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花.七彩梦》简介
9岁的“我”讲述了阶级斗争时期请愿、民间绣球的悲伤和离别。
目录
1/泪纷飞
2/大哥哥回来了
3/超支户
4/五元大肉
5/看戏
6/分飞蝶
7/姑姑不见了
8/见字如晤
9/人间梦魔
10/別样婚礼
11/魂归大海
12/流连上下廓街
(一)泪纷飞
问世间情为何物,洒满人间总是泪!
“蓝蓝,别相信爱情!”
姑姑拆开了大哥哥刚寄给她的信后,眼里只剩一枚诀绝的钢针,刺得我好痛好痛……九岁的我并不知道爱情,惊恐的望着姑姑。姑姑咬着唇,脸色惨白,将信揉成一团,丢弃在我的脚旁,转身走入房间,脚步带着寒风。
房间连着厨房,没有窗,只有一小片明瓦,白天的白就从明瓦狠狠的挤进来,心惊胆战的望着姑姑一步一步从光滑的木梯子爬上小阁楼。我弯腰拾起那信,飞快地将它摊平。信,只是一张白纸,什么也没有。大哥哥怎么这样粗心啊?我疑惑着。不一会儿,姑姑一手提着心爱的小藤箱,一手扶着梯子,滑了下来,径自走到灶台前,用力打开藤箱,满满一箱子大哥哥写给她的信。姑姑咬着一条漆黑的大辫子,划着一根火柴,随手拿起一封信点燃起来。火苗得意忘形地窜着,姑姑噙着的泪一颗一颗慢慢地溢出,肆无忌惮滚着。
“姑——”我惊呼,冲上去抢过姑姑手里的信,扔在地上,拿起烧火棍扑打张牙舞爪的火苗。姑姑一把抱着我,大哭:“蓝蓝,什么是地主?我爸为什么会是地主?”“姑——姑——”我也大哭。记忆中,这是我们姑侄第一次豪哭,淋漓尽致。仿佛家里厚厚的土墙会因此而裂开,裂开,给我们一扇小小的窗户。
他们说,地主是大坏蛋。我还在襁褓中,祖父因羞于地主的身份,煮了一锅断肠草,令全家饮尽而亡。母亲和姑姑偷偷背着我和哥哥逃往五十公里外的外婆家,幸存下来。只是,祖父没了,祖母没了,父亲没了,叔叔没了,大屋没了,我们只有一只出逃时装换洗衣服的小藤箱。
七叔公当了生产队长,念及与祖父的堂兄弟之情,安排我们与五保户三婆同住。三婆家左右都是厚厚的土墙,门口开在右边,一房一厅一厨房一天井,天井上角瓦檐下躺着一具石磨,前壁搭着一小部分我们“明氏大宗祠”的后壁,屋后是我们的大屋,祖父他们死后,改作生产队的牛舍。
假如母亲不用常常被押在批斗会挣得一身青瘀,假如哥哥不用护着我常常被小伙伴打得鼻青脸肿,和三婆住在一起的日子也是快乐的。三婆六十多岁,腰弓着,挑水的时候不知是用肩还是背。村里顽皮的娃时常为此取笑她。三婆有个养女叫明竹君,年长我姑姑十来岁,嫁去了县城下廓街,有间小裁缝店,专门车缝一些婴孩被服,背带出售。自从我们和三婆一起后,三婆再也不用去挑水了。母亲像两脚动物一样,永不知痛!永不知累!生产队里有她永远都干不完的活!家里的重活都落在姑姑身上。竹君大姑还隔三差五的带些碎布,五色线回来,利用姑姑工余时间,手把手教她做些婴孩小裙,拼缝色彩亮丽的背带心,我和哥哥也跟着学做一些简单的工序。姑姑每绣好一张成品都要给我母亲过目后才交给竹君大姑带回县城的裁缝店代卖。我们的快乐就在色彩斑斓中一点一滴积聚起来。除了三婆偶尔会提起我们死去的亲人抹眼泪之外,我们谁也没空再去悲伤。
(二)大哥哥回来了
“海柔,再过几年,等海涛和海蓝都长大了,姐就帮你在县城找个好人家。”竹君大姑每次回来都对姑姑说同一句话,仿佛我和哥哥不长大,姑姑就不能找个好人家似的。
村里所有人都知道姑姑有元啸天大哥哥呢。
星期六下午不用上学,吃过午饭后,姑姑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厅门口的天井边,将五色线挂在脖子上,银针飞舞,聚精会神绣着“榄仔”背带心,我蹲在旁边跟姑姑学绣小鸭子。
“叮铃……”一阵阵单车铃声混着一片喧闹声由远而近。
“大哥哥回来咯!”
“大哥哥回来咯!”
村里的小伙伴一窝蜂的涌入我们家。大哥哥穿着一身绿军装,好威武啊!在部队服役整整五年的大哥哥回来了!
可惜我们家太小了,挤满了看热闹的小伙伴,大哥哥就站在我家门前,扶着“红棉”单车,车头挂着一鱼丝袋红了脸的苹果。姑姑抬头和大哥哥对望一下,马上又低下了头,脸上像开了朵桃花。大哥哥傻笑着,像姑姑正一针一线绣着的小鸭子,自顾自的咧着嘴。
“嗳——”姑姑一不留神,针扎在左手食指上,大哥哥的傻笑瞬间飞去了九霄云外,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单车靠着墙壁,拨开看热闹的小伙伴,两步跨到姑姑的面前,蹲下,一手握住姑姑的手,一手掀起绿军装的衣角,裹紧姑姑的手指。姑姑眼里泛着泪光,像黑夜里的星星闪烁着。我知道被针扎手指的痛,平时我们都会对着那根受伤的指头哈口气,哄哄它,让它若无其事的听我们使唤,但我们的眼眶从来都是干爽的呀!而这回,姑姑的指头肯定是被针扎得太深了,惹得我的眼睛也湿漉漉的。也许,大哥哥在部队也会不小心被针深扎过,望着姑姑的眼睛同样泛出好痛好痛的泪光。
“啸天返来就好,返来就好。”坐在床沿的三婆老花,一边叨念着,一边摸索着起来。我家的厅左面堆放柴草,右面摆放三婆掉漆的雕花大木床,中间隔着驳腿的小方桌,两张黄褐的竹椅子紧挨着墙角。大哥哥和姑姑见状,连忙收回紧握的手,不约而同的走过去搀扶三婆。
“五年了,啸天去参军去了五年啊!海柔这丫头……”三婆碎碎念着。
大哥哥附在三婆的耳朵,朗声说:“三婆,我返来就娶海柔!”姑姑绯红着脸,小伙伴起哄着。
“娶海柔,啊!娶海柔,海柔可以出嫁啦!三婆不聋,只是眼花哩。”三婆笑得合不拢嘴。
“不急嘛,等涛涛和蓝蓝长大一点再说吧。”姑姑羞涩的低低说。
“姑姑,我不是长大了吗?我都会绣小鸭子咧。”我时常听小伙伴说,姑姑是地主妹,我也是,没人要的。哼,大哥哥不就要娶姑姑么?
“蓝蓝,你绣的小鸭子总是没腿的呀!”姑姑打趣道。
“姑姑您绣的小鸭子在小溪顽耍,溪水清澈,自然看得见腿啦!我绣的小鸭子趴在田里找吃的,田水污浊怎么能看得见腿啊?”大哥哥听了我的强词夺理,哈哈大笑。其实我只想证明我长大了,姑姑可以安心嫁给大哥哥。
哥哥嘴馋,嚷嚷要食苹果,小伙伴们全都盯着那袋苹果。姑姑吩咐哥哥将苹果切了分给大家。我赶忙冲过去,抓起一只往嘴里塞。“蓝蓝,要洗干净才吃!”大哥哥笑着教训我,姑姑也笑着摇头附和。
我嘟着嘴抗议,我们平时吃的岗埝,酸藤子,刺泡果……那个要洗的?我狠狠地咬了一口,闪进房间,把苹果放进米缸,盖好盖子。知道大哥哥回来,人越来越多,我是怕他们分光了苹果,我母亲没有得吃啊!母亲正在猪场忙着哇。
(三)超支户
村里的大人们都习惯午休后聚在祠堂,瞅瞅宣传栏旁排工的小黑板挂着的竹牌有没有变动,等候七叔公喊开工。每个竹牌像是一个棋子,都用墨笔竖着写一个名字,名字上面用红漆写着各人的分值。七叔公每天如同一个棋手,操控每个棋子的动态。母亲“苏紫”的上面是永远的“4分”,孤凌凌的挂在一角。姑姑“海柔”上面也是永远的“4分”,混在一排“10分”的竹牌里,特别刺眼。每年年终结算,我们家是唯一的连年超支户。每每知道生产队分粮食,哥哥都挑着箩,我拿着布袋兴冲冲的飞快跑去粮仓门口排队。
“苏紫超支,压后!”七叔公大声喝。
我和哥哥耷拉着脑袋,很不情愿的拉着箩牵着布袋挪到队伍的最后面,眼巴巴望着别人担的担,抬的抬,将一箩箩,一袋袋粮食搬回家。我和哥哥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姑姑出现了,又飞快的拖着箩扯着布袋冲到秤边,欢快的一左一右贴着姑姑。姑姑查看了账本后,,灵巧的双手变魔法似摸出钱交给七叔公,托起我们的快乐!
(四)五圆大肉
大哥哥和姑姑搀扶着三婆出了厅,刚坐在门口的长石凳上,七叔公来了。
大哥哥连忙跟他行礼,大家肃静下来。
只有七叔公像盛开的向日葵,高声说:“啸天啊,难得你这么争气,在部队挣了个连长回来,我们村第一回啊!书记安排了晚宴,你今晚和我一起去大队吃饭。”
“七叔,谢谢啦!我今晚哪也不去,就在海柔家吃。”大哥哥又握住姑姑的手,望着七叔公,坚定地说。
七叔公瞬间像一朵干瘪的向日葵,灰着脸,走近大哥哥身边,压低声音说:“啸天啊,不要意气用事,你还要等上头安排工作哩。”七叔公虽然压低声音,但我还是听到了,也许姑姑也是听到的,默默地用力抽回大哥哥紧握的手。
大哥哥急忙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肉票一张钱,大声喊:“涛涛,和蓝蓝买肉去!”
“好咧!”哥哥和我雀跃欢呼。哥哥板正大哥哥靠着墙的单车,右脚撑开脚架,一个旋转,调转车头,右脚跨过车梁,踩在脚踏,一触即发。我接过大哥哥递过来的肉票和钱,眼睛一亮,哇,五圆!足够我一年的学费!哇,五圆!姑姑要被针扎多少次指头才能换到它啊!哇,五圆!我们过年也没买哪么多肉啊!我一手攥紧肉票,一手攥紧钱,坐上单车后座,双臂紧紧箍住哥哥的腰,哥哥搭着我,像小鸟一样飞起来,再也不理会聚在小巷的老老少少叽叽呱呱。
“涛涛,蓝蓝,小心点!”姑姑和大哥哥同声喊。
去年竹君大姑送了一辆半旧的永久牌单车给我们,方便姑姑载三婆去看病。虎头虎脑的哥哥也学会了,还常常接替姑姑所有的车载杂活。熟能生巧,搭哥哥踩的单车妥妥的安稳。
护路的大叔正驾着马车将公路隆起的小沙堆摊平,正午的阳光煮着沙粒白亮白亮的,好像米饭一样诱人。棕色的马垂着长脸,抬眉看了我们一眼,不忍踩碎一颗沙粒,慢腾腾地举步,长尾巴懒洋洋地拖在屁股后面,一动不动。大叔戴着一顶大大的桐油帽,右手握着马鞭,左手牵着马缰,呆呆地坐在马车上,不吆喝,像一尊木雕。哥哥将单车踩到路边,路边四季常绿的木麻黄偷偷给我们摇扇子,特别清凉。溜下了两个大斜坡就到大队的肉档了。
排队买肉的人只有三个,很快就轮到我们了。我把攥得皱巴巴的钱和肉票递过去,卖肉的低头一点点将它们打开,看我的眼光和他的双手一样油亮。他瞄准肉台上的猪肉,手起刀落,一刀就切好我们要买的肉,不用称,快速扯出一根咸草绑紧,笑咪咪的递给我。
哥哥把猪肉挂好在车头,我们美滋滋的回家去。
下坡溜得痛快,上坡就有多费劲。哥哥搭着我,左蹬一下,身子就弯侧到左边,右蹬一下,身子就弯侧到右边。我嚷嚷着要下车推他,他总是逞强不让我下。到了离家不远的长斜坡,哥哥蹬到半坡终于蹬不动了,下车,放我下来。
“哥哥,肉呢?”哥哥的车头只挂着一根咸草。我惊呼。
“蓝蓝,肉呢?”哥哥同时惊呼。
我们急忙回头张望。
后面只有一个阿姨悠悠然骑着单车跟着我们。她的车头装了个篮子,篮子躺着一块肉。哥哥立马追上前拦停她,我也跟着跑过去。阿姨死活不下车,哥哥用单车挡住她的去路,胸脯起伏着,单刀直入地问:“阿姨,您的肉是捡的吗?”
阿姨用车头撞着哥哥,恼怒地说:“你这个死屁孩,你去捡块肉给我看看。世上哪有肉捡啊!”
我眼尖,瞅见阿姨车篮子躺着的肉粘着沙粒,鼓起勇气问:“阿姨,您买肉的肉台有没有沙粒的?”
“你这个死妹丁,猪肉台怎么会有沙粒的?”阿姨怒气冲冲。
“那您篮子的猪肉为什么粘满沙粒呢?”我一点也不害怕,紧紧抓住她的篮子。阿姨举手想打我,哥哥鼓足力气,大声说:“我们就住在前面,我去叫我大哥哥来。”阿姨一听,骂骂咧咧的,很不情愿的把肉还给我们,灰溜溜地走了。
真的,从此,我就开窍了。别人欺负我地主妹的时候,我不再诚惶诚恐,我会扬着头:地主妹又怎样了,我不偷,不抢,不骗,不奸,不懒!
我和哥哥回到家,聚在小巷的人群已散去。开工的开工,放牛的放牛,割草的割草,带弟妹的都背着弟妹去拾粪,或者去看鸭。除了三婆外,几乎没有一个闲着的。
七叔公还坐在我家门前的长石凳上,不知道和大哥哥商量着什么,嘴里叼着的竹烟管吐出一缕一缕的白雾,独舞飘摇。姑姑也没去开工,挨着三婆坐在一旁,歪着脑袋,双手绞着长辫子。看见我们回来,姑姑把辫子一摔,站了起来。
“哎,涛涛,蓝蓝,这猪肉为什么粘满沙子啊?”姑姑一眼看见哥哥车头挂着的肉,惊奇地问。
哥哥低下头,咬着下唇,刚想说,我连忙扯了一下他的衣角,眼珠子碌了碌,抢着说:“那沙子也想吃肉咧,装了一条风腿,一下子就扑上来,不肯走。”
大哥哥的眼睛像一枚照妖镜,亮出我的一派胡言,哈哈大笑!七叔公刚吸了口烟,呛得干咳两声,竹烟管的烟灰抖在石凳上。三婆脸上的波纹荡漾着笑:“蓝蓝这丫头……蓝蓝这丫头……”
“蓝蓝,坦白从宽!”姑姑嗔笑着。
哼,我一五一十的照本宣科,谁能笑得出啊?回家的路上,我的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失而复得的肉啊!如果没有肉,今晚大哥哥会在我们家吃饭吗?如果大哥哥不在我们家吃饭,姑姑能像桃花一样粉嫩粉嫩地笑吗?
哥哥伺机拿着猪肉溜进厨房,我向姑姑扮了鬼脸,也乐癫着跟了过去。
(五)看戏
大哥哥明天又要离开我们,去县城的粮食局上班。
七叔公在祠堂宣传栏的小黑板写着:
今晚七点,元啸天和明海柔演《白毛女》。
大哥哥去参军前,和姑姑组建一个宣传队,常常于闲暇自编一些小曲子,聚在村里的文化室教大家唱歌跳舞。我最喜欢哼唱他们自编的《我的家》,哼起来特别的明快,开心。“我家住在白马岗,背后有个花果山,门口一个大鱼塘。哎——花果飘香,鱼儿肥壮,美了好姑娘,乐坏放牛郎。哎——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大哥哥去参军后,宣传队就解散了。村里的文化室再没有人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只有白胡子的太公教男孩子舞狮,学散打。姑姑仿佛成了一只不会唱歌的小鸟,只有收到大哥哥的信才会咿咿呀呀哼几句小调。一有闲暇,姑姑就会侍弄针线,或许是她的专注,绣出来的图案特别好看。我们本地的习俗,凡出嫁执嫁妆都要两张或四张背带心压箱底,新屋上梁挂一条新背带。姑姑的手绣除了交给竹君大姑外,四乡八邻有姑娘出嫁的都会找她订做。姑姑起草每份图纸都会寄给大哥哥,然后根据大哥哥的修改回复才一针一线地绣出花样各异的背带心。那些灵动的小动物和艳丽的小花也深深吸引着村里的小姐姐们争相学习,只可惜任姑姑怎样不遗余力的教导,竟没一个能绣出姑姑绣的神韵。
七叔公趁着大哥哥还在村里,动员他和姑姑重组宣传队。从此,每天晚饭后,大哥哥都会来我家,和姑姑一起去村里的文化室排练《白毛女》。姑姑的床头那堵书信墙边除了一本《毛选》,又多了一本手抄的《白毛女》,书上的一笔一划和信上的一笔一划一模一样,都是大哥哥的手迹。姑姑常常用大哥哥的书信作教本,教我识字。幸于此,我比同龄的小伙伴多认识几个字。
大哥哥他们将舞台搭在粮仓门口。很久没看戏了,看戏的小伙伴争先恐后的扛长凳去大禾塘抢头位。大禾塘聚满了人,迟到的大呼高叫自家早出来霸位的亲人,热闹哄哄的。姑姑预留了一张长凳给我们,可惜母亲风雨不改的要去猪场煮猪潲,终不能亲睹这盛况。
我和哥哥搀扶着三婆刚坐下,戏就开场了。
姑姑扮演的“喜儿”一出场,看戏的都不忍作声,生怕搅碎一夜清灵。我最爱看的是大哥哥扮演“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那一幕,“喜儿”和“杨白劳”脸上的甜惹得月儿也妒忌,狠狠的倾尽皎洁的银光,那么柔,那么软。星星痒痒的满天眨眼睛,那么俏,那么精。
当演到“杨白劳”身亡倒地时,姑姑竟忘记了是在演戏,悲呼一声:“啸天!”昏了过去。大哥哥一个鲤鱼打挺,扑上去稳稳的搂着软绵绵的姑姑,大家七手八脚拆了道具布铺在地上,大哥哥将昏迷的姑姑平放,一手按住她的人中,一手按住她的内关穴,急促的唤:“柔柔,没事的!你醒醒!柔柔,没事的!你醒醒啊!”我和哥哥哭喊着跑上舞台。一时间,舞台全是杂乱的月光。众人议论纷纷。
经过一番折腾,姑姑终于苏醒过来了。大哥哥喜极而泣,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的抱起姑姑,哽咽地说:“柔柔,我们不再演戏了,我们回家去!”
“啸天,你不能死!”姑姑的泪哗哗地奔涌。
“傻瓜,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大哥哥的泪同时溢满眼眶。
“还有,不许你一下子就变老!要慢慢的添一根白发,慢慢的糊一条皱纹!”姑姑泪眼汪汪的命令大哥哥。
大哥哥眼眉挑了一下,呵呵地笑:“哦哦,原来你是怕要嫁个糟老头子哈!怎么样?我不介意娶个白发苍苍的白毛女啊!”大家哄笑着。姑姑的泪珠羞答答的,别过脸,走到我们跟前,搂住我和哥哥,用衣角揩掉我们的泪,轻轻地说:“涛涛,蓝蓝,姑姑不会有事的!”我和哥哥咧着嘴,跟着大家傻乎乎地笑。
我从众人纷纷议论中才知道,我家遭突变的时候,十六岁的姑姑昏迷了七天七夜。当时我们村就只有姑姑和大哥哥念高中,大哥哥每天放学都会去陪着姑姑,一遍一遍地给她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只可惜姑姑醒过来的时候,要和我母亲一起挣工分养活自己,养活我和哥哥。再也不能和大哥哥一起去上学了。
月色皎皎。为了不让乡亲们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姑姑和大哥哥擦干了泪,将《白毛女》演到剧终。
(六)分飞蝶
大哥哥去了县城上班三个月,人不归,信不误。
还有半个月就到中秋节了。晚上,我做完功课后,又和姑姑聚在昏黄的灯光下绣背带心。姑姑一边轻声细语地教我唱《扎红头绳》,一边一针一线地教我学疏针绣蝴蝶。那是一幅蝶恋花正方图案,天蓝色的布用浆糊糊着两层旧报纸,平贴的,没一点皱折,风干了就可以印花,也可以当扇子摇。姑姑把用蜡笔,蜡纸刻好的图案印上去就可以给它添色彩了。图片外四小角四朵牵牛花相牵着,内四角四朵雏菊探着脑袋,围着一只扑腾扑腾地抖着翅膀的大蝴蝶。他们都瞅着悬在房门上唯一的一盏电灯,等着我们给他们穿上五彩衣。
正当我乐陶着,小巷的狗吠声此起彼伏,我家的大黄也不甘示弱,竖起耳朵狂吠着冲出家门。
“柔柔!柔柔!睡了吗?”原来是七叔公的小女儿白芷姑来串门。白芷姑一跨进门就笑盈盈的挨着姑姑坐下,一脸的甜蜜:“柔柔,我爸把我的八字给元大妈合过了,上上吉。元大妈说等中秋节啸天哥回来就选日子送礼过来。我怕你没空,早点过来告诉你,其他的我不要,你就帮我绣四张榄仔花吧!我想每个箱角压一张,将来和啸天哥生一窝仔!”
我愕然的望着姑姑,姑姑身子颤了一下,但很快平静下来,低着头,自顾自的穿针引线,轻描淡写地说:“好吧,姐妹一场,祝福你们!四张,过几天给你!”
“柔柔,我爸夸你真懂事,知道自己成份不好,怕连累啸天哥,放弃你和啸天哥多年的感情。”
“白芷,时间不早了,你回家去吧。你放心,我一定送四张榄仔花给你。”
白芷姑心意满足地走了。我家的大黄嘤嘤低鸣着不肯睡觉,在姑姑身边转来转去。
今夜,姑姑不等母亲和哥哥回家就要我收拾好排在小木桌上的五色线,一同爬上小阁子睡觉。大黄在木梯脚转着,一直到母亲和哥哥回来也不肯返去灶台前的草窝,不停地嘤嘤。姑姑一反常态,爬上小阁子不看书,也不教我认字,一骨碌钻进被窝,背对我而眠。一股凉意顺着她的背在被窝里乱窜,我不由自主地紧紧靠着她。也许是我太小了,终不敌那股凉。姑姑粗喘着,身子不断地颤栗。
我太困了,迷迷糊糊的睡去。不知是什么时候,我伸手摸不着姑姑,猛然惊醒。放在小藤箱面的手电筒亮着,姑姑盘腿趴在小藤箱上,将脸埋在《白毛女》里,身边一堆揉碎了的信纸,两条大辫子无力地垂着。手电筒拼命地亮,撩动我的眼帘。我摄手摄脚地爬起来,拖过席子,轻轻地给姑姑盖上被子,静静地倚在姑姑身旁躺下。
昏黄的光越来越弱,狡猾的黑夜串通手电筒,耗尽最后一缕光,把我和姑姑紧紧的裹在黑暗里。
夜,伸手不见五指,沉沉的。我又睡着了。
“柔柔,蓝蓝,起床咯!要迟到啦!”
“姑姑,蓝蓝,起床咯!要迟到啦!”
三婆和哥哥的喊声吵醒了我,我使劲地揉着眼睛。姑姑也醒了,红肿的眼睛无精打采,递给我一封信,软软地对我说:“蓝蓝,你帮我寄封信。姑姑好困,还想睡。”说完,倒在草席上,掀起被子蒙着头不看我。
我瞄了那封信一眼,信封上写着大哥哥的名字,特别的贴多了一张邮票。我小心的揣着,如同揣着一封“鸡毛信”。
我刚到梯口,大黄已守在梯脚,仰着头,“嘤嘤”跟我说早,尾巴摇得特别欢。
三婆说,大黄和我同岁,有七个兄弟姐妹,我家大屋充当生产队的牛舍时,七叔公将它们的母亲吊死在屋后那棵大梅树上,宰了,堆着柴火烤焦,然后煮了分给同族的兄弟。大黄和兄弟姐妹被装进笼子挑去镇上卖了。大黄可能是买给了附近的人家,那家人粗心,没看好,让它逃了。幸好它记性好,认得归路,偷偷又跑回了我们的大屋门口。三婆拾粪看见了倦缩着瑟瑟发抖的大黄,认出是我们家的,觉得它生性又把它抱回家。姑姑看见了,抱着它嚎啕大哭,大黄也嘤嘤地哭,流出长长的泪。
从此,大黄就和我一起风风雨雨长大!
姑姑常常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大黄,哼唱自编的歌谣:
我们不是流浪的小花,
脚下有根,头上有瓦。
甜甜的薯糍粑,香香的锅巴,
馋坏了蓝蓝的嘴巴,摇累了大黄的尾巴,
逗得三婆笑哈哈。
能认字,会绣花。
蝴蝶结,头上扎。
唱歌跳舞人人夸,
我们都是妈妈的好娃娃,
三婆的家就是我们温暖的家!
我掂念着要帮姑姑寄信,懒得理大黄的亲热,匆匆的洗漱完毕,一手抓起两只三婆蒸熟的木薯糍粑,囫囵吞枣地往嘴里塞,一手拿起书包斜挂在肩,转身就往外跑。
绿色的邮筒站在大队供销社门前,终年张着方形嘴,吞下姑姑写给大哥哥的信,从不私留,所有都交给邮差叔叔。邮差叔叔就会将大哥哥写给姑姑的信一封又一封地装在大队的信箱。我和哥哥每天放学都会踮起脚跟将信箱翻个底朝天。如果翻到“明海柔”的,太阳就会露出来,呵呵地笑。路上的沙子也伺机搔痒我的脚丫,让我连蹦带跳的往家赶。
今天,邮筒特别饿,嘴巴张得大大的。我刚掏出信,还没站稳,它就“扑通”一声把信吞下去了。
一连几个晚上,姑姑默默地裁剪五色布,拼缝白芷姑要的榄仔背带心。竹君大姑送过来的“飞人牌”缝纫机懒洋洋的,偶尔“嗒嗒”叫几声。大黄更懒,躺在缝纫机旁呼噜呼噜地佯睡,不附和小巷里的任何吠叫。姑姑拼缝好的榄仔背带心,不再按原来的图案印花,我也只能干瞪眼。她想花是花,想草是草,随心所欲的一针一线地绣,中间那两朵牵牛花绣成一个肚子鼓鼓的石榴果,两只咧着嘴对望着笑的鸭子变成了两条欢畅的小金鱼,站在枝头欢歌的两只小鸟变成了两只分飞的蝴蝶。
(七)姑姑不见了
好不容易从邮箱翻到了“明海柔”,也是和姑姑寄给“元啸天”的一样,贴了两张邮票。我的心房子好像有只蝴蝶振动着翅膀,扑腾乱闯,不由自主飞跑回家。
姑姑收工回家,我欢天喜地把信交给她。姑姑接过信,疲惫的眼眸掠过一缕柔光,长密的睫毛又垂下来,遮住了她往日的欢喜。为了不妨碍做工,姑姑两条大辫子卷成两只大锤子似的,压在她肩膀上。我好紧张,不知道大哥哥能不能一如既往地给我一个能唱歌,能跳舞,能教我识字的可爱的姑姑。
姑姑不像以前那样,一收到大哥哥的信就急不可耐地拆,默默地把信夹在橱柜一角的红语录里。她的手指全是焦黄的烟油,七叔公又是安排姑姑去摘烟叶。我赶紧抓起水勺,从大水缸里盛上一瓢水,倒在小木盘给姑姑洗手。姑姑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擦,擦走粘紧在手里的焦黄,甩掉手里的水珠,从红皮语录抽出大哥哥的信,撕开封口,取出信笺。
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大晴天突然挂了几朵乌云,慢慢拼凑成一张黑布,遮住了我家的天井。呼呼的狂风一阵狂扫,檐边几片灰褐的瓦“啪啪”应声而下,瞬间大雨滂沱。姑姑冲出家门,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雨后,傍晚的凉从天井鱼贯而入,挤满了我家。我们等了又等,姑姑还没回来。
“海柔去哪啦?这么晚还不回来。”三婆叨念着。
“天黑路滑,她能去哪?在文化室教舞吧。”母亲忙完了猪场的活,也回家了。
“妈,我在文化室学舞狮也没看见姑姑啊!”哥哥在冲凉房大声说。
“蓝蓝,姑姑去哪儿了?”母亲一听,焦急地问。
我低下头,泪哗啦哗啦地下。将我收到大哥哥的信交给姑姑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母亲听完,抓过电筒转身出门,扯高声喊:“海柔!海柔!你在哪?”大黄跟着母亲出门“汪汪”狂叫,哥哥冲完凉拉着我挨家挨户敲门。大伙儿知道姑姑不见了,纷纷提着煤油灯,或打着电筒帮忙四处寻找。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还不见姑姑。大伙儿聚在了祠堂议论纷纷。
白芷姑突然说:“她会不会去了县城找啸天哥?哼,这狐狸精,居然偷偷跑去缠住啸天哥!”
“白芷姑娘,你积点口德吧!我姑娘不是那种人!”母亲气怒了。
“大家先回去睡吧,我明天拍个电报给啸天就知道了。”七叔公连忙打圆场。
其实,我是希望姑姑去找大哥哥的呢!若不,正如母亲所担心的,天黑路滑,姑姑一个人能去哪啊?
(八)见字如晤
回到家,我独自爬上了小阁仔,一点睡意都没有,用手电筒一点一点地照,妄想能照出姑姑去哪的蛛丝马迹。
电筒的光照在那本《白毛女》上,书面多了姑姑写的几行字:
海啊,他是你的形象的反映;
他象你似的深沉,有力,阴郁,
他也倔强得和你一样。
世界空虚了……哦,海洋,
现在你还能把我带到哪里?
我呆呆的,不知道这几行字是什么意思,又翻看《白毛女》。一张张用作书签的绣花图纸安静地躲在书里,图纸上所有的小动物一动不动,花儿也睡了。手电筒的光慢慢移到小藤箱上,我放下手电筒,轻轻打开小藤箱。姑姑演“白毛女”扎的那条红头绳不见了,小藤箱满满都是大哥哥写给姑姑的信。这些信全是我的课外读物,姑姑教我认字的教材。尽管信的内容一知半解,我也蛮喜欢的。姑姑要是烧了它我该有多不舍啊!我随手拆开了一封信,一句一顿吃力地用心读起来。
亲爱的柔柔:
见字如晤!
还有一个月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我手握钢枪,在祖国的北疆站岗放哨。每当雪花飘落钢枪时,我都会看见一枝红梅傲然挺立在我面前。啊!那就是您——我亲爱的柔柔!
柔柔,我们的“鱼跃龙门”和“吊钟闹春”绣好了吗?一想起它们,我心痒痒的,不知道它们在您一针一线“调教”下会是怎么模样。如果它们顽皮,老是让您扎痛手指,我回去就好好教训它们,狠狠地改它几笔。
在部队,“军令重如山”,军号吹响,为保卫祖国,我不惜赴汤蹈火!
复员后,“柔令如山重”,今生,宁为您前进一步死,绝不后退半步生!我想好了,复员后,等我工作稳定,我们就带上海涛和海蓝一起生活。他俩都是好学的孩子,给他们换个环境,好好学习。再说,海蓝一直都是您带,要是您不在她身边,她肯定会天天哭呢。
夜深了,想您!晚安!
爱您的啸天
10.14
读完信,我的泪大颗大颗地滴下来……大哥哥写给姑姑的信无一例外,开头都是“亲爱的柔柔,见字如晤!”
七叔公告诉我们拍了电报给大哥哥,很快就会知道姑姑在哪儿。
“七老爷,要不您给我一天假,支两块钱给我,我想亲自去县城找找。这电报一来一往的,又不知耽误多少时间。”母亲恳求七叔公的眼神满是焦虑。大黄平时向上翘卷的尾巴耷下来,“嘤嘤”地围着七叔公转。
“大嫂,你又支钱,到时超支你拿什么买粮啊?再说,我能安排谁替你的活?”
“可是海柔她……”母亲急得绞着手指。
“大嫂,海柔平时搞副业绣花挣钱,我都没要她上交一分钱,现在她又不一声不吭就走,我还要派人顶她摘烟叶呢。好了,够钟开工了,别令我难做。”七叔公吐了一圈白烟,头也不回地走了。
姑姑带我去过两趟县城,我知道,去县城要走五公里的山路才到汽车站,到县城汽车站的车票是五角五分,下了汽车还要坐船过江才到县城,船票是一角钱。母亲一年到晚,拼死拼活地忙,支两块钱也支不到。
大黄无精打采的,香喷喷的锅巴也不看一眼。
母亲忙完了一整天的活后,不再急着冲凉睡觉,而是拿起针线,将姑姑未绣完的背带心继续绣,一直到深夜。母亲粗糙的手原来绣出的花和姑姑的不分伯仲,只可惜母亲从没闲暇。如今,姑姑凶吉难料,七叔公又不肯支钱,母亲只有捱更抵夜地绣花。
晚上,母亲担心我一个人在小阁仔睡不安全,要我和她一起睡。
她们说,自从我们和三婆住在一起,姑姑就带我在阁仔睡,母亲带哥哥在房间睡。
哥哥上学的时候,离我们五十多公里的舅舅担了两床木板给我们,哥哥一床,安在房门口,母亲那床安在房子的最里头,明瓦的光全被小阁仔遮隔着,房间里面终日黑乎乎的。如果遇上下雨天,小伙伴没活干,都喜欢来我家玩捉迷藏。我家虽小,但到处可以藏人。灶前的鸡笼可以藏两个,三婆床前的柴堆可以躲四五个,母亲的床更多,可以躲上一窝子。只是小伙伴兴起,总会把母亲床上的麻纱蚊帐弄掉下来的。幸好母亲也不责怪,每次都是叫我们小心点,别摔着。
姑姑离家出走的消息不胫而走,学校里的同学们都在议论纷纷。课余时间,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有或大或小的同学指指点点“地主妹,狐狸精”。哥哥又和同学打架了,被老师罚一个星期扫地。
我们忐忑地过了两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趴在桌底下的大黄突然跳起来,“汪汪”叫着冲出门。
“海柔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大哥哥双眼布满血丝,一进门就追问我们。大哥哥回来了,可是没带着姑姑。
“海柔……她……不是去找你?”母亲和三婆同时惊叫。我心突突突突地狂跳。
“没有!我收到电报马上就去竹君姐那里找,也没有!”大哥哥咬着牙,急促地说,红红的眼睛急出火,烧得大家魂飞魄散。
姑姑究竟去哪儿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海蓝,你怎么弄丢姑姑的?她走之前说了什么?”大哥哥疯了似的用力抓住我肩膀,狠狠地盯着我,我又疼又惊,哇哇大哭,哥哥也跟着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叫:“姑啊——姑啊——”三婆和母亲忍不住掀起围裙蒙着脸哀嚎:“海柔——海柔——你这苦命的孩子怎么说走就走呀?”仿佛姑姑是死了似的。
哭声引来了左邻右舍,七叔公和白芷姑都来了,元大爷和元大妈也来了。
我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将姑姑离家出走的经过说了一遍。大哥哥毫不理会其他人,只管死死地盯着我,生怕错漏了一个字。当听到我说姑姑在那本《白毛女》上写着几行字时,大哥哥松开我,一个箭步走进房间,一手抓住梯横,一手抓住阁仔边,用力一跃,上了阁仔。
“柔柔——”大哥哥喊着,声音划穿了明瓦,向更远处扩散。那喊声如剑,如刀,刺得我好痛好痛。
(九)人间梦魔
大哥哥向单位告了假,我和哥哥接替母亲生产队猪场的活,旷课。母亲和大哥哥分头去找姑姑。
一连几天,母亲天没亮就起床,灌满一竹壶水,塞几只麦饼或番薯干入口袋,戴着竹帽,脚上绑着上山砍柴穿的硬底草鞋就出门了。母亲不放过任何一个记得起的亲戚地址,翻山越岭,心存侥幸,希望姑姑是一时钻牛角尖,躲在了亲戚家。
母亲即使是被拉去批斗,她头上的发髻也梳得整整齐齐的,可是,找姑姑的日子,她头上那只发髻憔悴地蓬松,碎发粘上汗,紧贴母亲惨黄的脸。母亲每天傍晚回来,都会去生产队的猪场忙,让我和哥哥回家等大哥哥的消息。
我常常想:如果母亲也可以和猪场里的猪一样,吃饱转一圈,躺下无忧无虑地做梦,那该有多好啊!但我又担心,如果母亲真的像猪一样,她还能去找姑姑吗?她会爱我吗?
大哥哥虽然每天都没带着姑姑回来,但他总是对我们说:“海涛,海蓝,大哥哥一定会带姑姑回来的。”大哥哥胡子拉碴的嘴像个小刺猬,只保护着他说出的话。他脸上的尘土对应脚上的泥泞,描刻一幅尘土飞扬的画面,活生生一个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他身上的肉被魔兽吃掉了,剩下一副支撑旧军装的衣架。
“啸天,今天又去哪找啊?”三婆扶着墙,弓着的腰吃力地向上张,混浊的眼睛就要滑出来。
“我顺着右江岸一个个村子找,都没人看见过海柔,明天顺左岸找。三婆,我一定能找到海柔的!”
唉,当初姑姑最需要大哥哥说话的时候,他为什么只寄给姑姑一张白纸呢?如果他信上写上一句现在说的话就好了。
我不记得在哪本书读过这样的句子:有些时候说比不说好,有些时候不说比说好。可是,又有谁能知道什么时候是说与不说的好时呢?你看,母亲和大哥哥去找姑姑一身尘土一身汗的,天也说不出一句清爽凉快的话。天亦如此,何况是大哥哥!
倘若姑姑知道魔兽已吃光了大哥哥身上的肉,开始啃大哥哥的骨头了,她一定不再躲着,一定会笑成一朵花回来的!
姑姑失踪第八天的晚上,大黄又挨着房间的梯脚睡,怎么哄也不肯出去。半夜时分,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姑姑浑身湿漉漉的站在牛舍背后那棵大梅树下。我大声喊,姑姑向着我笑了一下,忽然闪过梅树后,不见了,我大哭。母亲摇醒了我,我眼光光的望着母亲,泪叭哒叭哒地敲着床,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母亲以为我中邪了,惊得连忙下床,拿起她的旧裤子,用裤头发疯地拍打我,直到我真的哭出声,母亲才住手。我战战兢兢地将梦到的说了一遍。
“蓝蓝,那只是梦而已,姑姑没事的。”母亲搂着我,又哄我入睡。
大黄自始至终,伸直手脚,一声不吭,勉强撑起眼皮,只幽幽的望了我一眼,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和哥哥去猪场干活,大黄还懒洋洋地躺在梯脚下,一动不动,它也是想姑姑太累了吧。我们不忍心吵醒它,悄悄地出门。
正当猪场里的猪抢食抢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三婆远远地向我们招手,听不到她说什么,我放下铲子,跑向前。
“蓝蓝,大黄——大黄死了!”三婆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大黄不是一直挨着梯脚睡觉吗?
我脑子像炸雷一样,瞬间短路。
我来不及跟哥哥打招呼,飞快地跑回家。大黄依然挨着梯脚,一动不动地躺着。我蹲下去,一下子抱起它。大黄僵直而冰冷的身体像个雕塑,呆板不会说话。
大黄死了!
和我一起长大的大黄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迷迷糊糊中,我听见竹君大姑哽哽咽咽的说,她早上买鱼的时候,卖鱼的告诉她,有个女浮尸挂在他的船头,撑了几次都不浮走,后来他点了三柱香,叫她顺流而去,不要阻住他打鱼养家糊口。那浮尸果然顺流漂走,卖鱼的看见那浮尸的长辫子扎着红头绳。
那一定是海柔!竹君大姑的结论无比肯定。
我如昨夜做梦一样,泪叭哒叭哒地滚,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从此,我非常害怕做恶梦!
(十)别样婚礼
大家都认同姑姑是死了,七叔公从派工的黑板上摘下了“明海柔”的竹牌,只有大哥哥相信姑姑还活着,仍然不去县城上班,继续每天去找姑姑,晚上就来我家,自信满满的对我们说,他一定能找回姑姑。
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个食国家粮的,纷纷宛惜大哥哥,担心他因为找姑姑而耽误工作。元大妈更是四处求神问卜,三番五次来找三婆哭诉,不知道大哥哥和姑姑前世欠的是什么债,仿佛谁也还不了谁。
中秋过后,元大妈向我母亲提亲,说大哥哥命受阴阳妻,只要娶个阴妻,大哥哥在阳间就一切顺利。按我们的习俗,在外面亡故的姑娘是不能招魂回家的,只能等有合适的人家上门提冥婚带走。母亲不想姑姑在外做个孤魂野鬼,答应了元大妈。
大哥哥极力反对以冥婚的形式娶姑姑,他总认为姑姑还活着,娶姑姑一定要举行阳间仪式。姑姑人不在,大哥哥就把姑姑的黑白照拿去照相馆放大上色,镶嵌在一个雕花相框里,交给我们,择日来娶。
元大妈一家心疼大哥哥,什么都依着他。
姑姑要出嫁了,日子定在农历十月十三日。大哥哥执意为姑姑购买了一架“蝴蝶牌”缝纫机作陪嫁。姑姑的彩色照片就摆放在缝纫机面,姑姑陶醉着,灿灿地笑。姑姑说过,等大哥哥工作稳定了,就叫竹君大姑帮忙在下廓街找间商铺,自己设计款式,做好多好漂亮的婴幼儿用品出售,养活自己,养活我和哥哥,不拖大哥哥的后腿。
“姑姑,您出来喝杯茶吧,蓝蓝好想要您亲手给个利是啊!”我斟满一杯茶放在姑姑的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恳求,姑姑只望着我笑,怎么也不肯出来。
“姑姑,您出来喝杯酒吧!”哥哥见我求不出姑姑,斟满一杯酒,恭恭敬敬地放在姑姑面前。那酒是母亲百忙之中酿的糯米酒,一小坛。母亲说,这坛酒随嫁妆送过去大哥哥那里,给姑姑驱寒保暖,我们谁也不许偷尝。那酒香薰得姑姑笑不拢嘴,可是,一屋子的酒香也诱不出姑姑,她只管在照片里笑,半步也不肯移出照片,我急得直跺脚,忍不住趴在姑姑面前呜哇呜哇哭起来,哥哥受我感染,也哇哇大哭……
爆竹声,锣鼓声越来越近了。
母亲将红头绳挂在姑姑的相框,垂至姑姑右侧头上,结上一个蝴蝶结,又重新检查一遍嫁妆。除了大哥哥送过来的缝纫机外,姑姑的嫁妆就一只红木箱,一只面盆。红木箱四角分别用“吊钟闹春,榄仔花开,龙凤呈祥,鱼跃龙门”背带心压底,上面放两套新衣裳。
面盆也放上一张“柚果花”。这么多绣花背带心是别的出嫁姑娘梦寐以求的啊!姑姑的笑漾满了大相框!
“大嫂,海柔人不在,就别压那么多背带心啦!他日啸天的填房不知道喜不喜欢,不喜欢就作废了,枉费海柔一担精神,留着给海蓝吧!”三婆心疼这几张背带心,碎碎叨叨。
“三太人,这背带心都是海柔和啸天共同设计,海柔自己一针一线做出来的,送过去让啸天保管也好,况且,我也心存幻想,海柔姑能活着回来。海蓝还小,她长大了,或者也会绣些自己喜欢的!这些年幸亏有海柔,海涛和海蓝才能活着,唉——除了这几张背带心,我能拿什么给海柔姑作嫁妆!唉——”母亲长长的叹息,不小心刺痛我,我不由自主地抱紧“姑姑”,让我弱小的身躯传递热能,温暖“姑姑”没有温度的画面。
平时村里谁家有喜事,七叔公都会安排人手舞狮庆贺,小伙伴们跟着狮尾讨糖吃,可热闹啦!
大哥哥住在村尾,迎亲队伍就停在祠堂门口右侧,峰子哥带着几个兄弟首先来我家搬嫁妆。
“大嫂,海柔姐她——她人不在,我们抬嫁妆的,你要给我们红针利是,大家图个吉利。”峰子哥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结结巴巴地对我母亲说。
“峰子兄弟,你们放心,我都准备好了。难得你们肯帮忙。”母亲一边说,一边将插着针,用红线捆绑着的利是分给峰子哥他们。
嫁妆出了门,爆竹声和锣鼓声一齐响起,哥哥捧着“姑姑”走出家门,我和母亲三婆跟在后面。
舞狮的高举狮头围着大哥哥瞪眉突眼,狮尾左跳右窜,千方百计阻拦大哥哥迎娶“姑姑”。
他们说,姑姑是青头野鬼,大凶。没有一个小伙伴敢跟着狮尾讨糖吃,也没有一个看热闹的,只有一条姑姑留下无数脚印的青石板路“踏踏”欢鸣。
大哥哥穿着一套深蓝色的新郎装,神彩奕奕,看见“姑姑”出门了,闪过狮子就想往前走,被大妗母一手扯住。大哥哥心急火燎的望着“姑姑”,一刻不舍离开。直到从哥哥手里接过“姑姑”,他才抬头看一眼蓝蓝的天空。
母亲也听信村里的老人言,不让我和哥哥送“姑姑”到大哥哥家,我们只有呆呆地站在祠堂门口,目送大哥哥娶走了“姑姑”。
祠堂空荡荡的,人神都退避三舍,躲着大凶的“姑姑”……
(十一)魂归大海
大哥哥娶了“姑姑”后,怕姑姑回家找不到他会伤心难过,辞了县城粮食局的工作,回村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众人皆哗然。为此,七叔公取消了大哥哥和白芷姑的婚约,白芷姑嫁去了省城。
学校的劳动课,大哥哥带领同学们改造学校的花铺,原来圆形的花坛砌成一个个星星,全种上红红的太阳花。操场四周栽种了红棉树,只有他的宿舍前面孤零零栽着一棵苦楝树,我经常看见它与大哥哥对视着,仿佛有万语千言,却又无从说起……
每到星期日,大哥哥都约我哥哥一起踩单车去县城,沿着河堤继续找姑姑,而每次他们都只是带着一身尘土归来。
每天放学,我怕路旁的木麻黄取笑我鬼附身,扔我一身落花,故意慢腾腾地走在小伙伴的后面,独自绕路走到大队礼堂,翻看安在门口的信箱,奢望着,奢望着,奢望邮差叔叔能不辞劳苦把姑姑的消息带给我们,让大哥哥宿舍前面那棵苦楝树开出一团团,一簇簇热烈欢腾的花朵……
期末考试,我和哥哥成绩优秀,校会上,老师奖励我们一本方格本,一本双行本和一张奖状。散会后,同学们叽叽喳喳地簇拥着我们回家,我竟忘记绕路去翻信箱。
“涛涛,蓝蓝,你姑姑的信!”我们刚到村口,同村高年级的二牛哥手里扬着信,气喘吁吁地追上我们。
“姑姑的信?”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没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
不等二牛哥递信过来,哥哥一个猛回头,一手夺过他扬着的信。同学们呼啦的一齐围凑起来。
“明海柔同志收”,这信不是姑姑写回来的!是有人找姑姑!我瞬间像泄气的皮球,垂下眼帘。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切!我以为人死真能复生呢。”哥哥怕同学们又找茬惹哭我,连忙将信塞进书包里,拉着我小跑回家。
三婆已煲好饭,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等我们了。
我掂念着那封“明海柔同志收”的信,不管肚里的肠子胡窜乱踢,偷偷将哥哥塞进书包的信掏出来。
嗬,那不是大哥哥的笔迹吗?大哥哥是不是知道姑姑要回来了?
“哥哥,三婆,姑姑要回来了!”我兴奋得就要冲出家门,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
“蓝蓝!谁说姑姑要回来了?”哥哥刚准备盛饭,看我高兴,放下碗,一手拉住我。
“蓝蓝,大白天的,你胡说什么?是不是又发烧了?”三婆以为我病了,赶紧走过来摸住我的额头。
“三婆,哥哥,您们看,大哥哥写信给姑姑呢。他肯定是知道姑姑要回来了。”
“蓝蓝,你看清楚了吗?姑姑要是回来,大哥哥怎么还要写信?”
“习惯呗。”我脱口而出。记忆中,大哥哥和姑姑很少说话的,总是不断地写呀写呀,将要说的都写在纸上。
“蓝蓝,你有点烫啊,吃完饭就不要去摘猪菜了,三婆煲些金银花水给你冲凉。”三婆这么说,我自己摸了一下脸颊,呀!原来是我太兴奋了,体温一下子窜高。
我像只小老鼠一样,窜上了小阁仔,打开姑姑的小藤箱,将“明海柔同志收”的信放进去,等姑姑回来拆看。
今天三婆煲的番薯饭特别香甜,我把云鼎煲吃了个底朝天。吃完饭,哥哥也担心我是病了,不让我跟他去摘猪菜。我急得直跺脚,哥哥一个人要摘到什么时候才能摘到一百斤啊?交一百斤猪菜就可以记三分工分啦!几乎可以抵上母亲一整天的工分!
“蓝蓝,妈拼缝好的两张榄仔格还没绣完花呢,你在家绣好它们,我明天和大哥哥带去给竹君大姑,能换一元六角呢!”
哥哥一点拔,我才想起要帮母亲绣花,积攒我和哥哥下学期的学费。三婆执意要去摘金银花回来煲水给我冲凉,于是,我们分头各自忙。
母亲也是和姑姑一样,不用图纸复印,随心所欲地在一个个榄仔格里绣出花草虫鸟。我
一针一线比划着,比划着,仿佛间,母亲绣出的花草都是经历着狂风暴雨,东倒西歪的。“嘘”,我一不留神,手指被针扎了一下,鲜红的血挤着跑出来,滴在我正在绣着的蝴蝶身上,我心颤了一下,逼出两颗泪。
我愧疚。我惶恐。这粘着血的蝴蝶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如果因为这只死蝴蝶,没人买母亲拼缝好的背带心,那该怎么办啊?
晚上,等母亲忙完了,我悄悄地拿出绣好了的榄仔花给母亲看,并告知她那只蝴蝶粘着血了。母亲疲惫的脸容舒展出月儿的笑,粗糙的手拿起针,穿上金鱼黄线,在蝴蝶身上钉了三几下,抬起来对我说:“蓝蓝,你看,深红加几点金鱼黄,这蝴蝶是不是更美了?”我凑上前一看,这蝴蝶振动了翅膀,我不禁拍起手来:“蝴蝶蝴蝶好美啊!”
“蓝蓝这么乖,等妈有空了,做条裙子给你,也绣只漂亮的蝴蝶!”母亲抚着我的头发,柔柔地说。
我又把学校发给我和哥哥的奖状和奖品拿给母亲看,母亲看了,所有的疲惫一扫而光。
“妈,姑姑要回来了,大哥哥写信给她呢。”我附在母亲的耳朵,把好消息欢快地告诉她。
母亲惊讶地望着我。
“蓝蓝,你又胡说什么?”
“妈,是真的!”
我怕母亲也像三婆一样,非得说我病了,急忙打着电筒,爬上阁仔,从小藤箱里取出那封“明海柔同志收”的信给母亲看。母亲只看了一眼信封,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这只是你姑丈太想念你姑姑罢了!蓝蓝,记得要改口,不要老叫大哥哥。”母亲的脸色忽然凝重起来。看着母亲,我也迷茫着,一声不吭地钻进了被窝。
午夜,一个巨浪劈头盖脸地向我冲过来,我大叫一声,一脚踹开了被子,整个人坐了起来。母亲知道我又做恶梦了,赶紧披衣下床,用开水冲了半碗白糖水给我喝,我又沉沉地睡去……
待我一觉醒来,想必太阳已升得老高了。北风忌恨我贪睡,呼呼地将门缝外刷得光亮光亮的。房间里静悄悄,我伸了伸手,翻了一下身,母亲睡的位置已冷冰冰的,明瓦的光直零零地捆住哥哥叠好的被子,他们该是早就起床了。
我懒慵的爬起床,那封“明海柔同志收”的信还原封不动地躺在床上。为什么母亲不拆看就眉心紧皱?如果姑姑还活着,为什么还不回来?如果姑姑死了,为什么大哥哥还要写信给她?……我有太多的为什么,空荡荡的房间无以回答。我哆嗦了一下,拧亮手电筒,拿起信,小心地一点点撕开封口,姑姑不会怪我偷看她的信吧?我抖了抖精神,
摊开信纸,熟悉的称呼跃于纸上:
亲爱的柔柔:
您回来!回来!好吗?
我们伟大的祖国有五十六个民族,我已经起草了五十六种嫁衣图案,您回来!我穿针,您引线,我们一起绣好五十六件不一样的嫁衣,您穿上它们,我用五十六个民族娶媳妇的仪式娶您,五十六个民族都有我们的证婚人,哈!您想悔婚也不行!您想躲起来更不行!全国人民都知道我们的爱!全国人民都会团结起来保护我们的爱!
柔柔!柔柔!您回来!我们不再见字如晤!我们要好好在一起!就算会吵架也好!会打架也好!可是,我又怎么能跟您吵架呢?我又怎么舍得和您打架呢?
柔柔!柔柔!您回来!您不用再寄我问号,让我猜答案,我也不必再寄您白纸,让您伤心难过!我们在一起好好说话!就算他们拉我去游街批斗,那又如何!为您,我愿意!!
柔柔!柔柔!您知道吗?我们母校那棵苦楝树因为刻着我们的名字,谁也不敢将它砍掉!它还在,开着花,结了果!它每天都问我:明海柔呢?明海柔呢?
回来!柔柔!我们一起看苦楝树开花结果,一年年,一天天老去!
爱您的啸天
1.11
看了大哥哥写给姑姑的信,我像尝了一坛五味酱,苦咸辣酸甜都有。苦的是不知姑姑什么时候能回来;咸的是母亲眉间深锁的担忧;辣的是大哥哥对姑姑执着的深念;酸的是一张“龙凤呈祥”背带心,姑姑都要熬上好几个晚上才能绣完,绣五十六件嫁衣,姑姑熬到比三婆更老了,穿上嫁衣羞死人啦;甜的是我有五十六颗喜糖吃……
三婆说,大哥哥一早就来邀我哥哥去县城了。母亲做好的番薯糍放锅里热着,今天风大,吩咐我不要一个人去摘猪菜。
我刚掀开锅盖,冷嗖嗖的寒风从天井伸出强有力的手,妄想抢走母亲留给我的番薯糍,我手急眼快,一手一只抓紧,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囫囵吞枣地咽进肚子里。这大冷天的,大哥哥他们俩还是要去找姑姑,母亲为什么就不劝劝他们留在家啊?
既然不能去摘猪菜,我就帮母亲折好做“柚果花”的布。母亲裁剪好四寸大小的正方形白布,我把它对折两次,用小石块压平,母亲就可以做成一张花朵一样大小的柚果花。洁白的花瓣,红绿的花蕊,可漂亮的!最重要的是,每每看见它,我都会想起中秋节,外婆留给我们的柚果可甜啦!
太冷了,我手指冻得通红通红的,有点不听使唤。三婆烧了个火炉放在我身边,好让我暖暖手。
“三婆,不要!太烟了!”火炉的炭烟熏得我吧嗒吧嗒地流泪。
“哪有烟啊?蓝蓝,你是不是还没睡够?”三婆狐疑着。
“三婆,是烟,您拿开。没烟您就自己暖暖吧。”
三婆看见我难受,端开了火炉,莫名其妙的嘀咕嘀咕着。
可是,我的眼睛还是吧嗒吧嗒地流泪。我一边擦泪,一边折布,一直到中午母亲回来。
母亲刚进屋,恰好竹君大姑也来了。
“大姑——”难得到见竹君大姑,我欢快地迎上去。
竹君大姑没有和平时一样,笑盈盈地掏出一些色彩斑斓的五色线给我看,也没有软软的叫三婆一声“妈”,而是直直地望着我母亲,从肠子里吐出沉重的一声“大嫂”,紧紧地抱着我母亲,号啕大哭!
竹君大姑说,大哥哥他们俩交了背带心给她后,就租了一艘木船逆水而上找姑姑,在江心遇到大风卷起的漩涡,连人带船卷下了江底,那个懂水性的船家游了回来,大哥哥他们俩不见了。
我木然,看着母亲慢慢的瘫软,倒下去……
没了哥哥,母亲一病不起!三婆每天都熬药给她喝,母亲一点都不想起来,也不说话,更不睁眼看看我。我守着母亲,不敢哭,不敢流泪!我不能让母亲担心我!我不能让眼泪遮挡母亲的面容!我要时时刻刻都能看见母亲!我学着姑姑的模样,给舅舅写了一封信,告诉家里的近况,不会写的字就用拼音代替。
学校清理大哥哥的遗物,张老师把一本图画本交给我。图画本全是大哥哥的嫁衣草稿,扉页上写着:
致爱妻海柔
您在海角,我在天涯
我们在爱的轨迹相向奔赴
相逢在水中央
半江温柔,半江潇洒
人间美如画
嫁衣的线条春风荡漾,很美,但我只翻了一遍,就把它锁在姑姑的小藤箱里,只管守着昏睡不醒的母亲。
我巴望着,巴望着,巴望母亲能醒过来,看看这世间还有一个我——她的女儿“明海蓝”!
(十二)流连上下廓街
母亲是一个不怕苦,不知累的灵长动物,无论是没日没夜地干活,还是被拉去批斗,她都能自我消化苦寒,给我的总是温暖。
若某天母亲知苦了,怕冷了,可喜她也能进化成人,只是我那触手可及的温暖慢慢凝固在遗像中了!
母亲承受得起太多的苦难,却承受不了失子之痛,扔下我一个人在人间,走了。她终究没能看见我长大,用自己绣的背带心压嫁妆箱底,甜蜜而幸福地出嫁!
母亲走后不久,三婆也走了。尽管外婆三番五次要舅舅接走我,舅舅也承诺可以养大我,供我读书。但我偏好遗传了母亲的倔强,凭我已学会了绣小鸭子,就自信可以养活自己,执拗的跟着竹君大姑去了县城。
临行,竹君大姑帮我收拾衣物,我整理姑姑的小藤箱。我左翻右翻,拣出“榄仔花开,吊钟闹春,龙凤呈祥,四人伴月,鱼跃龙门,天真活泼”的图纸后,其他的原封不动放在小藤箱里,上了锁。搭船过江时,趁竹君大姑不在意,我悄悄地把小藤箱推下了北江。愿小小的浪花托起它,顺流而下,即使是漂洋过海,终能找到我最爱的亲人!
“呀!小姑娘,你的行李箱掉水里啦!”同船眼尖的惊叫起来。
“蓝蓝!”竹君大姑回过神,一把搂住我。她以为我也会掉水里呢。
“大姑,那是姑姑的箱子,里面全是大哥哥写给她的信和图纸。”我低下头,不敢看着竹君大姑的眼睛,心里忐忑不安。没有箱子,大姑会嫌弃我吗?大姑默默地搂着我,紧紧的,心呼如波浪起伏。
“呜——”船笛入耳,抬眼处,小藤箱随着滚滚向前的江水越漂越远。最后,一个小黑点融入江水,或许,或许它又潜回了姑姑的身边。
船靠岸了。竹君大姑拉着我,走上了煕煕攘攘的码头。竹君大姑右肩挎着蓝色的布袋,布袋中间绣着一个红红的大太阳,太阳右上方两只小鸟手牵手叽叽喳喳唱着歌,飞着,特别耀眼,惹得行色匆匆的路人也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
上下廓街林林总总的商铺令人眼花缭乱,码头正对面有间执嫁妆的店铺,门面挂满背带,其中一条背带心上的两只似曾相识的小鸭子张着嘴,正奋力地游向对方。“这不是姑姑绣的小鸭子吗?”我欢呼着。只要找到姑姑绣的小鸭子就能找到姑姑!我挣开大姑的手,钻进人群,向那间店铺挤过去。
“蓝蓝!你干嘛?等等我!”竹君大姑在后面大声喊。
大姑的话根本阻止不了我的脚步,我着魔似的向着那间执嫁妆的店铺窜过去。我之所以跟着大姑来县城,并非想要过城里的生活,我只是想找回姑姑——那是我的秘密。母亲已安睡在大山里,那是千真万确的!可是,姑姑和大哥哥,海涛哥哥,我都没有看见他们沉于海底呀!
心有不甘,义无反顾。
我挤到执嫁妆的店铺前,仰着头,踮起脚,伸手扯下挂在门面的背带。
“小姑娘,你要买这条背带?”老板娘好奇地打量我。我心突然嗵嗵乱跳,我不买,难道我是偷吗?买,我那有钱啊?正当我狼狈不堪的时候,竹君大姑追上来了。
“清颜,这是我小侄女海蓝。”竹君大姑气吁吁地说。
原来这里的老板娘是大姑认识的,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就怕老板娘说我偷背带,抓我去游街。
“竹君姐,这次回娘家带了多少绣品回来啊?上次的柚果花都卖光了,有货就给点我吧,价钱好说。”那个叫清颜的老板娘焦虑地说话,眼睛盯着竹君大姑的布袋,仿佛那布袋是一个百宝袋似的。
竹君大姑看了看我,向老板娘摆摆手,咬了一下唇,丢下一句:“清颜,回头再说。”拉着我的手就走。
“大姑,我想认一认那小鸭子是不是姑姑绣的。”我紧紧地扯住那条绣着小鸭子的背带,心里莫名的悲哀袭击我,泪珠一颗一颗挂在眼帘。
大姑掀起衣角,轻轻擦干我的泪,说:“这些小鸭子不是你海柔姑绣的,只是客人喜欢,我们上下廓街卖背带的都仿你海柔姑的图案绣。你看,前面那间布行也挂着呢。”我顺着大姑的手指看,前面那间“雅利布行”门面挂着好多绣着小鸭子的背带啊!
竹君大姑拉着我一边走,一边跟我说,上下廓街有三间布行,两间童装批发的,六间执嫁妆零售店出售的绣花背带都是仿海柔姑姑的图案绣的。
我听着大姑的解说,心沉沉的,上下廓街所有的绣花图案都是仿姑姑的,难道就再没有海柔姑姑亲手绣的吗?
我央大姑带我一间一间店铺细细的瞅,越瞅越沮丧,竟然没有一只小鸭子扬着头唱歌的!
竹君大姑的裁缝店在下廓街25号,我远远的看见三五个客人围在柜台前比划着两条背带花,只有一条腿的大姑丈柱着拐杖站在一旁频频点头。
我和大姑刚到店铺,客人们拿起绣花背带,笑盈盈地走了。
大姑丈一见到我,也不客套,一瘸一拐的走到缝纫机旁,拿起放在货架上的书给我,他慈祥的脸镶着两只鹰眼,盯着我的眼神有点吓人,深沉地说:“蓝蓝,你不要老是想着死,你还小,你要长大!大姑丈给你这本书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慢慢读,慢慢领会,不会的字圈起来,我有空教你。”
大姑丈的鹰眼是透视镜啊!母亲没了,姑姑也找不到了,我真的想死,一千次一万次的想死!我把小藤箱推下江的时候就想悄悄溜下江。他们说,不会游水的鸭子下了江就会淹死,我也不会游水呢。
“蓝蓝还这么小,我们慢慢教就是啦。又坐车又坐船的,她也够累了。”竹君大姑白了一眼大姑丈,忙着安置我。
在大姑家安顿下来后,我常常独自摊开姑姑的图纸,对着它发呆。我该怎么样才能再见到养活我的姑姑啊?
“嗒嗒——”大姑丈单腿踩着缝纫机的声音充斥我的耳朵,我突然想,既然我找不到姑姑,为什么不能让姑姑来找我呢?于是,我小心翼翼的把图纸卷好,交给大姑丈。大姑丈用钢板蜡笔一划一划在蜡纸依样刻好,将花样印在裁剪好布料上。啊!只要我用上五色线绣好它们,挂在大姑店铺门面,无论姑姑在天上还是在人间,就会知道是我在找她,她一定回来接我走的!
从此,大姑裁缝店挂满我绣的绣花背带,惹得街坊四邻都拿布料来找大姑丈帮忙印花。一时间,上下廓街所有的绣花背带都是按我姑姑的图案绣花的,每间出售背带的商铺都有用五色线装扮的会唱歌的小鸭子。它们扬着头,张着嘴的模样总会配合我做梦。
我梦见天井满满的阳光,照亮我家每一个角落,一屋子亮堂堂的。母亲和姑姑正坐在天井边的小凳子上,相互比划着,一针一线地绣着五彩斑斓的大蝴蝶。姑姑一边绣花,一边轻轻的哼唱她自己编的歌谣,我蹲着一旁聚精会神地学。大黄趴在我身旁闭着眼睛装睡,偶尔“汪汪”两声伴奏,单起眼皮瞄一眼我,吐出舌头戏我跟不上姑姑的节奏;三婆正在厨房刨番薯丝给我们做饭;大哥哥踩着单车,载着海涛哥哥向着我们飞奔而至……
清绣嫣然,梦也飘飘。(完)
《五色花.七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