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岩
《纸短情长:张爱玲往来书信集》 《书不尽言:张爱玲往来书信集》,宋宜郎编/风水间整理,皇冠文化出版社2020年9月出版。
张爱玲的短篇小说《色,戒》、《浮花浪蕊》、《相见欢》分别发表在1978年1月、7月和12月的《皇冠》杂志上,此后的收入为1983年
作者说,“这小说集里三篇近作其实都是1950年间写的,不过此后屡经彻底改写”;论家遂云:“从写作技巧上来看,这三篇作品可谓是接近于完美,……然而这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作品,隐居之后的张爱玲,只是凭借三十年前的灵感来维系写作的乐趣。”张爱玲去世后,《同学少年都不贱》和《小团圆》陆续揭载,与《色,戒》等乃是同一时期所作,篇幅加起来几与通常视为其创作高峰的《传奇增订本》相埒,原先只看发表出来的三篇尚难把握的特色,现在也很鲜明,论家当初的判断不大站得住脚了。对张爱玲来说,这是一个小说创作的完整时期,也是最后一个时期。不过这里不拟袭用萨义德的“晚期风格”说,因为他的原意是指艺术家或文学家在其生命临终时,作品和思想所显示的新的风格,这用来形容张爱玲的《对照记》以及未完成的《爱憎表》兴许更合适罢。翻阅宋以朗编《纸短情长:张爱玲往来书信集Ⅰ》《书不尽言:张爱玲往来书信集Ⅱ》可知,张爱玲1970年代重新投入小说创作,与宋淇参与的一本杂志不无关系。宋淇1972年5月31日致张爱玲:“今年秋天我可能主持一个月刊的编务,希望你身体好一点,能为我们写点文章。”同年9月10日信中复云:“我大概会最近主编一本月刊,……你自己最近有什么作品可以发表也请一并告知。”张爱玲10月6日致宋淇夫妇:“有个短篇小说刚大致改完,里面有碍语,Stephen[即宋淇]办的杂志想也销台。——本来避免,人物个性欠完整。另有两篇想写的也都一样,这是我用英文写的原因之一。”这是她首次提到写小说的事,其时距《怨女》和《半生缘》出版已经过去三四年了。之前她接受水晶采访,也讲过“还有两个短篇,极待整理出来”,“她说,我现在写东西,完全是还债——还我欠下自己的债,因为从前自己曾经许下心愿。”(见水晶作《蝉——夜访张爱玲》)宋淇12月17日致张爱玲:“我的杂志叫《文林》,广告句子为:‘文章千古事,经冬犹绿林’。立场为中立,不谈政治,也不销台,你小说有碍语,绝无问题,《文林》如性质不合,可由我转交《明报月刊》,他们也不销台。”所谓“碍语”,指为当时台湾政治环境所不容的文字与内容,例如宋淇曾就《色,戒》初稿云:“这一篇东西台湾发表可能有问题,因为他们认为特务是不会心软变节的,可能reflect on[影响]他们的工作人员。”(1975年1月9日致张爱玲)叶灵凤1973年1月17日日记有云:“灯下看新出的第二期《文林》,徒具花花绿绿的版面而已。”《叶灵凤日记》注释云,《文林月刊》,星岛报业有限公司出版,1972年12月创刊,1974年2月停刊,共出十五期,林以亮(即宋淇)任总编辑,后改任顾问。
张爱玲1973年10月31日致宋淇:“几篇小说多数是现成的,只需要改写。那短篇《藤萝花谢》还有两个小地方要改,《文林》销海外,登载上面正合式。‘Spy Ring’[《色,戒》]现在也找了出来,译出与原文一并寄来。”她再次用中文写小说,实际上是承继此前未成功的英文小说写作——《藤萝花谢》(即《相见欢》)、《色,戒》,还有下文说到的《浮花浪蕊》,1950年代都写有英文初稿。1974年4月1日致宋淇:“那篇《色,戒》(‘Spy,Ring’)故事是你供给的,材料非常好,但是我隔了这些年重看,发现我有好几个地方没想妥,例如女主角口吻太像舞女妓女。虽然有了perspective[视角],一看就看出来不对,改起来却没那么容易。等改写完了译成英文的时候,又发现有个心理上的gap[疏漏]没有交代,尽管不能多费笔墨在上面,也许不过加短短一段,也不能赶。另外那篇写中年表姊妹与表姐夫三人之间的关系,始终找不到浑成的题目,已经抄完了,又需要加上一段事。”
虽然此前宋淇已经来信说,“《文林》我已不负责实际上任何责任”(1973年9月7日),其后又说,“《文林》不幸买不到适当的纸张,加上亏本,早已停办了几个月了”(1974年5月2日),张爱玲的创作兴致却未受影响,且由此开始与宋淇长达三年多的有关《色,戒》的讨论,后者所贡献的意见主要在细节的真实性和情节的可能性上。张爱玲后来说:“将来有一天出小说集,序里要把Stephen有关《色戒》的信都列入,我的信也要影印一份给我,可见这么个短篇,两个人work on it[忙乎]二十多年。”(1977年10月31日致宋淇夫妇)宋以朗等对此已有介绍,这里略去不表。
张爱玲1974年5月14日致宋淇:“现在在写一个很长的中篇《小团圆》,材料大部分现成。”乃是首次提到《小团圆》,“材料大部分现成”指从前写过The Fall of the Pagoda(《雷峰塔》)和The Book of Change(《易经》)。同年6月9日致夏志清:“前些时写了两个短篇小说,都需要添改,搁下来让它多marinate[浸泡]些时,先写一个很长的中篇或是短的长篇。”(载夏志清编注《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下同)1975年7月18日致宋淇:“这两个月我一直在忙着写长篇小说《小团圆》,从前的稿子完全不能用。现在写了一半。这篇没有碍语。”“从前的稿子”亦指那两部英文作品。同年8月8日致宋淇:“《小团圆》越写越长,所以又没有一半了。”这小说最初的构思大约以现在所见前半部分为主,写作过程中又有所调整。9月18日致宋淇:“《小团圆》因为酝酿得实在久了,写得非常快,倒已经写完了。”9月24日致宋淇:“我因为这篇难产多年的小说好容易写了出来,简直像生过一场病,不但更瘦得吓死人,也虚弱得可怕。因为血脉不流通,有时候一阵阵头昏,前两天在街头差点栽倒。——我非常注重健康,每天工作的时间也不长。——……还有更可笑的,因为常天天解决一个故事上的问题,这一向觉得时间特别长,日子过得特别慢。”1976年3月14日致宋淇夫妇:“《小团圆》刚填了页数,一算有十八万字(!),真是‘大团圆’了。是采用那篇奇长的《易经》一小部份——《私语○○○》中也提到,没举出书名——加上爱情故事——本来没有。”
《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夏志清编注,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2013年3月出版
最终张爱玲听从宋淇夫妇的意见,未将《小团圆》公之于众。此事的经过,包括双方种种修改的设想,俱载通信集中,不复赘述。要而言之,即如宋淇同年3月28日信中所云:“大前提是in its present form[以现在的样子],此书恐怕不能发表或出版。……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改写,有两个approach[建议]:(一)改写九莉,务使别人不能identify[认出]她为爱玲为止。这一点做不到,因为等于全书重写。(二)改写邵之雍。这个可能性较大。……当然你在设计整本书的时候,有一个完整的统盘计划,即使极小的改动也会牵一发而动千钧。我不是超人,对写小说也没有经验,自知说起来容易,正式改起来,处处俱是问题。”他最后的结论是只可保留一个书名,另派他用:“《小团圆》的问题我忽然想通了,我们都在钻牛角尖,硬要把玖玲[九莉]改造去牵就情节,等于把square pegs fit with the round holes,中国人叫‘方枘圆凿’。现在书已写成了,硬要改动,不是人物个性前后不统一,就是人物配合不了情节,感情是真实的,故意抹盖起来,写成空泛,你自己很喜欢前一段,当然其中有不少你的笔触,可是文美却觉得与后文的关系可有可无,而且香港的战争已经给你在《倾城之恋》写绝了,读者心目中未必觉得会胜于前。所以我觉得不如放弃,至少暂时搁在一边,另起炉灶。……总之,我们应该把《小团圆》和现在写成的小说分为两回事,才能打开这死结。”(1977年3月14日致张爱玲)
宋淇1977年1月21日致张爱玲:“我想等到你《红楼梦》告一段落后,可以revive[重启]《色,戒》的讨论,这题目实在可以写,当它是一种warm-up[热身],然后才写《小团圆》。”张爱玲同年2月23日致宋淇夫妇:“关于《小团圆》你们虑得极是。我还有几篇想写的,与这难题一比,也说不定相形之下都成了避风港。”4月7日致宋淇夫妇:“在这创作的低潮时期,我觉得motivation[动机]非常要紧,不是自己觉得非写不可的,敢包写出来谁也不喜欢。除了那中年表姊妹的故事还待改,还有回大陆逃妻难的故事——什么公务员、科长当然都改掉——Bette Davis The Corn is Green[贝蒂·戴维斯《锦绣前程》]片中饰反派村姑的女孩子在上海的异母姊的故事,等等,连《色,戒》有六七个,也够出小说集,不过时间上毫无把握,要等写起来看。”
张爱玲先后写出《色,戒》等三篇小说。1977年8月5日致宋淇夫妇:“《色,戒》寄了来,又算错了邮票,欠资退回,所以耽搁了一星期,昨天才又寄出。”同年8月26日致宋淇夫妇:“这篇《往事知多少》性质与《色戒》不同,写完了又搁了一个月,我想不会再接二连三寄改稿来。”1978年2月20日致宋淇夫妇:“《浮花浪蕊》里,我疑心讣闻上女婿不具名。如果是的,请代涂去‘女婿’(p32倒数1.4)。”《往事知多少》即前面提到的《藤萝花谢》,以后一再更换题目,作者自己先后想到的就有《话旧记》《情之为物》《话旧之情》《她的过去》等,同年6月26日致宋淇夫妇:“现在时间改了,表姊妹与夫妇俩都是战后久别重逢,《相见欢》用得上,也反衬出最后稍微有点不欢而散。”
张爱玲1978年4月2日致宋淇夫妇:“我正在写另一篇小说。”同年4月23日致宋淇夫妇:“这次寄来的一篇我觉得年青人较对胃口,不过为哪些人写,是一定要失望的,至少在我是如此。还是那句话:非不为也,不能也。”此即《同学少年都不贱》。5月26日致宋淇夫妇:“《同学少年都不贱》我改了几处,但是发现这篇东西最大的毛病是赵珏像是对恩娟早已没有友谊了,而仍旧依赖她,太不使人同情。所以还是先搁着再说,不零零碎碎寄改写的几页来。”宋淇7月19日致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一篇请不要发表。……最近有人把余光中二十年来的诗作中挑选有色情色彩的句子(其实是out of context[断章取义])串连起来,写出一篇:《这样一位诗人》,侮辱余为pornographic[色情]作家。你这篇其实很innocent[单纯],可是如果给人以同样手法一写,对你极不利。同时,它又并不比前两篇好多少。”张爱玲8月8日致宋淇夫妇:“《同学少年都不贱》本来已经搁开,没准备发表。”8月20日致夏志清:“《同学少年都不贱》这篇小说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寄出也就发现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经搁开了。”该篇遂与《小团圆》一并束之高阁。
然而张爱玲并不甘心就此放弃《小团圆》。1978年12月27日致宋淇夫妇:“改写《小团圆》我终于想通了,照Mae[即邝文美]说的,只用头两章,但是这两章内母女间已经很僵,需要解释,所以酌用其余,太像《私语》的改掉,插入头两章的轮廓内。女主角考港大医科,程度差得太远,恶补一年,花了好些钱。本来在写的一篇故事性也较强,也先搁下了。”1979年2月10日致夏志清:“我在改写长篇《小团圆》,写短篇小说又告一段落了。”同年2月11日致宋淇夫妇:“我在改写《小团圆》。我一直觉得我母亲如果一灵不昧,会宁愿写她,即使不加以美化,而不愿被遗忘。”7月21日致宋淇夫妇:“《小团圆》(翻查几处,已经看出许多地方写得非常坏)女主角改学医,也是不善处世,不能替人做事,而死记的本事大,一个可能的出路——当时没什么commercial arts[商业美术]可选。考港大与考英国大学都是同一个英国人监考兼代补习,一样贵。——上海最著名的医科是否震旦大学(用法文)与同济大学(德文)?——战后她回香港继续读下去,有个男同学也是战争耽误了学业,与她同是比别的学生大,因孤立而发生感情,但是医科时间长,终于夜长梦多。她母亲战后回国先到香港,最后一次小团圆。她父亲本来戒了吗啡,离婚后又打上了,缩小范围过极度孤独的生活,为了省钱改吸海洛因,overdose[用药过量]死了——白面纯否的程度不一,容易O.D.[过量]——除了他女儿的老女佣,他只雇一个粗做女佣,大个子,抵得过一个男仆。她有个丈夫有时候来要钱去赌,打她。九莉的母亲一直认为她父亲有钱——其实不剩多少,不过他对这一点保密——但是死后一无所有,连老女佣存在他那里的钱都没有了——因此受刺激中风死了——当时老女佣到他异母兄(曾经侵吞他的遗产)与楚娣(his alienated daughter by his deceased first wife[他已故第一任妻子留下的关系疏远的女儿]处报信,双方到场互相猜疑,所以事后才因另一女仆鼻青眼肿,疑心到她丈夫身上,已经无法追查。毛病是如果失窃不太确定,就可能是钱用光了自杀,予人以混乱的感觉。我父亲在’49蒋经国打虎期间,把藏在沙发里的金条拿去兑现,怕搜出来充公。这还是’38左右,他曾经做金子,那是买空卖空。是否只有金磅银元,没有金条?现款一定有不少——难得出去,毒贩上门要付现——此外只是存折(凭图章领)、地契典质单据与股票(即使是别人拿去没用的,不懂的人也席卷而去)?就是这一个问题没想妥。……又,楚娣的母亲临终怕首饰又被大房侵占,交给她外婆代为保管,所以她有钱出洋,虽然她父亲反对。后来她继母蕊秋与她父亲离婚,她父亲因为她一直夹在他们中间,归罪于她,借了个藉口打了她,从此断绝来往。她与一个表侄恋爱,他父亲是个老留学生,银行经理——像大陆银行的中号银行;大陆是美商,可另有民营的,不是华侨的?华侨资本不会用‘非广东人’作经理——被控盗用公款(一二十万?在三〇中叶是很大的数目),她投机代筹款归还亏空,官司得以私了。做投机时挪用蕊秋的存款,蚀掉了。她还有点首饰可以折变,一时卖不出价,’40才卖了,还了蕊秋(实生活中是三条弄堂,较近情理,但是因为兄妹关系改了父女,她没有分家分到房产)。两个问题都与钱有关,我最外行。……我想写的小说都是自以为是好材料,坏处全在我——达不出意思来。但是再不写真要失去创作欲(与力)了。”可知较之此前写的《小团圆》全然是新的构思,连人物关系都改变了。宋淇8月19日致张爱玲:“来信询及医科大学,问题是那时震旦、同济收不收女生?待考。圣约翰大学的医学院,程度不高,在同仁医院实习,就不收女生。倒是北京的协和,湖南的湘雅收女生,我认识不少女医生,出身自该两校,去港大借读或转读的可能性大,因为同是美国人办,都用英文。金子买空卖空,恐怕一向是用金条,此是国产,上海很多大金铺如杨庆和等,一向自铸自镕,每条十两。金磅与美国金元是所谓金四开,并不是投机筹码。外国现在的金块,是以6 ounce[盎司]一块为单位的。”张爱玲12月8日致宋淇夫妇:“我给你们信上说忙着改《小团圆》,《海上花》先搁着,倒也不是推托的话,同时也不是为创作而创作。像Mae说的‘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耿耿于心的就是有些想写的美国背景的故事没写。好坏又是一回事,不过这点故事对于我是重要的。Dick McCarthy[迪克·麦卡锡]曾经说我写东西的好处在看法unique[独特],我觉得这种uniqueness[独特性]西方能容纳,怪我这条路打不通,以致于多年挂在真空里,难免有迷失之感。前一向收到志清初看《海上花》的信,刚巧《小团圆》又顿住了写不下去,所以终于翻看《海上花》译稿,好容易又钻了进去,看出滋味来。”
张爱玲1980年9月29日致宋淇夫妇:“丘彦明来信说听说Stephen说我写了个长篇《小团圆》,他们要,接连来信送书送茶叶,展开攻势。我预备回信告诉她这小说需要structural changes[结构的变化],几时能改写非常渺茫,等于没有这篇东西,以及如果改写了,皇冠有优先权的来由。”以后再也不见她提到改写《小团圆》事,不知道究竟写了多少,已写部分今亦不存。张爱玲一生的小说创作,至此遂告终结。倒是尚有一些设想,其中以曹禺的故事为原型的《谢幕》似乎考虑得已较成熟,但到底没有写出来。——附带说一句,1991年版《张爱玲全集》所预告的《小团圆》,系作者拟写的散文作品,与这部小说并无关系,只是听从宋淇夫妇当年建议,采用了那个题目而已。
顺便一说《小团圆》修改之事。张爱玲在将书稿寄给宋淇夫妇之前,曾花费半年工夫反复推敲。1975年9月18日致宋淇:“当然要多搁些天,预备改,不然又遗患无穷。”同年10月16日致宋淇:“《小团圆》好几处需要补写——小说不改,显然是从前的事了——我乘着写不出,懒散了好几天,马上不头昏了。”12月21日致宋淇:“《小团圆》还在补写,当然又是发现需要修补的地方越来越多。”1976年3月9日致夏志清:“我年前正赶写《小团圆》忙昏了——此后在添改……”同年3月18日致宋淇夫妇:“昨天刚寄出《小团圆》,当晚就想起来两处需要添改,没办法,只好又在这里附寄来两页——每页两份——请代抽换原来的这两页。以后万一再有要改的,我直接寄给皇冠,言明来不及就算了。”然而宋淇读毕即予全盘否定,他所建议、张爱玲也一度考虑的,其实是推倒重来。张爱玲对《小团圆》也就未能如类似书信集中所载对《色,戒》《相见欢》和《浮花浪蕊》那样再做进一步修订,以致有前引“翻查几处,已经看出许多地方写得非常坏”之语,对她这样一位兢兢业业、力求完美的作者来说,诚为一件憾事。《同学少年都不贱》同样如此。关于“进一步修改”且举一例,张爱玲1982年10月28日致邝文美:“庄信正的书评简直认为《色戒》的女主角不可理解。我信上跟他解释了两句,小说上就又添写了一大段。他固然也不是细心的读者,我也容易犯说话不清楚的老毛病,写得不够了点。《相见欢》也添了许多。”同年7月5日致庄信正:“《色,戒》的佳芝本来心理不正常,因为为了做特工牺牲了童贞,而同伙的同学对这一点的态度不好,给她很大的刺激。英文有句名言:‘权势是一种春药’,我想也是a love potion[一种爱情的迷药]。——应当添进去,多谢间接提醒我——她多少有点爱易,性方面也OK。”可参看《色,戒》最终定稿相应部分。
《张爱玲来信笺注》,庄信正脚注,台湾印刻出版社2008年6月出版
张爱玲1974年5月13日致庄信正:“现在在写小说。我这样长期‘三年不飞,三年不鸣’的下去,不用人提醒,自然也是心里一个结,忧煎更影响工作,成为vicious circle[恶性循环]。我总极力给自己减轻压力,与人来往,也希望能让我暂时忘记这问题,像你们即使见了面不提,我也无法忘记,谈过以后又需要多花点时间松懈下来,才能够做事。如果常见面,过往的人问起我来,更害你难措辞,也更使我于心不安。”(载庄信正著《张爱玲来信笺注》)1978年8月8日致宋淇夫妇:“我写东西总是长久不写之后就压缩,写得多了就松泛些,我想与没机会跟人谈话无关。事实是,与人的关系在我总是非常吃力,再加上现在精力不济,如果不是孤独,再活几十年也不会写出什么来。”两段话分别写在此番小说创作开始不久与接近结尾处,合而读之,令人不胜感慨。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