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趟西安古观音禅寺不容易。寺庙离市区30公里，西安堵，开车来回也得折腾仨小时。
20分钟就逛完了。小到让我震惊。禅寺小，却网红。
抖音有多火呢？西安市风景区名胜热门榜第3名。一搜“西安古观音”、“西安银杏树”就出来成百上千个视频，点开一个，嘿，点赞近200w。
因为一颗树。
传说这是1400多年前，李世民亲自摘下的一颗银杏树。可能唐太宗和禅宗大师都不曾想到，有一天寺院会这么受欢迎。因为一条15秒的抖音视频，每天有4000多个游客从世界各地哗啦啦涌来，看树。
顺便拜拜佛。
架势不能输。大雄宝殿前，我屏气凝神，跪下，两手合十，许愿，弯腰磕头。起身时，门一侧有位大哥给我一个眼神。我才知道，姿势不对。
见笑，拜错了。
大哥告诉我，头往下磕的时候，手心要翻转朝上。许愿先自报家门要，你住哪儿，叫什么，生辰八字，不然菩萨怎么知道你是谁？接着再说祈求什么。愿望不能多，贪婪。
生意人的气场，袖口露出手表，却穿了件僧服，站在大殿门侧，像是恭敬的士兵。善意的提醒让我很感激，闲聊下来，知道他姓李，38岁，天津人，是义工。
第一次听说寺庙也招义工，我觉着稀奇。他说，每年10-11月是银杏树最美的时候，尽管需要提前预约，禅寺依旧爆满。于是招募义工，负责日常打扫接待等杂事。在这一个半月的时间，来了100多个义工。
100多个......我很好奇。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来？游客看树是为树而来，世人拜佛是有求而来，那义工呢，求什么？
“在家闲的无聊，躺了半年，生意全停了，我想出来溜达溜达吧，老这么躺下去，抑郁症会更加严重的。来了我一看，我靠，这就是个‘精神病收容所’啊！”
李哥说，“我们义工都是诚心护持道场的，求内心一片净土。大部分心理上都有问题。你说这年头谁要没点精神类疾病都不好意思在社会上混。”
“有个义工说我总想死，看到父母为我那么辛苦，觉得他们也该死。”
3:50起床，9:30睡觉，这里的义工包吃包住。巡香，打扫，接待，清洗，帮厨，安保等等......活儿不少，一天忙近7个小时，并不清闲。
那，做义工能缓解抑郁症吗？
1
2018年的时候，李哥还过着光鲜亮丽的小资生活，19年生意开始走下坡路，疫情一来全崩盘。甲方不给结账，他要给他的乙方结账，买卖不大，前前后后却也折腾进去300多万，房卖了，车也卖了，还背了近50万的债。
按计划，19年他该结婚的。女朋友才26，小他12岁，在一起4年。那姑娘是他在佛前苦苦求来的缘分，俩人感情如胶似漆。
“我和她有个习惯：不管多忙，每天下午5:20都会互发信息表爱意。我现在都总下意识地在5点左右看手机。因为四年来，我手机每天都会准时想起5:20的闹钟声音。”
江河日下，穷途末路，事业感情双重打击下，他状态很差，不想耗着姑娘，生死决别一样地分了手。
我说：“归零。”
“负数了已经。”
19年7月份，他去精神类疾病医院挂了号，重度抑郁。好几项检查下来，出来一张单，大夫一看，有轻微自杀倾向。大夫问，他答：
“你睡眠不好吗？”
“我精神病，肯定睡眠不好啊。”
“你想过死吗？”
“当然想过，这年头谁没想过死啊。”
“你想过具体怎么死吗？”
“这个吧，想过，摸电门太麻，跳楼太疼，割腕吧，看不下去，我还是想留个全尸。”
“你会设计自己怎么死亡吗？”
“具体的我没想过。”
“你是经常想吗？”
“也不是经常，就是在最低谷的时候有这么个想法，要不就这么了结吧。”
“那你还好一点儿，有的人天天研究自己怎么死。你有没有直系亲属？”
“有。”
“你让他们来，你要住院，今天就住院吧。”
“不住。”
“那你吃点药吧。”
“我不吃。吃了我就彻底成精神病了。”
最严重的时候有社交恐惧症，他跟身边的朋友断绝了联系，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一见朋友就会拉出以前好多事儿，嚼着菜突然来一句‘你跟那谁怎么样啦？’ 说来说去，谁也帮不了你，只有自己能帮自己，懒得说。”
我问，“自己帮自己，那怎么来做义工了？”
“我为什么来西安，就是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一些人，我们只聊以后，不聊以前。大家不再关注我的过去，只说今天和明天的事情。”
重新设置一个起点，往后看，还有点盼头。
“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干干活儿，静静心，好像生活突然慢下来了。暂时脱离了之前的生活。自己心里也明白这只是暂时的，当我踏出寺庙大门的那天，那些问题还会接踵而来。所有烂事儿，银行催款，债务电话，都会来。”
“这算逃避吗？”
“可以叫逃避，也可以叫缓解。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给我片刻宁静，给我一个缓冲期，让我先调整好自己。人在低谷的时候一直被捶打，可能会触底反弹，但也可能会起不来了。我知道问题还在那里，再去迎接的时候，嗨，硬着头皮上吧，总归解决的。”
2
想做义工不难。
岗位要求里写着：18-50岁，身心健康，爱国爱教，吃苦耐劳，认真负责。可见无需信教，没有违法乱纪的基本上都可以。
李哥说自己不算是虔诚的信徒，连一篇经文都背不上来，对着菩萨也分辨不清，只是有礼佛的习惯，知道一些粗浅的规矩。
至于“身心健康”，李哥刚来的时候，义工办就告诉他，哪哪几位有心理疾病，能让就让着点儿。
李哥说，“那也得让着我，我也有病啊。”
当然也有健康的。他的室友大哥，收入稳定，家人和睦，他闲着没事儿，就寻思来寺里呆一个月吧。
另一个室友是个小年轻，二十多岁，喜欢摄影。从三星电子离职之后，来做几天义工，正好拍银杏树。因为当义工可以打开护栏，走到树下，拍照合影，捡银杏果，扫泛黄的落叶。
李哥说，“他原计划只呆7天的，没想到跟我们天天一块儿，很欢喜。我们仨在屋里涮火锅，熄灯后泡脚，喝茶，聊天。结果他舍不得走了，一住就住了一个月。”
义工的生活节奏非常规律：早上3:50起，洗漱，去大殿跪拜；白天忙活儿，称为“进行公事”；晚上9:30开邦，师父一手木头一手锤子，铛铛铛，熄灯，睡觉。
“3:50，是不是起太早了？”
“头两天肯定会不适应，但白天很累，晚上倒头就睡了，第三天开始，晚睡晚起的生物钟就慢慢调节过来了。”
满满当当的时间表，也算体力活儿了。我问，“现在的忙和以前的忙有什么区别呢？”
“在这儿我们是发心的做事儿，做不到没有人去责怪你。今天安排我扫地，我腰不行，扫不完，会有别的师兄过来帮你，大家一起去把这些事儿做完。而以前呢？交不出方案，100个人坐在一块儿还是想不出方案，憋了俩晚上，终于想出来了，甲方一句话‘回去改’，是一种什么状态？——无止尽的头痛，狂掉头发，我生怕秃了。”
这年头也是奇怪，996成了基础款，007才是好员工。我想起一位心理咨询师朋友的话，“很多人会觉得有钱就能生活得更好，到时候生病了可以住院看医生。可是大家有没有想过，那些病是怎么来的？可能是在你赚钱的过程中来的。社会好像在把我们不停地往前推，让我们去追求更好的物质生活，却带来了很多身体上的损伤和其他方面的缺失。这是人本身应该有的状态吗？在这样的社会环境、过高房价和生存压力之下，人能不生病吗？能没有压力吗？做寺院义工，最起码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那些积郁和焦虑是有可能减轻的。”
“其实男生女生、有钱没钱，过得都很辛苦。”李哥说。
“这个苦从哪儿来？”
“人一生的烦恼就四个字：求而不得。进寺庙的人，不都是有求而来吗？烧香拜佛的游客，求财求运求生孩子求老公回家求父母康健，义工呢，有的想求得一方清净，有的想找寻真我，有的想找到一个港湾，停泊自己那颗漂泊的小船。”
“有其他义工的抑郁症出现好转了吗？”
“有个义工说，‘来寺院这些天，我药都不用吃了，睡眠都正常了’，可能只是因为单纯的环境和身体的劳累，暂时性的缓和一点。也有个精神失控的义工，几乎已经没法儿正常交流了，一直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想不通’，我问他‘你想不通什么？’他也不说，师父说话他也听不进去啊。”
“师父能帮你解决问题吗？”
“他们解决不了，他们不可能告诉我，你出门，往西走，右转，打开一箱子有50万块钱。”
“那你求什么？”
“一个祥和的心情和环境，足够了。”
从天津都西安，从世俗到禅寺，在一个清净之地度过一段平稳的真空期。多数义工都是来禅寺体验一下，呆个3天、7天就走，他一晃过去了3个月，算“深度游”了。
在节节溃败、心如死灰的人生阶段里，我们也许无法有能力用最好的方式去解决，也不想扔掉这个烂摊子一走了之，选择一个过渡方案，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喘口气。
逃避并不一定是贬义词。逃避，也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自我拯救的方式。
3
网络走红之后，禅寺热闹得过了头，师父们也不容易。
禅宗道场是佛教的最高道场，讲究的是清修，不受世俗打扰。年底禅七，是一年当中禅宗最重要的阶段，师父们每天打坐冥想，进入无我的境界，追求开悟，点醒世人。
“有位114岁的师父，他曾一入定就入了10年，把身体调整到最低消耗值，有时候会醒，喝点水，维持最基本的身体机能，师父们都在往这个方向努力。”
还是会有破规矩的游客，李哥说，“师父们不会抱怨，抱怨的是我们义工。我有时候看不下去了，直接对游客说，把手放下来，不要搂搂抱抱，不要大声说话，不要在寺院里吃东西。”
我注意到禅寺门柱、庭院上，随处可见一句：
“照顾话头，念佛是谁”。
李哥解释，“照顾话头”意思是止语，学会停止说话。“念佛是谁”，谁在念佛？我又是谁？师父们终其一生都在研究这四个字。
“信佛不是让你去拜佛，而是当我信了佛，我便成了佛。别人打我，我不还手，别人骂我，我不还口。我以笑迎世人，以一颗宽广、博爱、平常的心面对世人，跳出小我的局限，用上帝视角，看待一切。”
每年几十万游客经过这些牌匾，磕头拜佛，观赏银杏，许下几十万个愿望，而后离去。上千名义工来这里，寻找心灵寄托，避世求真我。
佛却一直在说：心中有佛，无欲则刚，不必外求，本自具足。
李哥问我，“你刚才磕头许愿，不也是在求吗？”
“不，我没有许愿。”
想起《武林外传》里，吕秀才和姬无命的经典对白：
秀才:我是谁?
姬无命: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你爱谁谁,拿命来!
秀才:等等,长久以来有一个问题一直缠绕着你:你是谁?
姬无命: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嘛。
秀才:不,你不知道,你是谁?姬无命吗?不,那只是个名字,一个代号,你可以叫姬无命,我也可以叫姬无命。把这个代号拿掉了之后呢?你又是谁?
姬无命:我不知道,我也不用知道。
秀才:打个比方,当你用我这个代号的时候,这是否意味着你就是我,而我也就是你!
姬无命: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嘛。
秀才:那就问几个有意义的,我生从何来,死往何处?我的出现对这个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我选择了世界还是世界选择了我,人和宇宙是否有必然的联系,时间是否会有尽头?过去的时间在何处停止,未来的时间又在哪里消失,我在这一刻提出的问题还是你刚才听到的问题吗?
姬无命:我杀了你!
秀才:是谁杀了我?而我又杀了谁?
姬无命:是...我杀了我。
秀才:回答正确!动手吧。
姬无命自杀身亡。
小郭:这是个什么说法呀?
秀才:知识就是力量。
众人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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