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本根——第三章有毛不算秃(一至五)
七、八十年代以计划生育为背景,以养儿防老为主题反映乡村生活的长篇小说《本根》曾广受好评,并获得“日照文艺奖”。至今人们还记得书中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情节,而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还有多人向作者索书也有人要求再版。是的,那是一段不堪回首又多么值得回味的岁月啊!今天重看当年社会生活的艺术再现。对我们建设新时代美丽乡村大有裨义。因此,本公众号征得作者同意,决定在“乐乡游”开辟专栏,分期连载《本根》,每个星期四发布以飨读者。
第 三 章
有毛不算秃
(一)
那次毁苇扒坟事件,雁家吃了亏,虽然花费钱财,托人央面,惊官动府,对卢家的打人凶手“重重的办了”一下,但因为肇事者家中太穷,架在油锅上热燎,恐怕也拿不出多少钱来,只不过打一顿板子、罚三五百铜钱了事。“四眼”雁水镜见是这么个结果越发窝囊。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卢家的苇荒没毁成,自家的祖坟倒被扒得一片狼籍,有几块高碑还被拦腰跌断。后来虽用豆汁白矾将碑接起,但是,上面记述祖上业绩的文字已经缺胳膊短腿读不成句子。
这种辱没祖宗的事,让他痛心疾首。他到林上抚碑大哭过,也在祠堂长跪不起谢罪过。更让他闹心的是,雁家有几个折胳膊断腿的伤号久治不愈,耗钱费财不说,因伤丧失了劳动能力,也耽误了春耕春播。他的大儿雁树仁就是其中的一个。不光儿子的一声声呻吟,像一把把刀子一样插在他的心上,而且家中的十几亩地也没人耕种了。
他家原有一顷多地,不仅同卢家相比算是富户,在雁家也算得上富裕人家。可是,由于父亲死得早,为供应他读书仕进,母亲只好卖地支撑。他外出谋事不善搜刮,兼又醉心书画,喜欢结交,花费太大,没有攒下什么积蓄,待他辞职还乡,家中也就剩下十几亩祖业了。
然而,就是眼下这十几亩土地也愁着耕种,就连家中吃水都成问题。特别是遇上农忙时节,雇人也难。往常日横草拿不成竖草的他,也只好下田劳作。平日里都是大儿子挑水家用,如今大儿养伤在炕,动弹不得;小儿子又在青岛的工厂做事。自己虽是“水”字辈,但是却有个恐水症。本来就腿脚不便,一上井台腿就打哆嗦。无奈之下,只好接受卢全福送水。他不仅觉得花东西换卢全福的水感到不值,更不愿意与大野驴打交道,因为他瞧不起卢全福没脸没皮“有奶便是娘”的为人。
自作自受遭到奇耻大辱的雁水镜越想越窝囊,对雁氏家族的振兴也越发上心了。他甚至对雁家生养不力的男性都加以蔑视。逢年过节,到老林上坟烧纸,他都要没有子嗣的“靠后”,等别人祭奠完了才能上前,而生儿多的男士总是优先。年五更“拜家堂”更是如此。同辈中,不管年纪大小,一律按生儿多少排定顺序,依此挨号向前磕头拜祖。那些没儿没女或缺儿少女的茬子,不仅在这种场合遭受慢待,平日里也常常遭受“四眼”的白眼。雁树贤和他的父亲就在其列。
二
狗剩雁树贤的家,住在东西大街的尽西头。他从家里出来就往东拐。他要到老林上为死去的父母磕个头,顺便也许个愿。自己的伤好了,身子骨也不愁渐渐地硬棒起来。他要为二老生个孙子,不是生一个,而是生一群,不光孙子,还要生孙女,要让二老孙子、孙女双全还要成群。
正是“三春不如一秋忙”的大忙时节。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一群小孩在自己门口东边的石板台上摔泥凹凹。孩子们先在旁边的碾台上做好凹凹,然后轮流到石板台上,摔凹凹比赛,看谁摔得响,底子鼓得破。他们一边摔凹凹一边唱童谣:“日本鬼,心太黑。伤天理,遭五雷。坐飞机,跌断腿。坐轮船,掉了底,快回东洋喝海水。”
一个瘦猴样的孩子将凹凹摔瘪了,引起了孩子们的哄堂大笑。一个胖小子将自己的凹凹摔得响亮,底子鼓得大开之后,指着瘦猴说:“皇军,还不回东洋喝海水,人家日本鬼子都滚蛋了。”
孩子们也都跟着起哄。那个叫“皇军’的孩子同胖小子扭打在一起。也许是体质太弱的缘故,瘦猴尽管有一个同样是瘦猴样的弟弟帮忙,还是因为力气不支败下阵来,领着同样瘦猴般的弟弟向东落荒而逃,拐进南街不见了。
雁树贤无心看景。他晃荡着身子急急地奔村东的老林而来。老林的松柞遮天蔽日,不时有鸟雀的声音从林中传出,“咕咕嘎嘎,叽叽喳喳”,芦吒(即苇鹰)和家岑鸟 (即麻雀)。老鸹(即乌鸦)和野鹊(即喜鹊),似乎都在欢迎他的到来,雁树贤却不知道是忧还是喜,是福还是祸。他顾不上多想,急急地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埋父母的土堆倒头便哭。他哭日子清贫,他哭病魔可恨,以至夺去了父母的性命。他哭命运不济,他哭自己无能,父母的坟头已经青草凄迷了,自己还没有为他们养出一子半女。他哭,他叫,他哭叫得涕泪横流,他哭叫得昏天黑地,朦胧中,他似乎看到父母双双坐在坟头,同样眼泪扑簌地对他说:“我儿莫哭,快快给俺延续香火才是正事。”
三
刚刚踏上村街的雁树贤,忽抬头看见了村中那座高高的祠堂,看到了紧靠在祠堂东边的那栋瓦舍,想到了瓦舍里住着的白胡子老头,想到了逢年过节遭受的白眼,他不敢再从东西大街回家,不敢再从六叔的门前经过。他甚至感激刚才大街上的冷清,庆幸没有碰上“四眼”雁水镜。他决定从村南绕道回家。
当雁树贤还未走近村南那座最破旧的茅草房时,就隐隐约约地听见“大野驴”卢全福家中传出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声。
卢全福是卢家岔的名人之一。
他的成名,首先是因为他大不在乎。下雨天,家里没有柴草烧饭了,他可以把屋上的草扯下来扔到锅底下去。屋顶上漏雨了,他又把炕席盖到屋顶上去。有一次,他正在家里喝糊糊,土匪闯进他家里,要他交出家里值钱的东西。他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土匪把子弹上了膛,吓唬说要枪毙了他。他慢慢地吸溜着糊糊哀告说:“能不能让我喝了这碗糊糊再走,我不能当个饿死鬼呀。”说得土匪撒笑而去。
其次,是因为家里穷得出奇。大人小孩一年到头吃不饱肚子还是小事,老婆孩子在寒冬腊月里,也不曾穿过棉衣棉裤。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上每年结的枣子,不等“花脸”(即青中带红丝的半熟果实)就被他摘下和孩子们分而食之,还严格规定限量。老婆孩子每顿饭只能吃六颗枣子:“够不够,不过六。”谁若超过非打即骂。因此在他家里,打老婆、骂孩子是常有的事儿,从他家传出一两声哭嚎并不足为奇。可是,这一次不同寻常。老婆的哭,撕心裂肺;孩子的哭,痛断肝肠。既如此,就不能袖手旁观,就不能听之任之。雁树贤本来就是个善良而又爱管闲事的人。他好像突然来了力气,脚步快快地闯进了那座院墙几乎全部坍塌的小院子。他伏在未糊窗纸的窗棂上往里一看,立即被里面的一幕惊呆了。
卢全福正和老婆扭打在一起。老婆挣扎着企图摆脱男人的搂抱,两眼紧盯着当门里放着的一个尿罐。尿罐里传出一个女婴的尖尖的细细的哭声。光腚坐在炕上的小儿子“解放”被吓得大声哭嚎,同尿罐里传出的哭声一高一低交相互应,声声令人心碎。卢全福一边死死的抱住老婆,一边努着嘴,摆着头,朝着尿罐,给呆站在旁边的另两个瘦猴样的孩子下命令:“皇军、飞机,快!使尿泚!”
卢全福的老大老二两个儿子虽是一母同胞,脾气却截然不同。一个倔,一个顺,一个愣,一个绵。听了父亲的命令,两个“光腚猴子”表现不一般。叫飞机的二儿子,果真捏着小鸡巴往尿罐里泚起尿来,泚得罐中的女婴泣不成声。老大却倔在那里没有行动。卢全福动用了平日里骂人最狠毒的词语:“皇军!你个驴进的!你活够啦!你不泚她我叫你死,你等着!”
皇军疑疑迟迟的也捏起了小鸡巴。老婆见状,在卢全福的怀里扭来扭去,像一条出水的鱼儿。她一边大骂丈夫和儿子:“皇军,你做死啊!卢全福,你伤天理啊!”一边挣扎着向尿罐靠近,企图用脚将尿罐踹破。怎奈大野驴制人老道。他将老婆拦腰抱住,又将老婆紧紧地抵在墙的土柱上,并顺势朝行动迟缓的皇军腚上踢了一脚,将皇军踹到了尿罐处。
恰在此时,雁树贤破门而入。
(四)
雁树贤进门一脚踢破了尿罐,一把将孩子抱到了怀里。嗔怪野驴说:“全福哥,使不得!使不得!你这是弄的哪一出嘛。”
卢全福见雁树贤坏了他的好事,撇下老婆就去雁树贤的手里抢孩子。老婆从后边抱住了他的双腿,使他动弹不得。他急得嗷嗷地叫唤:“雁树贤,你狗拿耗子。我家的闲事,用不着你管!”
雁树贤说:“这怎么算是闲事,好歹这是条人命嘛。咱不能伤天理啊,全福哥!”
卢全福说:“站着说话不害腰痛。留着她,你来养活?!”
老婆趴在地上争竞说:“要饭我也要养活她。你不能祸害我的孩子。”
卢全福说:“你说得倒轻巧,要饭喂了她,皇军、飞机怎么办?你的肉窟窿里再透露出来怎么办?”
卢全福家只有二亩薄田,微薄的收入,根本填不饱一家五口的肚子。一年到头,还要靠野驴给人家挑水、锄地、打短工和老婆外出要饭贴补家用。即使这样,遇上年景不好或大雪封门,一家人也难免断顿,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而卢全福性欲又特别大。吃上一顿饱饭,就要和老婆“耍耍”。结果是,越穷越养,越养越穷。想想步步艰难的日子,老婆一时语塞。但她还是抱住丈夫的两腿不放。
卢全福挣不脱老婆的羁绊,就指着雁树贤要挟说:“摔死她!摔死她!你给我摔死她!你不摔?你不摔,你抱回去养着她。”
雁树贤愣怔片刻,爽利地答应说:“如果嫂子舍得,我就抱回去养着。”
五
雁树贤怀揣着娃娃,一路小跑回到家中,听见老婆撒尿的哗哗声,却没听见孩子的哭声,心里正害怕呢。他怕孩子在尿罐里灌坏了,又怕在路上把孩子闷死了。他推门的时候,尽管悠了劲,门栓还是发出了“吱呦”一声响。好像是响应,又像是报到,在雁树贤怀里暖活过来的孩子突然“哇”地哭出声来。
老婆豆花正撅着屁股在尿罐上撒尿,孩子的一声叫,吓了她一大跳。老婆嗔怪说:“你个死尸,弄来个什么东西,活把我吓煞!”
雁树贤说:“别恼,别恼,快来看看,我给你抱回来一个宝贝。”他说着,把孩子放在炕上。
小孩虽然瘦了点儿,但长得怪好。圆圆的脸蛋,撅撅着小嘴,一对大而有神的眼睛,双眼皮一扑一扑,黑黑的眼珠转来转去,好像在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一对小脚一蹬一蹬的,两只小手一挠一挠的,好像在跟谁打招呼。
“都说月孩子丑起个驴,这小东西长得还不孬”,转嗔为喜的豆花赶紧找一床被单子把孩子包了起来,说:“我还以为你抱回来一只小猫呢。”
“比个小猫强多了”,树贤说:“有毛不算秃,咱总算也有孩子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起初,豆花还觉着“拾人家的孩子不好养”,现在,看看小孩的模样,又听树贤这样说,想想平日里为没有孩子,看六叔的那些白眼,听街坊邻居说那些“养鸡不下蛋”的闲话,禁不住喜上眉梢,裂嘴笑着说:“抱一个也好,男孩女孩,好歹也是孩儿。”
接下来,两口子开始给孩子起名字。
树贤说:“叫大丫。”
豆花说:“叫小丫。”
树贤说:“叫进孩。”
豆花说:“叫拾孩。”
树贤说:“叫喜儿。”
豆花说:“叫喜丫。”……两口子正在争竞,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来人是“四眼”雁水镜的二儿媳妇秋桃。本来水镜先生亲自要来的。他一听说树贤家添了喜,就赶紧到米缸里去挖小米。本来想送两升米的,听说添的是女孩,挖满了一升就停了手。听说女孩是拾了卢家的,就又把升里的小米倒回缸里一半,吩咐“树信家的”给树贤家送去以示祝贺。
“树信家的”秋桃趁公公不注意,又从米缸里抓了两把小米,从蛋瓢里抓了两个鸡蛋,轧轧着小脚就来了。进门就说:“哥哥、嫂子,咱爹让我给您道喜来了。”
树贤口里道着情,忙给秋桃让座。
豆花说:“喜也说不上大喜,丫头不说,还是拾来的。不过,小模样长得还不错,您娘娘你快过来看看。”
秋桃一边逗弄着孩子一边说;“不管怎么说也是喜。是男,是女,是养,是拾,都是个伴儿,你说是不是嫂子?”说着话,不知为什么,自己的眼圈先润了。
送走秋桃,树贤还惦记着为孩子起名的事儿。他抽身回屋,走得急了点儿,惊得院子里的几只鸡飞跳起来,弄得鸡毛乱飞。鸡叫声中伴着“呴喽嘎啦”的雁叫声,抬头看天,一群大雁正排成好看的人字形,欢叫着由北往南飞去。树贤似乎有了灵感。他跑进屋里嚷着:“我还是那句话,有毛不算秃。我看,咱闺女就叫毛毛!”
豆花想了想纠正说:“叫毛毛还不如叫苗苗。你想想,有个女孩,算不上条根也算棵苗吧?有苗就不愁打种,有种就不愁留后。”
树贤想想,觉得豆花说得有道理,就点头同意:“也好,那就叫苗苗。”
经作者同意连载,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