饽和没吃完的荤菜,细水长流地一直吃到正月底才恢复一天三顿高粱米的生活常态。
过大年的玩乐
八十多年前农村过年时的娱乐特别贫乏。不仅没有今天的广播电视、文化下乡、出外旅游,连城里戏园的评剧、大鼓,乡间的皮影艺人都封箱歇业回家过年了。有些中老年秧歌爱好者凑起来串村扭一扭,因锣鼓不齐,服装不整,角色不全,显得七零八落。除男孩儿们跟着起哄外,观赏的村民不多。有少数下象棋、讲故事、唱小曲儿、吹笛箫的斯文人,都猫在家里自娱自乐。有些男人无处消遣,便跑到私设的赌局里进行赌博。当年乡间的赌博只有最简单的押宝、掷骰子和推牌九老三样,聚人杂,输赢快,作弊多,常发生争执、抢斗,造成亲人反目,乡邻结怨、甚至败家犯罪等悲剧。在这难得的休闲时光和文化娱乐的荒原里有没有几样有趣无害的消闲活动呢? 据我所见所知有三件事值得一提。
怼锤儿:是一种男孩子的娱乐。过年天寒地冻,儿童的玩乐活动受到限制。女孩儿在家绣花、剪纸、欻大把儿(猪关节骨头),比较斯文。 男孩子大冷天不能摸鱼捉蟹粘蝉捕鸟,放鞭摔炮担心招灾惹祸,扔坑儿赢制钱又被大人们禁止,在街上乱跑、打雪仗,嚓冰溜,喧闹散乱,惹人讨厌,只有怼锤儿比较有益和有趣。怼锤是两个人腿力撞击的对决,每人单腿直立,另一腿屈于前成4字形,一手握脚,跳动向前,相互撞搏周旋,将对手撞倒,累垮,或迫使其双脚触地即算获胜。搏撞全过程中双手不得触及对方,违规即被判败。此项游戏有技术性,能活动全身有益健康,有比赛规则能玩得公平持久。我们村里十岁左右的男孩都喜欢玩怼锤儿,并有侯树来和李温两个能手。侯人高体壮让对手生畏,却与小个子技术型的李温斗得难解难分,互有胜负。李温灵活乖巧,闪转腾挪,侯树来快猛而不鲁莽。两人比赛常招来许多村人围观和喝彩。我离乡后,在北京远郊曾见有儿童玩同样的游戏,他们叫“撞拐”,玩的人不多。二十年前,我在北京大钟寺水果批发市场见到一群说乐亭方言的小孩玩怼锤儿,不禁上前搭话,才知他们家住新寨一带,孩子们是随买水果的家长来北京游玩的。他们说乐亭已成为盛产果菜之乡,家家有葡萄架,乡乡有鲜桃园,使我非常兴奋和感慨。问到怼锤儿,他们说现时的春节娱乐不比城市少,怼锤儿虽仍受孩子们喜爱,但已不是过年玩乐的热点了。
游浒:是老年妇女(乐亭方言叫老娘nia子)喜爱的休闲活动,虽有博彩性质,但从未被当局当做赌博查禁,原因可能与赌资微小和参加人群特殊有关。游浒就是斗纸牌,俗称钉马掌儿或看马掌儿。一般都是四个人玩,一局四圈。所用纸牌的内容与游戏规则与搓麻将大同小异。纸牌总共30个花色,120张牌,与麻将不同的是没有东西南北风,顺序牌的名称不叫万、饼、条,而叫万、饼、梭;三箭牌不叫中发白,而是根据牌的图像叫媳妇、老盖子、丫头。每人持牌的数量不是13张而是16张。开始依次一张一张地抓牌,抓够后依次进牌、出牌、吃牌、碰牌,最后和(hu)牌(叫“满了”)结束了这一盘,再重新洗牌玩下一盘。村里的老年妇女整年劳累,很少出家门,游浒是他们唯一的休闲玩乐项目,拜年后的一二十天有空就聚到牌桌上。他们大多没有心计,只经营自己的牌不顾及别人,让少数善于思考通观全局的牌友稳操胜券。因为只有几十个铜板的输赢,大家都不在意,和和气气,互相切磋,谈笑风生,同享乐趣。斗纸牌叫游浒, 是因为120张纸牌上印着三十名水浒传梁山好汉的图像。分别是:一万燕青,二万武松,三万吴用,四万花荣,五万李逵,六万雷横,七万秦明,八万朱同,九万宋江。一饼林冲,二饼白胜,三饼戴宗,四饼刘唐,五饼时迁,六饼石秀,七饼杨雄,八饼薛永,九饼鲁智深。一梭张顺、二梭阮小二,三梭张恒,四梭柴进,五梭阮小五,六梭徐宁,七梭阮小七,八梭公孙胜,九梭卢俊义。三张箭牌分别是王英、晁盖和扈三娘。当年水浒传的故事在乡村很少流传,游浒使这些梁山好汉妇孺皆知,甚至有些人错把门神当成李逵和花荣了。前几年有一位老乡说他弄到一副纸牌,邀我去游浒,到他家一看牌的材料和画工都好,可惜画的不是水浒中人而是花草虫鱼,把牌友们怀旧的热情冲淡了。
顶牛:是用推牌九的赌具“骨牌”做游戏,本身不是赌博,但因官方有令查抄赌具,使这种游戏不能公开玩,知道的人也不多。骨牌在乐亭叫“牛儿牌”,总数32张,用骨头(或竹子、黑木)做成麻将牌大小的长方块,面上刻出小坑做为点儿。牌上的点由一至六的两个数组合而成,具体来说:一一组成二,一三组成四,一五组成六,一六组成七,二二组成四,三三组成六,四四组成八,四六组成十,五五组成十,五六组成十一,六六组成十二。以上11个组合各两张牌共22张;另外一二组成三,一四组成五,二三组成五,二四组成六,二五组成七,二六组成八,三四组成七,三五组成八,三六组成九,四五组成九,以上10个组合各一张共十张。游戏由二人对弈,洗牌后每人分到16张,持3点的先出牌,随后按相同的数头依次轮流对接。到无牌可接时结束,判先出完手中牌的一方或手中剩余牌少的一方获胜。我是最早跟一位老长工学会顶牛的,他有一幅骨牌,是黄铜的,自己从不赌,也不借给人,只留自己顶牛和算命用。他说“顶牛有窍门,不像推牌九耍钱,一揭两瞪眼。牌九也有不赌钱的,每人分六张牌,组成三对比大小,三打两胜,也挺有意思。不过人们见钱眼开,不愿学这些好玩的。”我学会顶牛后,还和小学同学用马粪纸做骨牌玩过一阵。抗战期间,民主政府严格禁赌,赌具彻底销毁,直到解放初再没见过骨牌。1955年,我被派到苏联实习,在乌克兰钢铁企业的俱乐部里,看到许多人在玩和顶牛一样的游戏,牌具也和骨牌完全一样,名叫“多米诺”。都做棋牌游戏,没有用来赌博的。他们说这牌已在欧洲流传了几百年,有一首同名的俄罗斯民歌仍在广泛传唱。还可用成百上千的骨牌摆成多米诺阵图,有一张倾倒就引起全盘塌方式垮掉。传媒界用它又来形容和预测政治和经济形势,称为多米诺现象。使我顿时想起昔日的牛儿牌来,不知它原来是国货还是舶来品?也不知何时何人把它变成了赌具,毒害了我国无数人和无数年,至今还没为它洗清污名?
过大年的书卷气
春联。 我上张各庄小学时,贾校长写一笔好字,每年寒假前都自买红纸,率几名书法优等的同学为村民写对联。村民喜欢“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点点迎新春”、“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等老一套。横批喜欢“抬头见喜、出门见喜、人财两旺、恭喜发财”等吉祥话。说服他们换个新词儿都不肯,连说北方没梅花改成瑞雪吧,一般也摇头。他们说还是用祖宗传下来的好。 除门联外,有的人家屋里还贴一种两寸多宽四五尺长的红纸字条,也叫春联,内容也俗,譬如“一入新春,万象更新,年丰人寿,日进斗金”。 祖宗牌位的对联一般是“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横批是“慎终追远”。 马棚或大车上的对联是“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没有横批; 猪圈门上没有对联,只有横批“肥猪满圈”。庭院打扫后,贴起大红对联显得格外红火,学识字的儿童还能认不少生字。
年画。 我小时候很爱看年画,在没有电视、画报、故事书、连环画的年代,年画给了我不少知识、兴趣和幻想。因为爷爷订下家规不准家里贴年画,我只能到亲邻家和外界去看。年前汤家河大集上的年画摊儿是最好的观赏场所。摊贩们把样品用绳子挂起来或铺展在地上,一行行五光十色、琳琅满目,高声地叫卖:“买天津杨柳青的新画儿啦!”“看看这眉眼儿,看看这颜色儿,可别当草画儿买呀!”父亲去集上和店铺买年货,我一直在这“画廊”里目不暇接流连忘返。当时的年画大概有四类:第一“家教类”,如我姥爷屋里贴的二十四孝图、朱子治家格言、教儿经配画等。第二“吉庆类”,像村邻许多家贴的招财进宝、麒麟送子、麻姑上寿、百花迎春,喜庆有余、福禄寿三星以及群虎图、松鹤图、百福图、八骏图等。 第三“奇禽异兽类”,虎豹狮象、犀牛、孔雀、驼鸟、鲸鱼等罕见动物。第四“神话故事类”,是我最着迷的。每张都是用连环画形式讲一个故事,来自古代小说、戏剧和神话,如三国、西游、聊斋、封神、水浒、说岳、隋唐、杨家将、包公案、施公案、济公传、白蛇传、天河配、八仙过海、俚语笑话等。使我朦胧地接触到不少古今趣闻和天外奇谈,真是一种难得的精神美餐。有两张画给我的印象最深,一张是封神榜,长翅膀的雷震子、三只眼的杨戬、会土遁的土行孙、骑虎扬鞭的赵公明,四大金刚、哼哈二将、三姑败阵、五岳归天,各种珍稀的坐骑,无数神奇的法宝,吸引我进入一个个梦幻世界。 另一张是俏皮话(歇后语),文图并茂,幽默风趣,如“骑驴看唱本儿——走着桥(瞧)”,“老扁儿带笔帽——双料尖(奸)头”, “旗杆上绑鸡毛——好大掸子(胆子)”, “粪箕子盖房——没门儿”,“小老妈儿坐飞艇——抖起来了”, “张飞纫针——大眼儿瞪小眼儿”, “黄鼠狼下豆鼠子一窝不如一窝”,等等。俏皮话是乐亭方言的特色之一,老扁儿、粪箕子等词语也是乐亭独有的。当年在极缺文化雨露的乡间,年画对成年人也是难得的文化娱乐读物。几月前北京办过一个连环画(小人书)展览,引起不少五六十年代出生人的怀旧之情,相约结伴看得津津有味,让我联想起八九十年前的年画,恐怕难得再见了。
皇历。对联和年画是单张的纸,皇历则是一本薄书,也叫“宪书”。16开,黄皮,40多页,每年发行一本。我上世纪四十年代后再未见过皇历,只能根据记忆说点印象。1930年后的皇历,开头有两张加页,内容是南京政府的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孙中山像和政府要员们的照片 ,由当时南京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开头,接下去有汪精卫、蒋中正、胡汉民,冯玉祥、阎锡山、张学良、孔祥熙、宋子文、李宗仁、何应钦、宋哲元等。其后是正文,包括年历和附录两部分。年历每年换新,附录含知识和迷信内容,多年基本不变。
年历部分第一页是对全年气候和年景的预测,分别用龙和牛的图象表示。龙或牛最多九条,有几条就叫几龙治水或几牛耕田。治水的龙太少预示要旱,太多可能要涝。牛代表农业生产力,牛多就有望丰收。这种表达方式简浅粗略、缺乏科学根据,但在没有官方正道预报的情况下,老百姓只好宁信其有,对未来年景有所戒备或寄予希望。以下二十多页是年历的核心——日历。当年只知阴历(夏历),不知阳历。把一年的12个月、24个节气、350或380(闰年)多天一一列出。在没有报刊、电讯和日历的农村,只能靠它分清本月是大月或小月、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因此成了家家户户日常的必需。在日历每一天的下边,有一串玄虚、妄断的话语,包括吉日或凶日、宜或不宜、祸福如何避趋等。仅宜或不宜就有出行、嫁娶、会客、谋事、动土、上梁、沐浴等许多项目,当年人们也多持宁信其有的态度,常常上当或误事。有现代知识的人对此都不相信,但它从远古的阴阳五行学说和天象历法流传下来,世人多不以迷信和骗术看待,至今港澳和南方仍时有此类日历行销。皇历的附录部分有些属于普及知识和日常生活备查的内容,如全国有多少省区,几大城市,哪些山海江湖,水陆交通路线;中国历史有哪些朝代,世界有几大洲、大洋,各洲有哪些大国,我国有哪些邻国。还有怎样写信,怎样记帐,怎样订契约,怎样写呈文,怎样办红白事,怎样写门联、春联、喜联、挽联;官方都有什么有关的法规和禁令,得病生灾有哪些注意事项和药方等等。这些知识多少有些使用或参考价值。皇历最后不少页全是些迷信荒诞的内容,我记得有刘伯温的推背图、诸葛亮的马前课、道士驱鬼镇妖的符咒、太上老君的拘魂单、十二属男女婚姻相克的口诀 (白马怕青牛,羊鼠一旦休……)等。 前三种是假托古人的卦书和谶语,被坏人用去招摇撞骗;拘魂单还会贻误儿童的病情,造成不幸。最毒是婚姻相克口诀,千百年来算命人用它不知破坏了多少美满姻缘!
这是八十年前我记忆中的春节,是当年儿童一年中最大的期盼。
(作者李文学,冶金工业部建筑研究总院原党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