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位留美学生是龙英,他也是耶鲁大学法学院接收的第一位中国学生。
归国后,在清王朝最后的六十年中,从太平天国开始,到辛亥革命前夕,每一个重要运动中都能发现他的身影。他的起点,比同时期另一个在美国的亚洲人高得多了,后者也没有他这样救亡图存的远大抱负和理想,所求就是做个捕鲸船的船员罢了,谁知道回国后,居然真的推动了本国的大国崛起。他是日本人万次郎。
1641年,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颁布了第五次锁国令,日本几乎断绝与外界的联系,在崇古的森严律令包裹下,日本如浮在海上的世外桃源,进入了长达百年的停滞,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人人陶醉在江户城纸醉金迷的梦幻之中。
我是故意的
若别人也无进步,这种安稳当然无害,但蒸汽时代的到来,让蒙着脸过日子的日本人再也无法逍遥度日,可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在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畅游吉原的土佐国中滨村(现在的高知县土佐清水市中滨)渔民悦介看来,这一切也都太遥远了,他只发愁一件事——妻子又生下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他的次男,取名万次郎。当时的普通人,多数是没有姓的,后来根据他的出生地,人们称呼他为中滨万次郎。对贫穷已极的悦介来说,1827年可说是悦介的命运转折点,这一年出生的万次郎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三个姐姐,全家一共五个孩子,对于一个普通渔民来说,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的重负,悦介拼死拼活地出海,把自己累出了病,1836年,悦介累死了。
生活的重负又转移到了他的妻子身上。靠为别人家洗衣是无论如何养不起五个孩子的,长男又体弱多病,所以即便才十岁,万次郎也必须开始工作,承担起养家的责任。因为出入高门大户帮忙洗衣的缘故,悦介的妻子得以和中滨浦老役今津嘉平家的女眷们说上话,把孩子送去做杂工。
可能是个性太强,受不了周遭的冷眼和讥诮,也可能是天性散漫,不愿意受到约束,没在今津嘉平家待上多久,万次郎就跑回了中滨村,子承父业,做起了渔民。万次郎或许有做渔民的天分,很快就攒了些钱,和四个朋友合伙买了艘大一些的船。1841年,元月初五,万次郎带够了三天的口粮和淡水,和朋友们出海了。
这一次收获颇丰,五个人都非常开心,但他们没有机会把渔获带回去了。刚才还十分平静的海面上,骤然爆发出猛烈的巨响,狂风裹挟着巨浪打来,将渔船打得东倒西歪,五个人拼命稳住船只,总算不至于倾覆,但眼看自己的船离港口越来越远,几个人心里都是一片冰凉。根据锁国令,他们的船只再靠近日本,可能就要被炮击了,就算侥幸入港,也难免不会被治罪,就算这些都不是问题,也不知道他们要在海上漂流多久,食物和淡水眼看就不够了。
他们的担心并非没有必要。就在几年前,一艘美国商船摩里逊号驶入江户湾,要求通商,却遭幕府炮击,不得不南下驶入鹿儿岛近海,因为船上并未配备武器,所以即便遭受炮击也无法还手,只好悻悻而回。这件事在日本国内也引起了不满,因为摩里逊号上据信载有七名日本漂流民,批评的声音首先出现在兰学界,其结果是兰学学者渡边华山、高野长英等人被诬陷下狱,最终死于狱中。
幕府锁国的决心不可谓不坚决。这次意外的漂流持续了五天,万次郎等人最终到达了伊豆附近的一座小岛。这是一座火山岩岛,因为岛上常有鸟类,所以被称为鸟岛。幸运的是船上的五人都保全了性命,不幸的是船只触到了暗礁,他们被困在了岛上,除了等待救援别无他法。
这一等就是一百四十三天。依靠强大的求生意志,和岛上的淡水,以及岛周围丰富的海草和鱼肉,万次郎等人虽然屡次放弃希望,但好歹坚持了下来。天气逐渐转暖,熬过了冬天,几个人就算暂时不能获救,至少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也就逐渐安下心来。船也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一艘大船的形状映在海雾之上,岛上的五人拼命奔跑、呼喊,大船像听到了呼救声似的,真的朝鸟岛驶了过来。五人一边等待船只,一边纳闷,怎么会有船到这里来,难道不怕锁国令吗?直到船离得足够近,他们才惊讶地发现这船上的旗帜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船上的海员都穿着整齐的制服,高鼻深目,也不是常见的样貌,这根本就是一艘洋人的铁船。
他们激动的心情渐渐冷却了,被洋船搭救,依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到日本。几个人中,只有万次郎虽然也担心这件事,但依旧按捺不住好奇心,在这艘捕鲸船约翰・豪兰德号上东游西逛,总也看不够。因为他年纪轻,又不像其他人那么木讷、腼腆,即便语言不通,他还是赢得了船长威特·菲尔德的好感。他发不出万次郎的日语发音(Manjiro),干脆就念成了Mung,又以为万次郎没有名字,干脆根据船名,叫他约翰·蒙(John Mung)。
约翰・豪兰德号来到鸟岛,纯粹是个意外,船员们一时兴起,想要上岛找海龟蛋,这才发现了万次郎等人,他们的下一站并不去日本,而是夏威夷。在船上的日子里,万次郎逐渐学会了英语,跟着船长威特·菲尔德又学习了识读航海图和驾驶船只,万次郎第一次知道了美国的位置,他看看离日本并不算太远的夏威夷,和地图上面积远大于日本的美国本土,对这个国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没有选择和同伴们一起留在夏威夷,而是随船继续航行,最终登陆了马萨诸塞洲的费尔港,这里曾是美国最大的捕鲸基地之一。
在这里,他被独身的威特·菲尔德收为义子,一边学习英语和数学,一边为入学做准备,并进入牛津学校,学习测量、航海学、造船术等专门知识,成绩十分优异。1846年,结束了三年学业的万次郎登上了捕鲸船富兰克林号,跑遍了非洲沿岸,绕过好望角,又跑遍了印度洋和南太平洋。在船上,他升任大副,并攒了一笔小钱。这三年里最让他感到意外的事情,是经停夏威夷时,他发现当时的同伴还留在岛上,于是约定大家要一起重返日本。
靠船上的收入,是不足以买船出海的,万次郎决定找找其他赚钱的方法。他找到的方法是西去加利福尼亚,加入淘金者的大军。这一年里的生活,没有详细的记述,但想必非常之凶险,不过万次郎的运气总算不错,只用了不到一年,就赚到了捕鲸船上三年收入的两倍,这下就有了一千美元,万次郎已经可以算是小富翁了。要知道当时的普通美国劳动者的平均月薪也只有10美元。
带着这笔钱,万次郎去夏威夷和同伴们会合,一起购船回国。当时一同经历了绝处逢生的同伴们,一人已经病逝,还有一人害怕被幕府治罪丢了性命,万次郎只得和另外两个同伴一同回了国。他们的内心都很忐忑,谁也不知道锁国令是否解除,也不知道最终会落个什么下场。思虑再三,三人决定先一步到达冲绳,在冲绳打探清楚,再想办法。
1851年,三人的船只到达了冲绳,他们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行动,就被当地的番所逮了个正着,接着就被连番提审,并被押解回土佐,就这样,从那霸、翁长、鹿儿岛……到土佐,这一路竟然耽搁了一年多。有时候仅在一地,万次郎就要被提审十几次,提审的官员听他讲美国的故事,讲述捕鲸业,讲马赛诸塞州的港口,讲海上的历险,无不瞠目结舌,中午在食堂一聊起来,下午就又换了一拨人来提审。万次郎觉得自己应该改行去说落语。其中审问最过分的居然不是登陆地的萨摩藩,也不是代表幕府的长崎奉行所,而就是万次郎出生的土佐藩,在藩主山内丰信的指示下,万次郎被连续审讯了七十天,苦不堪言。相比之下,萨摩藩藩主岛津齐彬对他倒是十分客气,这也不奇怪,萨摩藩是镇守海防的前沿,对新风气非常敏感,又一向武勇,不太听话,藩主岛津齐彬又是亚洲最早开始搞西式工业区的改革家,他在鹿儿岛建设的集成馆事业,不仅试验煤油灯、地雷、食品等小物品,还建设了一座炼铁用的反射炉。
所幸,万次郎等人虽然被折腾了一年多,但都保住了性命,历经11年又10个月,万次郎重返中滨,再次见到了自己的母亲,这让以为万次郎早已没命的母亲大喜过望,两人见面,泪眼婆娑,其中滋味殊为难解。不仅如此,因为万次郎见识广博,又懂英语,被藩主赐予武士身份,任命为藩校的教授。当年的小杂工,兜兜转转之下,又成了武士。
如果只是这样,万次郎的经历只是离奇而已,让他真正成为传奇的,恰好是接下来的1853年发生的事,那就是黑船来航事件。美国海军提督佩里率舰队驶入江户湾,以坚船利炮“说服”幕府全面开放海禁,幕府闻言表示乐意之至,曾经让无数人心惊胆战的锁国令,就这样像废纸一样被丢进了垃圾堆,武士们目瞪口呆,藩主们也惊呆了,心里盘算少不了要和美国人打交道了,现在学英语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山内丰信突然想到,就在自己的藩校里,不就有一位专业的人才吗。
于是,万次郎的人生就像坐火箭一样,昨天还是渔民的儿子,转眼就做了武士,再转眼,就被幕府招入江户,受赐旗本身份,所谓旗本,就是虽然俸禄不足一万石,但有资格上殿面见将军的武士,也就是将军本人的家臣集团,虽然被怀疑有可能是美国间谍,被禁止参加与佩里的谈判,但其实对于当时的江户武士们来说,离开万次郎,别说谈判了,连How do you do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所以实际的出谋划策工作,还是由万次郎从中完成的,他还在教授所传授造船、测量、航海、英文等教学,并帮助幕府购置船舰,业余还翻译了不少美国教材。
从此之后,只要是外事访问,就总也少不了万次郎的身影。1860年赴美交换《日美修好通商条约》,船长虽然是胜海舟,但实际的指挥是经验丰富的万次郎。也是在他的建议下,一同参团的福泽谕吉买下了人生中的第一本《韦伯斯特大词典》。1870年赴欧考察普法战争,万次郎也在其中,并且在经美回国时再见了自己的义父威特·菲尔德。
此外的人生,万次郎过得很平静,他辗转各地教授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做做翻译,最后在东京大学的前身开成学校谋到了教职,若是教书感到厌倦了,他就出海捕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直到1898年去世,终年72岁。也就是在教书的过程中,他教会了自己最重要的学生,也奠定了自己维新教育家的历史地位。
他教的这个学生,名叫坂本龙马。在现在的高知县立坂本龙马纪念馆中,专门为万次郎留出了一个展厅,从此也可看出两个人的关系匪浅。若没有万次郎的细心讲授,坂本龙马或许不会有必须推翻江户幕府的觉悟,也不会对当时的局势有所洞见,更不会有船中八策和新政府纲领八策的提出,若是江户幕府再苟延若干年,日本的未来怕不会那么光明吧。有趣的是,在大政奉还的过程中发挥了突出作用的四强藩中的萨摩藩和土佐藩,都和万次郎渊源极深,这两藩为明治时代的日本贡献了过江之鲫般的政商精英,其中的后藤象二郎、岩崎弥太郎、大岛圭介、箕作麟祥、细川润次郎等人,也都可算是万次郎的学生。
一次意外的遇险,就这样推动了时代的巨大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