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汁油条钟鼓楼,蓝天白云鸽子哨所”是原汁原味的北京城。
随着城市中群鸽日渐稀少,鸽哨儿成了北京人心中的念想,那央央琅琅的和弦之声,那二筒、十三眼的制作之妙,让喜爱之人不能自拔。~~~~~~~
论起乡土情结,谁都比不过中国人深厚,那是一种植入骨髓、融入血液的爱恋。即便年轻时闯荡世界,远离家乡千里万里之遥,逢年过节也必定回乡团聚。即使定居海外他乡数十载,随着年龄的增长,思乡之情也变得热切。古时,人们多用诗词抒发情怀,恋家思乡的名句不胜枚举,更甚者把此情附会到动物身上。屈原在《哀郢》中叹道:“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虚指鸟狐,实指自己。
老人们常把“落叶归根”挂在嘴边,“根”是生之养之的故乡。问世间思乡为何物?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明月,是“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杯酒,是“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的湖水,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家书,是“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的远望,是“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的笛声,是《乡愁》中“小小的邮票”“窄窄的船票”“矮矮的坟墓”和“浅浅的海峡”,是记忆里“时宏时细,忽远忽近,亦低亦昂,倏疾倏徐,悠扬回荡”的鸽哨儿声。
鸽哨儿,也叫鸽铃儿,东北人管它叫“嗡子”。据老辈人讲,鸽哨儿最早是悬于风筝上的风铃,后被悬于鸽子尾羽上。鸽哨儿读起来必须要加儿化音,与“豆汁儿”“老头儿”“打杂儿”“戏法儿”同理,若没这个轻读的语尾,听者就会不明白语意而生误解。
于照在《都门豢鸽记》中《系鸽之铃》一节,开头便说:“鸽铃之制,不知起于何时。”鸽哨儿的制法非常古老,但是由于缺少文献记载和出土实物的佐证,千余年来,很难说清谁为其始作俑者,古时其外形和声音如何。说到底,它就是个毫不起眼的小玩意儿,雕虫小技而已,难登大雅之堂,更没人将之看作文物,但却讨人喜爱。
晚清和中华民国时期,玩鸽子、悬鸽哨儿达到了顶峰,著名的鸽哨儿“八大家”就是出自那个时期。除了京城,全国各地都能听到鸽哨儿声。甚至在印度、伊朗、泰国和中国周边的一些国家也有鸽哨儿。在所有地方的鸽哨儿中,以京城鸽哨儿的音色、外形为最精。现在,人们久困于“钢筋水泥”的城市樊笼之中,高楼林立,畜鸽的土壤日渐贫瘠,年幼时常回荡在头顶的旋律濒临绝迹。鸽哨儿成了北京人对“逝去日子”的念想,曾经在群鸽尾羽间“引吭高歌”,如今在博物馆中被束之高阁,都是命。
“大玩家”王世襄先生曾撰文:“在北京,不论是风和日丽的春天,阵雨初霁的盛夏,碧空如洗的清秋,天寒欲雪的冬日,都可以听到从空中传来央央琅琅之音……它是北京的情趣,不知多少次把人们从梦中唤醒,不知多少次把人们的目光引向遥空,又不知多少次给大人和儿童带来了喜悦。我们听见它可以勾起我们对这座古城的美好回忆,又因北京曾遭受过蹂躏,由于它声销音寂而激起我们的愤怒和仇恨。它深入于人们生活之中,已成为北京的一个象征。”
北京自出现第一位鸽哨儿制作名家算起,已有两百年的历史。此后良工辈出,精益求精,畜鸽佩哨之家日多,鸽哨儿成了一种民间工艺品。追溯鸽哨儿的历史可不止北京这两百余年。早在商周、秦汉时代,鸽子已被用作玉雕动物题材。做鸽哨儿的主要材料是匏(我国古代对葫芦的称呼)和竹,都在古代“八音”之列,用它们来做吹奏乐器已有很长的历史。所以,推测鸽哨儿最早出现在汉朝甚至更早,也并非无稽之谈。现在能查到的最早的文字资料,是北宋人梅尧臣在《野鸽》中的“孤来有野鸽,嘴眼类春鸠……一日独出群,盘桓恣嬉游。谁惜风铃响,朝朝声不休”的诗句。
史籍更是记下了西夏与宋军作战,利用鸽哨儿声作为发兵围攻的信号。《宋史·夏国传》记载:“北宋仁宗庆历中,桑怿征元昊,于道旁得数银泥盒,中有动跃声,不敢发。总管任福至,发之,乃悬哨家鸽百余,自中起,盘旋军上。于是夏兵四合,宋军打败,福力战死。”
南宋时,鸽哨儿已融入普通百姓生活。宋人范成大在《范西湖集》中提到,每日自晨至午,起居饮食,都以打更、诵经、鸽哨儿之声为节。更有力的证据是有关南宋临安的著述,如《西湖老人繁盛录》《武林旧事》等,把鸽铃儿列入“诸行市”或“小经纪”,说明当时已有专人从事鸽哨儿生产和贩卖了。
北京是历史悠久的文化古都,加上清政府为八旗子弟供给钱粮,一大批人长期饱食安居,故得以殚精竭智对许多娱乐玩好不断研究制作,达到很高的程度。鸽哨儿“八大家”中被尊为一代宗师的,首推生于嘉庆初年署名“惠”字的制哨家。据传,“惠”字师为正白旗人,其哨,口皆微斜。早年口宽而平,中年以后狭长而隆起。但对哨音的要求却是精益求精,真品音效无不佳妙。“惠”字以下,公认堪称名家的又有署名“永”(老永)“鸣”“兴”“永”(小永)“祥”“文”“鸿”等七家,共为八大家。制哨之家,人直称其哨上所刻之字,姓名反不为人知。
“老北京人”梅兰芳大师评价道:“鸽子不单是好看,还有一种可听之处。有些在尾巴中间,给它们带上哨子,这样每队鸽群飞过,就在哨子上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有的雄壮宏达,有的柔婉有样。这全看鸽子的主人,由他配合好了高低音,于是就成为一种天空里的和声的乐队。”
京城人对鸽哨儿的喜爱大都“由鸽及哨”,后爱之入骨髓。鸽哨儿在北京人手里玩儿精了、玩儿绝了,玩儿出了至高境界。上至达官贵人、文人雅士,下至平头百姓、白丁俗客都好此道。可见玩鸽哨儿不分尊卑阶级,只需喜爱。因此,把其看作京城的象征并不为过。
“文”字传人杨国强回忆在内蒙古插队时,大草原上竹子非常罕见,偶然发现一根,如得至宝,让他想起了家乡北京,想起了盘旋的群鸽,想起了回荡在四九城天空中的悠扬旋律。正如其高低不一的声音,低音如泣如诉,高声激情高亢,鸽哨儿是战争时的战歌,是和平时的钟点,是市井中的弦乐,是北京的声音。
鸽哨儿是乐器,音调是根本。选料、制作、组装,全都围绕音律进行。
《燕京岁时记》讲:“凡放鸽之时,必以竹哨缀之于尾上,谓之壶卢,又谓之哨子。壶卢又大小之分,哨子有三联、五联、十三星、十一眼、双筒、截口、众星捧月之别。盘旋之际,响彻云霄,五音皆备,真可以悦性陶情。”
鸽哨儿品种繁多,王世襄在《北京鸽哨》中总结:按造型可分为四大类。葫芦类,以圆形葫芦为主体的鸽哨儿,包括小葫芦、中葫芦、大葫芦、小截口、中截口、大截口、三截口、众星捧月、截口捧月等九种;联筒类,用管状哨制成的鸽哨儿,包括三联、四联、五联、二筒、三筒、鼎足三筒、四筒、四足四筒等八种;星排类,以托板为底座的鸽哨儿,包括梅花七星、三排、五排等三种;星眼类,扁圆葫芦和管状哨结合的鸽哨儿,包括七星、九星、十一眼、十三眼、十五眼、十七眼、十九眼、二十一眼、二十三眼、二十五眼、二十七眼、二十九眼、三十一眼、三十三眼、三十五眼等十五种。但这些仅限于常见的,标新立异的别出心裁之作并不包含在内。而无论何种类,都要经过选料、做筒、做口、做底、做把儿、组装、粘合等步骤。
鸽哨儿的材料既简单又易寻,竹子、葫芦、苇子、棉线、铅丝等都是生活常见之物。通常以葫芦或竹筒做主体,也就是主音箱,用竹或瓢做竹口。竹管或苇管做小哨,也就是辅音箱,北京人称其为“小崽儿”或者“星儿”,多少视葫芦大小而定,以三对六枚为常式。还有一对安在主音哨口前的小哨叫“门崽儿”。主音葫芦或竹筒底安装竹制或骨制的“鼻儿”,也称“把儿”、柄。鼻儿上有小孔,铅丝从此穿过,弯扣成环,是佩戴鸽哨儿的必备装置。
选料时,葫芦和竹子要风干。以联筒类的二筒鸽哨儿为例,选用的竹子内孔要圆,按比例量好前筒和后筒的长度,先用大刻刀把竹管外皮削掉,再用细刀慢慢找平,再换粗砂纸精细打磨,最后用细砂纸打磨完工,留下大概一毫米薄厚的筒,迎着太阳看,微有透光,上下薄厚均匀。用刀的力度全凭手感,掌握不好一刀下去竹筒就见窟窿。杨国强15岁时开始做鸽哨儿,直到20岁时下刀才知深浅,手上功夫五年始练成。现在他年近古稀,一上午仍能做出四个筒。竹管打磨后,还要在安装竹口一端的内沿儿处,锉出一圈斜坡,俗称“扫儿”,让竹管和哨口的连接严丝合缝。
做竹口先按着做好的竹筒外壁在竹板上画圆,在圆心用小刻刀打坡口,从正上方垂直于竹丝下一立刀,再从一旁下一斜刀,哨口现雏形。把竹口从竹板上完全切割下来,边缘处由上至下向内收,成倒梯形。将竹口翻过来,用挖刀挖去多余的地方,再用大小不同的刻刀修整。竹口的材料讲究的还有用花梨木、红木和骨头的。
如果做截口,竹筒或葫芦肚中还需用纸板隔开,纸板斜着进去,把内部空间隔成大小两个气室。竹口的下方还要留一个十字形的“桥”,其上做出一道一毫米宽的沟,正好将纸板插进去。
鸽哨儿最绝的地方在于无论二筒还是三十五眼,每个哨的音都不相同,全由哨的长短粗细区分。气室大的发嗡嗡之声,气室小一些的音调要高,发铮铮之声。
做底和做鼻儿都相对简单。底要挖通一道插鼻儿的沟,而鼻儿的外形像冰棍棍,头儿的边缘磨圆磨薄。
组装时,顺序是由下而上。先将鼻儿嵌入并粘在底上,再将底固定在竹筒上,最后用竹口封顶。葫芦或竹筒必须与竹口严丝合缝,通常用密封效果好的乳胶。二筒为两个竹筒音箱,先用两根粗皮筋勒好调整角度,放在桌子上用万能胶在二筒连接处滴两滴,几秒钟就定型了,拿下皮筋儿就能用。有人喜爱图案,在鸽哨儿上用烙铁烫出各种花纹。
给鸽子佩戴鸽哨儿叫“挂哨”,方法简单却极为巧妙。鸽子的尾羽一般为十二根,在正中四根距离臀尖约一厘米处,用优质棉线穿在针上,平穿翎羽而过,打结系牢。北京人称其为“哨尾子”,这个“尾”要读“椅”的音。挂哨时,哨口朝前,并稍微向前倾一些,方便让空气充进气室。将哨鼻儿插入四根尾羽正中的缝隙中,这时,哨鼻儿上的小孔刚好露在尾羽之下,用长约五厘米的铅丝穿过小孔,两端合拢以防张开。至此,鸽哨儿已经佩戴完毕。
由于哨鼻儿被夹在尾羽缝隙中,下面有铅丝扣牢,前后又分别被鸽子的臀尖和“哨尾子”固定,所以鸽哨儿不会向左右、上下、前后移动,牢牢地随着鸽子飞翔回旋,高声鸣叫。即使快速升空或疾速俯冲,甚至偶尔不规则飞行,也不必担心脱落。“哨尾子”每年缝一次,时间在夏季鸽子换毛完毕,新尾翎已长成之后。如缝时尾翎未干,针线穿过,翎管将流血枯萎。
鸽子与哨子的搭配须经过实际考察,有的鸽子体型雄健,却最多只能带中号葫芦和大二筒,反不及体小之鸽载重力强。哨子也须一一试听,才能真正知其音效。鸽哨儿发音,基本上是同时作响,不能随人意愿使其时鸣时停,时宏时细。所以,在制作时就要将音调调准,如五联的五音应与五声音阶相符。成群的鸽哨儿,则有如乐队,要求高音、低音及不同音色的乐器尽量齐备,也就是说把能起不同作用的鸽哨儿品种配备齐全。葫芦、截口的声音嗡嗡然,二筒发音如笙簧,三联、五联清脆如串铃,音色各不相同。
北京人素有畜鸽之好,美妙的哨音在空中回荡,使人心旷神怡。有关北京的电影、电视剧或话剧很多都用鸽哨儿声做配音。不过,随着20世纪五六十年代鸽哨儿制作人才的凋零,以及近二三十年社会的发展和变迁,城市中畜鸽的条件不复存在。
杨国强当年插队回北京,最开始经常逛广安门外的南城鸽子市,前些年鸽子市搬到了南四环的花卉大观园附近,后来市容整治又撤掉了。家住广安门的他只能去南六环外的沙窝桥附近的鸽子市。世事的变迁,并没能影响他畜鸽做哨的雅兴,路途虽远,但每次去沙窝桥,他依然手中拎着鸟笼子,里面放着两只佩戴鸽哨儿的鸽子,悠闲地逛着市场,东打听西唠唠。他的鸽哨儿被放在了铁树斜街的一家非遗博物馆中展出,经常有参观者向他求哨,其中不乏中小学生。每周,他会将家里养的二十余只家鸽放飞,老宣武的空中响起久违的嘹亮哨声……
老辈人玩鸽子突出一个玩字,分成闲玩和瞎玩,有钱人玩的是名、是份,没钱人玩的是乐、是趣。如今,城市畜鸽不易,但鸽哨儿仍作为玩意儿在传承,从尾羽上的音箱转变成了手中的把件儿,闲来无事盘盘捻捻,朋友聚会把玩观摩,正合了北京人的性格。正如北京其他器用,如鸟笼、蛐蛐罐、蝈蝈葫芦等,在民间依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文/张天宇 摄影/李晓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