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因创作需要，我在新密市老城采访了一位一百零三岁的老寿星，向他了解了抗战时期老城及县衙的陈年往事。这位百岁老人除了耳背以外，依然能生活自理，拄着拐杖上街买菜，他心态平和，笑口常开，令人惊叹。我请教了他的长寿秘诀，转告千里之外的老父亲。
采访结束后，我想父亲比他还年轻，如果照顾得好，他坚持锻炼，正常起居，饮食合理，也能赶上这位老寿星。我计划今年夏天带孩子回去伺候他一段时间，尽孝心，使他颐养天年呢。没料到冬至早晨忽然接到兄长打来电话，说凌晨父亲过世了，享年九十三岁，我不由得心猛地揪了一下，泪水滂沱，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悲痛万分。
办完老人后事，痛定思痛，回顾父亲的一生，不难看出他有许多优点，有许多过人之处值得缅怀——
父亲行孝敬老，闻名乡里。父亲叔伯弟兄十二个，排行老六，亲兄弟六个。据在郑州的八叔说，他是人老几辈第一个活过九十高龄的人。俗话讲，百善孝为先。当年在河南新密大隗镇老家，父亲从小孝敬父母，耕读传家、种地、推煤、养牲畜、下河打鱼，参加兴修水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最能吃苦耐劳。解放前他受了许多苦，没有上过正规学校，日寇打来了他带着父母“跑老日”，国军抓壮丁时他才被爷奶送到学校躲避。解放后招工招干招教师，他因文化程度低，家里种地缺劳力被滞留在农村，比他大的几个兄长，比他小的弟弟都招出去，到县城和郑州入厂进校工作，他仍留在老家出门务农，进门孝敬爷奶，照顾子侄一大群，从来没有抱怨过，任劳任怨，埋头苦干。我们这辈年长的老大哥、大姐们因此和他感情很深，前几年专门携家带口去陕西探望已难以出行的“六叔”。
当年父亲在老家务农时间最长，干体力活最多，最吃亏，演绎了现实版的《吃亏歌》，父亲在兄弟们参加工作七八年后，他已过三十岁，才因生活所迫，独自趟过双洎河，步行几十里，搭车去郑州，到陕西咸阳市，试图投亲找工作，但那时招工高潮已过，他几经周折，一路打听着到陕西黄陵县，毛遂自荐，到一家国营酒厂找到了工作，在千里之外勉强实现了“鲤鱼跳龙门。”不久，三年自然灾害来袭，在老家的爷奶带着一群孩子千里迢迢地投奔他。在黄陵山上开荒种地，打零工数年，度过了饥荒，保住了性命，孩子们没有一个夭折，创造了奇迹。一次，大哥振清喝了酒哭着对我说：如果没有你爸让俺们去黄陵的话，早就没有俺们了……。
父亲帮助爷奶和子侄们保住了艰难岁月的生存权，没有饿死人就是最大的孝敬，积德行善。后来，爷奶回老家河南了，他每次回老家探亲时总是风尘仆仆背一箱厂里出的酒孝敬双亲，请乡亲们品尝，落下好口碑，因此，爷爷的去世时一直大声呼唤父亲的名字，但父亲远在陕西，因为生产任务重，请不准假探望而留下终身遗憾！
父亲吃了文化程度低的亏，但他一生都是一个热爱生活，学习文化的人。在老家时，喜读经典，尤其是《三国演义》，和人讲三国论三国，谈隋唐说演义，引导十一叔等人学文化，使他们早点跳出了龙门。前几年，十一叔文平、大哥振清各自写了二三十万字的回忆录，都感念父亲以前的引导。父亲到年龄大时看到央视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他百看不厌，还把每一集的故事情节，主要演员、导演、制片人都记在纸上，订成一本。他从小喜欢豫剧，逢年过节给乡亲们舞狮子，敲锣打鼓庆丰收，过春节给人们写春联，助人为乐，做善事办好事，一直到他离开家乡多年人们仍记忆犹新，交口称赞他的为人热情，忠厚善良。
俗话讲，人勤地不懒，地壮结硕果。以前十一叔常对我说，你爸爸年轻时长得白净，是个美男子，村上人常说别人你要长得像人家文福那样才叫人材呢，他身小力薄，猛一看不是个下力人，但他却特别能吃苦能战斗，令人佩服。
父亲一生勤劳勇敢，自强不息。当年他到黄陵酒厂参加工作后，经常起五更，干黄昏，加班加点，爱岗敬业，很少请假，是个生产标兵。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城里粮食紧张，他响应号召携家带口下乡插队九年，母亲种地，父亲经常往返于城里和乡下之间，两地十多里地，开始有自行车，后来家里缺钱，他卖掉了自行车来回步行，风雨无阻，令人扼腕。
父亲忠于爱情，养家顾家。他发的工资经常交给母亲支配，兜里很少装十元钱。在农村，有一年春节，他还背了二十多个猪蹄回家，给一个孩子发五分钱鼓励大家吃，但没人吃，他只好把猪蹄送给邻居。他除上班外，星期天带领孩子们回家种自留地，上山打柴，下地耕耘。春天推粪上地，夏天涉水探家，遇到洪水泛滥时他敢凫水过河，秋天收获五谷，冬天筹钱买棉买布，让母亲为孩子们缝制棉衣棉被 。回城后，他忙着上班，让母亲和兄长做生意，忙得不亦乐乎，让孩子们没有冻着饿着，没有一个夭折，在那个缺吃少喝的短缺经济时代健康成长起来。七十年代父亲在西安一家工厂借调一年，对方要他调动过去，但他考虑到孩子多，母亲一人在农村照顾不了而主动放弃。
九尺高台，起于垒土，万丈高楼，始于砖基。吃亏是福，勤劳是德，顾家是本，行孝是魂，积善为福，一点一滴，一步一个脚印铸就了父亲高大的形象、高尚的人格和灵魂的美！
父亲爱岗敬业，精益求精。他在酒厂工作三十年，兢兢业业，忘我奉献，几次担任木工组组长，成装车间主任，他带头加班，苦干加巧干，钻研技术，研习工艺，精益求精，几次被厂里派到陕西西安、宝鸡市等地学习交流，学习新技术，是企业的技术骨干。有一次厂里失火，他和同事们奋不顾身去扑火，像《水浒传》中的行者武松；有一年下坑道作业，突遇塌方，他冲上去顶住坠落的石块救工友受伤，像《三国演义》中的常山赵子龙；夏天发洪水，他纵身跃入急流中流过波涛汹涌的沮河回家救灾，像《水浒传》中的浪里白条张顺；等等，赢得了同事和村民们的啧啧赞叹，也为孩子们树立了不畏艰险、敢于挑战的伟岸形象；他的言传身教，塑造了孩子们吃苦勤劳、坚强刚毅、百折不挠的性格。
古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父亲经常帮助别人，一路播撒善良的光辉。六十年代缺吃少喝，有一年大年三十，厂里发了四个杠子馍给职工，他带回家门口，突然遇到一个妇女讨饭到门前，他二话不说就掰给她一半，那个妇女高兴得欢天喜地，连声道谢。他还和母亲给不少人说媒，找对象，积善成德，善莫大焉。
父亲热爱文化，与时俱进。他教育并带领孩子们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浩荡春风，鼓励孩子求学上进，参军招干，奋发有为。经常用《三国演义》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教育孩子要团结，和睦相处，勤学上进，孩子们先后招工、参军、考大学。最令父亲欣慰和自豪的是八十年代中期，家里一次考上了两个名牌大学生，加上老家的兄弟大中专学生一年考上了八个，轰动两地。老家当年放了三天电影来庆贺，传为佳话。到孙子辈，继续传承了文化基因，家族出了更多的大中专学生、研究生，有的取得了硕士、博士，在知识经济时代大展鸿图，为国家和社会做出新贡献。
父亲晚年本来回老家新密叶落归根，但是，由于离开家乡时间太长，已不能适应老家夏天的高温酷暑，不敢吹空调怕中风，在母亲去世后不得不返回黄陵，在冬暖夏凉的黄土高原的窑洞里生活多年，子女们都在不同时期不同程度地孝敬他，他受到三哥、二姐一家的多方照顾最多，二哥也多次从浙江，妹妹多次从郑州回去伺奉床前。在大家的精心照料下，父亲得以颐养天年，四世同堂，五福临门，真可谓忠孝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别人回家是团圆，我回家是孤单。看着空荡荡的老屋，只有失声痛哭；钱可以慢慢赚，事业可以慢慢干，唯有孝心日月可鉴，不能错过的是陪伴，不能改变生命短暂。父亲临去世前一个多月听了我创作的戏歌《作难歌》，他感动不已。
希望天下每一个孩子到七八十岁时还有爹娘可以叫，希望每一个游子逢年过节回家时，还有老父老母倚门守望，端上一碗热汤热饭；希望天下每一个失意的和成功的人士回家时有父母可以倾诉，可以报喜报平安，可以欢声笑语，共话人生百味，父母的唠叨回响在耳畔，如铜钱榆钱被爱的春风吹拂在忱边和眼前。
回想儿时夜里蹬开被子时，有父母为我盖好被子；夜宿父亲酒厂宿舍时被一群老鼠吓醒，有父亲匆匆返回驱鼠呵护；上山打柴时听到灌木丛中有野兽咆哮，父亲手持利斧赶到；被人欺负时有父亲大声呵斥对方；少儿时父亲雕刻出的木刀、木剑、木枪依然在梦中；有孩子突患阑尾炎痛得打滚时，父母亲拉着架子车连夜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进城为孩子作手术治疗；当年考上大学时是父亲千里送我们兄弟俩进京报到；分处两地时有父亲写信反复叮嘱，见面时讨论三国功过得失，纵论历史人物，讨论诗文和人生。
父亲八十岁时仍能滔滔不绝地背诵唐诗，健步如飞，不用手杖。不曾去年夏天一别竟成永诀，再见到时已阴阳两隔，禁不住泪如泉涌，感叹人生苦短，岁月无情！
“岁月无痕常忆旧，思亲不觉冷风长”。
庚子冬月，泪河悲滞，衰草遍野，松柏肃穆，鸦鹊哀鸣，冬阳如炉，寒风呼啸，送别慈父，心痛如割，泪眼朦胧，依稀眺望，父亲已经渐行渐远，化为远方的一座高山，母爱如河，从这座山峦下滔滔流过，奔腾不息，蜿蜒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