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金钏之死和黛玉联系起来真的是臆测吗?王夫人恨贾母和黛玉真的毫无根据吗?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不能不说清楚。若提炼一下拙文,就是一句话:金钏之死乃王夫人气恼贾母、怨恨黛玉所致。
虽然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部《红楼梦》,虽然“研(言)红无类”,但松樵认为,决定地需要的是自圆其说。《红楼梦》这部巅峰小说,不仅古今中外名著无与伦比,而且其研读者两百多年来尚在大荒山下徘徊。小说的作者为曹雪芹,这是不应该有争议的,但是曹雪芹是谁,松樵还没有看到令人信服的阐述。窃以为,是书当和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司马氏腐刑而著《史记》一样,也是发愤之作。这部集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之大成的鸿篇巨制,谜面上是“金陵十二钗”“大旨谈情”,谜底则是“白骨如山忘姓氏”的“石头记”。
《红楼梦》在开卷首回就登场了两位小说中的非主要人物——甄士隐和贾雨村。曹氏毫不掩饰地说,他塑造的这两位人物名字的谐音又是小说的基本写作方法——将真事隐去,借假语存焉。“假语存焉” 的是“金陵十二钗”动人心弦的“大旨谈情”,但“隐去”的“真事” 未必“隐”得无影无踪,所以戚蓼生感叹:“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也正因为如此,新旧红学索隐派和考证派应运而生。松樵并不反对索隐和考证,因为研读《红楼梦》需要索隐和考证。但松樵又觉得,索隐和考证不能走得太远,决定地需要的还是自圆其说。
比如说《红楼梦》的总纲是什么,这也是个自圆其说的问题。所谓总纲,就是总的纲领或者总的纲要。小说的总纲,就是故事的大概脉络,发展线索,故事的主要事件等,包括主人公成长的大体历程,发展过程中的重大转折以及结局,也指概括出的小说的中心思想。如此说来,《红楼梦》的总纲有两个,一个是小说是故事的大概脉络,发展线索,一个是小说的中心思想或曰主题思想。《红楼梦》的第一个总纲就是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通俗一点讲,第五回乃压缩版《红楼梦》,自然是总纲。《红楼梦》的中心思想或曰主题思想,这在第一回就明确提出来了——它是通过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在石头要求到人世间一游时说的一段话中提出的。僧道二位仙师说:“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我们研读《红楼梦》,自然不能背离这两个总纲。
拙文《金钏之死隐伏王夫人对林黛玉的切齿之恨》,是符合《红楼梦》两个总纲的。通读《红楼梦》前八十回,“木石姻缘”与“金玉良缘”的对立和斗争一以贯之。贾母自始至终力挺“木石姻缘”, 王夫人则自始至终力挺“金玉良缘”。“木石姻缘”的男角贾宝玉,王夫人是不可能恨的,她只是恨女角林黛玉。贾母力挺“木石姻缘”,视贾宝玉为“命根子”,林黛玉则是“心肝儿肉”,王夫人自然切齿贾母,她“孝敬”贾母,都只为封建伦理将她罩住了。凡事都有逻辑,我们万不可以小觑逻辑的力量,王夫人恨贾母和黛玉乃逻辑使然。小说文本中王夫人跟贾母斗法,跟黛玉争锋,随处可见,俯拾即是。
金钏是怎么死的?投井死的。为什么投井?因为“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王夫人把金钏撵出去,于是投井死了。“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了吗?金钏是王夫人的贴身丫鬟,跟了她十几年,王夫人是了解金钏的。金钏只是说了一句在王夫人看来无耻的玩笑话,并没有做下“无耻之事”。王夫人把金钏撵出去,乃是其气恼和仇恨爆发的结果。
王夫人的气恼和仇恨积蓄已久,贾母清虚观之行及下山后所发生的故事,让王夫人心中的气恼和仇恨达到临界点,一触即发。
贾母清虚观之行,说起来还是王夫人驱使的。怎么理解?王夫人撺掇其当娘娘的女儿元春端午节赐礼独宝玉和宝钗一样,来了个变相赐婚,让宝玉娶了宝钗,从此改邪归正,怎奈贾母一眼便看破了这其间的猫腻,她一方面装聋作哑,另一方面风风火火上清虚观,并点名薛姨妈母女随行。一到清虚观,便对张道士说:“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张道士向贾宝玉敬献了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为贺礼,贾母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不是说“金玉良缘”吗?“金玉良缘”早就有了。
薛姨妈母女回荣国府后,定然会将清虚观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向王夫人汇报。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林黛玉、贾宝玉从清虚观回来后,两人大闹了一场,呈现“四个人都无言对泣”景观,令贾母当着王夫人姐妹说出“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王夫人原本想借元春之力促成“金玉良缘”,不料却遭到贾母的抵制,反而使“木石姻缘”更加靠谱,这气恼,这仇恨,就甭说有多强烈了。恰在这时,“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王夫人的气恼和仇恨就一下子爆发了——金钏成了王夫人撒气泄恨的工具,的确很冤!
王夫人撵出金钏致其投井后,又后悔了,独自“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王夫人对宝钗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从王夫人后悔可知,金钏并没有做下“无耻之事”。
王夫人平时吃斋念佛,有一明一暗两个目的,明的自然是慈悲为怀,祈求富贵平安;暗的是:压制和缓解心中的恨,诅咒贾母和黛玉。她们两个左右死了哪一个,她的宝玉都能得救。不仅宝玉能重新回到她的怀抱,而且宝玉娶了宝钗,贾家、薛家、王家亲上加亲,家族利益可以最大化。
金钏跳井,对王夫人打击不小,她清楚金钏并未做“无耻之事”,是自己一时冲动迁怒于她,所以才对宝钗说:“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这应是王夫人的真心话。从这句话我们可以窥见,金钏实际上是王夫人为儿子宝玉培养的未来小妾,用以抗衡贾母派往怡红院的晴雯。可以这样说,因“生气”而撵金钏,致金钏跳井,对于王夫人说来,是一个追悔莫及的战略失误。好在宝钗培养的袭人,很快被王夫人发现,迅速提拔其为“准姨娘”, 以“我的儿”相称——“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
金钏的死,让王夫人非常懊悔和痛心,遂把怒火对准了真正行“无耻之事”的林黛玉,在王夫人心目中,该死的应该是林黛玉。曹氏怕读者不懂,才加了王夫人原本打算拿黛玉的衣服给金钏妆裹一节——她当然不会这么做,不然岂不泄露了心思?
金钏跳井给了王夫人很大的刺激,令其从此大开杀戒。因为忌惮贾母,王夫人当然不敢拿黛玉开刀,但她把刀对准了宝玉身边的丫鬟。“俏丫鬟抱屈夭风流”,晴雯因为模样性格像林黛玉,成了王夫人的第一个刀下鬼,制造了《红楼梦》里唯一一宗永远不得翻案的千古奇冤!
晴为黛影。晴雯死后,宝玉为其杜撰《芙蓉女儿诔》。宝玉祭奠晴雯之末,黛玉突然出现。文本说:宝玉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是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这四句着实是在诔黛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