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Sir电影原创:dushetv)
前天Sir发了《杨幂刘亦菲范冰冰巅峰演技谁更强》次航班。
果不其然,留言一派汹涌。
意见纷纷。
有说这个(好),有说那个(妙),好多毒饭还把赵丽颖、秦海璐逼上擂台,要Sir点评。
归根结底,于一般人而言,演技太难以标准界定了。
很多时候我们说一个演员好,并不是真的有多好,“全靠同行衬托”。
尤其一些偶像派,动不动就称,“整容般演技”。
跟谁比呢?
如果真的有整容般演技,那在Sir看来,也必须得是天赋、专注、阅历,三位一体。
比如Sir今天要推的这位。
这篇文章来自#王劲松演技# 十级学者/爱好者,豆瓣网友@ 戴斯特妮。
她的这篇文章Sir来回读了三遍(不夸张)。
即便于Sir这样的老司机而言,看完后,对好演技又有新的理解。
文 | 戴斯特妮
Sir电影已获权转载
《大明王朝1566》堪称中国电视剧史上的风云际会。
在这里面找戏骨,如同在中关村找博士,在清北找状元。
然而在一群大腕儿当中,王劲松老师依然凭借他的表演炸掉了“演技”二字的天花板。
杨金水(王劲松 饰)戏份不多。据王老师自己回忆,一百多场。
这个人物是被偏爱的,他的人设足够复杂:上通下达,左右逢源,面对的群体和人物太多,每面对一种又各自有不同的态度。
如同钻石,八星八箭。
加之随着剧情发展,人物先稳后疯,一天一地,造成了强烈的弧光。
一个剧本被演出来本身就是一次再创作,而观众解读表演则又是一次再创作。
若真说起来,在杨金水不多的戏份中,有许多场在我看来——
不仅像教科书,简直像折子戏。一动不能动,一改不能改。
无法一一说明,只好抽个反复出现的细节出来,勉强分析几段。
一个细节是,拿盖碗。
杨金水拿盖碗,在三种场合有三种不同的方式。
第一种是最斯文、最正常的拿法,比如跟郑泌昌何茂才沈一石议事一场。盖碗天地人,捧着地,用杯盖拨开茶叶,慢慢品这明前的狮峰龙井。
你看他捧着碗,就觉得那狮峰龙井是真香呀。
此时的杨金水雍容中有松沉之致,有一种由内而外的优裕悠游。
第二种拿法,极随意。
毁堤之后,暴雨夜李玄夜赴织造局。杨金水从重重帷幕昏昏烛影当中走出,喝了一口茶。是一只手捞起盖碗,天地人都拿手指头夹过来。
这一拿娴熟而随便,其实不容易。不常拿盖碗喝茶的人抄不起这一把。
锦幄初温,美人在床,哪管外面洪水滔天。
他把茶吸进嘴里,还在齿唇间漱了一漱——白天那个笑模笑样、十足生意人的杨金水翻过脸去了。
对话之中虚实真假如同迷雾。“已经给老祖宗报上去了”,这一句说得若无其事,轻松而稳当。借着那口茶,我甚至有一秒钟以为李玄真的不用死了。
这两场,都是春季盛极的牡丹的风度,是“贵人”的作派。
第三种,则是进京之后见到吕芳。
杨金水将桌上的茶捧给吕芳,吕芳赏他喝,他是双手捧着盖碗,像捧着汤碗,非常不优雅地,像喝粥一样把茶喝了。
你喝了吧
王劲松当时的表演,刘和平还历历在目:
要是吕芳赏敬茶的人喝下自己剩下的这碗茶,这便是当亲儿子看待的礼遇!
因此杨金水听吕芳叫自己喝了这半碗茶,两眼立刻闪出光来,揭盖碗时便止不住地颤抖,神情十分激动,一口将茶喝了。
所以贵人作派的杨金水之所以这样喝茶,是因为他面对的人是吕芳。
杨金水对吕芳是真爱敬,近乎虔诚。
此处还有一个细节,杨金水给吕芳捶腿的时候不看腿,看的是吕芳的脸,目光天真赤诚如幼兽。
捶腿这个细节也出现两次,此处一次,人物谢幕时一次。由此可以知道,在杨金水去浙江之前,这样的捶腿有无数次。
“干爹,四年了,您又见老了。”
配上这句台词,杨金水的眼神就有其含义——
他是真的想念吕芳。
自小没了家的人,干爹对他来说就是真正的父亲。四年没见,一时见了,忍不住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下面这场戏,从杨金水走进回廊到“换一身衣服去见皇上”,前后不到三分钟,却正如我开头所说——
有唱腔、有身段,折子戏一般,分毫不能易。
杨金水是骑马进京。行程紧急,累得很惨,下马的时候基本上是从马上滑下来。
一张脸上写着三天没睡觉,给小太监扶着都走不稳,脚一软扶在栏杆上。
然而一听吕芳等着自己,瞬间疲态尽去,甩开了扶着他的小太监。
再往后看。
离大门还远着,之前累得站都站不稳的杨金水姿态仪容就已是虔诚。
提衣摆、微躬身、脚下急、风度稳,一扫疲态,无半分失仪。
进了房间,四处张望,更是孺子望父之态。
接着就是一跪。
一直提着衣摆,就是为了这一跪的干脆。游子归家跪拜高堂,子跪父,这一跪实在是把爱敬都跪了出来。
后面杨金水马上又去跪了嘉靖,那一跪就是臣跪君了。
细微之中,表演可以如此不同。
《大明王朝》多红楼笔法,可以单独成文。
杨金水两次进京一天一地的对比是一处,这一场的草蛇灰线又是一处。
杨金水假和难以捉摸的地方太多,若他此处不露真情,则后面吕芳和黄锦润物细无声的惦念与维护,以及芸娘回忆里的几句话就缺少依凭。
杨金水的许多场戏都已经受到过无数赞誉,前有卖丝绸、与李玄的对手戏,后有玉熙宫鬼神上身、冰桶挑战、挨针下河。在这样的重戏面前,评论的语言苍白无力。
但我觉得,一个演员功力、一个剧本的扎实程度,都不仅在重头戏,更在很多看似轻松的过渡桥段。
犹如柳永长词,厉害在虚字——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正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八声甘州》的开头,好在一个“对”字、一个“正”字、一个“当”字。
第十集末尾,杨金水夜访高翰文就如同这几个虚字。
这场戏短,但是绝不轻——平是非,晓利害,指明路。
无论杨公公还是王劲松,实在是拿稳了那种气度与姿态,恰到好处而绝不多余用半分力气。
前半段几场戏有大段台词,实在是好,也没法一一讲,随便拈一句:“做我干女儿吧。”
一句话故作不经意,声音是颤的,悲辛尽寓。
朝局已乱,山雨欲来,大厦将倾,于人于己,他都需要给芸娘一个出路和交代。
五年时光,未必是爱,总是有情。
但这,还是没有“疯魔”的杨公公。
海瑞审案,把杨金水审虚了。
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情绪失控,都不是装的。在此之后,他就疯得虚实相间,渐入佳境。
暗示锦衣卫、逗弄赵贞吉,抢圣旨、抱大腿,把赵孟静吓得花容变色,都堪称华彩。
不得不提的是,此时的配乐用了莫扎特40,有一首非常流行的歌就是它改编的,《不想长大》。
推荐大家以出离剧外的心态再次单独欣赏一遍——
在整个装疯段落里,演员王劲松曾明确交代了杨金水是“深入地装疯”。
比如听圣旨的时候有一个镜头,目光非常冷静。
槛送京师,尘满面,鬓如霜。看眼睛,目光空茫诡异,不仅是疯,根本是丢了魂。却不经意透出一种疯子不该有的,心如死灰似的冷。
这“冷”,还有一个加强版——
是后面一个被小太监拖来拖去的镜头。
镜头一转,手部特写,更看出这个人物吊着一丝灵明,把全部清醒的精神压在了那双手上——人真疯了,手却醒着。
活着比死难得多。
那一段手部特写非常多,导演和演员传达的东西十分精确。
随手赞美黎叔的镜头语言。
杨金水槛送进京,为了面圣被徒子徒孙吊起来。
镜头拉开,像极了十字架的构图。
那行字是我P的,圣经中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所说:“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我的父,我的父,你为什么弃绝我?)
耶稣基督是献祭羔羊,以一己之血洗刷世人之罪。而杨金水的角色本身是皇权走狗,代君父受过。
以此看,这个镜头有千钧之力。
朕怎么就当了这么个父亲呢
吕杨父子谢幕的一场,吕芳一双手覆在杨金水攥成拳的手上,告诉他,不要装了。
每每观之,每每动容。
《大明王朝》中太监这个群体,那些“头上只有一片云”的人,在青云之上又在尘埃之下,被演绎得有血有肉、活生生。
解衣服,在冰冷的河水里洗净身体与罪孽。
这一场戏王老师自觉有憾。而我个人觉得依然好,只是或许不如前面许多场那样好罢了。
毕竟这一场也太难:当年如何显赫,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时机关算尽,装痴卖癫以全人全己;再而身心俱辱,世人皆谤。
三年的时间足够模糊真疯与装疯的界限。前尘历历如是,一朝天日重见,当作何想,作何为?
说到底,做牡丹不是杨金水的选择,做疯子也不是——身不由己。
作为棋子,该你风光的时候不许你藏着,该你活着的时候也不许你死。
表演情绪,人须得有依凭。
杜丽娘思春,唱腔千回百转,仍需一张桌子;小尼姑色空思凡,步法轻俏玲珑,尚要一把拂尘。
没有依凭,至少人站在平地上,可站可走,可屈可伸。
最后那场戏,半截身子在水里,台词又没有一个字,要演绎如此激烈复杂的情绪,是难上加难。
王老师又说这些年过去,他总算找到了更好的解读,也才在心里总算放下了这场戏。
作为观众我倒是很好奇,如果还有一次机会,他会怎么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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