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魏金金搬到赵军家的时候,有点瞧不起他。
他是房东的儿子,房东靠骑电瓶车拉客过活,赵军在巷子口有一间小铺子,修手机。他们家在这片城中村里拥有一幢五层小楼房。房子伫立在一大片小楼房中,接踵摩肩,窗户推不开,因为对面就是别人家的后院墙。卫锦锦对这样的居住环境很不满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存钱买房,总要先紧一紧生活。第一次见面,赵军站在狭促得逼仄的走廊里,微胖,趿一双棉拖鞋,头发蓬乱,穿廉价夹克。看到她, 他问:“你是新来的房客?”卫锦锦嗯了一声,小心地避开他,费力地把行李箱子拖进房间去。
过了一会儿,赵军来敲门。“走廊的这个角可以给你放鞋架,”他指着门口一个小角落,没话找话说。卫锦锦准备关门。他又问:“是你一个人住吗?”
“我男朋友每个周末会来。”卫锦锦像信号接收器一感受到他的好感,立马屏蔽掉它。为了不得罪这个房东的大公子,她佯装无辜地偏着头问:“可以吗?”好似她真地把他当房东一般尊重。
赵军眼睛里有失落一闪而过。他笑地尴尬:“当然可以。”
此后每天出门,卫锦锦都可以看到赵军。有时他在洗衣,有时他在刷牙,更多时候他在抽烟摆酷,那是一种自以为强大却破绽百出的低级。反正他总在营造机会和她说上几句话。时间久了,卫锦锦对他的讨厌逐渐减弱,他的一切低级都是因为喜欢她,就都变得情有可原了。
周末男友季平过来小住,赵军就倚在门口看着他,眼睛里潮湿的青光像风吹过的早稻田。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好,季平把床弄得地动山摇,卫锦锦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赵军。果然出门去厕所的时候看到赵军,他靠在墙外面抽烟。见她出来,他用力把烟掐灭,恶狠狠地走掉了。
那一刻,她有一种莫名的心痛。夹杂了太多内容。她刚刚大学毕业,在一家小公司里做文员,生活困顿。季平在一所重点中学做老师,他父母是政府官员。老人家看不上这个外来妹子,觉得他们才貌双全的儿子应该去找一个公务员。两人最初感情很好,渐渐地,季平也有些动摇了。卫锦锦在经济困窘而他并不伸出援助之手的时候,也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但是他一直答应借助父母的力量帮她安排一份有事业编制的工作。于是若她现在退出就特别亏。她觉得自己必须等着他兑现诺言,可以等工作安排好了,再考虑是否分手。所以,如今,他们打情骂俏,激烈地做爱,莫名的孤单却在卫锦锦心里撞击出声响。
此刻,她看着这个土气的男孩纯真的背影,若说不知他的心思,那是推脱。但那又怎么样呢。像他这般卑微的年轻男人,在城市里多如蝼蚁。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和她是一样的。正因如此,她才更不能被真爱什么的迷失了方向。她要钱、要前途、要社会地位。唯有冷血才可以脱离卑微。她非常清醒,万分确定,决不更改。
周末的晚上,卫锦锦下了班,像往常一样转两趟公交回出租房。巷子口,忽然有点不大一样。今日家家户户热闹非凡,大家都喜气洋洋站在门口大声谈论着什么。不远处,赵军吱呼卫锦锦:“我们这一块儿要拆迁啦!”卫锦锦这才得知,地皮被一个大开发商买走,政府准备按照拆一赔一的方案对他们进行赔偿。每一家的私房都有两千平米左右,这样一来,他们即将变成千万富翁。
城中村一下子沸腾了。小巷口,忽然驻进了国际旅游公司;水果铺的小商人兼职发理财顾问的小广告;简陋的麻将馆也热闹起来,烟雾缭绕中,总是有一群年轻人拿着一扎扎百元大钞在吆五喝六……这个名不见经转的小地方一夜之间变得聒噪昌盛,虽然具体拆迁款项还未确定,但家家户户都在预支梦想,提前过上了富人生活。
赵军也变得底气十足。他脸上退去了羞涩和忐忑,经常直不棱丁地跑过来问:“锦锦你吃饭了吗?”“锦锦我买了进口车厘子给你送来一些。”“锦锦我明天去车展你一起吗?”他的肢体语言无不传达着扬眉吐气。几天后卫锦锦的手机进水,赵军二话不说去买了新手机给她。“你要是介怀,就别当我送的,随便拿着用。等淘汰了再还给我。”卫锦锦的心,像一只受伤的小鸽子,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慢慢扑愣开了。
很快又到周末,季平却没有来。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有会要开,有材料要写。卫锦锦能够意识到什么,但又不敢肯定。她买了半打罐装啤酒回来,把流行歌曲放得气吞山河,以便度过这个新旧即将交替的、令人感慨的晚上。
9点多的时候,赵军来敲门。他喝了点酒,靠在门框上看着她。暧昧的空气瞬间带着漩涡将整个楼房都吸了进去。
“有事吗?”她眼神流离地看着他。
“可以聊天吗?”
她笑笑,示意他进来。他进门后不知道应不应该关门,卫锦锦站起来,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了。赵军顿时紧张起来,他抽烟的手像患了帕金森的老人一样剧烈抖动。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特别心酸。她第一次去季平家也是这样,每一个字都怕说错,不说话,又怕错得更多。她谨小慎微,诚惶诚恐。人在自己渴望的东西面前真是可怜啊。
她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那是她不容置疑的鼓励。末了她还不忘打趣:“想说什么就说,我喝醉的机会并不多。”
赵军“噗哧”笑出声,放松了一点。然后鼓起很大勇气,他说:“拆迁的事情,又有变。”
原来拆迁办又来到赵家,指出他家的五层楼房中上面两层是在两年前加上去的,门前的车库、厨房、卫生间和杂物间都属违章建筑,不符合国家相关规定,不能算赔偿面积。这样一来,他家的拆迁总面积一下子只剩下500平方了。
今天,全家人去签合同,合同上说,由于新房是高档电梯房,容积率低,成本造价远远高于私宅。折合掉公摊面积和之前违章建筑的罚款,最后原地还建赔偿给赵家两套住房共320平方米。他们发财的梦想彻底破灭。两套房子,他和父母分别一套,他们还要筹钱装修。
赵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气场破败。
卫锦锦的心,被一种莫名奇妙的感情拍打着。仿佛和他一起经历了人生的暴风骤雨,患难与共。
赵军站起来:“我走了。我准备去广东打工,是来跟你告别的。”
她忽然特别感动。她承认她是拜金的女孩,一个男人发达,她就考虑,落魄,她就拒之门外。她是这个社会风气中千千万万个现实的女孩之一。就在五分钟前,她还以为自己随时可告别高官子弟,和土豪开始一段真爱。可是此刻,土豪破产,她竟动了人类的感情。虽然他不帅,没品位,不优雅。但是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在他以为他会发达的时候他有勇气追她,在他困窘的时候他默默离开。她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上前两步在后面猛拽他一把:“赵军!”他一回身,正迎上她的脸。酒精在疯狂发酵,赵军再也忍不住吻住了她。两个绝望的年轻人痴缠在一起,卫锦锦哭了。她隐藏好自己的眼泪,贪婪地要他。性用它的利刃,刺向他们的无能为力。那深沉的缠绵是爱,是恨,是报复,是报答,是终结。
他们唯一的交流只能是身体的律动。在这个杂乱无章的世界上,他们交换着彼此的绝望。
赵军和卫锦锦都明白,如果他继续是土豪,他们是会走到一起,但那是现实生活。他破产了,他们还是有过一夜,这才是灵魂。离开的他时候认真地说,锦锦,你以后要勇往直前,什么都别想。
这句话在卫锦锦脑海里盘旋了一夜。
第二天,卫锦锦打电话告诉季平她怀孕了。她问自己工作的事情他安排好了吗。她直接了当地说:“你之所以总是这样拖着我,骗我,就是因为我太软弱。”是赵军告诉她,尊严和索取是不可能两全的。
季平有点慌,答应马上过来和她谈。
此刻,家里来了好几个拖着行李的年轻人,大家一面拍打着身上的雪一面谈笑风生,千万富翁一夜覆灭,原来政策才是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收拾好东西的赵军和他们一起往外走,门外停着一辆小面包车准备送他们去火车站。大雪里的小巷子还是像以前那样热气腾腾,卖早点的、卖菜的,走路的、骑电瓶车的,大家用轨迹编织出五彩缤纷的世界,世界里铺满不为人知的悲喜。
然后季平的宝马X1到了,和面包车并排停在一起。他一边打电话一边进来,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像电影里的长镜头,他们擦肩而过,赵军回头看了一眼她的窗口。
卫锦锦站在深蓝的纱窗后面,赵军看不清她的脸。但是看季平不镇定的神态,他知道她在成长的路上迈出了一大步。他心里是酸楚而又骄傲的。他是真心爱她,手足无措地爱着她,无能为力地爱着她,诚惶诚恐地爱着她。他理解并感激她。在生命的这一小段时空里,他们交付了彼此的孤独,又用信任填满它。
五年之后的今天,卫锦锦在自己梦寐的职位上写工作总结。“这是我工作的第五年,我热爱这个岗位。”她写道,忍不住笑了起来,喝一口茶。她现在过得平凡而满足,嫁给一个企业的中层,生了一个儿子。
就在放下茶杯的一瞬间,那一夜晃如昨日。那一年杭州下了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那个叫赵军的男孩穿着白色棉袜在她床上拥紧她。人生起起伏伏,他们交错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