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写春联(图文无关)
每到过年,常想起几十年前写春联的事。记得那时我刚上初一,常常被老师指派出黑板报,心里颇引以为豪。
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语文老师常以我的字为范本在班里大肆表扬:你们看看人家王先的字,工笔正楷,像刀刻的一样,再看你们的字一个个像狗爬的一样,好好向人家学学。
自幼一点优越感,全在字上,自信心也依仗这一点,真是天可怜,让自己不致被同龄人处处踩在脚下。
当然,依现在"书法"的标准,我那字根本算不得楷书的范畴,充其量比同龄人写得规范些。就这点基础,在那年月就足以够我自矜的了,我常欣欣然的自喜,逢下了课,老师回办公室,或是同学们早课尚未到齐的当儿,我总喜欢手拿粉笔到黑板上去显摆,以满足虚荣心。有的同学,直接在台下嘘我:"又翩(炫耀)他的字了,有啥了不起。"听得同学的鄙夷不屑,我赶忙拿黑板擦抹去。
因为字写得尚可,逢春节,我也常常帮左邻右舍写春联。不管谁拿来了,毫不推辞,反倒感激人家看得起拿来让我写。要知道,当时村里可有两个民间书法家一直名声响当当,我的字根本不入人家的法眼,甚至让人笑话。在这种背景下,可想而知,有人能拿自家买来的红纸让我写春联,该是多么荣耀、又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事。
那时节,父亲看到送红纸求春联的人走了,常要反复叮嘱我:"不论是谁,切忌用心写,给人写好,万不敢敷衍马虎"。我心说,这还用您老说,我自会珍惜自己的"名声"。
今天想来,当年我的字真的可以用自惭形秽来形容,没有体,更谈不上法度传承,也就是说,看我的毛笔字,不知出自何家何派,既没有临贴基础,也没有个人书写的灵气。所写的字一律是左低右高的"行书",想来真是汗颜。但那时丝毫觉不出,反倒沾沾自喜,真的是没什么比无知更可怕的,没什么比无畏更胆大的。
我那时专门趁人不留意,去观摩过村东和村西两个"书法家"的字。老实说,我对村东李安的字是赞赏有加、自愧弗如的。这李安是生产队会计,其书法是无师自通,全靠天赋得来。他的毛笔书法是标准的报宋体,初看其字,我感到惊异,想不到一支秃笔,能写出如此规范严整的字,每个字都是饱满圆润的,随便一个大字不识的人,看去都感到舒服。再一想,自己的字真不叫"字",与李安比,我真的无地自如。
后来,我安慰自己,李安毕竟年过半百了,我尚小,等到了他那年龄,说不定我的字比他还有功底。岂不知,字的好坏有时真的和年龄关联不大,当然这是年长以后的体悟。
而村西"书法家"柳永的字,也很有特色。这柳永年纪尚轻,也真的人如其名,虽是男人身,但貌相可用面若桃花来形容,他堪称我们村的美男子,其时他是一名小学老师,没想到他也写得一手好字。柳永的字在我看来,也是可圈可点,虽不能与李安比,但自成一体。柳永的字碑帖的成份多些,有些像隶书又有些篆书的味道,结体庞大敦厚,只是看后总觉得缺少清爽提神的气息,不像李安的字看去那么舒服。
回头再说我的春联撰写吧。我的"书法",一律是左低右高自创体,在那年月也糊弄了不少邻居,主要是他们见识少,不愿多跑路去村东村西求字,因为那两家,当时求字的多,通常都有二三十户人家甚至更多家排队等候,且不少人要自带墨汁;我是捡的"漏网之鱼"或是要求不高的人家,且笔墨纯是自费,义务提供。这一点,算是吸引了十来户人家。不管咋说,在村里排位,也算是"第三书法家"吧!
尽管我的书写标准降得如此低,却还有一户我的何姓邻居偏要舍近求远,每年即便等上三两天,也要求村东李安写春联,致使我有一种挫败感。要知道,何姓人家仅仅识几个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竟然无视我的存在,让我心里很不爽。以后看他不顺眼,总是爱搭不理的,人家当然也没跟我计较,年长了才明白。
现在想来,我那时写的春联内容,有几幅常能记起。写的最多的是:春风春雨春常在,春来春去春花开;天增岁月人增寿,福满人间喜事多;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横批常写的是:春光明媚,春回大地,锦绣前程。锅屋灶间常写的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再加一个门口树上贴的:出门见喜。那时,年年写的最多的是这些,偶然加些当年新推的春联,但大都记不住了。
那些年,为了不负邻居们的厚望,我总是先期在旧报上反复练习拟写的春联,以便上手顺畅舒张些,实在看不过眼的,都是宁愿揉碎,也要自备纸张替人家重写,就为了一个"面子"啊!其实当时随便写几个七字联,只要是字,没有哪家人去细究的,多是图的喜庆,没人在意内容的好坏,更没人留意出彩不出彩。
围绕贴春联,村里当年出了两则轶事。一则是村北一赵姓人家,全家十一口人,九个孩子,年年亏欠生产队的钱。赵家男主人,长年以有病为由不出工,仅靠女人一人下地挣工分,孩子们从三五岁至十来岁不等,全在生长期,一到夏天两个小的多是光屁股的。所以赵姓人家在那年月真的一贫如洗,但他反倒十分乐观。因他粗通文化,他给自家拟的春联也不讲对仗,只求表意,上联是:前年九孩俺欠队里的钱;下联是:再过十年队里倒欠俺的钱;横批是:前途光明。赵姓人家的春联,当年引得不少人围观。其后,土地开启承包,他家倒真过上了富足日子,此是后话。
另一则春联轶事,是一高姓人家,乳名花郎。男主人不识字,邻人帮他撰写的对联。按高姓男人的本意,他本打算用碗口盖墨代字做春联的,好在邻居主动替他写了。大年三十,有人笑着观赏高姓男人家大门的春联:上联是"小花郎吃扁食(饺子)一口一个咽得欢";下联是"大海碗吃不够一碗又一碗";横批是"吃饱为止"。
起初,花郎不知写的啥,看见识字的人围观笑作一团,他上前问"笑啥笑?"有上学的孩子替他念了,他嘻嘻笑了"写的怪好!"替他写春联的邻居说"为了给你写好对子,我想了一夜呢……"围观的人哈哈哈笑作一团。
大年三十,就这样伴着欢笑和零星炮仗声,不知不觉迎来了夕阳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