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对好朋友的故事。
“你拥有全世界,而我却只有你。”这句话用来形容贺湘闽和梁成再合适不过。他们最早相识于初中,经过近四十年的漂泊、流浪,依然彼此拥有着令人羡慕的友谊。
贺湘闽天生外向、朋友很多,爱喝酒、爱旅行。梁成则内向腼腆,沉默寡言,只有贺湘闽这一位最亲的朋友。人生兜兜转转,两个都离了婚的男人,相互扶持度过人生中那些难捱的时刻。
然而,更难捱的还在后面。被糖尿病折磨已久的梁成,老天爷再次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今年9月初,梁成被确诊为舌癌,面对接下来的一系列不堪的审判,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放弃概率渺茫的手术,离开家乡出走四方,度过有尊严的余生。
梁成向贺湘闽发出了最后的“邀请函”,没想到,贺湘闽二话不说,就去凑了两万多块钱,他们将一辆二手面包车改为简易房车,带上两把吉他和全部积蓄,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出发了。
没有截止日期,也没有目的地。从家乡湖南株洲出发,沿着214国道一路南下。他们在海边露营,看着落日慢慢消失在大海;他们在公路驰骋,抬头突然出现一大片云彩;他们在山谷里自由地行走,围着篝火和村民跳起了舞……
日剧《悠长假期》中曾有一句经典台词:“人生暂时遇到困境,是神意给你的一个悠长假期。”将人生困境视作悠长假期,是一种豁达。在贺湘闽的帮助下,梁成将人生困境变成了悠长假期,抓住了命运这个深井中的绳索,在密不透风的晦暗生活中凿见微光,一步步改写着几乎写就的命运。
我们总喜欢讨论旅行的意义,也希冀一趟长途旅行能带来身心的治愈,并净化内心。然而,54 岁的贺湘闽却说,这趟旅行没有什么意义。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书中写的那样“我去旅行,是因为我决定了要去,并不是因为对风景的兴趣”。
近日,新闻晨报记者联系到了正在西双版纳旅行的贺湘闽和梁成,想听听两人各自讲讲自己的故事,再共同聊聊眼中的彼此。但考虑到梁成目前的身体情况,新闻晨报记者选择和贺湘闽聊了一晚。以下为他的口述:
本文约423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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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天(11月13日)是我们一起旅行的第43天。目前我俩就待在西双版纳。受新冠疫情的影响,这里没有了昔日的人流和繁华,但是依旧灯光璀璨、歌声不断。
我们在一个度假村里租了一个月的房子,包含水电费房租两千多块钱。我觉得也挺划算。
暂停旅行有几个原因。第一个是因为疫情,梁成这个身体状况,如果要被集中隔离14天,那一定会出危险的;还有就是现在天气也越来越冷了,他这个身体太虚弱了,如果我们去一些寒冷的地方,他的身体肯定会受不了。所以,很适合在西双版纳疗养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媒体和朋友问我最多的问题,就是我为何会做出这样一个大胆的决定?其实初衷很简单,梁成已经到了大难临头的程度了。从湘雅医院确诊后回到家里,他的精气神其实就已经垮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当时就在想,如果再不带他出来,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因为,他想要去做的任何事情,我都一直全力去支持他。除此之外,真的没有太多的想法。
一辆简陋的面包车开启了这段旅行
我承认,在这个决定的背后,肯定也有不少的阻力。我身边至少有五个要好的朋友都持反对意见,他们也是为了我好。我是一个知好歹的人。但是,我和梁成两人要好的关系,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程度,那么我一定会尽力地去满足他,当然,我也把所有的后果都考虑进去了,但是我不怕,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我都能扛下来。就像我在朋友圈写的那句话:有些事情知道会输也要去做,这就是勇敢。
大家最关心的肯定是梁成的身体状况,我觉得至少是在往好的方向走。虽然我不是医生,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现在的他和9月份在湖南老家的他,判若两人。
(二)
截至目前,我们共去了广西、云南、贵州三个省,然后又回到了云南。我都记不清我们一共去了多少地方,但我带梁成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我曾经走过的。这样,我们就不至于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没有方向。有意思的是,至少有十几波人来找过我,说想跟着我们的车一起旅行,但是他们发现,根本找不到我们。
要说旅行中有哪些令人难忘的风景,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大海。那是在广西防城港市下面的一个县的海边,靠近越南边界。我和梁成在那里待了整整十多天。他愿意和别人交流,心情逐渐变得开朗起来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在这之前他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在海边我们一起拿着吉他唱歌、露营,心情非常平静。如果要说伤感的事,那就是在海边拍照的时候,不小心刮到了别人的车,害得我赔了三百块。
我们没有去任何一个收费景点,一方面是没有足够的积蓄,另外也不想人挤人去看人。反而就是在开车过程中,突然抬头看到了一大片特别美丽的云海,我们就停下来,看着云海发呆了很久很久。还有一次,是在贵州的一座大桥上,我们停靠在路边,望着远方那高不可攀的大山,觉得一切渺小又伟大。
旅行不同于旅游,过程中突然发现某一处风景,然后有所感悟,这才是旅行。
即使这一路的风景再美好,你说我开心不开心那我真的是开心不起来。但是会有那么一些时刻,我会感到非常欣慰,这样这件事情就是值得的。我记得,有天晚上,我看到梁成随着音乐的节拍,和当地人跳起了舞,我站在一旁拿起容量本就不大的手机狂拍,那一刻,干燥许久的眼眶有了久违的湿润。
旅途中累了梁成就在车上眯一会儿
在旅程中,我们也遇到了许多善良的路人。有一次是在云南省省界那里,我们遇到一位特警,当他查看我的身份证时,突然抬起头问我:“你们不就是那对中国好兄弟吗?”临走时,他还对我们敬了个礼,祝福我们旅途愉快。
如果新冠疫情得到好转,我们会往上走,想去四川省看看。再说得远一点,我们还想抛开一切世俗的阻挠,去新疆。
在我看来,这次旅行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就是想让他放松,让他的心情可以愉悦一点。因为,癌症击垮一个人,一定是先从精神上开始的。
(三)
很多人都好奇,我和梁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可以让我为他做出这么多的事情。其实,我们并不是所谓的生死之交,而是平淡的君子之交。我俩就像是家人一样。同时,我也要解释一下,我并不是只对他这样,只要我身边的朋友需要我帮忙,我都会去帮忙的。
我不是因为某件事才形成这样的人生观,这辈子我其实没过什么好日子,基本上都是在贫穷和苦难中度过的。最苦的时候早上摸摸口袋,里面只有一块钱,真的是包括银行存款加起来只有一块钱,一点也没夸张。但是,我总觉得面对苦难,内心一定要有阳光。你看到的是光明,它就是光明;你看到的是黑暗,那么就都是黑暗。不能因为你遭受过苦难,就觉得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黑暗。
网络上对我的评价我也看了不少,感动占据了90%以上,这让我已经很受宠若惊了。其实,我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是做了一件多么高大上的事情,就是自然流露。
但是这件事发酵至今,也有不少质疑我的声音。我又不靠这个赚钱,也不靠这个炒作成名,所以,我从来都不想去争辩些什么。每天在抖音更新我们的旅行状态,不过就是为了给所有关心我们的朋友报声平安,同时也想给自己留个念想。
我曾经看到有人在网上说“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买个两万多块钱的二手汽车,还要到处去借钱,做戏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我想说的是,我也想做一个有钱人啊,但是我从来没有做戏。
也有人说“你并不是专业的医生,如何能承担起照顾癌症病人的重担”。我觉得这件事有个巨大的前提,那就是我和梁成都是成年人了,专业的医疗设备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不想住院治疗,难道有人要绑架他去住院吗?梁成现在已经拒绝用药了,因为这个问题,我还特地去咨询了医生,几乎所有的医生都表示,他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没有什么合适的药物。所以,我听到这样的声音,就完全置之不理。有句古话叫做“何不食肉糜”,我觉得这些网友就像在对我说这句话。
贺湘闽秀出自己的厨艺
还有人替我担心“梁成应该如何感谢我”,其实在这件事上,我和梁成一句话都没有聊过。我们兄弟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刻意去感谢,本来语言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行动才重要。
很多人对这个世界不太满意,就是因为聪明的人太多了,傻的人却很少。许多人遇到事情先从阴暗面去想,美名其曰是自我防卫,这种想法是极其错误的。就像有一次,我在广西某个地方把包掉了,第二天去找,还是能找到。
我觉得这个世界能让人产生共鸣的,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人,我们都应该去珍惜。
(四)
很多人以为我背后有什么运营团队,其实,所有的作品拍摄、剪辑、配乐都是我一个人。这次旅行没有带太多的东西,因为大多数生存层面的物品都可以解决。但是,两把吉他我一定要带,我喜欢用音乐来代表我的心声。
最近,我很喜欢听莫文蔚的那首《这世界那么多人》,尤其是这几句歌词“笑声中浮过几张旧模样,留在梦田里永远不散场,暖光中醒来好多话要讲,这世界有那么个人,活在我飞扬的青春,在泪水里浸湿过的长吻,常让我想啊想出神”。
如果要问我最拿手的歌,那一定是陈奕迅的《好久不见》。人其实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感性动物,你想我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被人说什么励志也不现实,但是我对生命真的是有很多感悟的。就像这首《好久不见》,总能勾起我的许多回忆,如今我也不愿意轻易和别人讲起我的故事。人生的遗憾还是挺多的。
其实,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个有钱人。虽然我不会赚钱,但是也没有到穷困潦倒的程度。朋友们都愿意去帮我。虽然我不富裕,但是有很多朋友,就感觉很富足。
刚开始我并不想曝光,也从来没想到,能得到这么多媒体和网友的关注。其实,我就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只小蚂蚁。但是,我的内心总有一个疑惑:为什么大家都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就是没有几个人真的去做呢?
要说梁成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觉得是没有了。现在的他不再会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只要每天睁开眼睛,平静地度过这一天,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我也希望他不要患得患失。
两人在海边沙滩上露营
关于这趟旅行的终点,最乐观和最悲观的情况我都想好了。如果有一天,它不得不画上句号了,我也会很淡然。当梁成病重的时候,如果我们来得及赶回老家那就赶回去。如果赶不回去,我也一定要把他的尸体扛回去。
他把余生托付给了我,我就会想尽办法让他多活一天。
后记
写这篇稿子时,脑海中数次浮现出周华健的那首《朋友》: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熟悉的旋律总是让人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几句。而我们早已都是曲中人。
倒着刷完了贺湘闽的朋友圈,我发现,除了每天定时更新的旅行日志,他写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朋友”,在日渐薄情的世界,他居然活得如此厚重。
他的故事就像被云南那位特警认出来一样,几乎人尽皆知。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去记录下来这段友谊,哪怕不是为了现在。然而,记录的过程并不容易,这个选题整整跟了一个多月,在被贺湘闽拒绝多次后,终于接受了我的电话采访。此时,我终于相信讨论选题时,同事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并不想借媒体炒作自己。”
策划过凤凰卫视《冷暖人生》的周逵曾说,“记忆是如此私人却又值得保留的东西,它建构在一代人的记忆之上,个体命运与这个时代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果这些故事不被记录,就会随着一代又一代的离开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这是多么令人遗憾而痛心的事情。”
而在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往往会被冠以很多的代名词,一段纯粹的友谊也变得无比奢侈。当我们日渐疲于建立在社交媒体上的友谊时,请不要忘记,珍惜就在你身边的“贺湘闽”。
(本文照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来源: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