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晓玉
日落紫禁城。
大清不甘心的咽下了它最后一口气。
五爪蓝龙戏红珠的黄龙旗,这片土地上飘扬了二百多年,随了风雨飘摇,黯然卷起。国民政府升起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名义上开始覆盖了这一片大野。
西北大地,这样一方荒凉而热烈的土地,迎着戈壁高原和寒风狂沙,群狼肆虐,疯狂抢夺着领地和食物,瘆人的嚎叫此起彼伏,传遍四野。兵强马壮,割据一方的西北马家,纵横四野,豪气最雄。
马家军里,年纪最小的马仲英天生爱骑马耍刀,胆子大得没边没沿儿,上上下下对这一匹幼狼敬畏有加,颇有乃祖气势。
祖父七老太爷,一次招唤了众儿孙,可劲儿夸耀当年。说到得意处,他一张老脸闪闪发光,眉飞色舞洋洋出十二分的自傲。
他说:“八国联军手里,咱擎天救驾,保了慈禧老佛爷去西安……”
众儿孙听得一脸崇拜敬仰,脑子里全是自家爷爷的威风。大家啧啧惊叹,一声嗤笑,响起得很不合时宜。老太爷有点惊奇纳闷,细眼去看,想到底是哪个傻孩子调皮捣蛋。却是马宝家的小子,双手叉腰,站在光影里。
“你个兔崽子,敢笑话爷爷不成?”
小狼崽子心雄胆大,反问老爷子一句,说:“为什么不砍了老太婆,你自己做皇帝?”
七老太爷听了,惊得牙关一偏,“啊”一声咬疼了舌头尖。
三岁看老。
七老太爷见孙儿浓眉大目身材挺拔,心里就是一喜。闲来和众儿孙辈磨牙,不想竟然如此出人意料,之后,不仅不恼,反倒是心里高看几分,很是得意在这乱世,马家出了一匹千里驹。
话传出去,众人瞠目结舌。
一位年长族人,心里却对七老太爷看法不以为然,反而断言其野心吞天觊觎着万世之业,将来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语成谶。
一、马莲泉
冯玉祥的国民军,盘踞西北。
甘肃刘郁芬部,是这位“西北王”的得力战将。国民军时时想着问鼎中原,争夺天下。手下大小官吏,盘剥得有些苛狠,常与地方上的回民发生摩擦。冲突起来,下面人说话自然避重就轻,专门拣有利于自己的言辞,文字里取舍裁剪、掺水使假一番。报告上来,老冯听了,勃然大怒,令国民军在河州一带清乡。
马仲英的父亲马宝,正在河州养病。
冯军冲入马宝寓所,一个通匪罪名将马宝枪杀。马仲英得知此事,连夜逃出军校。马家老狼——他堂叔马麟见了,私下里一番怂恿,怀抱杀父之仇的马仲英,骨子里也是桀骜不驯,扯起反抗压迫的旗,提出“不杀回、不杀汉,专杀国民军办事员”,聚拢上万人马,扯起旗子,号称“黑虎吸冯军”。
马仲英,时年十七,还是个娃娃哩,被人称为“尕司令”。初生牛犊顶破天,更不怕什么西北王。
他眼睛里含着闪电,眉毛拧绞着愤怒,骑着一匹灰色大马,一颗骄傲狂野的心,裹挟天空和大地的怨怒,黄色龙卷风拔地而起,刀锋冰冷,横冲直撞搅荡切割着西北风云,生死场上收取着权利和荣耀。
马仲英三攻河州,一鼓作气打到离兰州不远的牛心山。
冯玉祥还想着率大军挺进中原,这不是后院起火么?碰上这么一个不要命太岁,烦恼之下,调集吉鸿昌、孙连仲、佟麟阁等部夹击。
马仲英吃亏在人员东拼西凑,武器装备差。乌合之众,动真碰硬的来上一次,立刻就翻车露底。连续几场败仗下来,部队变得难以约束,先还强力约束军纪,架不住兵败如山倒,开始大肆抢掠。
乱世一帮子刀枪,大大小小的军阀都是一本正经、自说自话。旗帜有冠有冕,正大堂皇,宣传得自己如同救世主,其实个个都在争地盘抢物资。
有枪的大爷眼里,辛勤劳作的人口,不就是地上的乖顺两脚羊。新老大小军阀,比着吃人。有的不动声色,吃了抹干净嘴角血迹,吃相文明吃得长远;有的嘴脸难看,抱着人头敲骨吸髓穷形恶相。
兵荒马乱,有枪的都是大爷。这些丘八,你也说不清那个是官,那个是匪。你来我往,谁来也蹲不长,谁来都要粮抓人。蚂蚁大的老百姓,谁也不敢得罪,实在也是得罪不起。小心伺候,不敢慢待哪个爷,怠慢了这些丘八,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有好酒好肉供着、好言好语奉承,等着他们离去祸害下一个地方。
正月二十五日,新任县长雷尚志,正送走上一任王同锡。
回来的半道,县警察局骑巡队的兵,脸色青白,前来报告,说:“马仲英突出青海,屠了永昌县,那儿的男子几被杀尽,成了一座寡妇城,正向民勤前进。”
众人听了心慌,于是急急打马回城。一边派人前去求救,一边招了众人前来商议对策。
过了两天,消息传来,马仲英率部抵达马莲泉盐池。
五十多家盐户,闻风都躲进堡子里。
马仲英见此处地方偏僻,人烟稀少,洗掠一番,看去也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准备离开。不料,一个叫杨大夯子的盐户,气愤不过,手里有杆自制土枪,愤恨土匪弄得鸡飞狗跳,拿出滩里打黄羊本事,眼睛一眯,朝匪兵“嘭”的开了一枪。
匪兵寻着声音望去,有个眼尖的,看见杨大夯子身影,墙后一闪而缩,当下一指方向,众匪兵一声狂吼,喊叫着扑向杨大夯子。
杨大夯子惹下祸事,拔腿往庄子外面红柳窝,没命奔跑。可两条人的腿,怎跑得过四条腿的马。跑不到几步,匪兵马队追上。匪兵呼啸连连,把他围在中间,不用枪打他,也不用刀砍他,猫戏老鼠一般,缰绳一抖提起马头,马蹄猛的凌空落下,一个身子滚雪球般血淋淋在地上染出殷红。杨大夯子惨叫几声被马蹄活活踩死在地,一摊血乎乎肉泥很快没了半点气息。
匪兵犹不解恨,舌头舔着嘴角的血,一条人命打个牙祭,还不够塞牙缝。他们的肚肠还饥饿着哩。正巧,驻扎在这儿的缉私队,盐池返回驻地。匪兵发现,双方一阵乱射,片刻之间,缉私队员们全部被打死。
手下来报:“弟兄们出了一口鸟气,一共打死百余人。”
匪兵兴奋得“嗷嗷”吼叫,拨转马头,返回来进攻堡子。
说是堡,眼前也就一个简陋土围子,里面躲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听到外面喊杀连天,个个吓得浑身发抖。
匪兵顺利进入堡子,见人便杀。
几个匪兵爬上树,架起机枪胡乱一通扫射,打一阵,停下来吆喝:房子里人都出来,冤有头债有主,有人打了我们黑枪,我们只认凶手,要是没有凶手,我们不打你人。
匪兵下套哄人,老实巴交的盐户经不起诱骗,居然信以为真。窸窸窣窣一阵磨蹭,拉开门拴走出来,一个个如待宰羔羊紧紧拥挤,大小全部站到院子中间。匪兵手里却放了枪,外面倒下一圈,后面人赶紧后退着往人群里钻。
机枪“哒哒哒”喷吐着火舌舔上去,一层一层,白菜剥皮,男人女人一个不剩,院里铺了一地。
匪兵们一窝蜂扑上去,遍地尸体上“摘菜”。有呻吟动弹的,顺手补上一刀。一个匪兵眼贼,老太太耳朵上拽下两个银耳钉,顾不得上面血迹,衣襟上一揩,喜不自胜塞进腰里。一个手快,妇人手腕上撸下金光闪闪的手镯,咬一口狠狠甩在地上。嘴里骂道:“娘的,还以为发了,一块不值钱的黄铜。”
解决了堡子,匪兵冲进附近的村子搜杀。
天空斜挂一轮太阳,浸泡在晚霞里,血染得一片通红。
人喊马嘶的马莲泉盐池,没有了车辆川流不息、没有了驼队络绎不绝,老刀子北风携带着冤魂屈鬼,刮了荒草枯枝,一座座坟头上飘来飘去,发出声声凄厉尖啸……
黄昏时分,马仲英血洗了马莲泉,整队直取民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