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80后古惑仔的故事也可能是你的故事。
我是大天二,虽然我想做的是浩南,他最像英雄。
1996年我读高一,和兄弟几个在录像厅看了《古惑仔之人在江湖》。浩南被人下药,和山鸡的女人发生了关系,山鸡负气出走台湾,在洪兴危难时赶回来帮助浩南重振社团,他们为兄弟可以两肋插刀,看得我血液沸腾。
那时荆州大街小巷的录像厅都在放《古惑仔》。放映厅五六十平方,几排简易长条木椅,12点后开始放成人电影。我们兄弟几个常常在寝室熄灯后翻墙出去看通宵。成人电影完成了我最初的性启蒙,古惑仔电影则第一次让我对“江湖”好奇:花花世界,灯红酒绿、刀光剑影,尤其是香港。我渴望和他们一样打拼出地位,出门有前呼后拥的小弟。
看完电影,我们兄弟几个取了外号:浩南、山鸡、焦皮、大天二、大飞和B哥。王岚是我们的大哥,他叫浩南;老沈长得像陈小春,外号山鸡;我没什么特点,被分到了大天二。高中三年是荆州治安最差的几年,这个内陆沿江的二三线城市在20世纪90年代末正经历黑暗。古惑仔电影就在那个时候流行起来,像酵母面一样让整个城市更加膨胀。
我是从镇上的初中考进这所城区重点高中的。初中时成绩很好,数理化常拿第一。山鸡、焦皮也都是各个初中的尖子生。我们班是第一届重点班,班上90多人,喜欢古惑仔电影的就有10多个。普通班的学生更加狂热,一个年级十几个班,帮派林立。
校门口有个小卖部,老板叫王妈,混混都聚集在那里,他们打学生,向学生擂肥(要钱)(其中有一个人还在公安局开车,现在已经是某个镇派出所的副所长)。那时学校的混混和校外势力勾结:年级大哥过生日,小弟们去各个班收礼金,谁也不敢不给;女生和大姐大喜欢的男生讲话,她过去打几巴掌是常有的事;高二时我们住的宿舍楼遭到学校混混抢劫,一个小时内席卷一空。学校对面全是美容院,被称为“色情一条街”,我们的寝室在围墙边,每天晚上,对面的小姐会勾搭我们。
要不是因为没钱,我们早就去文身了。模仿古惑仔合影,七个大男生上身赤裸,穿着浅色牛仔裤,手里拿着皮鞭和棍子。山鸡是我们几个中最时髦的一个——暗红色衬衣配上浅色牛仔裤,脚上一双耐克运动鞋,后来毕业两年后,山鸡把当年穿过的牛仔裤红衬衣翻出来,模仿陈小春把头发染白,大冬天在家开着电暖气让我帮他照相。
逃课、打群架、抽烟都成了家常便饭。那时候我的口头禅是“你蛮翻捏”,意思是你小子很不老实。
大约是1997年春节前,学校临时成立护校队,由调皮学生组成,基本都是普通班学生。不上晚自习时就在学校巡逻,防止社会混混来学校偷东西,那时候护校队还做过一件轰动的事情,他们打了当时荆州一个大哥的侄子。我也想参加,但是没入选。
1999年左右,市中心一个刑警在街头被枪杀。那时候我很没有安全感。除了我和山鸡,兄弟中大部分都不是独生子。山鸡为人沉稳,遇事不会贸然行动,我很信任他。山鸡、焦皮和我到现在的关系还很铁,我们是最好的兄弟。给山鸡的毕业留言中我写道,兄弟中你最成熟,你就像我哥一样,在你身边我很有安全感。
至于浩南,以前我恨他。浩南那时还是王岚,是班主任的儿子、真正的校园混混。班上一半的男生被他打过,要过钱。高一入学前,在学校安排的补习班上他盯上了我。我的后面坐着一个短头发的女生,她是我们班花,很多人为她打架。我转过头跟她讲话,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王岚也看上了她。王岚想办法阻止我和她讲话。
我随时面临被打的危险。
高一下学期打篮球,我和一个高二男生发生了矛盾,晚上王岚逼着我一起去对方寝室打他。我面临选择,要么被他欺负,要么和他站在同一阵线。最痛苦的时候,我未向父亲寻求帮助,因为那样很没面子。江湖有江湖规矩,打不过就低头,找家长会招人耻笑,不是男人作风。那时我觉得我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男人了。 我选择和王岚玩到一起。没过多久,高二男生叫人来寝室打我,后来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王岚和我们看了电影,成了浩南。高三是我最疯狂的一年,抽烟、打群架。那年我颇为自豪,因为为兄弟出头,也因此我交往了高中的第一个女朋友。
当时我们班一个同学被复读班的人打了,我和兄弟去报仇,在校门口打了他们一顿,过程中一个兄弟不小心破皮,晚上我们偷偷翻墙出去,经过复读班寝室被发现了,十几人追赶我们仨。一个兄弟被抓住了,我返回去救他,被打了。第二天,我和10多个兄弟再次返回昨晚打我们的人寝室,兄弟抄了家伙把他们打得满脸是血。
事情升级。复读班的人喊了两个班的人替他们报仇,我受了一点伤,兄弟伤得比较严重,连班主任也挨了打。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如果别人说我够意思够兄弟,我会很高兴。后来一次我和山鸡、焦皮没上晚自习在学校游荡,碰到一个女生在学校闲逛。她说打架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那时在学校,最漂亮的女生都和混得最好的男生谈恋爱,混得好就是在哪儿都不受欺负,走到哪儿都是一大帮人。我和兄弟们混得不错,享受着对抗家长老师的快感,也享受着靠暴力征服别人的乐趣。
可高考却让我彻底成为了一个失意者。我没有想过自己会考得这么差。我第一次发现我活在现实里。我彻底变了一个人,不再说脏话,也没想过打架,听从父亲安排,去本地的电大读书。那里有一个专门为教师子女开设的班,我父亲是教师。我已经没有资本反抗。2000年左右电大毕业,我和一个同学被骗去广东做传销,又去江苏工作,在外打拼一年,还是回到了出生的小镇,当了一名初中语文老师。
录像厅在政府整顿下渐渐消失,网吧慢慢多了起来。随后我迷上网络游戏《传奇》,那里同样有帮派,我们叫帮会。我玩得并不好,但朋友给了我个级别很高的号子,于是我得以横行霸道,有当年校园古惑仔的感觉,没人敢动我,朋友会罩着我。在游戏中杀人很爽,尤其爆掉别人装备的时候,我找到了成就感。
那时我已经结婚了,被借调到镇政府工作。下班后我会立刻坐班车到市区,直奔网吧,一待就是一夜,家也不回,第二天一早又回镇上上班,然后——2005年,妻子和我离婚了。
我再一次回到现实世界。
三年前我被调到城区的小学教书,第一年带六年级,他们毕业后我从一年级重新开始带,六年一个轮回,今年已经带到了二年级,感觉时间越来越快。可我不满足现在的生活,我本应做得更好。
我的同学中,有人定居香港美国;有人在中国前十的房地产公司担任高管,有数学家,有大公司的核心技术人员,有人经商身价千万上亿,但我也不会因此对他们格外客气。每年我和山鸡都会组织小规模同学聚会,山鸡是同学会主席,我是副主席,和以前一样,我们想办法回忆当年的趣事,翻来覆去讲不厌。
我想不光是我,山鸡、焦皮他们也会感到失落。山鸡现在在城区的高中当老师,焦皮在武汉的一家公司上班,浩南高考也没考好,在武汉上了民办大学,现在在深圳上班。我想,如果我们几个高中没有打架逃课好好学习,也应该和大多数同学一样,读一个重点大学,在大城市做一份更加体面的工作。
如今我35岁。看《无间道》,已经没了感觉。我想如果还在道上混,浩南还会是我的偶像。我们这代人没有经历苦难,但也经历过黑暗。想走在时代前沿却总也放不开。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跳出荆州。对香港,我虽不曾去过,但已没有幻想。(口述/熊健 采访/龚忆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