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54年春季正月的一个早晨,天空被肃杀,春寒陡峭,御史大夫晁错进入宫殿,见了面。
晁错穿好朝服后,登上前来接他的马车,但马车并没有直奔皇宫,而是驰往处决犯人的长安东市。中尉停 车,忽然拿出诏书,向晁错宣读,这个忠心耿耿为汉家天下操劳的晁错,就这样被腰斩了。这一幕,史书仅以“绐载行市”一笔带过。“绐”即哄骗,说白了,晁错是被诓骗到东市诛杀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晁错被诛实在是太冤枉了。晁错死得无辜,不当诛而被诛,是谓冤;晁错死得不值,不该杀而被杀,是谓枉。晁错本无罪,是被强加罪名腰斩的,腰斩后又没能达到平叛目的。
既然晁错是被错杀的,那么,谁该为枉杀晁错负责?有太多的声音回应说,怪就要怪晁错自己,谁叫他那么严峻苛刻,刚愎自用,树敌太多呢?谁叫他那么个性张扬,锋芒毕露,不知收敛呢?的确,晁错为人耿介戆直,不思后路,以至于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怎么掉的。这种说法,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但却是舍本逐末,无形中有意无意地遮蔽了历史冤案的本质。
细看史书记载的原委就会发现,尽管“清君侧”因“削藩策”而起,但诛晁错并非唯一选择,而是汉景帝情急之下的一念之差。景帝在下决心杀晁错之前是颇费踌躇的,就在这时,晁错的政敌袁盎加入到“清君侧”阵营中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晁错担任御史大夫后,拟以接受吴王贿赂的罪名处罚他,被景帝下诏赦免,降为平民。吴楚叛乱的消息传来,晁错就对部属们说,袁盎得了吴王好处,总说他不会造反,现在果真反了,我想奏请严惩袁盎,这样定能查清吴王的阴谋。可部属们认为,叛军已经打过来了,审判袁盎又有什么用呢?见大家都不赞同,晁错犹豫不定。袁盎得知这一消息后,吓得要命。因他已贬为平民,没资格觐见皇上,于是连夜去找窦婴,希望援手引见皇上,亲口说明原委,窦婴立马进宫奏报皇上召见袁盎。景帝问他如何看待吴楚叛乱的局势,他却说不足为虑。景帝说,吴王有备而来,没有万全把握怎么会起兵?袁盎回答说,吴王铸钱、熬盐是真,但他招募的都是些乌合之众。景帝问他有何妙计,他说,请陛下让左右回避。景帝屏退左右后,晁错仍在场。袁盎说,我要禀报您的话,任何臣子都不当听到。景帝就让晁错也予以回避,晁错闻言对袁盎极为恼怒,但也只好蹑步退到东厢房。袁盎这才对景帝说,吴楚七国诸侯兴兵是冲着晁错来的,当今之计,只有杀了晁错,再派出使臣宣布赦免吴楚七国,恢复他们的封地,兵不血刃即可平定叛乱。景帝沉默良久,表态说,如果没有别的法子,我不会为怜惜他一人而谢罪于天下。就这样,未经核查与审判,汉景帝只批了一个“可”字,就匆匆把晁错全家老少送上了黄泉路。
后来,景帝征询从前线回来的邓公,得到的答案却恰恰相反。他对景帝说,吴王蓄谋反叛已有数十年之久,这次串通诸王联手举兵志在必得,诛杀晁错,不仅退不了叛军,而且封闭了言路,今后谁还敢向你讲真话呢?景帝闻言追悔莫及。试想,景帝当时若能洞悉清君侧不过是个借口,诛晁错无异于扬汤止沸,怎么会偏信袁盎,无谓牺牲晁错这位股肱之臣呢?
晁错,颍川(今河南禹州)人,以文学进身,辩术与谋略也相当了得。他多次就外御匈奴侵扰、内固中央集权等大计上书,“疏直激切,尽所欲言”,颇受文景两帝赏识。他由太常掌故起步,再拜太子家令,进而擢升内史,后迁御史大夫,晁错的政治抱负得到进一步施展。御史一职,先秦时期还只是国君秘书,到得秦汉,逐渐完善为职掌监察执法的最高长官,与总理政务的丞相和掌管军事的太尉合称三公。
晁错在做太子家令时,就因见解独到、别出机杼而深受文帝刘恒和太子刘启赏识。刘启继位成为汉景帝后,对晁错信任有加,对晁错提出来的政治主张无不采纳。刘启年少时就很有想法,拿到老爸文帝的接力棒后,极为信任并采纳晁错的治国方略,对外采取积极防御方针,对内奉行“与民休息”政策,承前启后的文景之治得以并称,可眼见以刘濞为首的诸侯王尾大不掉,分庭抗礼,隐忧如猬,难以释怀。
晁错擢升御史大夫后,积极倡导并多次上疏削减诸侯国所辖封地。公元前154年,汉景帝采纳晁错提出的《削藩策》,激起了以吴王刘濞为首的各路诸侯的强烈反对。削藩之策并非晁错首创,自分封制开启以来,特别是诸侯权势的膨胀超出了中央政权容忍限度,成了集军政、司法、财税大权于一身的国中之国,削藩以制衡诸侯问题就开始提上议事日程。早在文帝时期,太傅贾谊就曾提出割地定制的措施,消弭诸侯王反叛的风险,晁错的削藩举措不过是贾谊主张的继续,且势在必行,拖下去只能是养虎遗患。
吴王刘濞剽悍勇猛又极具野心,尽管早年刘邦看他面有反相之说不足为凭,但他坐断东南、图谋不轨之心,却是朝廷内外、路人皆知的事实。汉文帝时期,刘濞因儿子刘贤被太子刘启失手打死而结怨记恨,诈病不朝。真相暴露后心生恐惧,遂起谋反之心,后因文帝抚慰赦免而有所收敛。但同姓诸王割据一方、妄自尊大的问题终归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只是一时拿不出和平解决的良策而已。晁错为太子家令时,曾经屡次向刘启谈及刘濞地盘过大,所为过分,应及早采取措施,并多次上书削藩,但汉文帝终不忍心处罚他,致使刘濞愈益骄横起来,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袁盎当年被委派到吴国时,情知刘濞心机难测,一百个不情愿,但又没理由推托,只好前往。临行前,侄子袁种对他说,吴王刘濞骄横已久,手下多是奸诈之人,万不可告发他们,否则你就危险了。袁盎本是个性情耿介、敢于直言的人,连他都不敢开罪刘濞,可见刘濞的确不是省油的灯。如此骄横跋扈的诸侯王不加制裁,汉景帝的天下能坐得稳吗?
晁错并非死于自身缺陷,而是死于汉景帝在危机决策时的一念之差,刘启应负主要责任。晁错曾为太子家令兼老师,胸有韬略,能言善辩,刘启即位后信任并重用他可以理解,但过分宠信晁错,使之凌驾于三公九卿之上,不仅有悖分权制衡原则,而且还会引起其他公卿的不满。汉代中央机关,实行三公九卿制。三公之中,丞相为主要治国大臣,主持廷议然后领衔上奏。太尉一职置废无常,多半是根据战事需要临机授命。御史大夫居末,职能比较模糊。一方面为丞相之副,职掌监察;一方面供内廷的差遣。因个性使然,晁错与同僚关系原本不睦,景帝的做法无异加剧了他与其他公卿的对立,等于把他推向风口浪尖而陷入孤立,一旦情势有变,忌惮他的人和他得罪的人势必会寻隙报复。尽管如此,手握生死予夺大权的景帝,也不该偏信袁盎的一面之词就把晁错送上祭坛。说到底,还是他为一己之私而丧失了理智和主见。景帝若能珍视晁错的赤胆忠心,关键时刻保护他,晁错又怎么会成为无端被诛的牺牲品呢?
晁错之错,在于他太相信景帝了,没想到景帝最后还是抛弃了他。晁错的悲剧同商鞅有相似之处,不同之处在于,晁错的施政措施零散,不够系统,不够成熟,缺乏徐图渐进的操作性;实施步骤随意,激进有余,稳妥不足,缺乏应对危机的预见性;感召能力欠缺,单枪匹马,四面出击,缺乏和衷共济的协调性;加之对政敌能量估计不足,策略失当,再好的施政方案也难贯彻到底。
晁错还错生了一个年代,倘若景帝能像文帝,懂得取舍权衡,晁错也不至于死于非命。
不过,就像商鞅、王安石和戊戌六君子等一样,历史上那些锐意革新的有识之士,无论他们的人生结局如何,都值得历史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