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楠 图|来源网络
近来读汪曾祺《岁朝清供》,隆冬风厉,百卉凋残,晴窗坐对,眼目增明,是岁朝乐事。
以往的岁朝清供图多是应景,多福多寿的佛手,多子多孙的石榴,喜上眉梢的喜鹊,平安如意的花瓶,繁花美物,雅俗共赏地报以吉祥。但汪老说了,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支,正要放到案上,题目为:“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这才真是“岁朝清供”。
清廖自足,无需与人言,是一个人的素年锦时,以及,一岁的平安静好。
但人世,大抵都是害怕寂寞的。《老学庵笔记》里陆游就写出了宋人的“一年景”:妇女们用四季景致作纹样,把春桃、夏荷、秋菊、冬梅绘成一身。人走着,身上的四季流转着,春和秋比招摇,冬和夏争颜色,把四季之景穿在身上,也是古人的风雅和不甘寂寞。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天太寂寞了,遍地冷露,心生苍凉,此身从艳春走至隆冬,像一个人踽踽趟过了山河岁月,从年少至暮年,突然老了一般,很轻易地,便会生出一颗倦怠的老心。可不是么,该热闹的都已热闹完了,躁动的也已安静下来,山瘦了,水冷了,人心开始往回收了,姹紫嫣红全开遍,最后尽付与白茫茫一片。至此时,人们多需要一场大雪呵,把悸动的冷却,把繁杂的简单,把狂妄的埋葬,把不安的收敛,人生本就是逐渐的删繁就简,回到最初,回归本心,回到大地被苍白覆盖的那一刻,生命的本色立现。
所以,最后的宝玉,光着头,赤着脚,和那一僧一道往白茫茫的旷野里走去,走向虚无,走回最初,大红猩斗篷在雪地里化为此世最后一粒朱砂。人间一梦,他还是他,他又不是了他。
又想起《阴阳师》里安倍晴明的院子,那是四季的道场,“红叶纷纷飘落在满地行将枯萎的花草上。到凌晨时,庭院里大概会降下白霜,形成宛似积了一层薄雪的院景。”会让你觉得,这样的庭院,即使有花妖鬼怪,也是多情而略带感伤的,是心底有花有月有相思的,像极了蒲松龄在聊斋里与葛巾仙子的喃喃细语。着白色狩衣的阴阳师安倍晴明与淄川秀才蒲松龄皆是如雪的男子,形貌洒落,黑暗为其囊中之物。
亦喜欢冬一样的女子。万水千山看遍,天地大静,满目孤寒。是孟小冬写给梅兰芳的绝交信,“我今后要么不唱戏,要唱也不会比你差;要么不嫁人,要嫁就嫁一个跺脚满城乱颤的!”后来她嫁了杜月笙。她不是张爱玲,不会令自己低到尘埃,形至枯萎。她唱绝了《搜孤救孤》,声如裂帛,是宿命里携来的苍苍风霜,那何尝不是她一个人的雪后独行,此后世间就只我一人了。同样踩着一地厚雪而来,还有《一代宗师》中的宫二,一身黑衣在雪天里入了定,她说从小听得最多的是骨头碎的声音,所以只能进,不能退。倔强与硬气使她选择活在自己的岁月里,她说,“我心里有过你,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冬一般的女子,在自己的江湖固守着心中无声而茫茫的大雪,任它轰烈烈地下着,谁都忘了其实她还有个温柔的名字,若梅。而她只是用脚尖轻轻在雪地里划出了自己的一生。
世间多是寻常女子,少有凛冽的心性和跌宕的人生。女子皆如花。少时是小苍兰,邻家女孩儿般,活泼泼的娇俏;壮年似山茶,朴素,不媚不娇却逐渐有了棱角,万不可活成鸡冠花,像涂了廉价的香水,百般招摇;中年要像莲,濯清涟而不妖,不再横生枝节,不再与无谓的人事纠缠,一股寒气从体内生出,可就是这股寒气悄无声息地涵养着静气与雅致,类似人生的禅定;晚年,一定是梅。兰太孤独,梅却能在凛寒中隐忍终化为浑厚的强韧,为孤天寂地带来生气。
人走到最后,都是要回归的,所经过的繁多芜杂与壮怀激烈,渐渐平复下来,像一条河,终至无风无波,静水流深。也像有节气的人生,自然的节令是一种命令,生命中的节令亦是,不可颠倒,不能轻慢。林清玄在文章中写:季节的感受变成被遗弃的孩子,尽管它在冬天里猛力地哭号,也没有多少人能听见了。有一次我在纽约,窗外正飘着大雪,由于室内的暖气很强,我们在朋友家只穿着单衣,朋友从冰箱拿出冰淇淋来招待我们,我拿着冰淇淋看窗外的大雪竟呆了,怀念着“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那样冬天的生活。那时,季节的孩子在窗外探,我仿佛看见它蹑着足,走入了远方的树林。
读来令人惆怅。人心里也应该有一个四季,在那里,会春花怒放,会夏夜数星,会秋赏芙蓉,会冬听寂雪。四季分明,冷暖自知,心才不会钝,灵也不会蒙尘。之于平常生活,是要吃应季的菜,穿应季的衣,赏正当时的花,爱正当爱的人。
冬至照例要吃饺子。以前,我从不吃一切带馅儿的食物,饺子、馅饼、馄饨种种,家里人道我嘴刁,倒也不是,小时候是吃的。后来知道这种“心理病”被叫做不吃“看不见形状的肉”,所以家中年节,我是一律不吃饺子,若吃,也只吃皮儿不吃馅儿。但现在也慢慢地变了,学着去接受和尝试,许是人年岁越长越不再有执念,少时不喜欢的事或人,慢慢入了心,从前排斥的观念或事物,渐渐能够理解和接纳,真是定数一般。
就像喝茶。我以往从不饮茶,只嗜咖啡,偶尔喝茶也作牛马饮,毫无风雅可言。但近来也跟着母亲学喝茶,她喜茶已二十余年,尤爱绿茶。她说,从来,风、花、雪、月、琴、茶皆是风雅事,亦是女子对这个世间的善念与情怀。家里有过期的绿茶,也不扔,拿来泡了水,给小孩子敷眼睛,或者晒干制成茶枕,一片片挑干净,简单的事情也可以做得很郑重,将情趣维持平常,和独守杯盏中的明月同样是有仪式感的生活。
与季节有关的一切,最终都会成为乡愁。我所生活的古城,四季分明的北方,残存的老建筑,对照昔日的繁华,凛冽的寒意中竟有隔世的况味。冬夜来得早,暮色像旧袍子,街道上行人寥寥,近年也有了咖啡馆,氤氲暧昧着。面包房里飘着香气,西餐的小馆子低唱着英文曲子,浪漫又朦胧。
可是,可是我还是喜欢路边的那些小摊儿,糖炒栗子在冷风里永远热气滚滚的冒着白烟;烤红薯的香气与温暖总是让你想在它身边多站一站;煎饼摊的大妈戴着套袖的双臂飞快地变幻,自有她的武林;离家不远的老王家烧饼总是烤的金黄酥嫩,芝麻撒得也最多;爆米花的老人坐在街边守着乌漆抹黑的筒,让你走过他身边总想捂着耳朵……这样的香气和声音,在我每天傍晚下班,即将到来的冬夜,总是格外暖心。我步行穿于他们中间,会觉得这样的市井生活才是真的,是暖的,是这世间可凭靠的念想,就像小时候外婆家厚重的棉花被那是最安全的所在。
单位门口也有小食店,通常,那里围坐着三五工人,许是附近的建筑工,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剥着花生,吃着简单的炒面炒饼,有时会喝上一杯暖暖身子,于他们,这也是温暖的围炉夜。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无非是围绕着活计和工钱,一天结束了,明天接着干。一次路过他们身边,见两个人皆是灰暗的工装,粗糙的两双手相互推让,争着付账,淳朴的礼节极力客气着,那十块钱掉在了冰冷的地上。我眼泪差点出来。
一切都是昏暗的,一切都是踏实的,在杂沓的小街巷,这些每天遇见的小摊小贩,穿着厚厚的棉衣呵着双手取暖的人,让人感受着一种久违了的乡村情怀,以及,沸腾跳跃在这座日夜居住的城中的温度。它不是宏大的口号、远大的目标,一个又一个的规划、符号,而是这一个个的人,一副副冬夜的炉火映照出的面容,是这座城的素面,或许,也是这座城的元气。
真的,这片刻的温情令城的眉目生出丝丝暖意,寒冬薄情,亦有深情。
总想着,冬是寂寥的冬,是七零八落的冬,是万物凋敝的冬,可世事就是如此,寒到极致,颓败到极致,春便来了,好便来了,所谓盛极必衰,否极又泰来。心里安然了,眼下便能在寒冬的夜里捧着一碗热呼呼的小米粥,而心里遥想着大理无量山上的冬樱花,樱是美人面,此时正开得盛。
守得住柴米油盐,也能望得见明月桃源。前者是生活,后者是情怀。
冬至如小年,眼瞧着离大年越来越近,热闹也欢歌急锣地往这里赶了,可到底中间还隔着小寒与大寒,隔着九九八十一天才能到的春江水暖,不若,先等雪吧。等大雪把古城覆盖,把尘埃涤荡,等着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披件棉衣上得城去,风烟俱净中,天地一色,古城便成了古都,前朝的往事呵,全都扑簌簌地活了过来。
然后呢?雪小禅说,猛虎不嗅大雪,只待来年细嗅蔷薇春风与牡丹。大雪收心养性,独自林中冬眠。这是冬天在还春天的债,有多热烈,就有多沉寂。一觉醒来,又是春天。
那么,在这最后一季,就收敛绽放与任性,只为待春风吧。
珍重待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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