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昂捡到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她会对自己这么依恋,以至于大限将至之时,徐之昂觉得有必要撒一个谎,给她一个梦,让她不至于在这凶残的世界里无限沉沦。
徐之昂有一只笔,画鬼神通阴阳。每逢乡里邻居有人过世,便会请他来为死者作一副画,死者的魂魄会被招来,与亲人最后共度一晚,破晓时分,徐之昂就会把画烧掉,让魂灵安然散去。
徐之昂不会在一个地方住太久,每隔五六年就要搬一次,他身边的小姑娘总是问他:“张二伯人不好吗,为什么要走呢?徐大娘给我们的米面还没吃完呢,又要离开了吗?”徐之昂从不正面回答她,只说:“人间风光何其多,只取一处……太寂寞。”
从农村到城市,从80年代到新时代,阴阳鬼神一说,逐渐边缘化,没有人再信这些,也没有人再愿意花钱与死去的人相处一晚。徐之昂的生意越来越艰难,但他却丝毫不慌乱,因为时间到了,他要走了。
小姑娘二十岁那天,他坐在楼顶,沐浴着如水似银的月光,缓缓道来:“草盛草衰,花谢花开,人的生命终有尽头,如今,便是我的尽头了。
“但世间奥秘,非常人所能窥视,阴阳一道,便是改生变死,超脱轮回。这些年你随我走遍大江南北,见过那画魂之术,便是其中一种技法,但平日里画魂,只施展了一半,真正的画魂之术,乃是招魂之后,为魂魄选择一个宿体寄生,因宿体与魂魄不是互生关系,而是寄生关系,所以这样的存在往往可以视作为摆脱生老病死,近乎长生。
“生死一道,无非灵肉互耗,所谓忧思伤身,疲累伤魂,长此互耗便会灵肉分离,俗称死去。如若灵肉本就无法互通,那互耗也就不复存在,此时只要静心养神,魂魄便不会消散,而控制饮食节制欲望,身体也会衰败缓慢,假设这人还会阴阳调息五行互补之法,不说永生,活个数千年不成问题。
“但画魂一术却有着极其苛刻的条件:一是要有与灵魂共震的肉体,二是要有阴阳体质的人书写封魂咒,三是一人一生只可画一次。我先说灵魂共振,用现代思维来理解,就是魂型匹配。不是每个人死去后灵魂都能随意附在他人身上,不然就乱套了。魂型不像血型那般单一,非常之多,所以能否匹配成功全靠缘分。能匹配的人会在灵魂逼近自己时产生强烈的反应,表现为畏寒发烧生理紊乱,乃重症之象,但只要魂体远离便会自然康复!
“再说阴阳体质,你应该知晓,这世间蚁人万千,每个人体质都不尽相同。有人天生畏寒,有人心火难熄,有人总是遇鬼,有人却觉不闭门。阴阳体质不像魂型那般无法言说,有一个具体判断标准——此人生在零时零分。零时零分,阴阳交替,新生婴孩体质最为特殊。
“最后便是封魂咒,我留你一笔一书,符咒去书中自寻。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愿你勿忘心安。”
说完,随风化灰,只在坐垫上留下几截枯槁的灰黑残骨。
1
薛芝灵在北京东四环的一套合租房里,租了一间次卧,作为一个女画家,她辗转过许多地方,住过许多合租房,见过很多的租客,但没有一个是她要找的。
这处房子本来也不打算长住,但是那天她正在房间里描人像,突然听到一段客厅里的对话,一个男人要求降低主卧房租,房东冷笑道,北京这地你找一个更便宜的主卧我白送给你住。男人犹豫了很久,说可以按照这个价钱租,但合同上必须降八百块钱,不然自己的女朋友舍不得租。
真是个好男人啊!薛芝灵感叹。
几天后这对情侣搬了进来,因为曾经听了一耳朵,所以薛芝灵对他们格外关注,经常站在门后,偷偷往猫眼里瞄,还特意把床挪到了跟主卧紧邻的那堵墙后,晚上睡觉贴着墙睡。这套房的隔音不是太好,所以几天后薛芝灵就把这一对情侣的情况摸清楚了——相恋五年,北漂一族,女的叫艾薇,是个平面模特,男的叫秦风,是一个在家写代码的程序员。
就在薛芝灵即将对他们失去兴趣的时候,某天晚上,她听到了一个让自己振奋不已的信息——女的快过生日了,而且是半夜十二点的生日。
“这个女人用得上,只要再找一个魂型匹配的人就能复活他了!”薛芝灵紧贴着墙,含笑睡去。
不久之后,秦风突然患了重病,薛芝灵从猫眼里看到他脸似结霜、嘴唇发白,一副畏寒模样,后来她又偷偷跟去医院,花钱打探到了秦风所患病症——生理坏死症?她高兴得浑身发抖。
那天晚上,她换上了大红长裙,像是要参加一场盛大的晚会,提着裙角在房间里轻舞,随后又腼腆地坐在画板前,拿着笔在一副几乎算是成品的画作上描,描得轻微细致,含情脉脉,还时不时跟画说话。
画上是一个中年男子,一脸坚毅,眼神空灵。
2
秦风“康复”回来之后,薛芝灵每天站在门后窥视更勤了,嘴角的笑意也越浓了。
因为秦风有了变化,他开始于女朋友上班之后,在走廊,在沙发上抽烟、打电话,眉头紧皱一脸痛苦的沉思。薛芝灵知道了他的计划:绝症男友不忍女友受苦,编排出轨戏码逼迫女友离开自己!
真是一出好戏!薛芝灵盯着猫眼的眼睛发出亮光,手指甲轻挠房门,发出小而尖利的声响。
薛芝灵不再画画,而是开始用笔记本上网,上了两天,开始打电话,然后出门。一天,她把自己的画笔与油彩都小心翼翼用纸封装了起来,再一次出了门。她下了楼,走出小区,来到一处偏僻的矮楼前,敲开了破旧木门,一个瞎眼老婆婆把她迎了进去。
这个婆婆是这片地区有名的神棍,儿子因抢劫蹲了牢狱,老伴被气死了,自己疯疯癫癫地开始给人说阴阳道鬼神。薛芝灵知道她是假神婆,但没有关系,自己便是会画阴阳符咒的真神婆。她给了钱,交代清楚之后便离开了。
那天她看见秦风先出了门,艾薇随后跟了过去,就知道机会来了。果然,一个小时之后,艾薇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她假装出门,与艾薇搭讪,编造了一个合租房闹鬼的故事,暗示秦风的出轨是被鬼附了身。绝望中的女人总是喜欢抓稻草,艾薇果然上钩了,跟着她去到了神婆居所,听了神婆的一番糊弄,拿到了那个包着画笔与油彩的纸包,还照下了自己要画的符咒。
接下来的事情都在按照薛芝灵的计划进行:艾薇用神婆给的画笔与油彩,在卫生间的镜子上画上了封魂咒,然后把秦风约了回来,锁在了洗手间里。那个夜晚,去朋友家借宿的艾薇很煎熬,薛芝灵更煎熬。
3
第二天清晨,艾薇回来了,像是做贼,路过客厅时轻手轻脚走得极慢,仿佛自己卧室关着怪物,不敢靠近,又必须靠近。大红衣裙的薛芝灵站在门后注视着这一切,脸上的笑像花朵一样绽放。
可惜她并没有高兴太久。那天薛芝灵一直站在门后,脸上的笑一点一点僵硬,一点一点崩塌,直到愤怒卷了上来。晚上,她看到艾薇拿着那面被画上了封魂咒的镜子出门后,便红着眼走了出来,敲打着主卧的门,但门一直没人开。直到她听到大门门锁转动才低头回房——艾薇回来了,手里拿了一块崭新的镜子。
第二天,艾薇出门上班之后,薛芝灵又走出房门去敲主卧的门,还是没人开。秦风在家办公,所以他肯定在里面,但没人开。
傍晚时分,另一个次卧的租户,那对中年夫妻吵架了,两人从客厅吵到了洗手间,似乎还动了手。等两人再出来,只见丈夫拿着一面破碎的镜子,妻子一边抹泪一边拿扫帚进洗手间。丈夫出了门,再度回来时,手里拿着一面沾染着灰尘与菜叶子的镜子,他走进了洗手间,半个小时后出来,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回了房间。
第三天薛芝灵又去敲了主卧的门,隔半个小时敲一次,直至艾薇回来,却依旧没人开。第四天如此,第五天亦如此……
薛芝灵在这段时间里变得更不正常,她每敲一次门不开,就回到房间,用刀在画板上刻下一道深痕,直到画板千疮百孔,上面的人像像是被千刀万剐一般触目惊心。
直到一个下午,秦风拿着一张近乎空白的宣传单页出了门,薛芝灵在怀里藏了把刀,悄悄跟了出去……
4
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薛芝灵尾随着秦风在大街上穿行,只为了要一个答案。她看着秦风走进那个亮着“AY”灯牌的地下商场,不多时又走了上来,手里多了一个号码牌。秦风看了看手机屏幕,走进了街角的一间咖啡厅。薛芝灵跟了进去,随之落座。
秦风抬头,看着衣红妆艳的薛芝灵,脸色一变,但强装镇定:“不好意思,这是我女朋友的位置!”
薛芝灵嘴角抽了抽:“果然不是他啊!”接着硬生生挤出一抹笑意:“这是我的位置!”
秦风准备起身叫服务员,却听见薛芝灵问道:“你占了别人的位置!”脸色一变,屁股沉了下去。
“你是谁?为什么每天都要像个疯子那般来敲我的房门?”
“哈哈,我就是那个让你新生的人啊!”
“你……要干什么?”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不想回答问题!”
“你必须回答,不然我让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是……小鑫。”
“说具体一点!”
“是艾薇的大学同学,秦风的大学室友!”
“你是怎么进入的这副身体?”
“……三个月前我听闻艾薇和秦风要结婚,一时想不开自杀了,然后意识飘飘荡荡,耗时许久,终于来到了艾薇的身边,每天跟着她上班下班,看着她繁忙焦虑地生活着,还要被秦风这个混蛋背叛,正痛恨自己身为鬼魂什么也不能做,突然有一天,秦风在洗澡的时候,镜子里发出一道光,把他的灵魂吸扯了进去,而我也随之被扯入了他的身体里!”
薛芝灵眼神有点失焦:“你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见另一个鬼魂吗?”
秦风摇头。
薛芝灵眼里泛出泪花,掏出刀,欺身上前,吓得秦风一抖,差点把桌子踢翻。
她喃喃自语:“你骗我,一定是你在骗我,因为他不可能骗我!”
“小妹妹够了。”一个服务员突然出现,抓住了她作势要往下捅的手。
5
这是一个特殊的服务员,她身材婀娜,体态风骚,最适合穿的是旗袍,但即使穿上服务装,也散发着一股制服诱惑的味道。
薛芝灵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却发现这个人不仅没被震慑住,自己反而要迷失在她那充满了玩味与戏谑的眼波之中。
“小姑娘先别急着杀人,我来找你要一样东西!”嗓音充满磁性,“一支笔!”
“凭什么!”
薛芝灵刚说完,就感觉手腕一阵剧痛:“……你到底是谁!”这个女服务员手劲实在大,自己居然根本无法靠力量挣脱她的随意捏握。
女服务员一手摘掉了帽子,露出一头柔顺微卷的长发,妩媚一笑:“我呀,我叫李清水,江湖人送外号千年……老妖怪!”
薛芝灵有些讶异:“你就是李清水?”
“怎么,你还认识我?”
“他……提起过你!”
“提我做什么?”
“他说,离那个女疯子远点!”
“哈哈哈哈!他是谁?”
“……徐之昂!笔就是他的,我是不会给你的!”
“可是……”李清水凑近了薛芝灵,“我要拿,你藏不住啊!”作势就要从她怀里探取,却被一阵敲玻璃声制止了。
李清水眼光一瞥,笑道:“哟呵,烧烤摊这么早下班?”说着又看向薛芝灵,“这丫头挺抢手啊,连白鹤老道都来凑热闹了?”
一个面容枯槁满头白发的老人正站在咖啡厅的落地窗外,半眯眼睛看着店里,满身的孜然与辣椒。
6
白鹤老道朝玻璃哈了口气,用手指在上面写出一行怪异的字——外面的人看得不明所以,但里面的李清水却看得一清二楚——“放了她,给我个面子”。李清水有些讶异,居然是来保人的?正思索着,她的目光越过白鹤,突然看到了一个人,于是便笑了。
白鹤眼眯得更细,他慢慢转过身,只见一个倒执长剑的长发姑娘正慢慢向自己走来,她身着淡绿长裙,一脸恬静,似无悲无喜,似步步生莲。
“封小荷?”白鹤先开口。
封小荷点了点头,弯腰向店内的李清水鞠躬:“师父!”李清水随意摆了摆手,又开始把注意力放在了搜笔这件事情上。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白鹤又问。
封小荷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瓶,丢给白鹤:“这是你徒弟,无伤,解封后两天就会醒。我觉得你大费周章派她潜入旅馆,肯定不止给我送把剑那么简单,但我只知道你其中一个目的是要引我出来,而你确实也成功了,所以我把她带了出来,不能让你另一个目的也达成!”
白鹤接过瓶子笑了,笑声跟老旧鼓风车一样难听:“如果我说,我就只有这一个目的,你会信吗?”
封小荷拔出手里的剑,指向白鹤:“我只想知道……孟浩天在哪?他的剑,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白鹤摇头:“不可说!”
封小荷身形一顿,接着消失在风中,再一瞬间,已经出现在白鹤面前,剑直刺心口,干净利落。白鹤两条细缝般的眼睛突然一睁,抬手捏住剑刃。封小荷剑一翻一转,刺得更疾,逼得白鹤狼狈闪身。剑追,人退,缠斗不休。
这几人都在忙,所以没有听清半空中的那一个不含任何感情色彩的机械音:“有请118玩家进场!”
7
李清水拿到了那支笔,赶紧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在学宫的杀戮清洗机器阿雅门前,没有谁能确保一定不翻车,哪怕你活了两千多年。
她来到了一座已经闭门营业的蜡像馆前,轻车熟路推门进去,走过一个又一个展厅,最终在地府主题的展厅里,找到了满脸颓意的沙老板。
沙老板松垮地坐在一座假山之上,额发遮脸,手里拿着瓶酒,修长的腿一只弯曲撑着身子,另一只悬在空中,无力摆动。
他的身后,是一座巍峨又阴森的宫殿。
李清水上前,拍了拍这个醉汉的脸:“喂,你欠我的那个人情现在可以还了!”
沙老板抬头,看不见眼睛,但嘴角却含着笑:“你说!”
“帮我把锁在十八层地狱的徐福灵魂给放出来!”
“没问题!”沙老板努力站了起来,摆摆手,摇摇晃晃走进了身后的那座大殿之中。
李清水皱了皱眉头,四顾了一番后,并没有跟进去,而是出了蜡像馆,回到就近的居所——她在很多个地方都有房子。
没有一丝犹疑,墨黑的根骨被研磨成粉,倒在调色盘里,与颜料油彩和在一起,一双纤细的手捏住一根细长棕灰的笔,于盘中一裹,开始在画板上勾勒一个人的轮廓。
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呢?李清水已经没有了答案,每一次复生似乎都不一样,又似乎一样,时间没能让她的容颜老去,却让她的记忆老去了。
所以画板上就只有一个男人的轮廓,不过够了!李清水开始穿戴围裙,做意面、煎牛排,然后醒上半瓶红酒,静静地坐在落地窗前,眺望着这座被夕晖笼罩的巨大城市,陷入了一种难得的忧郁之中。
夜幕降临,画板前出现了几丝水纹般的波动。李清水没有回头,长长的睫毛却抖动了一下:“你,来啦!”
8
被夺走了笔的薛芝灵像一个焉气的皮球瘫在地上,外面的打斗日趋激烈,震得整个咖啡厅不停掉灰。
“快离开这,不然会很危险!”秦风凑了上来。
薛芝灵并没有回话,依旧像个死人那般躺着。
“没听到吗?”秦风大喊道!
她依然没有反应。
“唉,芝灵,你又是何苦!”秦风的嗓音突然变得低沉温柔起来。薛芝灵的眼神从灰暗到发亮,嘴角从下弯到上扬,整个人像是突然激活了:“徐,是你吗?”
秦风摸了摸她的头:“是我!”
薛芝灵扑到了秦风的怀里:“那你之前为什么要编故事,我还以为自己哪一个环节出错了,把你弄丢了呢!要知道为了这一天我可苦苦找寻了十年啊!”
这个之前威胁小鑫,准备用刀捅死小鑫的红衣姑娘,此刻卸下铠甲,重新成为了当年在路边乞讨的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在秦风的怀里嗷嗷大哭起来。
秦风像父亲那般轻拍着她的后背:“我只是希望你能早日开始新的人生……对旧人的怀恋,会摧毁一个人对于生活的热爱……我希望你能跟其他女孩子一样,找个男朋友,找份工作,朝九晚五,骂骂老板,刷刷微博,抢抢红包,到了年纪就结婚生子,拥抱家庭与责任,直至平凡老去,最后化土成泥。”
9
暮色已至,夜风骤起,一阵冷雾袭来。正当街上的两人激烈缠斗,难分胜负之际,雾气中走出了一个人——高大英俊,剑眉星目,黑衣长袍,一身正气。
封小荷停了下来,白鹤老道也停了下来,两人默默看着这个男子走近。
“……浩……天?”封小荷声音颤抖,剑差点握不住。
“小荷,是我!”孟浩天的声音如暮鼓晨钟,叩散千年尘埃;笑如八月暖风,吹化冰垢寒霜。
“你果然没有死?”
“对,当初送你上舟之后,学宫引下了天火,本该把我烧得尸骨无存,却侥幸留下一截残骨,学宫昔日好友是一位天资卓越的阴阳家,他用画魂之术,将我复活!”
孟浩天越走越近,脸庞眉目也愈发清晰,确是他无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点没变,恍如当初离别模样。
“……那你这些年去哪了?”封小荷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我一直在找你,但是没有了门牌,我找不到子夜旅馆,直到遇见白鹤老道,得知他有办法去旅馆,才委托他送剑,只为引你出来相见。”
“我在旅馆等了一千年……以为还要继续等下去……想不到……”封小荷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手中的剑也跌落在地。
10
李清水蹲在沙发上,手肘支着膝盖,双手捧脸,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那团几乎透明的灵魂。
“笑一个!”她说。
空气波动,灵魂扭了一下。
像个孩子那般问道:“你真的是阿福吗?”
空气又一阵波动。
“你居然还有脸承认?这些年我被你害得好惨呐!非人非鬼,以血为食,居然划到了阿修罗那种怪物的类别里。人家我都叫我半魔啊,你知道吗,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这么难听的称呼怎么能接受呢?所以他们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呐!
“学宫早些年要铲除我,因大意而失败了几次之后,就不敢动我了,是为什么?一个女人,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懂得借势啊!随着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多,那些老不死的,那些被称之为神魔仙佛的王八蛋们,内心或多或少有某些执念,我帮他们,他们就欠下了人情。这些人情足够我吃好几千年啦!
“照理说,我这样的老妖怪活在这个世上是没什么意义的,但是你留给了我一个作业,还是个反复练习毫无技术可言的作业,我能怎么办呢,做呗!每一遍我都争取探索不同的玩法来,但是你知道吗,最近这些年,作业本要坏掉啦!这也意味着我终于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了!
“可拜你所赐,我实在太难死掉了,除了学宫的天火,其他的手段几乎没法杀死我。这两千多年来,我尝试过各种自杀的方式,但一切都只能把我往魔的路上逼,是的,我如果频临死亡,就会陷入癫狂!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肯定会说,我这个样子也很癫狂,哈哈,那是你没见到我发狂的样子,你会害怕自己制造出来的这个玩意儿的,真的!
“我想找学宫了结自己,但我又没下定最后的决心,因为子夜旅馆还有一场好戏没看完,我还有点舍不得啊!可是蓬莱草液确实快丧失效力了,我特别想见你一面,咱俩做个了断,然后躲在一旁,搬个小板凳,备好瓜果,安心看一场好戏。
“所以当我从白鹤老道的口中得知有一种能通阴阳的笔时,是极其兴奋的,我去找了地藏王,让他去地府帮忙找你的灵魂,可他说,十七层都没有,而十八层不归他管。徐福身前私传长生方,打破阴阳平衡,死后应该是入了第十八层地狱。我不相信他管不了,只怕手续麻烦一些,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卖了个人情给他。今天一试,你果然出来了!呵呵,我真是百感交集啊!”
11
封小荷迎向孟浩天,却不料身后一道疾风比自己更快冲向他。白鹤老道以指为剑,像是一道绚烂的流星直射孟浩天的命门。
“不!!”刚丢了剑的封小荷闪身上前,张开手臂挡在孟浩天前面。白鹤去势极猛,难以收手,但他的表情却十分惊慌,也喊出一个嘶哑的“不”字,在掠到封小荷面前时,一把挽住她,一个转身,用力将她推开。封小荷在空中回首,发现刚被自己挡在身后的孟浩天不知何时竟手握一把大剑,正用力朝着刚才自己所站之处挥砍下去。而自己已被推开,所以被砍的成为了已经失去了平衡的白鹤。
寒光一闪,白鹤的右臂被斩断,血水溅了孟浩天一脸,让他嘴角的笑显得诡异又狰狞。
12
薛芝灵跟着秦风离开了这处危险之地,他们回到了租房,收拾了行李,又像以往那般周游各地。在火车上,薛芝灵自责道:“可惜笔被那个老女人抢走了,不然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以帮人画魂谋生!”
秦风温柔笑道:“没事,这个时代有很多种方式可以生活下去,只要两人在一起,便无所畏惧。”
火车开着窗,清凉的山风吹拂着薛芝灵的长发,她的脸在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到达一个偏远宁静的小镇,两人找了一处山边的小房子居住。房后是林,夜听松涛,门前是田,风吹麦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采菊东篱,种菜养鸡。
这样自在又惬意的生活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那天薛芝灵在乡间路散步,看见一个女人朝自己款款行来,而四周的空气似乎也因为她的到来而产生了波动。
这是一个她打死不愿见到的女人——李清水。
13
“……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卖了个人情给他。今天一试,你果然出来了!呵呵,我真是百感交集啊!”
李清水顿了顿,问道:“我演得怎么样啊,阿雅?”
空气的波动突然强烈了起来。
“不过我没空跟你玩了,既然白鹤要护着那个丫头,不妨卖个人情给他,别让她被你玩死了!”说着,李清水手里转出一根银针,往自己的太阳穴一扎,整个时空突然开始扭曲变形,一切都在回转,夕阳下的落地窗?做牛排?蜡像馆……
李清水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站在咖啡厅里,一只手捏握着薛芝灵的左手,另一只手在她怀里乱摸。而薛芝灵则比较恐怖,她的右手拿着把匕首,正慢慢朝着自己心口扎去。
李清水如法炮制,用银针刺了她的太阳穴。
片刻后,薛芝灵醒转了过来。“是幻象,学宫的阿雅给我们造了一场美梦!”李清水给她解释。但她并不领情,看了看四周,发现秦风不见了,又看了看店外,一片战后的狼藉场面。
“哪怕是幻象,我愿意待在里面,谁让你拉我出来的?”薛芝灵吼叫道。
啪,李清水甩了她一耳光:“饮鸩止渴,老娘刚才是救了你!”
薛芝灵摸着脸冷笑道:“谁要让你救?能死在美丽的幻梦中不是挺好么?”
“笔不在你身上,被你藏哪了?”
“呵,你不是很有能耐吗,你不是千年老妖怪吗,自己找去啊!”
“所以我不能让你死,不仅如此,我还要收你做徒弟!现在先跟我走吧!”李清水用力拽着努力挣扎却无果的薛芝灵,从咖啡厅后门撤了。
14
封小荷有些发愣,她不敢相信孟浩天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痴痴问道:“为什么?”
孟浩天提着剑向她逼近:“因为他欺负你啊,所以我砍他!”
“可是,如果不是他推开我,你那一剑……砍掉的就是我的手臂了吧?”
孟浩天不再回话,只是高深莫测地笑着,走到封小荷面前,举起了大剑。
封小荷一脸悲伤地呆立在原处,到底是动不了,还是不想再动,累了呢?孟浩天不会思考这个,他只会思考如何劈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接着!!”断臂的白鹤在地上捡起封小荷丢弃的长剑,用力甩了过去,大声喊道:“左平右倾退,上佯下滑斩!”封小荷耳朵一动,双眼一亮,探手接过长剑,几乎是生理的本能反应,侧身闪过孟浩天的大砍,然后顺势斜劈,直接把孟浩天拦腰斩断。
一刀两断的孟浩天并未飙出鲜血,而是身体虚化,成为了一大堆活动着的绿色的代码。代码想要聚合成人形,却似乎遇到了困难,一直在地上挣扎。
白鹤见势,掠了过来,用仅有的左手一把抓住封小荷的肩膀,携带着她快速逃离了战场。
这条街迅速冷清了下来,只有一个男人还在慢慢朝着地下商场的入口走去,他目光呆滞,脚步机械,手里还拽着一个号码牌。
随着男人彻底消失在入口,巨大的“AY”灯牌电压不稳似的闪灭了一下。
15
旭日东升饭馆一直很冷清,但老板却很平静。一个时尚高挑的美女吃完饭,掏出手机准备扫码,老板却笑着摇头:“本店还没开通手机支付!”美女一掏钱包,满脸尴尬,正想说什么,却听见老板说:“隔壁旅馆有一个叫江夜的人,你只要进去给他讲一个离奇故事,饭钱就可以记在他账上!”
目送美女离开,老板摇了摇头,正准备收拾碗筷,却看见一支笔遗落在地上。他捡了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用一种怜爱地眼光看着它,轻声说道:“老朋友,咱俩可有两千多年没见了!你有什么故事要讲给我听吗?”
本该是黑暗安静的合租屋公用卫生间,突然亮起了灯,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中年大汉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可偏偏镜中倒印不出任何影像,他提笔在镜面写了一个字,叹道:“世有因果,人有命轮,你也许是个好人,但好人未必就会长命百岁,当然,你若活到我这个年纪,也不会觉得长命百岁是件多么值得欣喜的事情,所以你不必怨愤!你想见她?可以啊,旅馆是一个约会了情的好地方!”
16
一处黑暗的舍巷,李清水松开了薛芝灵的手:“你之前说,有个人说让你离我远一点?然后还是那只笔的主人?姓……徐?”
终
一处供对面工厂排污的河边,白鹤老道坐在岩石上包扎断臂伤口,不知是不是年龄太大的原因,他的出血量比一般人小太多。
封小荷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佝偻而干瘪的背影,嘴唇一直在抖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白鹤老道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只能回答你两个字——不是!”
封小荷捏紧了拳头,哽咽道:“你为什么知道那是假的孟浩天?”
“因为他是你内心的执念,而不是我的,我比你内心平静,阿雅糊弄不住我!”
“那你为什么会那句掩护口诀?”
“……孟浩天教给我的!”
“阿雅不会凭空捏造,只会读人记忆,所以她幻化出来的孟浩天,所说的自己被画魂一术所救,很可能是真的,而据我对画魂的理解,是必须替换肉体的,也就是说,如果画魂成立,那孟浩天现在就不可能还是一千年前的样子……你说,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白鹤的肩在微微抖动,也不知道是疼痛所致,还是其他的原因。
封小荷慢慢靠近他,正想张开手,却见白鹤突然起身:“孟浩天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只知道旅馆即逢大难,你最好别回去!”
在这寒意欺欺的夜晚,一个悲伤的清丽女子,手持滴血长剑,目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拖着残躯,缓缓消失在河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