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日报记者 赵慎珠
渑池县北部有一座桓王山,奇峰绵延,层叠相连。寒露时节,山上植物色彩渐浓,把一座山装点得缤纷绚烂。
山脚下的南村乡,位于河南渑池、新安和山西垣曲三县的交界处,有“舟行两省,鸡鸣三县”之说。南村南依群山,北临黄河,是阳壶古道和黄河漕运交汇的水陆交通枢纽,扼守黄河天险,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至今,阳壶古道仍蜿蜒在崇山峻岭间,黄河两岸也有数千米的古栈道和反映从汉代到清末水运历史的摩崖石刻,记录着黄河漕运的千年兴衰。
◎阳壶古城
在河南渑池和山西垣曲的清代县志中,同时记有“阳壶城”。康熙版《渑池县志》载:“阳壶城,冶北百二十里,北临河”,康熙版《垣曲县志》载:“阳壶城,冶南里许,临大河”。
康熙版《河南府志》地图中标出的利津县城(今南村乡)和阳壶城位置
《左传》中称:“晋人以宋五大夫在彭城者归,置诸瓠丘。”瓠丘亦名壶丘、阳壶。史料载,隋唐之前,阳壶城在黄河北岸的山西垣曲,唐代之后在黄河南岸的渑池,元代实施省制后,以黄河为界,阳壶城归河南管辖,明代再变,改名为阳壶村。
1985年和2003年,中国历史博物馆考古队和中国国家博物馆田野考古研究中心两次发掘考察古城遗址。其报告称,垣曲古城南关的垣曲商城,距今3200年—3000年,四面城垣,三面环水,南墙已经挂在台地的南部断崖处,其下是滔滔黄河。
岁月变迁,黄河多次暴涨,淹没了城垣。春秋时期,晋国在垣曲古城之东滩村东三里、古城南一里修筑阳壶新城。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描述:“清水又东南迳阳壶城东……注于河。”中国社科院仰韶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杨拴朝说,这也许就是阳壶城的首次搬迁。
2002年出版的一本《垣曲移民》提道:“在黄河北岸,东滩村东侧三里许,有一个偌大面积的大沙丘,沙下埋藏着一座古城垣,这就是春秋时期的阳壶城。此地为晋国的南大门,与郑国隔河相望……随着岁月的推移,黄河多次改道,水逼人迁,这座显赫于当时的古城,长期湮没于沙丘之中。”
《黄河志》记载,隋唐时期,多次的洪水灾害导致黄河改道北移。大水再次淹没了阳壶城,唐代时古城再次搬迁,南迁到黄河对岸狮子山东北角、涧河南部的台地上。新城依然掌控着黄河渡津这条经济大动脉、豫晋关隘这个军事重地。
当地的老人们说,明代黄河改道,阳壶城第三次搬迁到阳壶山北坡,改名阳壶村。2000年,黄河小浪底水库建成蓄水,阳壶古城城垣遗迹、大片房屋遗址和阳壶村,长眠于水下。
举目望去,黄河库区水面宽阔,两岸重峦叠嶂,大河波澜不惊,早已带走了古城昔日的繁华与喧嚣。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李万生认为,阳壶城地处豫晋峡谷腹地,扼守黄河天堑,易守难攻,从春秋时代到隋唐时期,一直是守卫都城洛阳安全的重要关隘,尤其是助成了南北朝时期西魏政权的稳定。
阳壶城几度迁移,跨越黄河南北,跨越山西、河南,紧密连接起了河洛文化与秦晋文化。
◎阳壶古道
太阳透过云层,洒几缕金光在苍山间,远山如黛,延绵起伏,草木茂密。越野车一路颠簸,2个多小时才从渑池县城到达南村乡东关村。
卵石铺砌的阳壶古道隐匿于山间,沿古道步行进山,道路宽约2米,狭窄处仅1米多,大约只能容得下两匹马并行。路边灌木丛林茂密,野草肆意生长,道路蜿蜒曲折,若隐若现,古道的石块上,依稀能见到马蹄的印迹。
杨拴朝说,这段5公里的山路,因为偏僻,还保存着原貌,是阳壶古道的一小段。阳壶古道又称春秋古道,因春秋时期途经阳壶古城而得名。
阳壶古道
《渑池县志》载,阳壶古道由山西太原、榆次、侯马,在横岭关入垣曲县城,到达黄河阳壶渡口。而后,从阳壶村东边的峡谷入山南行,经关底、东关、金灯河和新安县石井,抵达洛阳,在河南段全长为90公里,3000多年来,一直是连接黄河南北的一条重要通道。
春秋时期修成的这条古道,成为东周君主出巡属地,或晋侯东下的捷径。当年,东周第二代君主周桓王姬林,沿阳壶古道北巡,经过南村时,见大山气势雄伟,林壑苍翠,竟赞不绝口,问此山何名,答曰凤凰山,便决定百年之后葬于此。周桓王在都城洛阳驾崩后,他的儿子庄王动用千名工匠,在凤凰山建造陵墓,7年后的公元前690年,周桓王归葬凤凰山上,山名改为桓王山。
《宋史·吕蒙正》说,北宋吕蒙正担任监丞职务时,“参领”营造板筑事物,曾监修阳壶古道,此道又称“吕蒙正道”。宋代是阳壶古道最鼎盛的时期,运城盐池出产的盐,有一部分就是通过这条古道,运销到东京汴梁和中原地区。
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所立的“平治道涂碑”上,记录了一段修路的往事。渑池县阳壶村与山西垣曲县东滩村各设渡口,渡船互开数年,方便往来行人,但是自阳壶至丹石坡(今新安县横水段)的道路“山环绕崎岖,林木障蔽险阻”,车骑负担者经过此处,无不心惊胆战。正当阳壶、东滩两村筹资拓修此路时,临汾曲沃县人王炼贞捐银50两,道士王一静捐出募化的全部银两,共集资200多两,用来修路,终于使道路“崎岖平,险阻除”。
渑池县交通运输局局长侯建星介绍,渑池东关村至新安山窝村之间,古代铺设的道路目前仍然有20公里完好无损,路面全部由片石、卵石铺砌,宽约3米。据称,阳壶古道是我国目前现存年代较早、修筑标准较高、保存历程较长的古代驿道之一。
夕阳已然半含于山。山势越来越高,古道陡峭难行,爬上去只顾着喘息。转过身,眼前豁然开朗,进入一个小村庄,明清时期的石砌驿站、店铺,几座石屋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房前屋后,树木挺拔,柿子坠枝,小鸡在觅食,老牛在漫步,村民在拨弄着玉米棒子,悠闲散淡,自得其乐。时光流逝,古道无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黛眉周柏
出渑池南村乡东行,上齐陡坡,过下关底,穿洋湖山,路险阻。左边,悬崖峭壁下的黄河奔腾不息,周桓王陵秋草如茵;右边,黛眉山重山嵯峨。一条盘山公路缠绕山间,顺山势左转右拐,至大约12公里处的西山底村,端坐着一座规模不大的黛眉庙。
大殿前,一株雄伟的柏树赫然眼前,它干枝遒劲,苍然挺拔,枝繁叶茂,古柏需要六个成年人伸长胳膊,手接手才能合抱。主干在不同位置分出多个枝杈,凸起几个莲花状的树结。树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鸟窝,树根部三面隆起树结,有的部分已经脱皮,被人摸得油亮,如同根雕作品。
黛眉周柏
《渑池县志》称其为周柏,树龄3000年以上。《河南古树志》记录它:古柏高29.5米,胸径2.47米,枝下高6米,冠幅378米。清代张象山《柏地庙山水记》说它:“干分而五,牙查如鹿角,卷曲如鸡拳,扬者如马之奋鬃,垂者如人之援手,轮囷数亩。风来飕飕,如疏雨横空,如惊涛乍至。柏身南面,老皮皱起,如莲花状。”
周柏背依黛眉山,满山深绿,前怀黄河,远眺中条山,景色幽美。古树南侧的数十米处,一条溪水从山坡上缓缓流下,绕庙而过,滋养古树。周柏是小鸟衔来了一粒种子,还是有人植栽的?没人能说得清楚。或许是深山闭塞,山高路险,周柏才能历经千年,越发峥嵘茂盛。
村民讲述,1928年,一位山西来的刀客,夜袭山底村后,又到黛眉庙抢掠,放火点燃西厢房。着火的木梁倒在了柏树上,幸好当地人及时施救,扑灭了大火,古柏才幸免于难。当时,古树西侧的躯干被烧掉了,但虽受残损,古树仍然郁郁葱葱。
清末时,村民张茂林开始守护老树,如今村里已经历了6代“守树人”,他们把周柏视若生命。2000年,村里几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自发成立了“西山底古柏保护小组”,轮流在黛眉庙值班,保证古树的安全。几年前,55岁的村民杨来拴从78岁的张支平手中,接过了守树的任务,每天来看古柏。他说:“天天看着它,守着它,眼里舒服,心里安稳。”
黛眉周柏守树人
2016年11月,著名作家梁衡来此采风,挥毫题写“黛眉周柏”四个字。他说:“在伐木者看来,一棵古树,是一堆木材的存储;在科学工作者看来,一棵古树,是一个气象数据库;在旅游者看来,一棵古树,是一幅风景的图画;在我看来,一棵古树,是一部历史教科书。”
◎利津古渡
豫晋大峡谷是黄河流入黄淮平原的最后一段险要峡谷,古又称“阏流”,水至南村乡班村段,则河宽水缓,是天然的水运停泊港湾。黄河漕运水路与阳壶古道在南村交汇,使南村成为黄河漕运航线上的重要驿站和交通枢纽。
阳壶城几次迁移,渡口随之变化,经历了阳壶渡、济民渡、利津渡等多个名称,是黄河中游的三大古渡(茅津、利津、孟津)之一。
利津古渡,东连黛眉群峰,西踞金陵涧水,黄河雄浑,峰峦巍峨,令人感慨万千。明代渑池人、绍兴知府席椿留下诗作《利津古渡》:“万里黄河一叶舟,争传古渡几千秋。扬帆直剪桃花水,荡桨斜看竹箭流。”
《宋史》提到,由渡口至新安县达洛阳的阳壶古道,是战国时期修筑的战道,宋王朝为防御日益强大的辽、金入侵,多次对其拓宽整修。后来辽、金进攻中原,利津古渡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战场,不仅房舍毁坏殆尽,漫山遍野的树林也被砍伐,拿去造船,树木所剩无几。
《渑池县志》载有元代人撰写的《济民渡河神祠记》,其中说道:“至元五年(公元1339年)攻击襄阳……起运造船棹杆木植四万三千余数……令本路人户俱入南村山林,采斫造船木植。”
三门峡是黄河中一段最艰险的航道,它指的是西至峡口,东至渑池北仁村的这段长达65.4公里的峡谷河段,这里河床骤窄,水流湍急,怪石嶙峋,极为险恶。在长长的狭谷中,黄河南北两岸有10处用夯土筑成的柱状土台,谓之“阏流堆台”,每个堆台高约10米,下部直径约6米,顶部直径为3米左右,都建在突出河湾的山嘴处,两堆之间通视良好,堆下距河面30余米。建筑原来可能是方形,经过长期的风雨剥蚀,如今近乎圆柱状。中国水利史研究会会长姚汉源教授考证,这些堆台是古代漕运导航设施的遗址,大约修建在隋唐时期。
阏流堆台
在三门峡至南村的峡谷中,黄河古栈道遗迹明显。黄河岸边的山体下,栈道好似一道大凹槽,平整光滑,虽然黄河相当平静,走在栈道上,还是有几分胆战心惊。栈道沿途,山体上凿有并列的“牛鼻窝”、方石孔,方便纤绳通过。栈道上方的石刻题记众多,时间跨度从汉代到明清时期。
黄河古栈道
渑池境黄河岸边,多悬崖峭壁,河中暗礁密布,巨石挡道,水流湍急,常有碰壁、触礁事故的发生,当地渡船人留下凄凉民谣:“提起五户滩,人鬼都胆寒,要想通过它,除非活神仙……”
渑池县委宣传部部长张晓红说,1938年11月下旬,邓小平、杨尚昆等从延安到渑池兵站,由利津古渡北渡黄河,奔赴太行前线。1939年11月21日,印尼援华医疗队国际著名医生柯棣华等3名大夫,也由此过黄河,奔赴太行前线。
曾经的黄河漕运,用工庞大,南村地区出了一批批技术高超的艄公,到达这里的漕运船只,只有依靠他们,才能安全渡过险滩激流。他们摇橹荡桨,用生命和汗水铺就出一段黄河漕运航道。
村民们说,南村方言能分出晋、陕、豫、冀、鲁等五省口音韵律,且只存在于乡境20公里内,邻村邻县,无一雷同。特别是南村的镢把戏,就起源于黄河漕运拉纤时震天撼地的船工号子,它以南村方言为母语,以船工号子为基调,高亢粗犷,近于锣鼓说唱。农历新年时,南村便会传唱出慷慨激昂的唱腔,生动再现田间地头的劳作和欢庆丰收的喜悦。
村人每每敲打起镢把,喊两嗓子高腔时,都会令漂泊他乡的游子为之动容。南村的历史,也是一部黄河漕运史,书写着河南人行走在水上那惊心动魄的传奇往事。
(绘图:王伟宾 摄影:杨栓朝)
《河南日报》2018年10月19日第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