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儿在端午节的前一天,贾宝玉没有遇到在玫瑰框旁画玫瑰的年龄观。如果他去梨香院的时候,没有看到奈官在贾樟美面前的样子,他会一直仁爱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女孩子的眼泪大部分都会为他流。
而龄官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让他明白,这世界上,各人只能得各人的眼泪,各人有各人爱情中的模样,互不相干。
你怎么可以贪心地认为,你是爱情宇宙的中心呢?《红楼梦》里那些不care宝哥哥的女孩儿,随手便能拈出来若干个。
01
首先就想到了尤三姐,那个集风情浪荡和傲然凛冽于一身的奇女子。
尤三姐很有一双慧眼,那次尤二姐和兴儿说起宝二爷的呆气,尤三姐替他辩解:
“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
这虽然是句玩笑话,但尤二姐是真真不懂她这个妹妹,尽管尤三姐能看懂宝二爷的怜香惜玉,但人家的心思一分一毫都不在宝哥哥身上,宝哥哥这款的,根本入不了尤三姐的法眼。尤三姐是何许人等?风月历尽骨子里却保留着一份对爱情的天真,看似娇媚风情,实则冷傲倔强。尽管她和尤二姐都是众人眼中的风尘女子,但尤二姐的风尘里带着丝认命的自甘堕落,尤三姐的风尘里却带着股不甘不愿的侠骨肝胆。我想,这就是她为什么喜欢柳湘莲的原因——带她浪迹天涯,从此细心革面,八千里路云和月,自会洗掉以往种种,与她的情哥哥从此过上闲云野鹤的逍遥生活。贾宝玉在尤三姐眼里,无非是贾琏的改良版,温情有余侠骨尚缺的温室公子,压根不是她的爱情幻想。
这份想象中的爱情给了尤三姐无尽的希冀,所以尽管“那人此刻不在这里,也不知何时能来”,但她的爱情宣言是:“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她执迷于此爱情幻像,不能自拔。
但尤三姐不会想到,恰恰是怜香惜玉的宝哥哥兴之所至的几句话,亲手摧毁了这桩本就脆弱的爱情。
我一直认为,柳湘莲与尤三姐见面悔婚那一幕,是《红楼梦》中最惊心动魄的画面,那一刻,一念污浊,一念纯洁,一把鸳鸯剑瞬间划出分晓——
“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
当年读这一段,我还是个小女孩,心砰砰跳着反复翻看(美人自刎的桥段总是让我又怕又爱啊)。旧书插图里,桃花灼灼下,那个拔剑自刎的女孩子,赚走了我最多的慨叹。年少的我不懂她是否纯洁是否无耻,只觉得她帅呆了——死得如此悲壮决绝,我甚至觉得,那一瞬间,大观园里莺莺燕燕的女孩子们瞬间在她面前低了几分。
爱而不得的凄美绝恋之巅峰,莫非尤三姐。大写的心疼她。
02
王夫人身边的丫头,一个叫彩霞(也或者是彩云)的女孩子,不止一次给过宝哥哥冷脸。而她的意中人是谁呢?是贾府里人人都不喜欢的贾环。
众人不喜欢贾环到哪种程度呢?那次宝玉的通灵宝玉丢失,大家伙儿都怀疑贾环并让他姐姐探春叫他来盘问。贾环毫不知情,竟然问了一句:“姐姐叫我来,是想让我入你们的诗社么?”每每看到此处,心里总是微微一酸,贾环也有这么热切想要被认同的天真时刻啊。
很难想象贾环在他哥哥巨大光环笼罩下的落寞不甘与压力,第25回有个场景:
“贾环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儿,他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看到这儿就觉得,贾环时时刷存在感,无非就是想让众人关注他罢了,他不仅没有亲情上的安全感,爱情上的安全感也为零。“如今你和宝玉好”这句话里有愤懑,有失落,还有深深的落寞与不自信。
还有一次:
贾环笑嘻嘻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买的银硝强,你看看是这个不是?”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笑,说道:“你是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儿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看了一看,果见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横竖比外头买的高就好。”彩云只得收了……
前边说了,读这样的情节,我总是会有几分心酸——作为贾府正经主子的贾环,连这些物件儿都不认识,足见平时的寒酸与拮据。但这儿的蔷薇硝和茉莉粉,甭管价值差别,都是你情我爱天平上最真的砝码。从不遭人待见的薄情贾环起码在这一刻,对彩云捧出的是真心了。
我总觉得,贾环没有被众星捧月地呵护过,没有被温情包围过,所以也不具备爱别人的能力——这是原生家庭的罪。就像当今社会上婚姻不幸的家庭,大都有一个被忽视被冷漠的不幸福的童年。所以,不care宝玉的彩霞选择了贾环作为感情寄托,最后的悲剧在所难免。
终究错付了感情,是因为,贾环本身就不懂爱。
但我们怎么忍心指责这样的傻姑娘?爱情这件事,就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啊,他即使再不堪,她的眼里就是只有他,没有旁人。
03
温情款款擅长讨女孩欢心的宝哥哥,别人眼里的白月光,在鸳鸯眼里无非是个没成熟的小弟弟。
想想看,鸳鸯是谁啊?站在贾母身边傲视贾府各色人等的第一丫头,可以说是丫头里的大姐大,贾母的代言人,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整个贾府的风向标,主子们也得让三分的人物,有气场,有魄力,被这样无形光环浸润出来的女孩子,自然是不会喜欢宝哥哥这卦男孩子的——宝玉在她眼里弱爆了,就是个受宠的小男孩罢了。
书中有个细节,宝哥哥撒娇要吃她嘴上的胭脂:
“宝玉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粉香油气,禁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宝玉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黏在身上。”而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
这个情节里鸳鸯的表现,完全就是一副大姐vs不懂事的弟弟之架势,丝毫没有小女儿的娇羞之态,甚至带了几分莫名的居高临下。也就是说,鸳鸯对宝玉没有丝毫儿女私情。
她活得冷静而通透。鸳鸯拒绝无耻的贾赦后,冷笑着对平儿袭人说过一段决绝的话:
“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这就是鸳鸯的感情观,在贾母身边这个特殊位置上,她早已经修炼得刚性理智,她冷眼旁观,慧眼如炬,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皆以看透,她在心里也早已明白,贾母给予她的庇护和光环,总有一天要消失褪掉,拒绝了贾赦,就封死了自己所有的情感之路,但她不在乎,她拥有一个无比强大的内心。
她更是压根不care宝哥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甚至不care什么情爱。她披上了一件用百毒不侵做成的凛冽刚硬的战衣,冷风飒飒,巍然独立,与芸芸众生里的小儿女情怀远远隔开,隔离,直至隔绝。
但我总是在悄悄地猜想啊,这个在贾母身边修炼得睥睨贾府众生的青春女孩,心中的那个爱情角落,究竟为谁留了一席之地。反正,能让她脸红心跳的,绝不是被她视为小弟弟的贾宝玉,她从此在心里尘封了爱情,演绎着一场孤苦无岸的独角戏,读者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究竟喜欢谁。
她是甘愿独行的悲壮的孤独者,有谁能与之一决高下?
04
还有香菱,宝玉那次替她担心开了句玩笑她瞬间变脸怼了宝哥哥,但那一回,柳湘莲打了薛蟠,书里却有一句描绘:香菱哭得眼睛都肿了。她心里眼里装满着这个男人,宝哥哥在她眼里就是个完完全全的路人甲;还有平儿,尽管那次平儿受了凤姐的委屈,他忙不迭地替平儿尽心理妆了一次,但平儿那次替贾琏要棒疮药的时候那份情急所致和挂牵萦怀,是丝毫不会分给宝哥哥半分的……
其实宝哥哥也早已有此殊荣,他前期却选择性忽略了。第十四回,宝玉送给黛玉北静王的鹡鸰念珠,黛玉直接摔到宝玉怀里:“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北静王在高傲的林妹妹心里,连什么都算不上,而在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指使晴雯送给黛玉两方家常的旧帕子,林妹妹却视若珍宝,彻夜未眠地在帕子上写下最深的情思……
还用龄官给他上课吗?他其实早该明白,所谓爱情的真谛就是:众生看我皆草木,唯你视我如青山。爱情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哪怕你是万人瞩目的优秀王子,依旧有人不喜欢你;哪怕你平凡卑微普通到路人,也总有一个人,眼里只有你,而没有别人。
就像张爱玲《半生缘》里的那句近乎大白话的诠释:不管你的条件有多差,总会有个人在爱你。不管你的条件有多好,也总有个人不爱你。
但愿世人皆明白:各人只能得各人的爱,别贪心。如此,世间的爱情就太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