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宁,原名黄幼方,生于越南义安省,主要作品有《战争哀歌》《摩托车时代》《凌晨的河内》等。《战争哀歌》于1993年在美国出版,引起世界性反响,成为当今美国许多高校文史哲研究生必读书目之一,获1994年英国《独立报》最佳外国小说奖。
越南战争,士兵在丛林中。
《战争哀歌》
作者:(越)保宁
译者:夏露
版本: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9年4月
从美国1965年直接介入南北越军事冲突,到1975年撤军、南北越统一,越南战争持续了十年,这也是大多数人心目中越战的起止年限;若从1955年南北越冲突算起,越战持续的时间是二十年;再加上1945年开始与法国的近十年战争,越战持续有三十年;如果算上二战期间与日本的战争,越南被战争笼罩的时间更长。反殖民战争、民族独立战争、内战、冷战,几十年间缠结密织在这片狭长潮湿的国土上。
越南的大部领土,在公元十世纪之前的近千年中主要由中国王朝直接统治,清代被嘉庆赐名“越南”,因其在中国的“百越”以南。汉语曾是越南长期的官方语言,后来出现的民族化的字喃一直未居于主流地位……中越之间存在着太多联结和纠葛。印度支那半岛诸国,也数越南与中国地缘密迩:它北接云南,东北接广西,北部地区与海南岛仅隔三百公里的海湾。在印度洋与太平洋之间,越南东海连着中国南海,但黄河、长江流域的中国人,大多依然难以凭空体会那片热带国土的蓊郁潮湿,连同他们的历史和境遇,如若没有小说文本为人们的共情提供土壤。
热带蓊郁的丛林,无尽的雨水和瘴气,正是1994年英国《独立报》最佳外国小说《战争哀歌》的关键词,也是它予人的开篇印象和基调。
找回在战争中逝去的青春
1975年的雨季,战斗已结束,幸存者阿坚作为收尸队成员重返玉博瑞,每经一处,沙泰河,招魂林,炒人肉坡,升天隘……当年北越军队向南挺进攻打邦美蜀的惨烈回忆便汹涌而来。无数人随时在死去,一些人暂时活着,战斗间隙,还苟活着的士兵,靠着南越魔玫瑰的迷幻勉强聚起自我的存在,如果侥幸活到战后,他们就靠酒精。有人即便侥幸活过几场战役,也熬不到战斗结束,他们终将死在沼泽和鳄鱼湖中,死在茂盛的雨林里。
当十年越战老兵阿坚终于活着回到了故乡河内,整个人像一座废墟。狂野血腥的战斗回忆,依然时时攫住他。踏过无数尸骨幸存的阿坚,艰难地收拾破碎的身心,试图重建自我身份。他努力将过往的战争记忆付于笔端,但并没立刻意识到这就是他的天职,只以为是一种解脱方式。当他用笔唤醒战死在招魂林里的战士,重温激烈的战况,回顾他所在侦察排的悲惨命运,在回溯中终于找到了自己在战争中逝去的年少时光,那是过去,也是他的新生活。通过写作,叙说战争的狰狞面目,阿坚终于发现了昭昭天命。也许这正是诸多战争亲历者在战后终于成为战争书写者的根本真相。
《战争哀歌》在1987年初次出版时名为“爱情的不幸”。阿坚与阿芳,携着爱情走向战争,万幸各自挣扎着活到战后,又何其不幸地眼看爱情被这战争玷污、碾碎、消逝。阿芳的故事在前四分之一篇幅里若隐若现,阿坚书写战士们的命运,但并没有把他最重要的人阿芳写进自己的小说,那是阿坚的成长故事,由《战争哀歌》的叙述者来讲述,属于另一重结构。
十六七岁的阿坚阿芳,是从小的邻居、同班同学。美好的四月天,学校正进行战争动员,阿坚阿芳二人却溜到西湖游泳,并在湖边度过了一整夜,那是战前最美好的回忆,但二人的分歧也已初显。阿坚对上战场抱有英雄主义的憧憬,阿芳责备他痴迷战争,做着英雄梦,却全然没有想过战争将改变一切。十七岁的少女,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勇气和识见,反潮流、不合时宜,凭借直觉就比阿坚更懂得人性和美以及它们的珍贵和脆弱。这一切,阿坚却要经过战争毁灭般的打击才会幡然醒悟。阿坚奔赴南方战场的前夕,即将上大学的阿芳坚持为阿坚送行,途中他们搭乘的列车遭轰炸,被抛出车门的瞬间阿坚已瞥见阿芳被蹂躏的命运,即使事后努力一节节车厢寻找,从军需官手中将她救出,也无改于女人在战争中作为“军需物资”的命运。经历这一劫,纯洁无邪的少年时代轰然结束,命运从此改写。后来成为歌伎的阿芳是当年就坦然地埋葬了经历的痛苦,放弃了所有的纯洁和美好,随时准备接受和适应命运和所谓新生活吗?至少阿坚当时这样认为,并为此丧失掉爱情和信心,成为冷峻的战士。但历经战争残酷的毁灭而幸存的阿坚,在战后的纠葛与自我重建中终于了悟,对阿芳的爱依然照亮他的人生,即便分离已是宿命。
战争中没有胜负,只有毁灭
对汉语读者来说,这是一切战士的《国殇》和《十五从军征》,其震撼人心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汉语的古典文学里,从不缺少战争,然而以抒情为主流的文人诗歌,至多含蓄地写到“古来征战几人回”(唐王翰《凉州词》,这首诗也正是作者保宁在序言曾提及的,他儒士出身的父亲,曾用汉语和越音吟诵给他听);乐府民歌里,描绘战争的残忍,也最多到“野死不葬乌可食……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汉乐府《战城南》)。或许冷兵器时代战争的残酷性,远不如由杀伤力巨大的新式武器所装备的现代战争可怕,战争留下的心灵废墟,也更多留待现当代小说去展现。
然而此书绝非爱国主义或英雄主义的,虽然取北越的视角,实际北越的色彩也颇为淡漠,“伪军”、己方,一样是战争绞肉机中的可怜虫。正义至少在战场上看来稀薄而虚幻,而巨大牺牲换取的所谓和平才让人们确认一切都被毁弃了,幻想和希望不复存在。这是一部反英雄主义,也是反意识形态的小说,反越战,也反一切战争。阿坚参战前,小说已借其生父和继父之口,表达了对战争的不安和怀疑。战后不久的一个春天,当另一场战争又将再起,与从前做着英雄梦的少年时代相反,深知战争面目的阿坚,对此异常反感。
作者保宁,十七岁加入北越军队,1969年战役中他是27独立营同时参战的500战士中仅存的十人之一,这也正是书中阿坚的经历。退役后,保宁回到河内,上了大学,本书正是他在河内阮攸写作学院的毕业作品。“保宁”这个笔名,对一名从战争走出的作家,也许格外富有深意。他说,战争中没有胜负,只有毁灭。
碎片化和意识流的书写方式
《战争哀歌》常被拿来跟描写一战的德国小说《西线无战事》比较。《西线》的作者埃里奇·马里亚·雷马克(1898-1970)同样十七岁就从学校被直接征召入伍。雷马克曾说,他的书与其说是描写战争,毋宁说是描写战后,是献给那些虽然从战争中存活却被战争毁掉的一代人,在血流成河的战争现实前,一切都是谎言。
从写作技巧上看,比起雷马克简洁冷峻和明晰的叙事,《战争哀歌》带有更多后现代因素和非理性成分。或许因为越战前后绵延数十年,北越、南越及其背后法美苏中数个强国的炮火尽数倾泻在这片狭长的国土上,其毁灭性比起一战后的欧洲可能更彻底,以至于对作家来说,若不用某种更为非理性、更混乱破碎的形式就不足以体现灾难的深重和毁灭的彻底。况且,时代又往后推了半个多世纪,各种文学思潮早已飓风般席卷过世界文坛,简简单单讲故事式的叙述手法已不能满足作者与读者——至少作家们这样认为,种种试验性的风格曾各领风骚。《战争哀歌》充满意识流的手法,大部分章节是阿坚的回忆,看似碎片化的叙事却具有引人和揪心的力量。结构上有意为之的凌乱无序,对应和象征的或许正是战争的非理性,以及那些被漫长战斗生涯折磨几近疯狂的士兵的心智。粗粝正是为了表现精微,如果将这种粗粝打磨抛光,也许反而会损害它的价值。求全责备的话,有的人物设置略显突兀(譬如哑女),有时视角转换也似乎显得生硬(如末尾从阿坚视角转向第三人称的叙述),但这都无障于小说的优秀。何况,有意开辟阿坚以外的视角,可能正是为了取得间离的效果,而嵌套结构等实验性风格,可能也与该小说是作者保宁当年写作学院的毕业作品有关。
在西方,越战的故事一再被讲述,北越却异常沉默,直到此书的出现。三十年战争,数千万人共同和各自经受的地狱,因这一曲历劫归来的哀歌获得更多救赎的可能。
□孙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