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五面国道/肖长录
下飞机后,凉飕飕的气息袭来,空气中感到了更冷的意思。(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
我不自觉裹了裹身上的薄衫,领上行李,迅捷往出口走去。
像是知道我离开福州时衣着单薄,等在出口处的兴东从宿舍给带了件外套。习惯了他的贴心,我二话不说就将衣服穿了,一起与永强一道驱车赶往定西。
刚上通往定西的高速路,我便发现道路两旁的草径、山坡已凋得满地落叶,遍野一派灿黄:低眉,草衔黄叶绿意浅;举目,云倚蓝天白絮轻。忍不住回眸,身后已是城染枯黄家园遥……
想来,十月的陇原早已分明是初冬!
不过是离开了定西半个月,而我就像是从夏至冬,穿越了一个繁华的秋季一般。
连续受到四个台风的影响,十月的福州依旧雨意阑珊,青苔丛生。而我回归的黄土高原,却早已在短短的时序更替与变幻中,让曾经的执念渐渐远去,为我迎候了冬的丽日晴空、天高云淡。面对沿途的景色,虽说我的心境从福州的闷热潮湿一下子变得怡然旷远,可随之却又慢慢地多感起来。
是啊,这个世界最柔软的地方,其实是人的心。尽管自己在定西的时间短暂,但定西就像是一处可以让我灵魂栖息的地方。虽说这里看不到黛瓦白墙、小桥人家的江南盛景,可黄土高原的一滴露珠、一丛青翠、一片飞花……常常足以滋生我行走一方时的温润情怀,拾获我足以盈暖内心的阵阵感动。在经历了这里诗意、长情的十个月后,黄土地的宽厚仁和、坚韧包容,已然能够让我在这里蓄养情感,安身立命。
这里或许并不是故乡,却已胜似故乡。因此,十个月来,我曾无数次醉心于这里季节分明的生活,并借着文字表白自己每一次奔波与落定中缓慢而至内心的,总是努力在定西坚守心灵净土的安慰和与时光互不相负的期许;也因此,即使是十个月中每个清淡日子里的期待,于我而言依然充满了各种微小而确定的欢喜。于是乎,当我面对每一位真诚友善、热情相待的人们时,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希望自己要尽量做到两不辜负。
就像发学兄多次对我的邀约,终使我在重新踏上定西的土地、听了兴东对本周工作的安排之后,已然无法拒绝他的故乡——临洮马啣山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给予我的等待。
毕竟,十月的定西已是冬季!
位于临洮北部的马啣山,海拔为3670米,据说是陇右黄土塬的最高峰。其高耸的地势和严寒的气候条件,使马啣山的地貌景物与周围截然不同。山顶背阴处因雪花层层叠积,寒来暑往终年积雪,山腰常有白云缭绕。洮阳八景之首的北岭横云,就是这里独有的一大景观。
“其实,马啣山四季有景。新春暑夏,蔚蓝的天空,银色的雪峰,翠绿的林海和烂漫的山花相映照,构成一幅色彩绚丽的画卷。即使是秋末初冬,山下稍有凉意,山顶的峰峦、森林,总是被斑斓的色泽渲染得耐人寻味,令游人仿佛是穿行在秋的油画中,妙不可言。”兴东对马啣山景色的描述,或许源自发学兄对故土的深情和马啣山色的倾心相拥,也或许源于他自己对于无边冬景离情逼近的震撼与悸动。
风雨敲窗,叶落无声。其实,我何尝不明白兴东话语中传递的意思!
到了定西后,便久闻马啣山的盛名。晓明兄也曾明示兴东抽空让我到马啣山走走,为那里的绝美风光留下我行走的记录。无奈一直以来却因为种种原因,在这十个月的光阴里,与马啣山之行一次次憾然擦肩,令心中的这一份念想与惦记,在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里,终也无法安然于定西城中的烟火阑珊,大街小巷的日升日落。于是乎,当我面对四周愈发浓郁的冬景,面对一场场憾然而至的离别,一记温暖与感动,就这样在我喜乐与伤郁交织的旅途中滋生成长、丰盈延蔓;一份珍惜与感恩,令我终究是不想错失和拒绝马啣山迎面而来的走过,让生命中所有的相逢,在今后的旅途中为我清心守流年、平淡赢永恒。
凉风惊醒明月,红叶染透青山。这天一早,天还下着霏霏细雨。我们一行携着冬的薄凉,从临洮县城出发。
或许,是因为注定了这是一场“浓烈而盛大”的相见,雨雾笼罩中的马啣山山道弯弯、峰回路转,行走的路程比期待的要漫长。何况这天的细雨绵绵,令行走的视线微澜云水,无时不被空气中弥漫的淡淡温情漂染。
驱车30多公里后,便来到了马啣山脚下辛店镇白杨村村部。
雨中的白杨村村落,素淡美好。得知我们的到来,村主任张成杰等早早就迎候在了村路口。在他的引导和介绍中,我们迎着清冽的凉风和细雨来到了村部背后的广场。
“这就是我们的百姓舞台啊!”长禄兄的一声感叹让我的目光也随之被吸引。只见广场的正前方,一座位于古堡残败墙体下的戏台在薄薄的雨雾之中伫立无言,岁月的风霜雨雪早已让它演绎的欢声笑语变得有些凋敝、落寞。
随着社会的发展、电视、电脑进入了寻常百姓家庭、广场舞渗透到农村,农村文化娱乐形式也呈多样化发展趋势,使得过去的古戏楼、老戏台又都逐渐被冷落,或废弃,或被拆除。目前在农村能够见到的老戏台确实已经所剩无几。
看到我们对戏台流露的兴致,村主任张成杰的眼里泛起了一丝光亮。于是,他便围绕着戏台修建的话题,将这个村子独具特色的皮影、秦腔等民间戏曲艺术,和该村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成立起来的白杨皮影(秦)剧团一路走来的故事娓娓道来。
“农村人爱看戏,村口唱大戏的日子,就是乡村里的节日。”
“冬日的定西大地,无论是在川塬乡镇还是偏远山村,总有一个个民间的剧团、一支支草班子文艺演出队冒着寒冷,走村进社,为群众演出。”
“我们村有自己的剧团,自编的剧目。无论是木偶、皮影,还是秦腔、戏曲,都有自己的保留节目。村民们放下手中的农活就能表演,有些节目还曾在省市比赛汇演中获奖。”
……
说起今后的打算,白杨秦剧团团长张文清(民间老艺人张永顺的孙子)村主任认真起来:“如今剧团主要的困难就是缺少资金,添置些装备、购置些行头,包括修建眼前的这个大戏台,都需要有资金的支持。可困难再大,我们也要继承好传统的文化,传承好白杨秦剧(皮影)团的历史,秉持张永顺老人的精神,弘扬好我们本土的戏曲艺术,丰富村民的精神文化生活。”
听了他一番充满信心的话语,心里莫名涌起一丝鼓舞。因为,我不仅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了这种文化生活所浸润了他们悠闲和美妙的生活情态,也触摸到了当地百姓千百年来在对地方戏曲和民间艺术的承传中所折射出的执着和刚强。
……
告别时,村部旁的一株大榆树用五彩的树叶在氤氲的雨雾中轻曳,为我的心底轻漾起初冬里一股无边的清醒与温暖。
离开了白杨村我们继续前行,往马啣山深处走去。
不曾料想,冬天的这一场细雨,不仅洗净了马啣山的沟壑山峦,也染红了枝头各色的树叶,娇艳于雨雾之中,袅袅婷婷,俏丽动人。偶有一阵风吹过,山体便会显露出来,遥望山黛,果然山色喜人;路上,还偶有伶仃的飞鸟轻掠过葱翠的枝头,在空中久久盘旋,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方向。让我们车行在朦胧似“仙境”的弯弯路径时,恍然而至内心的,是空中依旧弥漫着的淡淡尘香。
又走了十多分钟山路后,我们来到了山峦之中的马啣山生态林业基地、国色生态养殖农民专业合作社。一对守护这座山数十年的父子在简陋的居所为我们端来了热茶和自制的胡麻油饼。
“老人叫钱廷岁。他个人在这片山林里所种植的树,已达五千多亩。”发学兄的一席话,让老人的大爱情怀与入口的热茶一道,瞬间温热了身体、激活了所呼吸的空气。
“天不作美。这个天气估摸也无法一眼揽阅马衔胜景了。要不我们就在林场坐坐,听听老人说道说道如何?!”负责驾车的发学妻子叹惋着提议。
考虑到雨雾之天,登顶的山路曲折,交通有一定的风险。大家商议后决定在林场小憩,一边细细地咀嚼着胡麻油饼,一边听眼前这位受人敬仰的护林老人为我们介绍他心中马啣山的独特风貌与自然景观——
马啣山属祁连山余脉马啣山系,原名空头山,后以“山有野马数群,土人围之,马皆化为石”传说故事改名马寒山,后又改名为稀薄地山,相传汉武帝西巡时也曾到过此地。留传有大石马、小石马、石棺材、金龙池等民间传说。
马啣山地貌景物奇特,与号称“地球三极”的青藏高原极为相似。独具特色的冻丘地貌和古冰缘遗迹,为冰川冻土地貌考察提供了重要的地点。这里既是洮河下游的水源涵养基地,也是附近几个县气候和地形雨的“风向标”。不仅地表有水源,地下亦有矿产,人称“马衔宝山”。此外,这里的气候、植被垂直性分布还非常明显,既有原始森林,又有高山草甸,每年盛夏可见到山顶白雪飘、山腰百花艳、山下绿波荡的奇妙景观,每当夏秋之季,满山遍野的羊群形如白云浮动,景色十分美丽壮观。而十月前后的金秋,便是马啣山秋时最美的时节。黄栌、漆树、五角枫、三角枫、黄连木等二十余种树木,红叶层叠,艳丽似火,勾勒出了马啣山在雨雾中朦胧却不乏绚烂和迷人的山色……
借助老人的娓娓述说和发学兄的旁白,串联起我脑海中丰盈、淳朴的马啣山印象。尽管属于它的季节总是趁人不备时,悄然徙转。但已经为我今日的行走,斑斓了它凝结在时光里沉甸甸的素朴与厚重,和镌刻在岁月里淡雅清新的静美与明艳;让我借助老人与他儿子一起守护这片山林的执着,寻获了他们如一株临水而居的芦苇,或一支篱前的霜菊,在四季绵长而温暖的日子里,试着痴心守护内心那清淡如水的宁静。
一生痴绝处,无梦马啣山。尽管此番天不作美,没有让我目睹马啣山冬日的胜景,但绵延的山景,却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莫不给了我许多想象的空间,如中国山水画的留白一样。于是,当离开老人数十年在这座山林中静默无言地生活的林业站时,我已经相信,有了马啣山的老人,也就有了一辈子隐埋的梦境。在他的心里必有一朵如我喜爱的蓝荷花,一直在马啣山的四季中,为他静静开放。
挥别之际,我已是两眼模糊,分不清是雾还是泪。只是努力地将自己眼睛从老人模糊的背影,转向了尘世,转向了我们此行的下一个站点。
约莫半个时辰缓缓的盘旋,我们终于来到了山脚下的上营乡好水(营)村。此时的天空依然雨雾弥漫,但清润、幽冷的空气中却飘有淡淡的草香,清新空气令人顿觉心旷神怡。
站在一座废弃多年的土堡放眼远望,好水村沐浴在深秋的薄雾晨光里,四周绵延起伏的山峦因初冬的萧索树叶渐黄、渐红地呈现出斑斓而多情的色彩。远离了都市的喧嚣与纷繁,这里的景致让我们一个上午乘车走过的路、看过的景,仿佛因了时光在这座土堡的流转有了新意,仿佛因了季节的轮回而要借着当下仅存的物件,为突然造访的我们极力地挽留住曾有的光华,也为长禄兄镜头里的留影定格成时隔了经年的画面。
城外滚滚红尘,城内岁月无声。古堡里头的木雕已经模糊斑驳,城楼上悬挂的“金钟”,静静地沉默着,仿佛藏着昔日的传奇和无数的心事无处诉说。
我流连在古堡的城头,想象着这里的冬日,该是“古道西风瘦马”的苍凉,抑或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萧瑟;想象着这一季盛装初冬,理应时不时袭来阵阵感伤,滋生贫困带来的莫名心悸。可放眼望去,却见好水村,除了这座土堡曾经繁盛的墙体残桓,站立着流溢出岁月风蚀的痕迹外,四周的村落、山林无不用它似火的热情、如水的缠绵洗去人们的记忆中萧索、黯淡的印记,温暖和抚慰每一颗孤寂的尘心;回望四野,也莫不以这方水土的仁厚与博大,静默成一方的灿若云霞、竞相争艳。仿佛习惯了像风一样自由,在片片纷飞的落叶中,平静接受一场场无声的别离,仿佛习惯了如此漫不经心地以宠辱不惊的情怀,迎接下一幕冬日之后的春光。
……
在发学兄的堂兄家里用了午餐、体验了一番这里寻常人家的日常生活后,我与长禄兄、兴东等一道迎着沁凉的风,沐着细雨在村子里的小路上,悠缓踱步,自在逍遥,悠然望尘。
走着走着,雨停了。阳光微弱地在舒淡未散的雾气中铺洒。近观一树一树的火红,在石径旁、山涧中、漫坡上肆意盛放,丰盈而妖娆;远望漫天的丛林赤橙黄绿,镶嵌在层层叠叠、此起彼伏的山峦中,斑驳迷离,构成了一幅多彩而迷人的泼墨画。那些曾经欢乐无忧的美好时光、那些远逝不回的记忆,皆与此刻的山川、溪流、冷风、雨露一同苏醒,不再山高水长,尘烟弥漫。
这个冬日,雨雾散漫素淡,为我恍惚散淡的时光,流泻抖落了一身的烟尘。行走在诗意长情的马啣山,成就了我在定西冬的日子中最丰美、最真实的收获。也令我恍然于化身为一片冬雪染红的树叶,在余下的日子里静看闲庭,淡然开落,只与清风诉离殇。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与马啣山的缤纷叶色告别,穿越莽莽山峦后返程。我的心中,开始向往一种纯净和安宁。
记得有位作家曾说:“每个人的心是一扇小小的窗,开启是烟火红尘,关上便是云水禅心。”人生,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别离。终有一天,我们会将山水踏尽,将繁华归尘。但曾经一路携手的温暖,甘苦与共的美好,必定不会搁浅在岁月深处,暗淡岑寂,而终会成为生命中的颗颗珍珠,闪耀着暗淡却隽永的光芒,引航我们来世的路。
是啊,多年以后,马啣山记忆的冬日,将与定西这座城市一道,在不经意间被岁月的沉香肆意浸染。而我,也有幸成为这段光阴长廊里的看客,在这片土地四季的诗意端然中缓缓行走。即便是人生的喜与悲,爱与恨,如影随形,但在经历了定西的世事沧桑、情暖友爱,见证了马啣山简单却处处溢满欢欣的冬景之后,相信我也就能更加从容地理解了生命的安稳即是幸福,素淡亦很美好。
因而在感念定西岁月恩泽的时候,我相信,这里一寸明艳的阳光、一点浅薄的记忆,都可以被我装进未来的行囊,填充我明天的人生。毕竟,定西在平淡而宁静中孕育的繁华盛景,终将与自己擦肩,但它给予我内心的平静与清宁,却将会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