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增湘(徐悲鸿绘)
一
1928年7月,傅增湘元配凌夫人(名万鑨,字序珊,四川宜宾人)去世,自己也病痢三日,困苦不堪。他在给老友张元济的信中叹息道:“目前不过悲伤,此后家政无人主持,痛苦之日正长。”不久,傅增湘次子嘉谟又因肺疾辞世。事实上,从前两年开始,他就频遭叔、伯、弟、侄、长女之丧,复遭亡妻亡儿之痛,哀惨已极,同时更遭遇了严重的经济危机。此年9月4日回复张元济信中云:
从前家事皆内人主持,侍乃一切不问,第规定每月费若干而已。目下小妾来归已逾十年,寻常日用差可经理,其略重要者非侍躬亲不可。此后绝不能如前时之随意出游毫无挂念矣。至于经济情状,则大非昔比。各种股票收入锐减,而支出加多,益以家事迭有丧亡,用款更不能预度。先叔先兄两房及川中家族皆须贴补,每年总在三千元以上。以此五年以来积欠至三万余元,每年付息须四千元,长此拖欠,终非了局。
为筹补亏空,他想到卖去京中住宅,但无买主,接下来:
于是不得不出于卖书一途,若能售出一小部分,得三万元,则一面收小局面,方有支持之法。第目下安得有嗜书如我辈者而语之乎。若售之外人,则全部同去,未始不可得善价(刻下东方、北海两馆无意购大批古书)。然数十年精力所聚,而举以委之外人,私心固所不欲,清议亦殊可畏也。
可知傅增湘的目标筹款金额在三万元,且理想的方式是一举售出,但东方图书馆、北海图书馆在当时无意购入大批古书。卖给外国人,虽可得善价,但于公于私又多顾虑。而其时日本的书商、学者、图书馆机构正处于购买欲高涨、购买力强盛的时期,傅增湘所畏之“清议”,应指将书售与日方之后可能发生的情形。近代以来,敦煌经卷、皕宋楼藏书等珍籍大量外流,每令知识界痛心,并开始有意识地保存本国图籍,防止被外人觊觎。傅增湘与张元济在书信中就时常共享书讯,譬如傅增湘曾建议张元济收入若干钞本宋元人集,因为“公处不收,则恐归日本矣”。1928年济南事变发生后,两国关系已极敏感。为抗议日本出兵山东,三年前刚成立的北京人文科学研究所总委员会会长柯劭忞辞职,中国方面的委员也集体辞职抗议。而傅增湘时任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图书筹备委员,虽远离政界,但以其社会地位及声望,值此非常时期,自然不可不谨慎行事。因此,他想到的是拜托张元济留意买主,分散出售亦可接受:
特敬以告公,祈为留意,如有销售之法,则无论宋元钞校及明刊精本均可割爱。若馆中能为销去一部分(每一批能得一万或八九千方合算),亦可稍解目下之围。大约能觅得三四处受主,则三万之数方可凑齐。若以期之一处一人,恐决难办到也。公能为划策出奇否。
张元济随后覆信云:
售书诚不得已之下策,然此时诚不容易。谋诸馆中,亦非其时。孝先之书售与南京大学院,闻尚得价,兄知之否。可否将拟斥去之书先开一目,存于敝处,或有创设图书馆者,当为介绍。
孝先售书事,即1927年邓邦述经蔡元培斡旋,将藏书售与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之事,据云价值五万金。伦明咏其事曰:“半生仕宦为书穷,可奈书随债俱空。”
1929年2月16日,张元济致书傅增湘,探讨海源阁藏书保存一事,希望傅能出资加入。而傅于清明节覆信拒绝云:
然精力赀用,实已竭尽无余,此后更当从事省啬,并专心卖书,以弥债窟。但此一年中非得三万元不能济事。故无论宋元抄校精善普通各本,苟能得价,即陆续去之,更无余力收入矣。
言辞间足知此时傅增湘财政危机困厄之剧,而在售书之前,他也想到援引涵芬楼秘笈之例,影印自藏的珍善本,毕竟“数十年精力所聚,若一旦散去,亦殊可惜”。同年6月1日,他在给张元济信中开出欲售书目九种,“乞相机为之,但非得万元以上之价,侍不愿售也”。他认为,当时有能力购入大宗善本者,惟潘明训,但对方迁延不肯出价。
二
1929年秋,傅增湘携长子傅忠谟先于上海访张元济、白坚、罗振常、陈乃乾等人,仍偷闲买书。之后东游访书,白坚亦同行。据高田时雄考证,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之间,白坚经常来日本,主要目的在于倒卖文物,充当掮客。此番东行也不例外,忙于私事的白坚抛下语言不通的傅氏父子,令傅增湘大为烦闷(高田时雄《李滂与白坚——李盛铎旧藏敦煌写本流入日本之背景》)。幸好之后访恭仁山庄、东福寺,见诸多善本。又游览清水寺、岚山、南禅寺、银阁寺、金戒光明寺、奈良等地,心情渐舒。之后在东京访各公私图书馆,有田中庆太郎、长泽规矩也等友人周到安排、悉心作陪,更是畅快无比。可注意者,是他与田中庆太郎的接触。因为我们很快知道,在接下来的一年,他将欲售之藏书托付给了田中。
傅增湘书法
傅增湘到东京,是在11月9日,即访旧友田中。同月15日,至静嘉堂观书,检《册府元龟》阙文各卷,“随行者有田中子隆君与长男忠谟,于是三人竭半日之力,合写六千余字,尽补其脱文错简以归。十余年来隔海相望,神游目想,悬此宏愿而不能得者,一旦幸而见偿,东行快心之事,当以此为第一矣”(《静嘉堂文库观书记》)。17日,至逗子,访田中家。19日,与田中同至东洋文库观书。当晚离开东京,往京都,又作数日之游,访书,逛博物馆,游览寺庙,流连书肆,于月底尽兴归国。
傅增湘书法
田中与傅增湘的交游早始于清末民初,傅增湘的《藏园群书经眼录》(下简称《经眼录》)、田中的《羽陵余蟫》均显示出二人对彼此的藏书状况了如指掌。据说文求堂入口处悬挂的牌匾也由傅氏所书(中山久四郎《赞文求堂》)。此番东行,傅增湘是否与田中谈及售书事?是年12月19日,傅增湘致张元济信云:“侍售书事若何,盼代为留意。明训不肯出价,恐难成也。”可知至少在此年年末,傅增湘依然不曾放弃请张元济留意售书之事。
1930年1月29日,张元济致傅增湘书云:
潘明训称《白氏六帖》《龙龛手鉴》均愿购藏,百衲《通鉴》要看全书,其他各书亦须看书,方能定价。又问宋刊《陆放翁集》有无割爱之意。又乞《双鉴楼善本书目》。此君财力充足,亦甚好书,但不肯出价耳。
2月18日,傅增湘应潘氏之意寄出《双鉴楼善本书目》,请张元济转交,答书云:
明训购书恐不出大价,难以言成。百衲《通鉴》印本可证,但其中有明钞二卷耳。《陆放翁集》原值在二千外,因为海内孤本,又有黄跋,看价稍高,若得三千元可以奉让。各书如要看,非有妥便不敢寄。近有人议价一单,尚未成。各书多半在内,稍缓何如。若潘能出四万元之值,则所藏宋本可令其选购,但其中有十数种不售耳。
显然,在傅增湘看来,潘明训并非理想买家,此处议价一单的某人是谁,连张元济都不知道,固为秘事。而以此前屡屡急求张氏寻找买家,到“稍缓何如”,并对潘氏提出较高的价格,其间态度之转变,不难看出他感情上对这位新买家的偏向。
3月1日,张元济覆信云:
售书事已函告潘君,趸购四万元可以选择之说亦已告之,斟酌再复。来示属少缓,故未催促。
5月18日,傅增湘书云:
前所托各书已有受主。罗子经昨来函为潘公谐价,已略告知,惟《通鉴》尚未去,然此书非得善价不愿舍去。告以万元,恐此公必骇讶而退耳。侍拟再售万余元之书,即可尽清宿负,仍希为留意及之。凡目中元明钞校皆可指索,宋本则有十数种须留以自娱耳。
同月29日又去信云:
近略卖书籍,得万余元,悉数还债,只了三分之一耳。
6月3日张元济覆信云:
承示前拟售之书已有受主,不审可得善贾否。斥去者为何书,尚祈见示。潘君处遵即转达,如有回音,当即奉告。
以上数函可知如下几点:刊于1929年的《双鉴楼善本书目》充当了购书指南的功能;在1930年5月中,傅增湘已售出部分藏书,得万余元之价;而潘明训因买书多费踌躇,又请罗振常居中议价,已被傅增湘排除在目标买家之外,以致要故意标高价目,令其自觉退出,并希望张元济继续物色更理想的买主。
双鉴楼部分藏书的受主,正是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
2009年,桥本秀美在为“傅增湘先生逝世六十周年纪念展”所撰纪事一文中,详考了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傅增湘旧藏书的情况。通过此文我们知晓,东方文化学院东京研究所(东大东文研前身)在1930年从文求堂购入一批重量级善本,当中可称“顶级善本”者,为宋版《仪礼经传通解》(已由桥本先生整理影印出版,收入“重归文献”系列)、宋版《礼记释文》,此二书登记入库的时间在1930年6月23日。同年10月28日,又登记了文求堂购入的傅氏旧藏宋版《礼书》、明陈凤梧刊《仪礼注疏》。同年5月26日,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所(京大人文研前身)也从文求堂购入傅氏旧藏《三朝北盟会编》《广东通志》《广西通志》。而这一批书籍,包括同年东方文化学院东京研究所12月18日由文求堂购入的另外十五部傅氏旧藏在内,均未出现在田中庆太郎编辑的《文求堂书目》中。从张、傅二人通信来看,傅增湘此番交易至迟在四五月间已谈定。而从东西两京东方文化学院的购书记录来看,5月末至6月末,书已归藏两地馆中,效率甚高。期间各方往来的文书虽暂不知所踪,但可以想象交易进行之隐蔽、迅捷。不妨推测,这批图书一开始就被两京东方文化学院看中,通过田中文求堂居中交易。作为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图书筹备委员的傅增湘,与东方文化学院的学者素有交谊,而田中与傅增湘也早相友善,这都是交易顺利进行的保障。
(本文选自中华书局出版《掌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