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4日,经过长达9个小时的庭审,在去年经媒体广泛报道的“大V”陈岚与眼癌女童小凤雅家人的纠葛,仍未得到最终结果——其家属起诉陈岚名誉侵权案,因双方均拒绝调解未当庭宣判。
庭审结束当晚,沉默一年的陈岚向红星新闻首度开口,和她一起接受采访的还有其代理律师计时俊。
陈岚
陈岚称,小凤雅事件让其“内心受到重大的创伤”,但她对于参与公益,参与凤雅事件并不后悔,“我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没有为凤雅做的更多。”
小凤雅事件后为何开始沉默?
在小凤雅事件之前,陈岚在做公益时曾在网络上进行“直播”。但凤雅事件后,陈岚一度沉默。她称,没有停止对儿童的救助,但已非常低调。
红星新闻:跟以前比起来,你这一年要沉默很多?
陈岚:我现在就是正常的工作和写作,还做一些投资和运营方面的事,担任了一些企业的职务。
慈善也在做,但是已经是很小范围之内,不会再做宣传。也不会向公众募款,就是我们几个朋友在做。我们还是会不断地给值得帮助的家庭和孩子捐钱。
红星新闻:现在主要做哪方面的慈善?
陈岚:自从去年6月遭到了网络风暴的攻击后,直到现在我们还救助了41个儿童,当中38个都获得了救治。剩下的3个是重症,确实是无力回天的那种。
红星新闻:小凤雅的事情发生以后,对你做慈善有没有影响?
陈岚:实际上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个慈善事业,我已经将它作为个人生活里很小的一块。我都不敢在微博上说自己是公益人了。
↑王凤雅生前与母亲合影
红星新闻:有网友说在小凤雅事件之后,你的信誉遭到了崩盘?
陈岚:我觉得我的信誉是没有崩盘的,但是之前一些比较煽情的表达和事实真相的淹没,会使得公众对儿童救助的整个团队和事业产生怀疑。这个崩盘不是我个人的,而是对很多爱心妈妈的团队都造成了心理创伤和信誉上的创伤,导致稍有疑议的案例我们都不敢去接,也不敢去做了。
参与小凤雅事件是否为了博眼球?
“凤雅事件”当中,陈岚从一开始的“呼吁救助”小凤雅,到后来被王凤雅家属以“名誉侵权”告上法庭。陈岚在小凤雅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一直是公众争论的焦点。
红星新闻:在小风雅事件中,你觉得自己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陈岚:我在这个过程当中扮演了一个背锅侠的角色。
我背了两口大锅。一是第一轮去河南的志愿者马婵娟女士和卢波(音)。他们两个人和我素不相识,王太友(王凤雅的爷爷)也指出马婵娟他们是穿着9958儿童基金会的马甲去的,也就是说他们是9958基金会的志愿者,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对方说这两人就是我唆使和指派的。这是我背的第一口锅。
↑王太友此前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
第二口锅,是说我引发了舆情。王凤雅妈妈杨美芹一共在网络上进行了3次筹款,早在我介入前,其实就有很多网友和爱心妈妈关注了凤雅的病情
凤雅去世之后“有槽”(某公众号)写了一篇帖子,在网络被转发了10多万次。我是少数没有转发这个帖子的博主,但后来王太友和他的律师把有槽的这篇帖子引发的风暴也扣在我头上。
红星新闻:整个凤雅事件当中,你参与的部分是什么?
陈岚:马婵娟等人先行介入后,在北京拍到孩子被强行抱走的视频。这个时候网络上掀起了真正的第一轮关注。
我的介入时间是2018年4月5日左右,清明节前后,在接下来我介入后的过程中,小凤雅经历了3次“死而复生”。
凤雅的第一次“死而复生”是2018年4月6、7日左右的时候,杨美芹在火山小视频做直播,对爱心妈妈说,孩子已经死了,你们别再管我们家的事儿了。
第二次“死而复生”是4月9日,我信任的志愿者张有彩(音),网名叫雨琪(音),到了太康县,和家属沟通。下午的时候,王凤雅的妈妈和爷爷出来又讲孩子死了,而且还控制了雨琪,不让她离开。当我们看到雨琪回复消息说孩子死了,我请求她再次确认,她说我看了,是不动了。
我们在此前建立了微信群,时刻就此事保持联系,此时我们发现联系不上雨琪了。我们很紧张,加之孩子去世了,因此我们报警了。
当天傍晚的时候,事情才峰回路转,家属又讲凤雅还有一口气。在得知凤雅没有死的时候,我们立即决定赶紧送医,前方志愿者告诉凤雅家属,要将凤雅送到郑州的大医院,但他们(指凤雅家属)拒绝了,非常坚决地拒绝了。最后折中选择把孩子送到太康县人民医院。
第三次“死而复生”是当天到医院之后不到20分钟,王太友和杨美芹又来说孩子死了。志愿者也在现场给我同步这个消息说孩子死了,现场王太友和杨美琴要运尸费600块,不让志愿者两人走。这个可以找当时的司机和胡小菲(音)本人证明。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有人都确信无疑,凤雅真的死了。于是我在那天深夜发了报警的微博。这就是我介入这个事情的最开始,实际上也是最终。
我报警之后也获取了一定的关注,最重要是当地警方真的介入这个事情了。接下来我就保持了沉默,没有再跟进这个事情了,4月12日太康警方微博确认了王凤雅没有死。
既然孩子没有死,事情就要回到原点。孩子要得到救治,要救命,所以我就删除了所有不和谐的微博。再接着我长达一个多月的沉默,到了五月十几号这一次凤雅真的去世了。
这就是整个事情。
红星新闻:4月9日孩子再次误传死亡后,为什么要选择在微博上公开报警?是否出于“博眼球”?
陈岚:因为这个孩子在4月5日清明的时候在北京儿童医院,医生接诊转了三个科室,医院方面希望清明后给她安排床位,于是安排凤雅在急诊室先临时住下。
孩子的生命体征无论是在视频里看,还是医生的评估,都是比较稳定的,为什么仅仅4天之后,回家就去世了呢?眼癌是慢性病,所以我们肯定是觉得这种死亡很蹊跷的,我就要举报呀。
至于在微博上公开报警,被质疑是“博眼球”,这是“诛心之论”,我当时的出发点就是希望当地公安尽快介入,微博报警已经是一种常态了。
是否在用爱心裹挟家属?
不少网友认为,一个家庭到底是否有能力负担孩子的医疗,可能只有家人自己最清楚。爱心人士一厢情愿的救助,可能根本没有考虑当事家属的情况,只是一味用爱心裹挟家人。
红星新闻:你有没有站在王凤雅家人的角度考虑过,她家人说2017年11月3日被确诊,而在你介入之前,凤雅就已经被判定救不活了。
陈岚:这是一个谎言。根据对方在庭上出示的证据,其中有一个在郑州医院做的检测报告,上面清楚写着颅内未见异常。也就是说肿瘤还在眼睛里,没有转移到颅内。对于眼母细胞瘤来说,未转移到颅内,就意味着孩子没有进入中晚期,还是有救的。
至于是否站凤雅家人的角度,我是站在王凤雅的角度的。在我的价值观判定当中,儿童的生存健康是第一位的。任何时候我都会站凤雅。
红星新闻:当您2018年4月份介入的时候,你有没有了解那个时候治疗还有没有意义?
陈岚:这个要由医生来评定。在北京儿童医院,志愿者发布的视频当中,医院是愿意接诊的。而且对于癌症病人来说,任何阶段都是有意义的。眼母细胞瘤本身是一个治愈率高达94%以上的罕见特殊癌症。
在这个问题上,无论凤雅处于什么样的时期,别说是从2017年11月左右被拖延和耽搁下来,到了2018年3月份,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她的病情无法得到救治了。
↑凤雅妈妈杨美芹(图据中国青年报)
红星新闻:在你的救助案例中,发生过不止一次所谓“抢孩子”治疗,即把孩子从监护人手里带出。在我国现行法律框架下,是否侵犯了对孩子的监护权?
陈岚:您说的这个恰恰是问题的症结。监护人有权利决定怎么治疗,但没有权利故意放弃治疗。就算是在《中国民法总则》中,也是要以儿童的利益最大化做考量的,生存是最高的利益。
红星新闻:事实上你和凤雅家人产生冲突的一个根本就是凤雅家人认为他们监护凤雅的权利受到了强行剥夺。
陈岚:王凤雅去世是因为她的眼母细胞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从王凤雅家人网络筹款以来,一直到受到网友大量关注后,救助协议仍然没有签署。
红星新闻:凤雅家属彼时认为,或许已经没有更好的治疗机会,所以本想采用姑息疗法,让凤雅安静地离开?
陈岚:凤雅的癌症晚期,已经是2018年4、5月份以后了,但实际上对方家属也没有拿出证据证明已经扩散了。
根据王太友自己在法庭的陈述,太康县人民政府已经承诺支付所有的费用了。既然承诺支付所有费用,为什么不能把孩子送到太康县人民医院,或更高级一点的郑州的大医院?让孩子能得到真正的最后的康宁看护。
但凤雅到最后的时光都一直躺在镇卫生所里。
红星新闻:由于认知和文化水平的差距,王凤雅家属可能并不明白姑息疗法需要去到有资质的大医院,你们的志愿者有没有给王凤雅家人提出过类似建议呢?
陈岚:关于什么叫保守治疗,他们家是有认知的。在凤雅家人水滴筹的第一次筹款当中,他们自己亲笔写了说明,原文仍然在那儿,写的是郑州医院给出的治疗意见,是保守治疗,括号,化疗。所以这样还认为他不知道吗?
红星新闻:有没有想过志愿者的爱心反而给王凤雅的家人造成一种裹挟?给监护人造成了较大压力?
陈岚:那时候是不是晚期需要医生最后的会诊,但是王凤雅到了北京之后都没有得到会诊机会。2018年4月9日,医院同意收治凤雅时,凤雅的家属却带着她跑了。
就目前看到的事实来看,我没有看到裹挟,我看到的是他们尽心尽力的服务。
红星新闻:你的好几个案例中都站在了孩子监护人的对立面,你有没有想过这会给孩子的监护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陈岚:我们第一应该考虑的是这个孩子能不能得到及时救治;其次监护人有没有履行义务,我不是心理咨询师,我只考虑孩子的生存。
8月14日上午8时许,王凤雅家属在法院门口等待开庭
红星新闻:就是说你从来不考虑孩子的监护人,只考虑孩子吗?
陈岚:不,我在大多数的案例中实际上充当了很多危机家庭的心理咨询师,和能给他们带来安宁和心灵陪护的角色。只有极少数的极端家庭才会和我发生冲突。
在凤雅事件之前是380多例(儿童救助),凤雅事件之后是41例。我没有和这些家庭发生冲突,甚至他们把我当成很铁的朋友。
是否有选择性的救助孩子?
陈岚所做的公益,一直被网友质疑“博关注”,而此前也有多家媒体提及陈岚与大树公益或小希望公益之间的牵扯。有媒体采访过上述公益组织的前员工,他们对陈岚与上述公益组织当中账目牵扯不清、以及陈岚的救助理念表达过质疑。
红星新闻:我们与一位在2014年到2015年之间,在小希望公益组织工作过的志愿者小A联系过。小A说曾经接手了好几个大病救助的孩子,但把案例交给医护人员以后,直到去世都没有人过问过。
因此小A认为您这边就救助两种孩子,一种就是受到媒体极大关注的,另一种就是比较惨的,容易被募捐的,这种说法您怎么看?
陈岚:我救了三百多个孩子,媒体知道几个?这种说法我完全不认可,我们救助的这三百多个孩子里面,可以说是原因和病因五花八门,怎么可能是分类呢?他这个归类是怎么得出来的呢?而且我们还需要找新闻和媒体关注吗?我自己发微博最后经常都是变成新闻了,我还需要找新闻关注吗?
红星新闻:大树公益跟你是什么关系,如今是完全解散了吗?
陈岚:大树公益,从头到尾都不是我的。我跟大树唯一的联系就是,有病孩需要求助的时候,他们来问我——陈老师,你能不能捐点钱。
我前前后后捐了6万多,这个是可以拿出来审计的,都有转账记录的。这就是我跟他们的关系。
红星新闻:但有媒体调查称,虽然你没有在里面,但是你和他们的关系是比较深的。
陈岚:当然,我给他们捐钱呢。我有账可查的,在短短的1年里,截至凤雅事件之前,我给他们捐了6万多块钱。我是他们重要的捐赠人之一。
红星新闻:小凤雅事件过去1年了,对你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
陈岚:我个人受到的创伤非常巨大。
我一直有极其重度的抑郁症和焦虑症。在小凤雅事件之后加重了,非常严重。我一直在吃抗抑郁的药物,并且定期去精神病卫生治疗中心就诊。我也从来没对人或对媒体说过这样的事。
我现在很容易陷入自我攻击,我现在很担心接手一个孩子,又救不活,我没有办法再承受一个孩子的死亡。
红星新闻:是无法承受孩子死亡的本身,还是因此而产生的网络舆论?
陈岚:孩子死亡本身。我看不了他们最后就这样走了。
红星新闻:在凤雅事件中,您发过一个微博,给很多人致歉,其中也包括凤雅的家属,后来这条微博不见了,你是删除了吗?
陈岚:我没有删,我的微博设置了半年可见,大部分的博主都设置了半年可见,所以我也设置了。为了防止网友“挖坟”吧。
关于庭审
8月14日开庭,是陈岚第一次与王凤雅家人见面。这场历时9个小时的庭审,双方焦点主要是陈岚是否对王凤雅家属造成了名誉侵权。
陈岚的代理人计时俊律师向红星新闻表达了对本案的信心,“我认为对方胜诉的可能性并不大,法院判决认定的应该是法律事实,而非舆情。”
计时俊
同时,对于王凤雅家属在庭上称,网络舆论风波,造成了凤雅母亲患上严重的抑郁症,计时俊也并不认可,“抑郁症需要做查血等各项检测,但凤雅母亲的抑郁症病情认定,仅仅是根据一份‘自测表’,因此我认为这并不权威。”
对于王凤雅家人提及的名誉侵权,计时俊表示,对方认为陈岚发布的、提及凤雅事件的有40条微博侵权,但40条微博当中,只有4条是陈岚原创,其他都是转发,其中部分为单纯转发。
在所有微博中,争议最大的一条微博内容是陈岚认为王凤雅一家诈捐,网络公开报警。对此计时俊认为,宪法保护公民的言论自由,公民有对社会事件监督自由,他们有举报犯罪线索的义务。
计时俊称,对于王凤雅家人的举动,陈岚的措辞都使用了“疑似”,且提到希望公安机关介入,早日查明案情。“从这几个角度来看,这就是一份纯粹的报案信,而且这个报案行为当中,也没有对王凤雅的家庭造成任何损伤,对王凤雅的父亲母亲用王某来代替的。至于王凤雅的家庭住址等私人信息,都是王凤雅的母亲,在各种网络求助中自己公布的。”
红星新闻记者 沈杏怡 摄影 王效
编辑 张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