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是袁崇焕的铁杆粉。
他早年特别写了《碧血剑》为袁崇焕唱颂歌。
很多人以为,袁承志是《碧血剑》的第一男主角。
其实不是的。
金庸先生坦承,《碧血剑》的第一男主角是袁崇焕,第二男主角是夏雪宜,袁承志只在书中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性格不鲜明,人物刻画模糊。
写完《碧血剑》,金庸先生意犹未酣,觉得对袁崇焕的歌颂还不够彻底,又写了《袁崇焕评传》,尽情讴歌说:“袁崇焕真像是一个古希腊的悲剧英雄,他有巨大的勇气,和敌人作战的勇气,道德上的勇气。他冲天的干劲,执拗的蛮劲,刚烈的狠劲,在当时猥琐萎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显得突出。”
无论《碧血剑》还是《袁崇焕评传》,里面都提到了一个人物:程本直。
其中《碧血剑》里的侧面描写尤其让人过目难忘。
《碧血剑》是通过程本直的“弟弟“程青竹来衬托程本直义薄云天的义士形象的。
《碧血剑》中的程青竹不忿兄长程本直被害,设法投身皇宫,当了个侍卫,想俟机行刺崇祯皇帝,为其兄和袁崇焕报仇。不料,行刺不成,反为御前侍卫所擒,幸得有人相救,逃出皇宫,流亡江湖,成立青竹帮。
程青竹与袁承志初相识,便滔滔不绝地说起程本直的事迹来。
他说:“先兄与令尊本来素不相识。他是个布衣百姓,曾三次求见,都因令尊事忙,未曾见着。先兄心终不死,便投入督师部下,出力办事,终于得蒙督师见重,收为门生。令尊蒙冤下狱,又遭凌迟毒刑。先兄向朝廷上书,为令尊鸣冤,只因言辞切直,昏君大为恼怒,竟把先兄也处死了。”袁承志“啊哟”一声,怒道:“这昏君!”
程青竹道:“先兄遗言道,为袁公而死,死也不枉,只愿日后能葬于袁公墓旁,碑上题字‘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那么他死也瞑目了。”
按照《碧血剑》所写,程本直应该是和袁崇焕一同被处决了。
的确,袁崇焕戴罪下狱,程本直为之鸣冤,写《矶声》称:“惟是臣,于崇焕门生也,生平意气,豪杰相许。崇焕冤死,义不独生。伏乞皇上骈收臣于狱,俾与崇焕骈斩于市。崇焕为封疆社稷臣,不失忠;臣为义气纲常士,不失义。臣与崇焕虽蒙冤地下,含笑有余荣矣!”
程本直为袁崇焕门生,门生为座主鸣冤,不惜口口声声以性命相许,如果他不陪袁崇焕同死,都不好意思再活在世上了。
所以,非但金庸认为程本直是陪同袁崇焕同赴刑场,许许多多人也这么认为。
包括清史研究专家阎崇年。
阎老先生在他的代表作《明亡清兴六十年》里写:那位袁崇焕的门人程本直,写了一篇《漩声记》为袁崇焕辨冤,并且四次诣阙抗疏无效,愤而请与袁俱死:“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予非为私情死,不过为公义死尔。愿死之后,有好事者瘗其骨于袁公墓侧,题其上曰:‘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则目瞑九泉矣。”崇祯成全了他,顺手把他也杀了。程本直,史料记载他的身份为布衣。他自称跟从袁崇焕在队伍里,亲身参加了保卫京师的战斗。有人推断他是袁崇焕的幕僚或侍从。后来,崇祯帝下令将他处死。还有一说,他是在袁督师蒙难后自杀的。《东莞县志》记载张次溪写过《程本直墓记》:今京师袁督师墓右有一茔,无碑碣,相传为从督师死者,姓名不传,此当为程本直墓。
阎老先生先是说“崇祯成全了他顺手把他也杀了”,但觉得此说并无史料依据,贸然说出,未免孟浪,于是后面又补了一句:“还有一说,他是在袁督师蒙难后自杀的”。
到底是崇祯杀的还是自杀的,没给出明确答案。
不过,阎先生还是抖搂出一个不是证据的“证据”:“《东莞县志》记载张次溪写过《程本直墓记》:今京师袁督师墓右有一茔,无碑碣,相传为从督师死者,姓名不传,此当为程本直墓。”
这里说说张次溪其人。
张次溪是张伯桢长子,名仲锐,次溪是他的号,此人秉承父训,一生留意收集整理袁崇焕旧物遗作,曾于1943年出任汪伪淮海省教育厅长等职,名节有污。
张次溪的父亲张伯桢是袁崇焕的铁杆粉,其含铁纯度比金庸先生高得多。
张伯桢为东莞人,号沧海,青年从学于万木草堂,为南海康有为之忠实弟子。
1915年,袁世凯政府开礼制馆,重议民国敬祀先哲名单。张伯桢要求在增祀武庙名单中列入袁崇焕,并起草《袁督师应配祀关、岳意见书》,联络当时十八省之将军、督、抚及北京各部、院长官,以至在京粤籍官员、名流、广东地方绅耆共二百人,崇祀袁崇焕于武庙,“以阐幽光”、“壮士气而励忠贞”。并力促对袁崇焕的崇祀升格为国家级,好与“武神”关羽、岳飞并列。
不过老袁开礼制馆本意不过是在为帝制张目,对此事并不上心。
张伯桢为追尊袁崇焕,极力赞成老袁称帝,成功“考证”出老袁是袁崇焕后裔,要老袁把袁崇焕追谥为 “肇祖原皇帝”,并申请为他修建“原庙”。
张伯桢还煞有介事地说,袁崇焕被害后,世间还流传着一句谶语:“杀袁者清,亡清者袁。”
袁世凯为了彰显自己顺天应人,就派人修建“原庙”。
张伯桢于是又请出老师康有为,让老师为“原庙”写庙额、庙联、庙诗、庙记。
不过,老袁于1915年12月称皇帝,仅仅 83天之后,迫于各方面压力,不得不宣布取消帝制,其本人也于1916年6月6日因病去世。
袁世凯称帝失败,“原庙”是建不成了。
有人写诗讽刺张伯桢,诗云:
华胄遥遥不可踪,督师威望溯辽东。
糊涂最是张沧海,乱替人家认祖宗。
张伯桢并不受诗的影响,尊崇袁崇焕之心不改,捐资于北京左安门内东火桥广东新义园中之高阜(其地在今北京龙潭湖公园内),兴建袁督师庙。门额“袁督师庙”四字为康有为书,庙内正中嵌袁崇焕遗像刻石,像附袁崇焕临终前“手迹”:“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
这里重点说说这个“手迹”。
张伯桢辑有《袁大将军督师遗集》,书中也载有这个“手迹”的照片,后面有落款,为“壬申夏月,袁崇焕”。
其实,袁崇焕生于明万历十二年(甲申年) ,死于崇祯三年(庚午年) ,一生中并没经历过壬申年。离他在世最近的两个壬申年是在其出生前十二年的隆庆六年(1572年) ,及其死后两年的崇祯五年(1632年)。
那么,这个落款为“壬申夏月”的作品绝不是袁崇焕亲笔,而是后人冒名伪作。
作伪者为什么认为袁崇焕临终前的时间是“壬申夏月”呢,估计是受程本直《漩声》的影响。
这里再说一说清史研究专家阎崇年阎老先生,老先生很可能没研究过程本直其人,也没认真读过程本直的《矶声》和《漩声》。
程本直最初为袁崇焕鸣冤的是《矶声》,作于崇祯二年袁崇焕初下狱时,其中有文字是哀求崇祯帝把袁崇焕从狱中释放,以戴罪立功的,他说:“臣故不避斧钺,洒血泣陈。万恳皇上,天威一垂,群疑自解。俾崇焕出而收集诸辽兵将。如侯世禄、张鸿功之例,戴罪立功。”
而《漩声记》是作于“壬申年”,即崇祯五年(1632年)的,这时候袁崇焕已经死去两年了。文中因而记:“而崇焕今日乃何如也?身凌迟也;家籍没也;后嗣绝也;妻孥兄弟以及七旬之母、数龄之女,方游魂于浙水之上也,复齎魂於黔山之间也!而今或死或生於八闽之外,而莫可问也!”
关于《矶声》与《漩声》的区别,程本直在《漩声》开头也作了解释:大江之涯,其石横出,斗水使怒,曰“矶”。为矶之处,其下有回流焉,曰“漩”。舟楫弗戒,匪触於矶,即汩於漩。与其汩于漩也,甯触於矶,犹可拯也;汩於漩,不可拔也!
阎老先生所引“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一语,的确是出自《漩声》,但此语前面写得清清楚楚:“壬申之秋,将赴西市,兰辑诸稿而自为之序,詹詹数言,意为颇悉。”
古代处决犯人是在入秋以后,而明代北京的刑场设置在西四路口,所以“壬申之秋,将赴西市”即是指入秋以后将赴刑场。
所以,程本直并非人们想象的是陪同袁崇焕一起上刑场,更不是自杀,而是在袁崇焕死后两年,才被押赴刑场就死。
不管怎么样,今日读《矶声》与《漩声》,尽管里面的某些见识让人无语,但程本直其人之侠肝义胆,跃然纸上,不失为世间罕见的铮铮奇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