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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参加过新海祭的特约读书群|不飞
“你们听我说,做吧,我不知道什么叫革命。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说是烈士。我只记得那年只有16岁。”胆小的黄旗(P)马停止了猛烈的头骨。(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我是个鬼,死了一百多年,死的时候才十六岁,不知道算小鬼,还是老鬼。活着的人都不记得我的名字。不怪,因为我也不记得。我只记得与我玩得最近的是五哥,那我应该是行六吧,嗯,我还记得死的时候,有很多六的印象。
光绪二十一年(1895),我出生在黄陂木兰乡东厂畈一个“书香门第”,曾祖到我爹三代秀才,最有出息的算我爷爷,考中过廪生(又称“廪膳生”,古时科举考试,成绩名列一等的秀才,可获得官府廪米津贴)。但据说京师里的军机老爷们吵吵要废科举,爷爷最后几年只能躺在竹床上“呜呼哀哉”,然后打发我爹下河放鸭子。我出生不久,爷爷呜呼了,我爹继续“哀哉!当官的捞钱,当兵的怂蛋,连个东洋矮子都打不过!”
△1895年,中国甲午战败,日军俘获的清军斥候
我九岁那年,科举废了,我爹中风了。那年,乡里锣鼓喧天,湾子南边黎家一位大爹(伯伯)荣归故里,他去东洋矮子那里学了新军事,回湖北补了总兵老爷的缺。“不是过去的总兵,是新军统制!是搞洋枪洋炮的!”五哥纠正我说。
我死之前又见过这位黎大爹,那是武昌起事之后,我跟着几个指挥和哨长去请他做我们的督军。后来队伍里传小话,说黎大爹怂得很,是从床下面拉出来的,腿肚子还转筋,这是瞎扯!这事我在场,大爹被我们围在院子里扯皮,几个指挥不停地说,他就不停地摇头,最后闭眼叹了口气:“伢们啊,你们当我是个苕(sháo)(傻瓜)啊!”
△黎元洪与孙中山合影
我十四岁那年,本族的大爹把我们几个男伢叫到面前:“你们爹在床高头打摆子,我帮他做个主,世道变了,读夫子书的不如会说鬼话(外语)的,皇帝也不养秀才了,是么世道,要奔么前程,你们去武昌投黎大爹吧!”
领到军服的时候,我兴奋地不得了,居然和十几年满眼的马褂完全不一样。但没想到,当兵第一天,我被改变的不止是衣服。一些老兵说要给我们新兵接风,请我们到一个叫“同兴”的酒楼看戏喝酒。
锣鼓点一响,一身花旗的袁崇焕几个跟头就大灭清妖(“清妖”:太平天国起义者对清朝各级官员,军队等的称呼)。“五哥,怎么是前朝的反戏啊?”我紧张地嘀咕,五哥笑笑说:“现在上头捉急的是孙党,这哥老会唱唱反清复明的鬼画符,抚台老爷懒得管,再说,老兵接客,你怕个么事!”
戏演到最后,说书的爹爹突然激动起来:“如今朝政紊乱,奉承洋人,经常割地赔款,老百姓跟洋人闹起事来,不但不给百姓讲一句公道话,倒替洋人杀老百姓出气。满人只顾请洋人保他做皇帝,不管汉人的死活。中国本来不是满人的。所以我们革命,一来要替祖宗报仇,二来要早点准备,把全国的会党合起来,不分门别户,取这共进二字,就是要拼死我,有进无退……”
“好!”五哥一声叫好,一片噼啪的掌声,把我从云雾里拽了回来。
“哥,我们不是当兵吃饷嘛,咧搞个咋子,一噶事(开始)就造反啊?”“你小,现在还不懂,我只问你,爷爷是么样死的?老子是么样瘫的?你这灵光的脑筋,么样不能读书考状元?那些长猪尾巴的鞑子,抢了我们的地盘,还跟我们安猪尾巴,见了洋鬼子咧?盘得像个苕,鞑子本来就不是我们的种,保他个鬼啊?!”
五哥当晚就签了“愿书”——
“中华民国湖北省□□府□□县□□□,今蒙□□□介绍,得悉军政府以驱逐满虏,恢复汉族,建立民国,平均人权为目的,愿入鄂部总会效力,听从派遣。所有一切规则,永远遵守,不敢违背。倘有违犯,听众罚办。谨祈本会参谋长宋教仁保送,本会总理长刘公承认,本部特别员谭人凤申报,军政府大总统孙中山注册。介绍人□□□,入会人□□□。通信处由□□□转。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月□日具。”
我只想跟着五哥,他做么事,我就做么事,但我要签的时候被五哥挡住了:“我幺弟还小,若要起事,他会跟着我的。”转面跟我说:“你个小砍脑壳的(湖北方言对亲近小孩的俚语),真砍脑壳的事情,要你冲能?!”
△湖北新军
两年以后的夏天,五哥的队伍要往四川开拔。临走的时候,五哥眼睛红红的,他从来没有那么啰嗦:“可能要噶事了,要是拐子(哥哥)回不来,帮我回湾子里竖个牌子,要是这边要动手,你莫冲能(显能),跟着湾子里把脑壳,我让他关照你!”把脑壳是一位同乡大哥,额头方的可以搁汤圆。
这确实是我和五哥的永别,我死后第三年,他帮我在乡里祠堂竖了牌位,他活到了98岁。
快到中秋节的时候,五哥说的“噶事”发生了。入川新军哗变,杀了川汉铁路督办端方。武昌城里一片肃杀之气,留守新军里不知谁是“忠良”,谁是乱党,官长们只得下令取消中秋休假,收缴全部弹药,士卒不得离营。到十月初的时候,好像汉口那边又拿住了几个革命党,风声日紧。
“冇得办法了,你心里要有个哈数,我们就是不噶事,脑壳也保不住!到时候打起来,你就跟着我,我答应过你拐子!”听了把脑壳的话,我几天都睡不着,抱着一杆没子弹的空枪。
“起来!拿枪跟我走!”事情就发生在我实在撑不住睡着的那个晚上,迷迷糊糊,一片漆黑里寻找若隐若现的火光。我紧紧地攥着那支空枪,压低身体跟着把脑壳,我没觉得害怕,却不知什么时候,尿了。
通往楚望台军械库的道路,我们是很熟悉的,只是守军熄灭了灯光,黑暗中只听见没有规律的枪声,以及起义军约定的口令“同心”。一部分战友拿到了少量子弹,黑暗中子弹飞拽的火线特别明显,双方几乎都是等对方开枪,然后射击火线的起点。我跟着队伍高喊着“同心”,也能壮胆,逼近目标时,对方的枪声骤停,突然喊出了起义的回令“协力”,打了半天,直接把对手打成了“起义军”。
△楚望台军械库遗址
“狗日的,会喊口令就是民军?!打死这么多兄弟怎么算?”
“同志哥,我们刚才真的是望到天放枪啊。”
楚望台的守军到底是不是同志,只有天知道鬼晓得。但天亮的时候,我们确实发现很多战友是后背中弹——因为黑暗和慌乱,很多前队的战士稀里糊涂地倒在了后队的枪口下。
枪声渐稀,总督瑞澄出逃,五哥的心愿好像成功了。民军在全城开始了一项欢乐的活动——剪辫子。而我在湖北陆军测绘学堂几个军官的带领下执行另一个不怎么欢乐的任务——杀满人。我听到了第一个死亡之六,几个本地的军官出了一个主意,每个人都要说666,湖北方言会发成“楼白楼湿楼”,而北方人很难模仿。一个这样被甄别出来的满人在我面前被处决,溅到了我脸上的不知是血还是脑浆,这是天亮后,我第一次清晰地面对杀人。
欢庆和休憩没多久,镇压的清兵就到了。我被派到了汉口大智门火车站打阻击,中国第一条南北干线铁路的端点,我的葬身之地。
△清军占领大智门火车站
我的哨长训话说,守十天!湖南新军答应说,只要我们守十天,他们就举义响应。我的主心骨——把脑壳,对面飞来的第一发炮弹把他炸成了三瓣。等到我的眼泪和伤口结成一个痂后,我以为我长大了,不需要拐子们的保护了,我可以保护战壕后面的汉口、武昌、汉阳,中国人第一个不用留猪尾巴的城市。只用守十天嘛。
战斗进行到第三天,我的战线失守了,我看见敌人跨过脖子被打穿的我,我想拉住他的腿,却不知道手在哪里,天越来越亮,我看到了爹养的鸭子……我看到了一个清静的世界,焦土又长满了鲜花,半个残躯的把脑壳摊在花丛里,苦笑着说:“来啦?快帮我找找腿。”
好多兄弟从这个世界的天空降下来,有时很多,像下雨。有时,新来的弟兄还在哭喊着:“起义啦~~湖南起义啦~~~他们磨么事阳工撒~~”,没隔几天,我们就会为这样的新消息而大笑,又大哭。陕西、山西、云南、江西、广东……2000多个新鬼在汉口、汉阳守了41天,等到了14个省宣布脱离清廷、拥护民国。
我们的残骨被安置到汉口球场街“赤十字”会的一处陵园,筑起了六堆坟茔。多年以后,五哥来看我,絮絮叨叨地说:“这些武汉人真是没口德,管你们叫六大堆,不过你别介意,我们湖北佬,嘴巴不干净,心肠热得很,不然你个苕伢么样会躺到这里~~苕啊~才十六岁啊~~”六大堆,这个六,成了我的归宿。
最近,六大堆的骸骨们又躁动起来,武汉地铁6号线的盾构机在不远处掘得我们陵寝不安。“这帮砍脑壳的孙子,老子都死了一百多年还不能安生!”“当年我们的队伍反对洋人在四川修铁路,个斑马的(武汉方言,类似北京“丫的”),现在铁路还修到我们地府来了!”
“你们听我说哈子,我不晓得么事叫革命,我也不晓得自己算不算烈士,我只记得那年我才十六岁~~~”一个怯怯的黄陂话止住了汹涌的头骨。
“我是跟着我五哥参军的,后来要起事,我都是听他的,他说我还小,懂不了大道理,想想我的爷爷,甲午年国家吃了败仗,爷爷气死了;我们从小读圣贤书,结果国家不给前途,我爸爸瘫了;洋鬼子在湾子里面占农田,修教堂,跟我们起冲突,官府为了洋鬼子杀中国人。我那时候以为,是我太小,不懂前途在哪里。但我的五哥说,那个朝廷没有给任何人希望,我们湖北佬就是够胆量翻这个天!我们可能会丢掉性命,我确实死了,死的时候才十六岁,我五哥活到了98,他在上面的时候,每年来看我,其实我们埋在一起,他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我们的国家,一年比一年强,我们没看到的希望,子孙每天都看得到!地下的铁路算个么事,还有高铁,还有飞机,但不是洋人的,是中国人的,既是中国人造,也是为了中国人过得更幸福,我们死了,不就是为了这个?”
死一样的沉默,不,就是死人的沉默。
“666666!”
“把脑壳,你说么事啊?”
“这都不晓得?我曾孙子去年跟我烧的智能手机,他们现在回那个朋友圈,666就是牛*的很!”
“活结(伙计),你勒个尖板眼,把我玩两天撒!”
……
——谨以本文纪念武昌首义105周年
文后:
这篇鬼扯的辛亥故事并非纯属虚构,文中大量细节来自辛亥先烈后人的口述。其中包括本文原创团队成员、武汉大众设计CEO考拉女士。
大众设计
考拉女士是武昌起义元勋之一的喻育之的外孙女,喻老曾参与了五四运动和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历任民国政府要职,并为武汉和平解放作出杰出贡献,1993年以104岁的高龄无疾逝于汉口。
△武汉黄鹤楼“楚天极目”匾额为喻老题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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