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知己 第一章
开封,普安禅院附近的万人冢前,岳飞、王贵、张宪、徐庆及马皋、一丈青夫妇踏访。马皋说:“去年开封外城被破,都统制刘延庆企图出开远门逃命,结果此地便成十万军民遇害的屠场。”一丈青说:“后来万余尸骨无人认领,宗留守遂建万人冢,并特令每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由普安禅院设道场超度亡魂。”
众人在冢前默哀。哀毕,马皋招呼众人:“天色不早,须得回去。”众人陆续离开,独岳飞沉思徘徊,不忍离去。徐庆上前问道:“岳五哥所思何事?”岳飞说:“大将乃生民之司命,国家之柱石,危难之际,岂可只图保全自家性命,而置君父与万民的安危生死于不顾?刘都统纵未逃得一己性命,然在万人冢前却是千古罪人,足为万世至戒!”
王贵说:“闻得朝廷因御营刘光世为其父上奏,对刘都统赐谥武愍,真是变乱黑白。”岳飞说:“既是黄潜善、汪伯彦主政,朝廷颁谥亦不足为奇。”张宪叹道:“百姓言道,平时养尊处优,战时拥兵保命,便是当今上将的第一奇谋。”马皋说:“如此将领,倘若在留守司,宗留守岂能轻恕?日前有相州汤阴的李旺、李道兄弟聚众前来东京,惟因李旺在河北怯阵,放弃怀州渡河南归,宗留守便行军法处斩。”
岳飞问:“李道既是故乡人,今在何处?”一丈青说:“他如今在留守司继任正将,统率旧部。宗留守虽处死其兄长,他亦心服口服,愿效死力。”张宪说:“我也曾与李正将探询汤阴情实,他亦全然不知。”
东京留守司府衙,宗泽头戴幞头、身穿紫色绵袍坐衙,闾勍等人分列两边,叉手正立,神情严肃。岳飞与寇成、王经、郭青、沈德、舒继明、王敏求等将入堂施礼:“河北西路招抚司统制岳飞等参见宗留守。”宗泽说:“免礼。”
岳飞等人站立两侧,孙革走出班列说:“启禀宗留守,今有岳飞、王经、寇成、郭青等四统制,临阵不遵王都统号令,擅自出战,自立一军,当依军法论斩!”王经等三人一时目瞪口呆,冷汗淋漓。独岳飞坦然自若,不动声色。
张宪出列说:“岳统制等虽是违犯军法,却是出于杀敌报国心切,何况他们已立得大功。切望宗留守原情论法,议功减刑。”马皋、一丈青、王贵、徐庆等将也纷纷出面言道:“我等亦求宗留守原情论法,议功减刑。”一丈青以眼色示意闾勍,闾勍却无动于衷。
宗泽右手一挥:“你们无须多言!”又高声喊道,“岳武经!你有何说?”岳飞走出班列说:“好生恶死,固是人之常情。末将违犯军法,亦是事无可辩。然自结发从军以来,末将早置安危生死于不顾,倘若为国殉难,死无余憾;不料今日,竟不得死于两军阵前!宗留守执法如山,人所仰慕,然而论罪须分主从。今日之罪,末将是主,王、寇、郭三统制是从。末将所统二千五百人,全是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锐士,不可无人统领。末将甘心伏法,惟愿宗留守恕三位统制死罪,容他们日后杀敌立功。”王经、寇成、郭青同时走出班列:“岳武经智勇无双,我等甘愿伏法,惟求宗留守赦免岳武经一死,容他将功折罪!”
宗泽转问孙革:“孙干办,若论四人军功,当升几阶?”孙革说:“下官已经查验,岳飞当升官十八阶,寇成、王经当升官十三阶,郭青当升官十一阶。”宗泽说:“今日之事,尚可法外用情,死罪可免,然而官位不降,亦不足以儆戒!岳武经可降官秉义郎,寇、王二将可降官保义郎,郭统制可降官承信郎。”
稍顿,宗泽叫道:“中军王正将、张正将与徐正将听令!”王贵、张宪、徐庆三人应声走出班列,宗泽说:“今将前河北西路招抚司军改为本司右军,其下分三将,王正将改任右军同统制兼第一正将,张正将改任右军副统制兼第二正将,徐正将改任右军同副统制兼第三正将。岳秉义等留于右军,听候使唤。”众人齐道:“遵命!”
众人陆续退出,一丈青责怪闾勍道:“闾太尉,众人为岳五哥说情,你却若无其事,一言不发,却是何故!”闾勍笑道:“郡夫人,今日之事,乃宗留守召孙干办与我共同议定。岳秉义乃盖世虎将,宗留守岂忍用刑!”
一丈青佯嗔道:“只为来得一员虎将,我中军便失去三员虎将!”闾勍打趣道:“王、张、徐三统制原是岳秉义属下,郡夫人亦不便将他们久留中军。”一丈青说:“依奴家之意,直欲将岳五哥全军并入我中军。”闾勍说:“郡夫人岂不是贪心过分?”马皋插话说:“如此锐士,多多益善!”三人大笑。
生死知己 第二章
深夜,留守司的一个房间点起六盏油灯,桌上铺有一张地图,宗泽和闾勍、马皋、宗颖、孙革、岳飞等人计议军事。宗泽手指地图说:“十二月初,粘罕和讹里朵分东、西两路南侵。留守司军收复怀、孟等州,只为拱护东、西两京,不料李旺弃了怀州,孟州又被虏军攻破。如今粘罕占据西京,又率军东進,包藏不浅。依岳秉义之计,当如何破敌?”
岳飞也手指地图说:“东、西两京之间,险要莫如汜水关,此即古时的虎牢关。末将不才,蒙宗留守释罪录用,愿率军急速驰援,占得此关。”宗泽问:“倘若赴援不及,虏人先得此关,又当如何?”岳飞说:“末将愿率死士血战,夺回汜水关!”宗泽摇头说:“使不得!为将之道,岂可孤注一掷?你须见机行事,惟求挫败虏人兵锋,便得胜回师,切不可贪胜恋战。”
闾勍说:“宗留守之意,留守司虽有兵五万,惟有中军与右军最是精锐;右军又全是马兵,须是保全,以备缓急。”孙革说:“与虏人决战,来日方长,此回惟是初战,他日自有岳秉义立功的良机。”宗泽说:“你可选五百精骑,与王、寇、郭三将连夜启程。我当命右军王统制等继援,于干办可随军前往。”众人齐道:“遵命!”
荥阳县须水镇,岳飞与王经、寇成、郭青三将率五百骑于正午抵达。探事人来报:“金军已占汜水关,并已踏冰渡河,占据汜水县城,现正杀奔荥阳县城。”岳飞立即下令:“全军向荥阳進发!”
荥阳县下,金兵千夫长石哥里率八百骑兵赶来,摆开阵势。
荥阳城头,岳飞对众人说:“我与王统制率百骑正面出击,寇统制率二百骑从北面出击,郭统制率二百骑从南面出击!”众将齐道:“遵命!”
宋军三队人马同出,抢先一阵箭雨,射倒一批敌人。接着,岳飞舞动沥泉枪,寇成、王经各持单剑,郭青抡动双剑,身先士卒,大呼陷阵。金军抵挡不住,全线溃退。宋军持续猛攻,石哥里只得率领一半残兵在黑夜逃遁。
凌晨,荥阳县衙,岳飞与王贵、张宪、徐庆等坐定。岳飞说:“王、张、徐三位统制率两千援军到此,一路辛苦。”王贵说:“岳太尉旗开得胜,可喜可贺。”探事人来报:“又有敌军杀来!”王贵起身说:“你们且稍歇泊,我先去厮杀一阵。”
王贵率第一将六百骑出城迎敌,才与金军相遇,即见一骑在前飞跑,另有几百骑紧追其后。前面一骑见到宋军,突然狂喊:“奴是官家的亲妹柔福帝姬,速来救奴!”王贵大吃一惊,随即飞马大喊:“我是王贵,前来救取帝姬!”他弯弓一发,射中第一名追骑,金人中箭倒地,又被后续金骑救起。王贵抡动铁鞭,率部杀退金兵,而后带柔福回城。
荥阳县衙,柔福见到岳飞等人,一边拆散辫发,一边泣泪言道:“感荷众太尉救命之恩,今日方得重见天日,还奴家汉人衣冠!”王贵问:“帝姬何得在赛里军中?”柔福说:“此次南征,他欲留奴在云中,奴却千方百计要求随军,因此得以脱离。”
岳飞说:“此是战地,岂是帝姬安泊之所?依我之见,莫如叫于干办护送前往东京,见得宗留守。”于鹏便对柔福说:“下官于鹏,愿率百骑护送帝姬。”柔福说:“奴家在北地,亦曾久闻宗留守忠直。”岳飞找来一块盖头,递与柔福说:“帝姬可借以遮蔽面部。”柔福说:“感荷岳太尉。”随即跟于鹏出门。
赛里率军杀到荥阳西门,大呼:“柔福是我的女人,倘不交出,定叫你等片甲不留!”
荥阳城头,王贵问岳飞:“依岳五哥之意,当如何迎敌?”岳飞气定神闲,惟是背诵《孙子兵法》中的片段:“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守如处女,出如脱兔。”众人齐道:“便依此计!”
赛里全军七千多人在城外列队布阵,鼓声震天。荥阳城却偃旗息鼓,城门紧闭。赛里见城垣颇高,焦躁不已,便对石哥里说:“我军仓促前来,未带攻城器具。你可率一百精骑,到城下挑战!”石哥里驰向城边,却被一支弩箭贯穿胸脯,当即落马毙命。金军几次挑战,都被宋军射退。赛里大怒:“传我军令,全体阿里喜赶造云梯,一千正兵建造营寨!”
城头,岳飞对王贵说:“王师虽少,却是养精蓄锐。虏人锐气已堕,可令官兵饱餐,然后出战。”王贵下令:“全军将士立即吃干粮,喂马料,而后披挂重甲,兵分三路出城。”
三道城门同时打开,岳飞率二百骑出西门为前锋,王贵率第一将为后援,张宪率第二将出南门,徐庆率第三将出北门。赛里见宋军出城,立即下令:“全军停止建造,迅速整军迎战!”金军尚未列阵完毕,岳飞前锋即以严整的队形,兼以密集的箭雨为先导,在喊杀声中突破敌阵。
赛里下令:“以左、右两翼骑兵,包抄宋军!”不待金骑展开,王贵已率精骑向包抄者猛击。混战之际,张宪、徐庆两支骑兵又分别向金军后部的阿里喜发起侧击。阿里喜首先溃败,随后正兵也溃不成军。宋军马不停蹄,追击一夜。赛里放弃汜水县城,一直逃到汜水西岸,直奔汜水关。
汜水东岸,宋军乘胜抵达。王贵眼望对岸说:“番人在西岸并无守备,莫须乘胜过河,占夺汜水关?”岳飞说:“宗留守已有指挥,不可贪胜恋战。官兵孤军深入,远离东京,粮食不多。闻得金虏谷神右监军尚驻军孟州温县,须防他提兵踏冰过河,绕出官兵之后,断我归路。”
徐庆说:“岳太尉所言极是。一日一夜鏖战,官兵亦阵亡五百人,须依宗留守指挥,乘胜收兵。”王贵下令:“收拾战利品,返还东京。”
生死知己 第三章
开封临时客房,宗泽与柔福隔一个屏风叙话。宗泽说:“下官是外臣,依礼不得与帝姬相见,愿与帝姬隔屏风叙话。”柔福却说:“奴家久闻宗留守大名,岂能不见一面,以慰渴想?宗留守若拘守礼法,且容奴家披戴盖头,备述本末曲折。”
宗泽将柔福请出屏风,而后施礼道:“下官参见帝姬。”柔福还礼道:“宗留守万福。”双方坐下,宗泽说:“下官身为大宋臣子,却不能救取二圣,万诛何赎,实是愧对帝姬!”柔福说:“阿爹在位时,宠幸者无非是祸国佞臣;如今身陷异域,方知思念留守相公。留守相公为大宋江山社稷,克尽职守,岂有愧对之理?”宗泽悲慨言道:“帝姬言语,实使宗泽无地自容!今日之事,惟有尽心竭力,以赴国难而已!”
柔福问:“此次虏人大举進攻,不知留守相公何以御敌?”宗泽说:“留守司军足以御敌,有宗泽在,东京断不至再陷敌手!当今之计,惟有恭请主上回銮东京,以御营司军与留守司军并力破敌,然后乘胜北伐,迎还二圣!”柔福喜道:“倘能如此,煞是大宋社稷之福!”宗泽说:“但惜下官十一次上疏,恭请主上回銮,至今未蒙俞允。我将命干办公事孙革,护送帝姬至行在扬州,并再上奏疏,备述己见,惟愿主上早定圣断。”柔福说:“便依留守相公措置。”宗泽说:“汴河封冻,不可行船,而牛车太缓。下官当备骡车一乘,另雇两名女使,送帝姬前往。”柔福说:“不须为奴家备车,奴可乘马前行。”宗泽说:“既如此,且请帝姬歇息,下官告退。”
柔福突然抢步上前,下跪叩头:“为大宋社稷计,请受赵氏小女子一拜!”宗泽不能伸手扶她,只能感怆言道:“帝姬下拜,岂不折杀下官!”言毕,也欲下跪还礼,柔福急忙起身将他扶住:“奴家惟是一个弱女子,恨不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如今大宋江山,惟仗宗留守支撑,相公不得还礼!”两人一时泣不成声。
行宫偏殿,宋高宗召见柔福。柔福说:“阿爹、大哥在北地,苦不堪言。九哥母妻更在洗衣院受辱,四个女儿已先后亡故。”宋高宗闻言低泣:“不意天下之大,惟朕与二十姐团聚。二十姐历尽艰难,朕已依张浚所奏,待来年奉隆祐伯娘到杭州,二十姐亦当与伯娘同去。大江之北,终非贤妹安身之地。”
柔福说:“妹妹自往北地,痛不欲生,只恨奴家是个女流,不能保卫家国。当年在东京大内时,诸兄弟中惟九哥勇武多力,喜习骑射,能文能武。如今正值乱世用武之际,切望九哥念念不忘国耻家仇,提携六军,与东京宗留守等并力,救取阿爹、大哥与天眷,再造大宋社稷,以慰祖宗震怒之灵!”宋高宗说:“目前国家元气大亏,事力不济,只得依黄、汪二相之议,频频遣使,以望与狂虏求和。但愿虏人感念朕的至诚,放归阿爹、大哥与天眷。春秋之时,越王勾践用范蠡、文种,深谋二十余年,终于复仇灭吴。黄、汪二相,便是朕的种、蠡之臣。”
柔福忍不住说:“虏人将阿爹与大哥迁住中京,岂有放归之意?九哥如待二十年后出兵,切恐阿爹等候不及。”宋高宗难以应答,半晌才说:“佳兵尚自不祥,何况敌强我弱?用兵之事,当慎之又慎,不可胡做。大哥误信何樐之说,前鉴不远。”
柔福说:“如今非是九哥用兵,而是虏人南侵不已,必欲取大宋江山而后快。闻得御营之师,达十万之众。倘若听任宗留守苦战大河南北,而不发援兵,恐为天下人讥诮。”宋高宗心中不快,仍说:“朝政自有朕与黄、汪二相处分。今日黄潜善做左相,汪伯彦做右相,朕何患国事不济?二十姐与伯娘同住,亦可稍开心颜。”
生死知己 第四章
建炎元年岁末,东京留守司,宗泽与张用、王善、于鹏及马皋夫妇计议。一丈青对张用说:“前番战斗,奴家身陷重围,若非张统制救助,切恐难以幸存。”马皋说:“张统制此回,委实军功第一。”宗泽说:“张统制为朝廷宣力,自当重赏。郡夫人亦当以恃勇轻進为戒!”于鹏说:“开封百姓闻得马统制获捷,人心始安。”宗泽说:“东京百姓,接连两年辞旧迎新,未得快活。今可下令京城各门,依旧按时启闭,听凭百姓出入。除夕守岁,元旦迎新,立春鞭牛,上元张灯,一如往昔。”
留守司厅堂,宗泽频频向部属举杯劝盏。岳飞念及家人,无心饮食。宗颖见状,便问:“岳统制,何不将老小迎至开封?”岳飞说:“军务繁冗,我尚无暇顾及。”宗泽说:“你户贯在何乡何里?”岳飞说:“不瞒宗留守与宗机宜,张招抚早已命人迎取自家老小,却是去向不明。”宗泽说:“岳统制何不早说?”岳飞说:“军情紧切,宗留守日理万机,末将不敢以私废公。惟是右军之中,委实无人可以托付。”宗泽说:“鹏举且宽心思,我当命人用心寻访。但愿明年此日,你能与宝眷团聚。”岳飞说:“感荷宗留守。”
宴毕,岳飞回到右军营帐,与王贵坐衙。探事人来报:“金军再次攻破郑州,進犯开封府中牟县界,阎中立战死,郭俊民降敌,李景良化装逃遁民间!”岳飞吩咐王贵:“若待宗留守下令,只恐贻误战机。我当即刻率军救援中牟,你可入城报告,乞宗留守处分。”王贵说:“遵命。”
中牟县东城下,岳飞率二千骑士,半夜赶到。突然,城头火把齐明,城上守军高喊:“来者何人?”岳飞跨下逐电骠,单骑直驰城门前:“我乃右军统制岳飞,特来驰援。”一面说,一面脱去头上的兜鍪。
城上众人让开一条道,道中走出一人说:“我乃中牟县令巩义方。岳统制既是驰援中牟,可有宗留守的将令?”岳飞说:“下官闻知军情,便急速驰援,并无宗留守的将令。”巩义方说:“下官奉宗留守之命,自当誓死守此县城,不敢有丝毫闪失。岳统制右军不可入城,乞请鉴谅。”
岳飞说:“巩县令守御有方,下官岂得擅入?闻得番人已進逼中牟县界,不知屯兵何处?”巩义方说:“金虏已夺据白沙镇,距此二十八里。”岳飞问:“此刻是甚时辰?”巩义方说:“方过三更。”岳飞说:“敢请巩宣赞在此,静候下官捷报。”巩义方说:“切望岳统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岳飞回马到军中,对张宪、徐庆等人说:“番人远来疲惫,官兵正可于四鼓时分攻其不备。”众将齐道:“如此甚好!”岳飞下令:“全军可一边吃干粮,一边纵马疾行,径往白沙镇!”
白沙镇,金军一千六百人多在酣睡,只有两谋克骑兵手执火把,绕行营寨警戒。岳飞亲率八百骑伪装成金军,绕道敌后。遇到巡逻的一谋克敌骑,舒继明用女真话骗开敌人。随后,宋军突然杀入金寨。睡梦中的金军无法抵抗,多是人不及甲,马不及鞍,纷纷逃遁。
张宪、徐庆、王经、寇成、郭青等人早已埋伏四周,此时率领一千二百骑杀出,又将敌人包围剿杀。未到天明,战斗即告结束。郭青说:“金虏被歼千余人,我军只伤亡七十余人。”岳飞说:“且收拾战利品,速返中牟县城。”
中牟县衙,巩义方对岳飞说:“昨夜下官不放岳统制右军入城,乞岳统制恕罪。”岳飞说:“巩县令措置得宜,下官惟有敬服而已。”一丈青笑道:“你们何须如此客套?巩县令不放入城,所以成就岳五哥初战之功。但惜我等奉命来援,已无金虏可杀。”
探事人来报:“金虏粘罕与谷神亲统大军,再次前来白沙镇。”马皋问岳飞:“依岳统制之意,该当如何厮杀?”岳飞想一想,用手势比划一番。一丈青说:“此议可行!”
中牟城下,粘罕、谷神率军進逼。马皋率领全体步兵,以四百辆决胜战车,严阵待敌。
金军先以两个猛安的骑兵发起冲锋,很快被宋军击败。金军且战且退,宋军步步推進。粘罕与谷神亲率左、右两翼骑兵向宋军包抄侧击,宋军的车阵方队立即改为圆阵。金军骑兵将宋军步兵围困在核心,频频发起冲锋。宋军以战车为依托,结成坚阵。金军在阵前横尸无数,却始终无法突破车阵的防御。
天色断黑,金军举起火把,恋战不休。宋军也点起火把,在车阵内轮流休整和進食。粘罕问谷神:“南军死战不退,你有何计议?”谷神说:“南军在此岂得持久?纵然破不得车阵,南军亦须饥渴而死。”
金军的包围圈逐渐缩小,马皋传令:“如今官兵陷于绝地,若不奋力血战,何以求生!”当即以决胜战车队为先导,开始向左翼金军发起攻击。混战之际,岳飞、一丈青等率领三千二百骑向右翼金军侧后发动猛攻。金军本已疲惫不堪,此时再也无法支持,转瞬全军败退。
马皋说:“此乃留守司军与金军最大规模的会战,多赖岳统制良谋,得获全胜。”岳飞说:“粘罕、谷神谅无胆气再战,可即刻進军郑州,一鼓收复。”马皋传令:“整军速行,直往郑州!”
生死知己 第五章
(旁 白:马皋、岳飞收复郑州,金军转攻滑州,刘衍、刘经率军死战。闾勍大军继援,与金军激战数日,一时难分胜负。与此同时,挞懒指挥八千金军偷渡黄河,杀奔胙城。驻守开封正北封丘县的巩义方,立即率义胜军阻截。岳飞也奉宗泽急命,率右军骑兵增援。)
胙城县城北,巩义方营寨,岳飞说:“宗留守闻知挞懒偷渡前来,特命我等增援。”巩义方说:“岳统制此行适中机会。今有一河北签军前来投归,言道有五百签军,不愿顺番,欲于今夜举火为号,与官兵里外夹攻,并力破敌。下官军力单薄,又恐其中有诈,因此犹豫不决。”岳飞说:“且唤此人前来,容下官审察。”巩义方吩咐亲兵:“速将降兵带上。”
稍顷,降兵進来,身穿金人黑色军衣,顶发被剃,肩上垂下两条辫子。岳飞尚未看清他的面目,他却哀叫一声“五哥”,扑上前来,抱住岳飞大哭:“我是岳翔!”
岳飞大惊:“果是六郎,你如何進得金营?”岳翔泣道:“自你离家以后,五嫂耐不得孤寂,跟韩家人私奔。两个月后,我去集市出售丝绢,又被金军掳去,强行签军,从此与家人失散。我不甘心忍受异族统治,暗中联络五百名河北汉人签军,大家推我为首,决心起义。”
岳飞紧握拳头,眉宇紧锁。王贵嘴角嗫嚅几次,想要劝慰,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半晌,岳飞慨然道:“妈妈训谕我‘尽忠报国’,我岂能不遵母命!”随即对张宪说:“岳翔虽有五百人,恐不济事,你可率一百人马,乔装改扮,随他混入虏寨,便在今夜举事。六百人的两臂各缠两条白绢,以为标识。届时掩其不备,径攻挞懒郎君大帐。若能生擒挞懒郎君,便是奇功。”
张宪说:“我以灯球为号,指示挞懒郎君所在,岳五哥可率军接应。”岳飞说:“便依此计。”
当夜刮起西北风,岳飞、巩义方分率本军骑兵和步兵,从西北、东南两个方向進击。
金营之内,张宪、岳翔夺取金军的一面三角黑旗,在旗杆顶头挂上一盏灯笼,用作信号。岳飞率骑兵突入敌寨,顺风放火;再以灯笼所在作为主攻方向,迅速穿插。宋骑突入挞懒营帐,挞懒率合扎亲兵抵挡。很快,金骑大部落马。挞懒大叫:“不可恋战,速护我突围!”部分残兵集聚,护卫挞懒逃出。金人全军溃败,巩义方全力追赶,却被金骑长刀砍中,受伤落马。
岳飞下令:“速将巩统制和其他伤员送往胙城,王统制暂代指挥义胜军。”王贵说:“遵命!”岳翔上前说:“见过五哥。”岳飞说:“六郎在金虏军中已久,可将其河北驻营情况细述。”岳翔取出一张羊皮卷说:“我都标注其中,且供五哥斟酌。”
岳飞看毕,对众将说:“当前闾太尉军与虏众在滑州相持,若以马兵径渡黄河,直捣汲县与黎阳敌巢,夺取虏军粮草,便是釜底抽薪之计。”王贵说:“此计甚好,莫须禀告宗留守,以候留守司指挥?”岳飞说:“兵贵神速,倘若取禀而后行,只恐贻误军机。”军士来报:“后军统制扈成率援军抵达,干办公事于鹏也一同前来。”岳飞说:“赶快请来相见。”
扈成、于鹏到来,岳飞说:“我欲直捣汲县与黎阳,夺取虏军粮草。”扈成说:“岳统制此回已是立功,不如在此听候宗留守将令,方是稳当。”于鹏却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料得虏人必不虑官兵渡河,此正是兵机。”岳飞说:“敢请扈统制并统义胜军,把截胙城,听候宗留守指挥。于干办若能随军北上,说谕王都统出兵,必成大功。”于鹏叹道:“岳统制全局在胸,置本军于局心,而调兵遣将,俱得其宜,委实虑无遗策!”
岳飞下令:“于干办立即起草公文,派人驰报东京留守司。今日下午便与王正将率五十骑径去太行山寨。右军三千骑,今夜渡河,直奔汲县西边的黑龙潭金寨。”
生死知己 第六章
胙城一间民舍,巩义方躺在床上,面皮蜡黄,气息奄奄。巩三妹年方十岁,此时全无笑容,惟是趴在父亲怀里哭叫:“阿爹,阿爹!”
岳飞同王贵、张宪、徐庆等人進来,巩义方断断续续说:“岳统制此番……大破挞懒营垒,擒千夫长蒲察迪古乃,截取大量金银财宝和粮草,以仁义之心……释放许多俘虏,又于龙女庙大捷,辅助滑州闾太尉扭转战局,迫使讹里朵和兀术……焚烧黄河浮桥,逃往黎阳……委是大功。”岳飞说:“此皆是将士功劳。巩统制病势沉重,须得好生将养。”
巩义方说:“大丈夫生于乱世,惟当马革裹尸。我为朝廷尽力,亦是死而无憾。惟是膝下仅有弱女一个,无依无靠,别无可委之人……”岳飞不待他说完,立即接口道:“我已会得巩统制心意,自今以后,你的女儿便是我的义女,我必尽心竭力,将她抚育成人,誓不食言!”
巩义方泪流满面,侧头叫道:“三妹,还不唤阿爹!”巩三妹跪在岳飞面前,泣泪喊道:“阿爹!”岳飞将她抱起,巩三妹也搂住岳飞颈部,将小脸贴在岳飞脸上。巩义方见此情景,欣慰一笑,与世长辞。
右军军营,岳飞对岳翔说:“妈妈与众人下落不明,我终是食不甘味,卧不安席。你可去河北寻访八舅,或可知得妈妈音讯。若能将妈妈与众人搬挈到此,方可稍减不孝之罪。”
岳翔说:“我才去得辫发左衽,重归大汉衣冠。河北虏骑出没,倘若穿戴衣冠,只恐不便;倘若依旧辫发左衽,极是不愿。”张宪说:“不如削发,乔装僧人而行。”岳翔说:“此议甚是!”
岳飞卧房,巩三妹正在熟睡。岳飞披衣坐在灯前,回头望望义女,不由自语:“如若六郎此去,寻得妈妈与儿子南归,日后长大成人,义女便是自家新妇。”
岳飞眼前,又浮现刘金奴的面容:“阿刘曾有种种好处,绝非伶牙利齿、工于心计的厉害女人。我信她的最后表白,当与韩家人并无私情。然她毕竟弃我而去,与人私奔。可是,她怎忍心抛弃双子?真不料世间,竟有如此绝情之人!”岳飞从胸前取出一个刺绣小绸袋,正是临别时刘金奴送他的合髻。岳飞反复摩挲,最终就灯火焚化。
李娃的声音破空而来:“里面是一块玉环,你先不需打开。在你觉得需要打开之时,再看不迟……我信天地诸神,对一切均有安排。亦信你此生此世,必得李娃相助。但君子不强人所难,一切随缘随遇即可,鹏举不必挂怀……”
岳飞若有所悟,不由起身找出李娃相赠的锦囊,慢慢打开,果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环,玉环上的红丝绳,恰好绾成一个同心结。岳飞自语:“但愿他日,你我能再相逢。”言毕,将玉环佩在腰间。
岳飞营帐,亲兵来报:“帐外一人前来,道是故乡人求见。”岳飞急忙出迎,但见一个赳赳武士。武士说:“汤阴延平乡姚政拜见岳统制。”岳飞喜道:“壮士竟与我家舅父姚茂同乡!可与我家舅父同宗?”姚政说:“我与岳统制的舅父相识,却是同姓不同宗。”
岳飞说:“请到帐里叙话。”二人入帐坐下,姚政说:“令堂与儿郎等人只因令弟被番人所掳,前往姚八叔家避祸,幸得合家无恙。”岳飞无比欣喜:“我离家已是三年,此回方知老母与家人音讯,真是万分感激!不知妈妈有何言语?”姚政说:“令堂言道:‘为我传语五郎,勉事天子,无须以老媪为念。’”
岳飞听后,向姚政双膝下跪,噙泪道:“不孝之子,敢不仰遵母命!”姚政一时手足无措:“岳统制如此,教我如何受得?”岳飞起身说:“前日偶遇六弟岳翔,他已北上寻亲。”姚政说:“令弟既是往寻姚八叔,必能迎请令堂与众人南归。”
生死知己 第七章
留守司衙,宗泽单独召见岳飞:“此回杀退番人,你委是立得大功。你的勇智材艺,便是古时良将,亦未必胜得一筹。然你喜用马军,野战奇袭,此并非古代战法。今日你为偏裨,尚可以此取胜,他日若升任大将,决非万全之计。”随即取出一卷阵图,又说:“国朝布阵用兵之妙,尽在其中,你可研讨熟读。”岳飞说:“遵命。”
三日以后,岳飞手捧阵图,恭恭敬敬奉还宗泽。宗泽问:“你读此阵图,有何心得?”岳飞说:“末将熟观阵图,远者有唐朝李靖阵法,近者有国朝平戎万全阵,俱是定局。古今异宜,战场有广狭、夷险之分,岂可拘泥于一定之阵?古人有言,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且如太宗官家熟究阵法,然而平戎万全之阵,亦未尝得志于辽。”
宗泽面色不悦:“依你所言,此等阵图,便是无用之物?”岳飞说:“末将今日以偏裨听命于宗留守麾下,掌兵不多,若依一定之阵,虏人便窥知官兵虚实;如以铁骑四面合围,切恐我军在劫难逃。若在平原旷野,与虏人猝然相逢,又何暇整阵而战?”
宗泽说:“若你日后为上将,统十万大军,又如何与虏人周旋?”岳飞说:“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识,始能取胜。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宗泽回嗔作喜:“鹏举此言,委实深得兵机!依你之意,日后当如何用兵?”岳飞说:“王师与虏人激战三月,虽胜负参半,然闾太尉至西京欲与虏人决战之际,粘罕竟仓惶夜遁。此足见虏人锐气已坠,非初下东京时可比。王师正宜乘炎夏天时,大举北伐,必能一举收复两河与燕云,進据居庸等五关,然后徐议迎还二帝。”
宗泽说:“此议正合我意。北伐须自河北与河东分道進兵,我已奏举闾太尉为陵寝保护使,命他与翟進等协力出师河东。马太尉前日兵败,遭遇重创,一时难以上阵,我本欲命你提举一行事务,统兵河北,然而闾太尉坚请与你同行,言道若无岳统制,便难以决胜;又称用兵河北,须得王彦出力,切恐岳统制难以与他共事。因此种种,我尚犹豫未决。”
岳飞沉思片刻,坦然言道:“末将既蒙闾太尉相知,自当执鞭坠镫,在河东军中效力。河北一路,宗留守何不保奏陈君锐为都统制,亦可与王都统协力?”宗泽大喜:“如今他知恩州,拘守一方,正可委以重任。鹏举以国事为重,诚是国士之风!”岳飞说:“末将从军,惟是遵循母命,尽忠报国。但愿仰承宗留守指挥,救取二帝南归。末将不求富贵,惟愿侍奉老母,归耕故里,了此一生。”宗泽不由叹道:“鹏举此心,煞是难得!”
岳飞又说:“张招抚孤忠许国,可惜才兼文武,竟未能施展分毫。若能前来东京,亦可助宗留守一臂之力。”宗泽不由热泪盈眶:“我日夜思念李丞相与张招抚。倘若张招抚来此,又岂止助我一臂之力?惟愿上苍与祖宗垂怜,还我同仁,佑我大宋!”
四月,留守司府衙,宗泽召集众人计议。宗泽双眼布满血丝,疲惫之至,又略显亢奋:“昨日宗颖从扬州回归,我一夜未眠。黄、汪两个奸臣把持朝政,只图与贼虏媾和,竟视我大宋河山、远方藩王如弃物!我若遵从他们号令,岂不仰愧皇天,俯惭后土?我左思右想,主上既已拜五马山信王为河外都元帅,我便须与他联络,共图大事。”稍顿,又问:“我已修书一封,不知何人愿去五马山寨?”
于鹏应声起立说:“下官愿往!”宗泽起立长揖:“于干办不惮险远,请受我一拜!”于鹏连忙还礼:“此是王事,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宗泽说:“于干办此去不可无兵,然而兵多则难供养,兵少则难济事。我决计于中军与右军之中,各勾抽五百精兵。不知哪个太尉愿往?”徐庆、舒继明等人起立说:“末将愿往!”宗泽说:“便以徐太尉为主将,舒太尉为副将。可择日发兵,留驻五马山寨,待我六月举兵北伐之时,里应外合,共破番人。”
生死知己 第八章
宗泽卧房,宗颖说:“父亲操劳、忧愤过度,如今病倒,应当用心疗治。”宗泽说:“为吁请官家回銮东京,部署北伐,我已连上三十多道奏折,却都石沉大海,怎不令人忧急?”宗颖说:“阿爹奏章,多被黄、汪二相公视同废纸。以往,朝廷尚有虚与应付之辞;如今,连应付亦不屑为之。”
宗泽咳嗽连连,浑身痛楚难忍,但仍挣扎着坐起:“今当六月盛暑,正是原定北伐时节。传我命令,王彦一军首先渡河,進据濬州和卫州;薛广的武锋军、张用的选锋军和王善的摧锋军,進兵相州;闾勍、岳飞所部,前往西京洛阳。”
三天后,宗泽卧房,宗颖带岳飞、马皋及一丈青進来。宗泽惊问:“你们既去西京,如何数日即回?闾太尉安否?”
宗颖及马皋夫妇额头冒汗,难堪无言。岳飞沉痛言道:“今有宇文大资奉命出使,说是宗留守得病,须得闾太尉在此主张军务,因此我们不得成行。”宗泽说:“只因我得此沉疴,却误国事!宇文大资既是奉使金虏,途经东京,何以管得留守司之事?”宗颖吞吞吐吐说:“朝廷命他暂摄留守事。”宗泽一愣,随即对宗颖说:“我已明白,可速请闾太尉来此叙话。”
宗颖出去,宗泽问岳飞:“鹏举,你的义女可好,家眷可曾迎取到东京?我甚是挂念。”岳飞噙泪说:“末将家人,何劳宗留守牵挂?今日之事,惟请宗留守为天下苍生计,安心调养。”宗泽说:“国家祸难之际,你虽强忍骨肉离散之痛,又教我如何安心?鹏举老母深明大义如此,我恨不能早日一见!”岳飞说:“末将六弟已是往返数回,尚未寻得老小。惟是义女甚好,今日正好带来留守司。”宗泽说:“女儿虽小,却是最识道理,何不叫她進来?”
岳飞出去,带巩三妹来到宗泽榻前。巩三妹用稚嫩而清脆的童音说:“小女子日日祈祷上苍,切望他保佑宗爷爷早日康复。”宗泽伸手抚摸她的秀发,勉力微笑。
闾勍進屋,宗泽支撑病体,强行起坐,痛切言道:“山河破碎,万民罹难,二帝蒙尘,我因此而忧愤成疾。今日病入膏盲,无可救药,惟愿你等歼灭强敌,以成恢复之志,我虽死无憾!”众人泣泪道:“我等必尽死力,以求恢复河山!”
宗泽说:“杜少陵诗言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死之后,闾太尉仍须与岳统制同去西京。祖宗陵寝,岂可再遭虏人蹂践!”闾勍、岳飞说:“下官遵命!”宗泽吩咐宗颖:“请宇文大资前来议事。”宗颖说:“阿爹须歇息片刻。”宗泽说:“宇文大资不到,我如何安歇?”
宗颖只能亲自去请,闾勍、岳飞等人退出室外。稍顷,宇文虚中来到。宗泽主动询问:“叔通此回出使,有何使名?”宇文虚中略显尴尬:“我原拟以大金通问使为名,黄、汪二相改拟为大金祈请使,已蒙主上亲命。”宗泽说:“虏人驱逼二帝,焚烧陵寝,却以祈请使为名,不知如何奏告大宋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宇文虚中面有愧色,改用委屈的口吻说:“我岂不知黄、汪二相是奸佞小人?只为君父之命,宁受与母妻、儿女生离死别之苦,前往虎狼巢穴,亦自问心无愧。不知满朝文武,愿出使的又有几人?”宗泽说:“不知叔通出使,能否迎请二帝回归?”宇文虚中苦笑:“我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可怜万里山河,惟是仰仗汝霖作擎天玉柱。倘若康复,尚得有成功之望。”
宗泽说:“我之沉疴,已无救药,然而另有一人,忠勇才智在宗泽之上,惟是主上难用。”宇文虚中说:“我已会得汝霖之意,可惜主上听信黄、汪,难用张正方。”宗泽说:“我为此数回上奏,均是杳无音讯。如若叔通上奏恳请,以回天听,岂但是社稷大幸,亦是叔通幸事。”
宇文虚中对宗颖说:“敢请宗宣教取来笔墨。”宗颖取来文房四宝,亲自为宇文虚中磨墨。宇文虚中挥毫疾书,顷刻而就。宗泽阅过,赞道:“此奏言辞恳切,十分得体,叔通煞是才思敏捷,世上少有。”
宇文虚中作势欲退:“汝霖更有何说?”宗泽说:“切望叔通在刀锯鼎镬之前,幽囚困苦之中,谨守气节。”宇文虚中说:“领教。”随即退出房外。宗泽微叹一口气:“他虽是文才有余,却是刚气不足,岂能望他竭尽大宋臣节!”
六月二十九日,热浪袭击开封,酷暑难当。午间,天气骤变,乌云翻滚,寒风猛吹,急雨突至。
宗泽卧房,宗泽先是昏厥过去,而后悠悠醒来:“准备笔墨,代我写遗表。”宗颖准备停当,宗泽口述:“但知怀主,甘委命于鸿毛;无复偷生,期裹尸于马革。夙宵以继,寝食不宁。岂谓余生,忽先朝露。神爽飞扬,长抱九泉之恨;功名卑劣,尚贻千古之羞。嘱臣之子,记臣之言,力请銮舆,急还京阙。上念社稷之重,下慰黎民之心。命将出师,大震雷霆之怒;救焚拯溺,出民水火之中。夙荷君恩,敢忘尸谏。”
写毕,宗泽说:“快叫鹏举前来!”稍顷,岳飞入见,宗泽说:“鹏举投我,我却一直不曾使你担当重任,可知原由?”岳飞说:“宗留守全局在胸,何况帐下良将如云,末将能辅助一二,亦是大幸。”宗泽说:“非也,非也!鹏举之才,远在老夫与张招抚之上。既然我尚能运筹,我便必定保你安全。巩县令伤殁,马统制重伤,诸如此类,均不可应在鹏举身上。我今虽去,却能为大宋留一罕见帅才,已是无憾!”
岳飞深深一拜,无语凝噎。宗泽又说:“我有一亲校,姓王名横,武艺高强,忠诚敦厚,可留与鹏举身边。”随即轻呼:“王横進来。”王横進屋施礼:“参见宗留守。”宗泽说:“你是义士,我今将鹏举交你,你须恪尽职责,保他安全于始终。”王横对岳飞施礼:“参见岳太尉。自今往后,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保岳太尉无虞!”岳飞连忙还礼:“感荷王太尉。”宗泽轻笑:“好,好!且唤众将進来。”
宗颖到门口招手,闾勍等人鱼贯而進。宗泽还想说话,却已难发声。沉寂片刻,宗泽忽从病榻一跃而起,用火炬般的目光环视部将与幕僚,接连高呼:“过河!过河!过河!”随即倒床而逝。
众将纷纷跪地,号啕恸哭。宗颖上前,将父亲圆睁的双目轻轻揉合。闾勍、岳飞等人出去,抬進一副棺材,将宗泽遗体轻手轻脚放入,又将棺材抬到正衙大厅。
宇文虚中以下,人人换穿丧服,开始吊祭举哀。开封城内外的各个寺观,用此呼彼应、接连不断的钟声,向全城军民报告这个哀痛的消息。整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发出哀哭声。
生死知己 第九章
灵堂右侧一间偏房,岳飞、王贵和张宪同守一盏黯淡的油灯。
张宪说:“倘若朝廷不命张招抚为留守,当如何收拾?”岳飞说:“黄、汪二贼必不容张招抚,我们何不请闾太尉与众人联名上奏,乞朝廷命宗宣教为留守?”张宪说:“既是容不得张招抚,切恐亦容不得宗宣教。”王贵说:“虽是如此,我们仍须竭尽臣子的职事。”
留守司衙,闾勍向宇文虚中面呈奏疏:“宇文大资尚须出使,不能久住,东京留守司不可无人主张。宗留守不幸赍志以殁,而宗宣教秉承宗留守的家教,忠智有余,足以统兵服众。我等为国家大计,奏请朝廷命宗宣教为留守。自当追随于他,誓效死力,了却宗留守未竟之志。”
宇文虚中说:“我与宗留守奏举张招抚为留守,似颇多阻节。若朝廷命宗宣教子承父志,亦是一说,足慰宗留守的忠魂。我当以急递奏报朝廷。”众人齐道:“若能如此,委是社稷江山的大幸!宇文大资迎取二圣,自当回銮有日。”
闾勍说:“依宗留守遗命,我与岳统制须即日起兵,前往西京。我去之后,惟愿朝廷早日命陈淬前来,职掌军务。”宇文虚中说:“我亦盼望陈淬早日赴任。然而今日大雨滂沱,出师莫须另择吉日?”闾勍说:“此是上苍洗兵。我等惟知秉承宗留守的遗志,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宇文大资既摄留守事,敬请午后阅兵。”
金明池北,岳飞右军营地,暴雨如注,狂风猛吹湿透的红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全体受阅官兵排列成严整队形,手持兵刃,人与战马纹丝不动。
宇文虚中骑马,一名吏胥手执大伞追随,姗姗来迟。闾勍骑黑马,手执铁挝,远远迎上前来:“恭请宇文大资阅兵!”
宇文虚中在前,闾勍随后,来到队列之前。众将士立即发出地动山摇的呐喊:“过河!过河!过河!”宇文虚中热泪纵横:“撤去大伞!今日方得一睹东京留守司军的锐气,宗留守的遗风余烈,竟至于此!”
闾勍下令:“右军出发!”岳飞对右军道:“为保护马力,骑兵一律牵马步行!”岳飞腰系干粮袋,背负神臂弓与天威神锏,右手持沥泉钢枪,左手牵逐电骠,踩踏泥浆,走在队伍最前列。王横提一根铜铁棍,紧随其后。
全军唱起《南乡子》歌:“杀气亘皇州,铁马嘶风撼角楼。天下阽危如累卵,堪羞!政府诸公无远谋。 何处觅吴钩?洗净烟尘解国忧。相顾滴滴离别泪,休流!须断头时便断头!”歌声与风雨之声交织,激越而悲壮。
(旁 白:岳飞与宗泽,相处时间不多,然而彼此濡染,刻骨铭心。宗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以忧愤激越、无私无我的热血情怀,爆发出震撼人心的强大力量。而其遗风余烈,真正能被承继、又发扬光大、直至升华到更高境界的,惟在岳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