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妖后,勾引他兄长,还收了无数男宠,他一定要清君侧,除妖后!
七王爷心中对妖后恨之入骨,却没料到,那一夜后宫湖边,他意外遇见了醉酒的「妖后」
她在他面前耍着酒疯,拉扯间他撕破了她的衣袖,竟赫然发现——
妖后洁白的手臂上,一点守宫砂殷红如血!
(一)
虞小柔是大雍朝的一代妖后。
她名声赫赫,存在于民间百姓、江湖朝野、宫廷辛秘、甚至于最刚正不阿的史官笔下。
风流成性、恃宠而骄、霸道蛮横、心狠手辣……
这些词像为她量身打造一般,丝丝紧贴,无不契合,更遑论那些引人遐想的传闻,无不宣告一段旖旎奢靡的风华。
但其实,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妖后虞小柔的真正心意,一个是当今天子,裴灵君,一个便是虞小柔自己。
恐怕世人不会相信,妖后虞小柔的毕生所愿,不过是当一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看万家灯火,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
然这一切,在她十六岁那年,如水中月镜中花,被彻彻底底地打碎。
那一年,初登帝位不久的裴灵君,在群臣纷纷恳求他立后,雪花片似地上奏中,身心俱疲地握住了虞小柔的手。
「小柔,朕思来想去,世上能帮朕的,也只有你一人了。」
那时身为皇家暗卫,朝夕相处跟随了裴灵君七年的虞小柔,望着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眸,手一颤,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立刻皱作了一团。
「皇上,您别坑小柔……」
她似乎已经透过他的灼灼目光,望见了自己此后漫长不见底的悲惨命运。
当晚,裴灵君屏退左右,门窗紧闭,同虞小柔在房中相商了一夜,在万般保证后,终于得到了虞小柔极不情愿的答允。
从小舞刀弄剑,以江湖儿女骄傲自居的虞小柔,那夜两眼泪汪汪,如壮士断腕般,一边抽泣着,一边拉着裴灵君的衣袖道:
「皇上,日后事成,可一定得放小柔出宫,为小柔寻个如意郎君,实不相瞒,小柔瞅着从前太子府的那个琴师就很好……」
如释重负的裴灵君,将他的未来皇后虞小柔拥在怀里,唏嘘安慰道:「小柔啊,你的牺牲朕都看得到,你便放心去罢,朕不会忘记对你的承诺的。」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即将为后的暗卫,终于有后的新帝,两个人抱着哭了一晚,一个是悲从中来,一个是喜极而泣。
于是在不久后,一纸诏书宣告天下,名不见经传的后宫侍女,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为了大雍朝的国母。
多么石破天惊,简直跌破所有人的眼球,然在册后大典上,裴灵君握住新后的手,一番「真情告白」叫满场动容,众人心头暗叹,原来帝后在太子府时便相识了,皇上还曾得佳人舍身相救过,如今携手登位,倒真是不忘旧情的好男儿。
而座上的虞小柔则冷冷一哼,满带杀气的目光扫过那些仍有异议的臣子,叫他们齐齐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竟再不敢多言。
从此深得圣宠的虞小柔,独霸后宫,一步步奠定了此后漫漫长的妖后之路。
却只有小柔自己知道,当漫天烟花下,她在裴灵君的搀扶中走下台阶时,已经是一手心的冷汗了,她有些哀怨地瞥向身旁的俊颜,咬牙切齿而又无限委屈地嘤咛道——
皇上,您这是在坑小柔啊!
(二)
裴灵君有病,还是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病。
如果他得的那个算是病的话,应当叫作——
情爱无能症。
在他有了男女意识后,他便骇然发现,自己没有「意中人」这个概念,真正确定的一次是,彼时的苏皇后要为他选太子妃时,他内心惶恐不已,完全无法想象日后与人同榻而眠,相枕而依的情形,遂以各种理由婉拒了。
在此后的一次次「试水」中,他愈发确定,自己有病。
他不喜欢女人,当然也不喜欢男人,他只是单纯的没有情爱一弦。
他对父皇母后有亲情,对其他皇子有兄弟情,对生平挚交有友情,甚至对自小跟在他身边的虞小柔有深深的依赖之情,但唯独没有「爱」。
他是个「缺爱」的病患,病的名字叫「情爱无能症」。
在骇然发现自己的症状后,裴灵君陷入了天人交战中,他几番想向父皇母后说明,让他们废去他的太子之位,只因他此生绝不可能有爱侣,更遑论充实后宫,开枝散叶,大雍朝没有哪一代的皇帝会是他这个样子。
而除他之外,最适合当储君的,便是与他同系苏皇后所生的胞弟,七王爷,裴其轩。
裴灵君曾在朗月皎皎的夜晚,邀裴其轩于太子府一聚,在月下亭中,诚心诚意地拉住他轩弟的手,从仪表到内涵,从文韬到武略,上天入地夸了裴其轩一番后,小心翼翼地得出结论:
「轩弟,你看你这么完美……你要不要当储君?」
正被夸得飘飘然,举杯畅饮的裴其轩一口酒水喷出,瞬间惊惶了眉眼。
「皇兄,你,你莫不是在说笑?」
裴灵君极淡定地抹去了脸上的酒水后,凑近裴其轩,眸光诚恳:「轩弟,我是认真的。」
裴其轩身子一颤,一张俊脸立刻塌了下来,如临大敌:「皇兄,皇兄,你……你可是我亲哥呀!」他急得都快哭了出来:「你可不能这么坑亲弟啊!」
此后这样的话裴灵君时常能听到,说的最多的就是虞小柔和裴其轩,像是他一辈子都在坑他们似的。
而彼时月下亭中的他却着实愣住了,万万没想到会得到那般的回答,而裴其轩已经咬咬牙,仿佛破釜沉舟般,下定决心要公布一个天大的秘密,他颤巍巍地凑到他耳边,深吸了口气:
「皇兄,您放过臣弟吧,不瞒皇兄,臣弟,臣弟……其实有病。」
裴灵君刹那石化了。
他悲怆莫名地转过头,嘴皮哆嗦了半天后,终是绝望开口:「难道是……花柳?」
裴其轩一口气没顺过来,涨红了脸猛烈咳嗽起来。
不怪裴灵君一想就想到这般难以启齿的病,只因他轩弟万事皆好,唯独风流得过了头,女人数不胜数,简直像是要把他缺的「爱」加倍补回来一样。
等到裴其轩好不容易顺下气后,才苦着脸和盘托出。
如果他的病能算作病的话,大概要叫作——
恐惧为帝症。
天知道他有多害怕当储君,害怕成为那个站在最前头的人,害怕担下黎明苍生的重任,从前太子没定时他还提心吊胆了好久,他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一世风流,快快活活地游赏人间。
所以当裴灵君试探着问出那番话时,他简直吓得魂飞魄散。
「皇兄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臣弟胆小,不经吓。」
月下亭中,裴灵君盯了裴其轩半天后,看着那和他相似的面容,终是一声长叹,认命地苦笑道:「轩弟这病,当真别致……」
别致得和他不相上下,他们不愧是亲兄弟呐。
此后另立储君一事,彻底作罢,裴其轩张罗得比裴灵君还热心,生怕他皇兄做不成皇帝。
而那夜守在暗处的虞小柔,自然将兄弟俩的话都听去了,裴灵君的「病」也没有瞒过她,她大抵是整个皇宫唯一知情的人。
当下裴灵君也无计可施了,只能疲惫地搂住虞小柔的腰,叹声道:「走一步看一步罢。」
谁能料到,这一走,就走了那么多年。
(三)
七王爷裴其轩最讨厌的人,莫过于当今圣上,他皇兄裴灵君捧在手心里的悍妇,妖后虞小柔。
要貌无貌,又不是什么倾城美人,姿色顶多算清丽;
要才无才,四书五经恐怕都认不全,只知道耍剑;
要德更是无德,不,简直是缺德!
他就从没见过像她那样善妒的女人,恃宠而骄,独霸后宫,竟然不准他皇兄纳任何妃嫔,眼中只能有她,这不是说笑吗?!他皇兄是谁,他皇兄可是大雍朝的堂堂天子啊!
最要命的是,这狗屁妖后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她居然——不、能、生!
自己不能生,还不准皇上纳妃,让别人去生!
每当想到这里,裴其轩都会觉得心头绞痛,如果皇兄一直无后,那若有不测,想也不用想就知道皇位会传给谁了,到那时……天呐,简直是噩梦!
他在这边火急火燎,偏偏他皇兄跟鬼迷了心窍似的,爱那个妖后爱得死去活来,顶住重重压力,硬是没纳一个妃嫔,倒在民间落得个深情不改的好名号,只叫那妖后的面目显得愈加可憎了。
前不久最气人的一件事是,西临使者来访,除了每年必进贡的珍宝外,还送了几个美少年过来,听说是西临王见裴灵君后宫空缺,疑心他别有喜好,所以特意为他精心搜罗,希望他能不吝笑纳。
碍于两国邦交,不可不收,宴席上,裴灵君便破天荒地「欣然接受」了,只是他旁边坐着的妖后虞小柔,目光陡厉,盯着那几个美少年像要喷出火来。
那时裴其轩就为他皇兄深深地担忧了,果然,不多时宫中就传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帝后于寝宫发生争吵,激烈中皇后竟然扇了皇上一个耳光!
什么!这该死的妖后!
裴其轩火冒三丈,哪还坐得住,立刻取了墙头挂的剑,心急如焚地进了宫,他忍无可忍了,他要替天行道,他要清君侧!
一路上那来通报消息的侍从,将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裴其轩,先前殿门虽掩着,但由于里面的争吵过于激烈,他们守在外头的奴才还是听到了不少。
皇上似乎在低声下气地哄皇后,中间不知说了些什么,皇后忽然暴跳如雷,「妖性大发」,好像指着皇上的鼻子在怒骂:
「皇上不觉得这样对臣妾太过分了吗?臣妾也是个女人呐,皇上就没有考虑过臣妾的感受吗?臣妾不干了,臣妾在这深宫中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待不下去了就滚啊!」裴其轩一拍腰间剑,把对面的侍从吓得一个哆嗦,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
后面皇上看皇后恼了,可能怕出什么事,上前像是捂住了皇后的嘴巴,但皇后拼命挣扎,紧接着里面就传出了清脆的一声。
所有人一惊,伺候皇上的老总管再顾不了许多,领着一干奴才大步踏入殿中,就看见皇上脸上五指分明,眸中似含泪光。
而「始作俑者」已经冷冷一哼,拂袖欲去,只留下震惊满堂的一句:
「将那几个西临进贡的少年带入本宫房中!」
老总管一时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而即将出门的皇后已是回过头,一声怒吼:
「没听清楚吗?男宠,男宠,本宫要他们做男宠!」
倒吸冷气的声音中,满宫人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竟不想那妖后无耻至此!」
夜深人静,裴其轩守在裴灵君榻边,眼圈泛红,颤着手,心疼地为兄长上药。
他起初当真气疯了头,拿着剑一进宫就想砍了那妖后虞小柔,却怎知遍寻不到她的踪影,自己反而叫羽林军拦了下来,带到了裴灵君身前。
「轩弟你真是太冲动了,险些酿成大祸。」
裴灵君后怕不已,紧紧握住裴其轩的手,急着表明心意:「若是小柔有一丝闪失,朕也不要活了,你听清楚了吗?」
裴其轩被皇兄弄得又气又无奈,只好勉强应下,却是依旧捏紧了拳头:「那淫妇若真敢做对不起皇兄的事,臣弟便是拼死也要叫她好看!」
裴灵君心头哭笑不得,暗叹之前戏演过了,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不住安抚裴其轩:
「轩弟放心,小柔不过在气朕,那几人她并未真动,只将他们遣散在了宫中各处。」
顿了顿,他认真道:「轩弟,废后之言就莫再提了,朕……离不开小柔。」
是啊,怎么离得开,若无她做恶人,替他挡下「明枪暗箭」,他如何骗过世人,如何瞒住隐疾,如何保全皇室声誉,不仅顺理成章地空缺后宫,落得清净,还平白地得了个「痴情不悔」的好名号。
说起来,他当真自私,小柔说得不错,这辈子,就是他坑了她,他硬生生把她逼成了一代妖后。
恶名都叫她担了,保住了他的一世英名,就算日后没有龙裔也怪不到他头上,他朝青史留名,他顶多留个情深不悔,所爱非人的悲情帝王形象,其他方面都挑不出一丝错,而这唯一的「污点」也不算污点,倒能引人唏嘘,总之不致辱了裴氏皇族的声誉,他年下到黄泉,他也算对得起祖宗了。
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那个本性温柔善良,不想困在宫中,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做贤妻良母的虞小柔。
思及此,裴灵君一声长叹,靠着床沿闭上了眼眸。
「终归是朕……亏欠了她。」
(四)
夜半三更,风吹湖面,湖边一人喝得酩酊大醉,正是此时又添了「淫乱后宫」这一项罪名的妖后,虞小柔。
她撑着下巴,小脸蛋红红的,醉眼朦胧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痴痴傻笑。
之前在殿内的那场争吵,其实有那么一刻,她不是在演戏,是真的不想干了。
图什么呢?这么多年,她当真累了。
若是她真想出宫,以她的身手,要挣脱这牢笼并非难事。
只是皇上老哄她,待到江山稳定了就放她走,待到有更好的人选替代她就放她走,那什么时候,江山才算真的稳定了呢?什么时候,才会有更好的人选出现呢?
真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坑她呀。
所以先前那一巴掌,她倒是真下了狠劲,现下手心还在疼呢。
「叫你坑我!」小声骂了一句后,小柔又嘿嘿地笑了起来,脸颊酡红,在湖光月色下,像个没讨到糖吃的小孩,软酥软酥的。
这一幕恰巧被独自散心走到这的裴其轩撞见。
他守在床边看着皇兄睡着后才离开,心中烦闷不已,独自提灯在偌大的皇宫瞎转悠,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样一处僻静之地,却没想到冤家路窄,会撞上妖后虞小柔。
起初他都没认出她来,平时总看她浓妆艳抹,穿得锦衣华服,下巴高高抬着,不可一世的骄傲。
今夜她却洗尽铅华,长发散下,只着一件素白单衣,纤秀的身影在风中倍显单薄,雪白的脸颊泛着淡淡红晕,在月下醉着眉眼傻笑,竟别有一番清丽温婉。
不得不说,这样的虞小柔,让裴其轩很陌生,却又很……亲切。
说来他们真正照面的机会并不多,平素宴席上也只是遥遥相望,敬称一句「皇嫂」。
如今这「皇嫂」落了单,竟一改往日彪悍,多了几分小女儿的柔情,在这借酒消愁,想来还是放不下西临进贡美少年之事,倒是因爱生妒,也算痴情……
不过机会难得,妖后毕竟是妖后,自己可不能心软,要不要上去扇个耳光就跑,替皇兄报仇?
正胡思乱想着,裴其轩忽然被声巨响惊动,定睛一看,竟是醉醺醺的虞小柔扔了酒坛,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树枯枝,于夜风中比起剑招来。
耍剑啊耍剑,估计妖后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这个了!
能将一树枯枝舞得翩若惊鸿的,也算是难得,裴其轩于武学方面亦有造诣,此时竟起了欣赏之意,提灯站在暗处细细看了起来。
如果他知道虞小柔此刻在想些什么,恐怕会立刻跳出来,揪住她大骂一句:「无耻淫妇!」
没错,虞小柔在想男人,还想的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
「先生教小柔抚琴可好?小柔虽然是个粗人,但仰慕先生已久……」
月下风中,虞小柔仿佛痴迷了般,忘却年岁,忘却今夕何夕,一边「舞剑」,一边醉言呢喃着,呢喃着那些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心事。
她仰慕的那个琴师姓刘,是个眉目文秀的男子,从前在太子府时,她就老喜欢偷看人家抚琴,夕阳昏黄,只觉得时光都在那双修长的手中凝固了,一寸一寸,流光飞舞,岁月静好,连空气中都跳动着小小的欢喜。
那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平平淡淡的,不可言喻的幸福。
在她母仪天下后,曾召见过那位琴师,许是她「恶名在外」,那琴师见了她就直哆嗦,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
她当时可伤心了,一曲还未完便叫琴师退了下去,琴师果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她硬撑着等所有人都退下后,一个人缩在榻上抱着锦被,把脸上的妆都哭花了。
扭头一看,铜镜里照着的自己残妆狼狈,像一出可悲的笑话。
直到裴灵君赶来,心疼地将她搂在怀中,她仍哭得不能自已,他多么聪慧,不需问她便明白一切。
他们是最了解对方的人,朝夕相处间,虽然没有炙热的爱,却早有相濡以沫的情。
那次哭完后小柔就像放下了般,不再执念深深,而是继续戴上冷傲的面具,化身「妖后」,为裴灵君挡风挡雨挡女人。
对了,现在还要替他挡男人!
愈想愈悲愤的小柔,剑招渐渐凌厉起来,眼眶却酸涩得不行,有水雾漫上,模糊了视线,酒劲开始发作,冷风吹得她头痛欲裂。
就在她身子踉跄,摇摇欲坠时,有一道光由远至近地向她飘来。
男子提着灯,一步步走近她,浑身包裹着一团柔和的光晕,眉目好看得不像话,宛若天上的星辰,却又叫她似曾相识。
「先,先生?」
她心头激荡,有什么更加汹涌地流下了,那人却堪堪停在她身前,有些迟疑地开口:
「你……怎么哭了?」
(五)
外间一直流传妖后虞小柔风流成性,最喜「辣手摧花」,却恐怕没有人会相信,直到今天,虞小柔还实实在在是个雏儿,连亲吻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所以当她克制不住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缠住男子,没头没脑地吻上他诱人的双唇时,她发出了一声心满意足的嘤咛,只觉得人生圆满了。
而随着哐当一声,手灯坠地,被「强吻非礼」的裴其轩懵在了月下,等他回过神时虞小柔已经牢牢锢住他,唇齿相依,力道之大竟叫他一时都挣脱不开。
他头昏目眩,悲从中来,妖后就是妖后,名不虚传的「辣手摧花」,只是这次「摧」的居然是他!
「皇嫂,皇嫂请你自重!」
撕扯间两人衣衫愈发不整,裴其轩呼吸急促,咬咬牙,一个耳光打去,打得虞小柔晕头转向,直分不清东西,抬起的手臂勾到了树枝,兹的一声,衣袖划破了一大截,一段藕荷似的手臂白晃晃地露了出来,其间一点显眼的红就这样撞入了裴其轩的眼帘。
他愣了愣,难以置信,上前还想抓住虞小柔的手臂细看,谁知她已被他打得酒醒了大半,睁眼就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吓得紧退一步,魂飞魄散。
「七,七皇叔!」
乱七八糟的片段涌入脑海,虞小柔想起方才对裴其轩做过的事,悔得舌头都要咬下来了,她慌不择路,转身就想逃,却被身后的裴其轩一把拉住。
「等等!」
还等什么等啊,她可不想再加上一条「私通皇叔」的罪名啊!
虞小柔几招对去,直接挣开了裴其轩,扔下一句「酒醉失仪,还望七皇叔海涵!」后,就提着裙子落荒而逃,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裴其轩又好气又好笑,叫了几声后一跺脚,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无奈摇头,眸光深深,脸色在月下渐渐凝重起来——
如果他没有看错,方才虞小柔手臂上那殷红的一点,分明就是……一颗守宫砂。
难道名声赫赫的妖后虞小柔,居然,居然还是个处子?
这个谜团在裴其轩百思不得其解后,终是忍不住进了一趟宫,在宝华殿找到了正在批阅奏折的裴灵君。
从午后谈到黄昏,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是当裴其轩自宫殿里出来后,眸光黯然,一张俊美的脸孔略显苍白。
夕阳洒在他身上,他虚眸以望,有些浑噩地踏出了步伐,只觉踩在海水里,每一步都踏得十分沉重。
却没走出多远,他竟迎面撞上了一身华服,墨发如瀑,依旧不改浓妆的皇后虞小柔。
她见到他眸光一动,明显闪过一丝慌乱,却紧忙掩饰了过去,以礼节而疏离的态度向他点头致意后,就要越过他进入殿中,却在两人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终是忍不住,在她耳边一声轻叹:
「别装了,我都知道了。」
赫然抬头的虞小柔神情错愕,对上的却是一双饱含同情、叹息、悲凉……种种复杂情绪的眼眸,她几乎刹那就明白过来了,喉头一哽,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殿内的裴灵君,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门边,他们三人就以这样奇怪的姿态静立在夕阳中,久久没有动弹。
那一天的霞光笼罩着宝华殿,微风拂面,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那样漫长,长过了暮色四合,长过了素年锦时。
(六)
「你难道想一辈子都这样吗?」
三年后,皇家狩猎场里,裴其轩牵着马走过河边,与虞小柔并肩行在树荫下。
自从那个秘密告破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裴其轩从对妖后的厌恶,变成对被他皇兄所坑之人的歉疚。
「在这件事上,我皇兄的确做得不厚道。」
他开始时常进宫,为虞小柔带去各种新奇玩意,又或是四处搜罗民间话本,在书里翻开外头的一方天地,为她解闷,再或是赠她宝剑名器,与她相约竹林切磋武艺……
起初裴其轩只想着多补偿虞小柔一点,但久而久之,他发现有什么在心中扎根发芽,看见她笑他就觉得很温暖,像是心中绽开了一朵花……
他原本只想做个闲散王爷,四处游历,但三年里他竟未离开都城一步,说不出是何时有了牵绊,而三年前皇兄在宝华殿对他说的一番话,更是叫他无法抽身而去。
他直到那时才真正意识到,即使多么不情愿,可身为皇室子弟,身为裴氏男儿,他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承担自己的责任与义务,守护大雍朝的黎民百姓,守护这片千百年来伫立的江山。
「所以,小柔,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河边树下,两道背影比肩而立,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同时陷入了沉默。
然这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远处一声厉喝划破天际——
「有刺客,保护皇上!」
裴其轩与虞小柔瞳孔骤缩,对视间两人已齐齐上马,朝着裴灵君的营帐狂奔而去。
远处刀剑悲鸣,空气中传来一阵阵血腥,虞小柔心跳如雷,在裴其轩怀中瑟瑟发抖,是从未有过的恐慌。
风吹草动,那一刻,如坠深渊,从此踽踽独行,跌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噩梦。
允德二十九年,北越与大雍撕毁盟约,于皇家狩猎场偷袭裴皇,两方浴血奋战,裴皇身受重伤,不治而亡,立下遗诏,传位于七王爷其轩,举国哀悼,与此同时,北越与大雍的战争一触即发,刻不容缓。
虞小柔冲进灵堂的时候,外头正下着大雨,她一路踉跄而来,后面的侍从追都追不上。
当终于奔入灵堂,一眼便望见跪在堂前的裴其轩时,她眨了眨眼,湿漉漉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仍觉得这是一场梦。
水珠滑过她的额角,那里赫然一道狰狞的伤口,是在奋力厮杀中留下的,她昏睡了几天几夜,醒来时乍闻噩耗,裴皇驾崩,北越来袭,大雍朝内忧外患,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多荒唐,浮生一场大梦,凡世几番挣扎。
九岁入太子府,做了七年暗卫,十六岁登位,做了八年皇后,在她二十四岁的这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叫她一夜之间沦为新寡,做了大雍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后。
「小……太后,太后节哀。」
仓促改口的裴其轩,红了双眼,上前想搀扶住脸色煞白的虞小柔,却被她一个激灵,猛地推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灵堂。
「裴灵君你这个骗子,你给我起来!」
那道纤秀的身影像发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扑上棺椁,竟是要推开棺木,揪出已入殓的先皇遗体。
所有人惊叫着想要阻止,一片混乱中,裴其轩害怕伤到小柔,厉声喝道:「通通给我退下!」
殿门一关,隔绝了外头的大雨滂沱,却留下了一室的荒凉绝望。
裴其轩这才赶紧搂住已陷入癫狂的虞小柔,奋力将她带离棺椁旁,「小柔别这样,皇兄真的已经去了,你冷静点……」
虞小柔披头散发着,整个人已哭得背不过气来,她在裴其轩怀里拼命挣扎着,一次次想要扑上那棺木,却都被裴其轩死死按住了。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裴灵君你这个大骗子,你不是说等江山稳定了要放我出宫吗?你不是说日后要为我寻个如意郎君吗?你不是说还要做我孩子的干爹吗?你怎么能这样撒手而去呢?你坑了我一辈子你知不知道!你别睡啊,你给我醒来……」
声声凄厉,伴随着外头的风雨交加,听得裴其轩心如刀割,哽咽了喉咙:「小柔别这样,小柔你还有我,皇兄欠你的我来偿还,我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他紧紧搂住她,像要将她揉入骨髓,在空旷昏暗的大殿里,有一种叫作「相依为命」的情怀氤氲生出,只因他们都失去了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个人。
那个人与他们休戚相关,刻骨铭心,却又都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将他们一个坑成了太后,一个坑成了皇上。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却也从这一刻起,将他们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相依相偎,不离不弃。
(七)
裴其轩登位后御驾亲征,直击北越,大雍士气如虹,一举夺下十二关口,在两个月后班师回朝。
那时已是隆冬时节了,冰天雪地里,一道纤秀的背影披着貂裘,长发如瀑,静立风中,在她似有所感,徐徐转过身的那一瞬,还来不及换下一袭戎装的裴其轩,双眸一涩,就这样模糊了视线。
他们遥遥相望,隔着漫天风雪,却隔不断融入彼此血液里的牵绊。
「你……回来了。」
贵为太后的虞小柔,墨眸素颜,再不需要浓妆艳抹,雪白的额角上虽然留下了一道疤痕,整个人却依旧恬淡清丽,如水面上摇曳的一朵清荷,不胜温婉。
裴其轩按住腰间剑,一步步向她走去,雪花轻覆了他俊美的眉眼,他就那样伸出手,情不自禁地将她拉入怀中,重重点头:「嗯,我回来了。」
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了。
感觉到怀中人一怔,紧接着缓缓地回抱住他,有温热的气息浸湿了他的衣裳,裴其轩闭上了双眸,心头是难言的酸楚。
他知道她所有的担心与害怕,了解她所有的不安与惶恐,无夫无儿无女无家,困在偌大的皇宫孑然一人,世上能够相信,能够依靠,能够鼓足勇气去爱的,只剩下他了。
「小柔,让我给你一个家,好吗?」
有那么一刻,裴其轩希望时光永远地停驻在这里,停驻在她破涕为笑,对他含泪点头的霎那,再不要前行。
可世事从来由不得自己,他拼尽所有,欲给她做贤妻良母的机会,让她真真切切拥有一个家,世人却不愿不许不肯给。
口诛笔伐,从来胜过刀剑无数。
有风言风语开始传出,在新帝裴其轩愈发频繁逗留太后寝宫,甚至有一夜留宿在了太后房中时,这个势头达到了顶峰。
殿门外黑压压地跪了一片,朝中文武俱都聚齐,从清晨跪到午时,恳请新帝出来,给群臣一个交代。
他们声势浩大,言之凿凿,以三大史官为首,痛斥妖后,并列出了妖后近百条斑斑罪状,其中最刺眼的一条便是——
勾引新帝,罔顾人伦,淫乱后宫。
早在裴灵君尚未驾崩时,满朝文武便已视虞小柔为红颜祸水,如今眼见新皇又被她迷住,愈加惶恐,只恨不能将这一代妖后立斩宫前,以慰天下。
当裴其轩终于携小柔的手出来时,满面疲惫,他目光扫过群臣,缓缓开口:
「先皇一走你们就按捺不住了,妖后百罪书?很好……」眸光微眯,声音却陡然一厉:「怎么,欺太后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吗?」
掷地有声的喝责中,满场顿惊,齐声惶恐:「臣不敢!」
昨晚无星无月,再平凡不过的一夜,却是裴其轩和虞小柔曾在湖边相遇的日子,他们忆及往事,唏嘘感叹,便多喝了几杯,醉拥而枕,和衣而眠,醒来时才知已造成一场轩然大波,外面声势浩荡,无不是除妖后,匡正统,听得裴其轩在屋里烦躁不已,迟迟不愿出去。
但再不想面对也得面对,他索性握住小柔的手,眸光定定:「干脆就趁这一次说清楚,我要娶你,要迎你为后,我们要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我要给你一个家,让你儿女绕膝,再不用孤单无依,你说好不好?」
虞小柔笑了笑,伸手顺过耳边碎发,倚入裴其轩怀中,轻轻点头。
裴其轩喜不自胜,却不曾看见怀中人眨了眨眼,一抹深不见底的哀伤流过眼角。
「你们听着,朕出来不是怕了你们,而是要向你们宣告一个决定,一个妥善安置你们口中『妖后』的决定,朕决定……」
文武百官齐齐仰头,屏气凝神中,一个清泠的声音横空插入,截住了裴其轩的话头。
「皇上决定在南郊为本宫建一座庵堂,从此青灯古佛,不问世事,为先帝与大雍江山祈福,再不踏入皇宫一步。」
如一颗石子掷入湖中,满堂震惊,裴其轩更是身子一颤,错愕不已地失声道:「小柔你!」
所有人中,唯独说出这番话的太后虞小柔,静静站在那,眸中波澜不惊,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为首的三大史官率先反应过来,振臂高呼;「吾皇英明,吾皇万岁!」
群臣这才齐齐转过神来,一片欢天喜地中,裴其轩的脸色却一分分白了下去,愕然、不解、愤怒、悲恸……种种情绪闪过他漆黑的眼眸,最终却在漫天雪花里,统统化成了无言的伤痛。
他微哽了喉头,颤着手想接近虞小柔,那道纤秀的身影却倏地退后一步,低垂了眉眼,掩去了点点泪光。
咫尺之隔,终究天涯之距。
风雪悲鸣中,裴其轩耳边蓦然响起,曾在狩猎场他对她的叹息。
「所以,小柔,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那时春光正好,他牵马与她并肩打河边走过,看水面波光粼粼,还以为过了春还有夏,过了秋还有冬,过了冬又能望见桃花灼灼盛开的场景。
(八)
皇上要立丞相之女为后的消息传出时,已是第二年的上元节了。
民间灯会烟火好不热闹,宫里也热火朝天地筹备着大婚,即将迎娶娇妻的裴其轩却了无兴致,披了斗篷悄悄出了宫。
他去的是南郊的庵堂,左右寻遍后,终是在后山的一处孤塔,寻到了正痴痴看烟花的虞小柔。
她素衣长发,身形依旧纤秀单薄,撑着下巴,在月下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许是偷偷饮了酒,她目光迷离,脸上泛起红晕,似极了那年独自在湖边饮醉的模样,吃吃笑着,软酥软酥的。
一步步悄然走近她的裴其轩,双手微颤,就这样湿润了眼眶,记不清今夕何夕了。
「我毕生所愿,便是当一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看万家灯火,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
孤塔之上,再次说起旧时夙愿,虞小柔依旧满怀憧憬。
他们都极默契地不去谈接下来那场大婚,只是闲话家常般的,说着前尘往事,说到最后,两人似都有了醉意,彼此搀扶着,指天笑骂:
「裴灵君,你个乌龟王八蛋,你真是致力坑人一辈子啊!」
两人骂着骂着没站稳,在地上倒作了一团,烟花伴着笑声飞得很远很远,许久之后,虞小柔才在裴其轩怀里抬起头,唇边依旧含着笑意,眸中却是水雾摇曳,她像个讨糖吃的小女孩,娇憨地摇着他的衣袖:
「其轩,我们去逛夜集好不好,外头可热闹了,我们装成平常百姓一样,就做,就做……」
那个不敢开口的奢望,终是柔软溢出,小心翼翼得裴其轩不忍拒绝,也不想去拒绝。
「就做一夜夫妻好不好?」
轰然一声,璀璨的烟花绽放在头顶。
裴其轩和虞小柔戴着面具,穿梭在人流如织的夜市里,他们十指紧握,相互依偎,像是一辈子也不会松开。
赏歌舞、结同心、放孔明灯……他们就像普通夫妻一般,玩得极其尽兴,最后爬上了屋顶,靠着彼此看星星。
一夜仿佛有一生那么长,一生却又像一夜那么短。
直到天方既白时,他们才悄悄回到了庵堂里,在屋内不舍话别。
却当裴其轩裹紧披风,就要踏出门外时,虞小柔忽然几步上前,从身后紧紧拥住了他。
房中霎时静了下来。
她贴在他的背上,嗫嚅着他的名字,泪水划过眼角,终是哽咽了声音:「其轩,我想,我想……为你生个孩子。」
当真是痴念,有了星星就想要月亮,有了月亮就想要旭日,有了旭日却仍觉胸口空荡荡的,照不进一尺阳光……
人呐,总那么贪心,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愚蠢,却疏狂,无悔无怨,只为转瞬即逝的一辈子,总得放纵那么一次。
帘幕拉下,榻上身影重叠,雪白的手臂上一点朱砂殷红,抵死缠绵,不问今朝。
(九)
太后有孕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都城,简直是一石惊起千层浪,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史官们又开始折腾了,连夜拟了罪状跪在玄清殿前,指天对地,谏言赫赫,白绫毒酒,定要赐南郊的太后一样,以保全皇室颜面。
这回裴其轩没再客气,直接拂袖出门,一脚踢翻了史官。
「滚!若再要聒噪,朕两样都先赐了你们!」
有了皇帝的压制,南郊庵堂再无人敢去打扰,即便仍免不了污言秽语,但那于他,于她,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恐怕是虞小柔最安详平和的一段日子,内心带着满满的欢喜,诵经参禅,浇花对月,等待着一个小生命的降临。
裴其轩不时秘密造访,为小柔带去各种所需,闲来无事的时候,两人就在院中摆张长椅,互相搂着晒太阳。
那样的光景真好,无人相扰,细碎的阳光下就只有他们两人,四目相接,鼻息以对,假装在江南小镇,眼前是小桥流水人家。
一朝一夕柳树鸣,梦中相逢,酒意浓。
m当又一场隆冬来临时,南郊庵堂里的虞小柔冷汗淋漓,产婆忙前忙后,她和裴其轩的孩子即将出世,而同一时刻的皇宫之中,得到「太后难产」消息的裴其轩心急如焚,夺门欲出,却被身后的王皇后拖住。
「
陛下三思,难产正好不过,那毕竟是太后不知同何人私通的贱种……」
「贱种」一词还未落音,一记耳光已狠狠扇去,裴其轩红了双眼:「别再让朕听到这种话!」
策马狂奔在雪地里,裴其轩心跳如雷,大风烈烈,吹得他长发飞扬,待他一落地,脚不停当地掠进庵堂时,恰巧听到一声婴孩的啼哭。
如春光里绽开的四月花,人世间所有荣华富贵,都不及这一声啼哭来得美妙。
亲手抱过自己的孩子,裴其轩泪湿衣襟,坐在床头紧紧握住了虞小柔的手。
「我当爹了,我当爹了……」
他欢喜得只会重复这一句话了,小柔哭笑不得,苍白着脸颊,却笑出了眼泪:
「是啊,我也当娘亲了……总算能了无牵挂地去了。」
话一出,裴其轩的身子便猛然僵住,难以置信地望向床上的小柔,小柔却支撑着坐了起来,接过他手里的孩子,望了又望,饱含眷恋地吻住了孩子的额头。
「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她轻念着他教的诗,像是在哄孩子,又像是在遥望等不到的春光了,语气里虽有遗憾,却亦有解脱之感。
这一生毕竟活得太累了,若不是还有放不下的牵绊,她不会踽踽撑到这一刻,裴其轩恐怕不会知道,多年积忧成疾,大起大落,她身子早就不大行了,而在那年狩猎场的厮杀里,她更是留下了旧疾,不过在捱一年算一年。
以她那具强弩之末的身躯,其实根本不适合怀孕,只会更加透支自己的生命。
但去年上元,从她在身后环住他,说想要为他生个孩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等不到春光明媚,看不了江南花开,她总是要走的,倒不如为他留个孩子下来,代替她陪伴着他,也算是了却自己的一番执念,浮生一场,她好歹有夫有儿有家了,不至做个孤魂野鬼。
「这辈子当真被你们两兄弟坑惨了……」
小柔低低笑着,伸手抚向失声恸哭的裴其轩,眸光渐渐涣散。
裴氏兄弟,一个让她得而不爱,一个让她爱而不得,总之都是一场大梦一场空,所幸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小柔!」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喊划破南郊上空,一人生,一人死,房中灯烛明灭,大风呼呼,拍得窗棂呜咽作响。
外头白雪皑皑,茫茫一片,仿佛回荡着飘渺的诗句,「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承华十七年,太后虞小柔殁于南郊庵堂,享年二十九岁。
迷住两任皇帝的一代妖后,到头来亦不过是一抔黄土,一丛青草,只留下史书上三两判词,一段旖旎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