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青年导演中,忻钰坤是一个被反复提及的名字。三年前,他以处女作《心迷宫》一鸣惊人,斩获FIRST青年影展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入围台湾金马奖最佳新导演、最佳原创剧本奖,最终以170万成本拿下一千多万票房。《心迷宫》成了电影圈的标志性事件。
但忻钰坤对《心迷宫》的成功一直保持清醒认识:“你得到这些赞许,还是有前提和标签的。比方说处女作、低成本,有这两个标签在,观众可能就会给你打个友情分。第二部(电影)你的标签撕掉了,和大家站在一个起跑线上,那如果不好就是不好。”
一部处女作创造出的巨大声誉,也意味着同样巨大的压力。去年7月,忻钰坤携新作《暴裂无声》重回FIRST影展举行世界首映,台下观众很多,其中有导演谢飞和曹保平,他们曾给《心迷宫》高度评价。忻钰坤站在台上有些紧张,像一个刚完成毕业作品的学生,忐忑地等待导师给出评价。当时,曹保平在肯定成色的同时提出,叙事节奏还有可调整的地方。
《暴裂无声》几经调档,于4月4日全国公映。学者戴锦华评价该片:“不仅稳住了,而且见精准度和成熟,对社会问题的敏感和把握依旧,同时营造缠绕的案情。尽管对偶然、戏剧性的得当和巧妙尚有进步空间。作为第二部,作为今日国片,难得。”
与《心迷宫》相比,《暴裂无声》在制作层面有了明显提升。前者的演员几乎都是第一次接触大银幕,《暴裂无声》的主演宋洋是导演徐浩峰的御用演员,姜武则大银幕上的老面孔。在服装、化妆、道具、置景等电影工业环节,《暴裂无声》也精致了不少。截至4月10日,在排片占比为8.5%的前提下,该片票房为3961万元。
最黑暗的恶
《暴裂无声》的观影反馈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钟情于《心迷宫》的观众认为该片节奏迟缓,缺乏戏剧张力和环环相扣的解谜快感;对《心迷宫》没有太多感觉的观众反而会认为《暴裂无声》更甚一筹,导演风格更加鲜明。
担任本片文学策划的编剧王红卫提到,忻钰坤拿出这个剧本的时候曾让他觉得惊讶:“趁着《心迷宫》的势头,如果导演鸡贼一点儿,应该找一个更有噱头、更极致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表面看上去很常规。”王红卫曾试图劝说忻钰坤换一个故事,但忻钰坤还是坚持,他不希望被定型。
这一回,忻钰坤不再满足于讲一个结构精巧的故事,他还想加入一些“别的东西”,即便会损失一点节奏和观影趣味。他为此反复纠结,最后还是觉得表达很重要:“我不能再让它流失,只要有这个东西在,我自己内心就过得去,就稍微有一些自信。”
在暴力和撕裂之后,真相被永远掩埋。这也是为什么饰演矿工张保民的宋洋声音明明很有魅力,但忻钰坤执意让他出演一个哑巴,主要任务是追逐和打斗:“在社会里面很多沉默的人、无法发声的人,他们内心的矛盾和力量是很大的。但是到最后,他还是最边缘的人,被所有阶层排除在外的人,离真相越走越远的人。”
《暴裂无声》故事并不复杂,矿工张保民的儿子突然失踪,他在寻子过程中结识了矿业集团老板昌万年和律师徐文杰,牵扯出一起非法采矿纠纷和一桩凶案。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内蒙古包头市,这是忻钰坤的家乡。2004年前后是当地煤炭开采最疯狂也是最混乱的时刻,那时候忻钰坤身边很多人都在从事矿业开发的生意,他经常能从朋友那儿听到关于矿产间此起彼伏互相争斗的传闻,因为当时相关法律法规并没有那么健全,开矿过程中,发生在矿业老板和当地居民的冲突非常频繁。
姜武饰演的昌万年是一个矿业集团老板,他狩猎的爱好、西式豪华的办公室,看上去和人们想象中的中国煤老板相去甚远——更像是从西部片或是韩国电影里走出来的反派。忻钰坤告诉第一财经,昌万年的形象并非完全架空。他曾读到一篇关于中国富豪的报道,他们的一大爱好就是去国外狩猎,再花上几十万将猎物运回国内,这些住在包头的富豪,颠覆了忻钰坤的想象:“我们这块地方基本上都是暴发户,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有这样的爱好,这么高端,这么贵族。”
忻钰坤觉得,狩猎的爱好和昌万年作为一个商人的占有欲和剥削是完全吻合的。这个集暴戾、贪婪于一身的富豪,是处于社会食物链顶端的人物的象征,他将身边的律师、手下,矿工视为低阶层的狩猎对象,肆无忌惮地谋害、剥削和占有。
袁文康饰演的律师徐文杰则代表中产阶层,他协助昌万年打赢官司不惜作伪证。他始终摇摆在善恶的两端,但最终还是倒向了“恶”。忻钰坤让袁文康的表演尽可能“压”一些,“他始终是一个不太确定、模糊的状态,这个阶层的心态就是摇摆不定、犹豫不决,不确定想要什么或者应该怎么做。作为一个目击者、作为法律的执行者,他其实有很大的权力,当真相揭晓的那一刻我们会觉得很疼,因为他选择要做一个坏人。”
起初,电影片名叫《恶人》。“三个人都是恶人,但我们要去判断到底谁是最终的恶,哪种恶是最黑暗的恶。”忻钰坤说,影片立项的时候发现片名已被占用,于是重新定了《暴裂无声》,最终呈现出来的影像,忻钰坤觉得用这四个字概括很适合。
《暴裂无声》像是一则寓言,遍布忻钰坤布下的线索和伏笔,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随处可见的隐喻。羊肉和羊成为一个鲜明的符号,象征着弱肉强食的社会运行规则;伴随影片始终那一声声空洞轰鸣的巨响,是不断开采矿洞爆炸的声响;河沟里死去的鸟,村民喝井水导致水肿久治不愈,是因为资源开采造成了严重水质污染;金字塔形状的艺术品、石头垒砌的土堆,炸裂的山,它指向的是整个社会结构中道德与信仰的坍塌。从这一角度而言,《暴裂无声》已经尽最大努力,将所能触及的社会议题推得更深、更远。当真相在观众面前徐徐展开,那是一种和《心迷宫》提供解密快感不同的体验,心中累积起来的愤懑与悲哀无法言说,如鲠在喉。
自我表达与纯粹娱乐之间的路
“为了影片品质的消耗和周期成本控制的角力始终伴随在电影的制作中。学会如何在这种情况下权衡利弊、选择坚持还是适度妥协,是做一名导演的必修课。”忻钰坤在他的创作手记中这样写道。
《心迷宫》之后,很多人期待忻钰坤“干一票大的”。但《暴裂无声》仍然是体量较小、冷静克制的,仍然忠于他的内心。
忻钰坤曾得到许多可以任意挥霍的许诺,曾有很多人带着项目找上门来,每个项目看上去都很有野心。“那的确是诱惑。”他说:“那样的项目,显然会给你很高的回报,让你在名利上有很多的积累,可能会对你以后的发展有所帮助。而且他们会告诉你,我们是大公司,有资金,低成本只能拍成那样,我们有大制作,会拍得更好。”
思前想后,忻钰坤还是觉得这市场上这样的项目太多,所谓“商业”,不过是十亿起或者是几十亿起步的票房预期:“一方面不是很喜欢这些项目,总觉得太俗套,不够有新意,我作为新导演来到这个行业,不能只是消耗现有的资源,还要带来一些新的东西,与此同时我还希望能够保留一些作者性。”
如今电影产业对电影的认知固化,认为电影只有文艺和商业这两条路可以走。忻钰坤认为,在纯粹的自我表达和纯粹娱乐中间还有一条中间的道路,这是如今电影市场比较罕见的类型,也是很多观众所期待看到的类型,他想在这条路上做出尝试。
因此,忻钰坤选择了与FIRST青年影展颇有渊源的“并驰LAB”,在这个环境里能享受自由,可以讲好故事,还能坚持保留一些作者意志,向观众传递影像之外更丰富的内涵,比如在《暴裂无声》中设计符号和隐喻去延伸电影的外延。
“一路走来,大家聊得最多的就是电影,然后是人物,都是电影本身的东西。我们很少讨论这个市场怎么办?或者这个演员行不行,卖不卖座,从来没有人聊这种问题。”这一点让忻钰坤觉得特别可贵,“这条路是很难走的,但方向没有错,我特别担心一上来方向就错了,那么再多徒劳都没有用。”
近几年,青年导演的创作热情与生存状态成为一组矛盾浮出水面,一些有才华的导演受环境所裹挟,开始接商业项目,拍有违初衷的电影;还有一些导演坚守着自己的艺术理想,一条路走到黑。
《暴裂无声》制片人高一天告诉第一财经,“并驰LAB”的想法始于前些年,一部分来自青年导演的反馈,他们在走出FIRST影展后,接触到了更广阔的产业资源,但在与产业沟通的过程中,碰到了疑惑与沟通上的错位。因而FIRST方面决定电影节系统之外设立实验室形态的支持计划,为青年导演后续的原创作品提供创作支持,比如资金支持和行业资源的对接,集结适配的宣发合作伙伴等等。《暴裂无声》是他们出品的第一部作品。
面对当下中国电影市场的极速拓疆,他们希望能够合理运用良性资本,以主流院线为终端,填补中低成本电影作品的市场空白,发出当代青年之声。尊重导演的创作自由是首要前提,他们在选择电影项目的时候也有自己的考量——具有生命力和自由气质。《暴裂无声》之后,青年导演王一淳、周钜宏的剧情长片计划也在推动之中。
今年四月,同样被寄予厚望的国产恐怖片《中邪》因“技术原因”紧急撤档之后,《暴裂无声》扛起了清明档华语片的大旗,虽然在好莱坞商业大片围剿之下,看上去是又一次以卵击石,但更像是集体的亮相与对抗。同档期的影片《清水里的刀子》,即将上映的《米花之味》都属于新导演、中低成本、忠于作者表达的谱系,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注视着被主流目光所忽略的人群,关心着社会人文的议题,新导演、多元题材正在丰富着这个单一向度的电影市场。正如忻钰坤在一场映后谈中所提到的,电影只能是电影,电影又不止是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