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光着身子跪在大厅里,全身受伤,向他哀求。
鲜红的嫁衣滑到地上,一起来的侍女躺在我身边死也闭不上眼睛。
可比起她不甘的眼神,我更在意眼前的人。
始作俑者玩味的把着玉穗子,长睫微垂,眼神看不真切,但那周身气场足以使我颤栗。
听到我的话轻笑一声,向我走来。
月光打在他脸上,五官明明温润,眼里却染上阴鸷的情绪,仿若谪仙与厉鬼融为一体。
他将我下巴高高抬起,面上看不出喜怒,声音却带着几分嘲弄:「都提前和别人做过咱家做不了的事儿,咱家还怎么疼你?」
我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将手往后藏了藏,那里是守宫砂的位置。
但现在,一片洁白。
如此大罪,他一刀杀了我都无人置喙,
更何况,眼前的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厂厂公玉水泽,朝堂之上无人能与之争锋。
可凭什么死的要是我?
母亲担忧的眼神在脑中萦绕,她还在侯府为质,若我死了,侯府定不会放过她……
眼前的男人能杀我,也能救我!
全寿城都在传,说厂公大人对侯府嫡女一见倾心,非她不娶。
皇帝早被酒色掏空身子,一切依靠玉水泽,大手一挥便同意了。
可我不信,我在赌,赌他点名娶侯府嫡女只是为了羞辱。
想到这,我温柔摸向他手。
他面色不变,眼里多了些兴味。
太监又怎样?
权势滔天便够了。
「厂公大人,您若想毁去南昌侯府,妾定为您鞍前马后,身先士卒。」
我说着,将他的手覆向我身前。
他有些意外,手指蜷缩了下。
看他神色我知道,赌赢了。
他突然笑得开心,拉我站起语气闲适:「咱家很满意侯府嫡小姐,去侯府回礼吧。」
我愣了下,大厅明明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原是有暗卫……
那我衣着未缕岂不全被看光了。
谁知他好似会读心术般将我拦腰抱起。
温热的呼吸声喷在耳边,带着淡淡橘子香气,语气温柔又迷人心智:「放心吧卿儿,这幅美景只有咱家能看。」
我却浑身冷汗。
因为我根本不是侯府嫡女,「卿儿」是我本名。
1.
我是南昌侯安哲之女,也是他想抹去的污点。
只要我存在一天,他抛妻弃子充当侯府赘婿的过往就不会散去。
当年,他进京赶考,不知怎么竟和侯府独女搞到一起。
许是那时还未被官场黑暗浸透,他贪婪有余但剩点良心,没有灭口,只是往家乡传去假消息。
其实还不如灭口,也就没后来这些事了。
当时母亲身怀六甲,得知他「不幸遇害」,意外早产生下了我。
乱世中,一个寡妇带着孤女何其艰辛,家产更被瓜分的一干二净。
童年记忆中,我从未有过新衣,从未吃饱过肚子,日日和母亲躲避找事的混子和一些官痞,受尽苦楚和人情冷暖。
适逢太子建园那年,官兵满街抓劳工。
母亲无依无靠带着孤女,死了也没人管,是官兵眼里的「完美壮丁」,至于年幼的我,估计下场就是被随意发卖,给那些官兵当酒钱。
母亲见实在躲不过,只好将我脸抹黑,扎成小男孩的模样塞到破庙神像之中,让我小心躲藏,她以后会来接我。
紧接着就跑了,我听到一片追逐声。
再之后,声音远去,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开始流浪,乞讨,为那一口剩饭拼尽全力,但不论怎样,我都会日日回到破庙佛像之中。
过了几个月,母亲回来了。
她衣衫褴褛,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看到我时露出疲惫又安心的笑容。
我扑入她怀中,味道很难闻,但那温暖却让我无比眷恋。
最终,我们还是回到了村子。
母亲以为我还小不懂事,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包括她为了给我一个安身之地,委身了村长。
后来官兵来村子强征壮丁,我将村长及他儿子的藏身之处报给官兵,拿了几吊赏钱。
村长被抓走时叫骂侮辱之声不绝于耳。
我冷冷看着他们被拖走,只觉得这场面无比动人。
长久以来被剥削地苦痛终于得到释放。
倚强恃弱者,终有变为弱者的一天。
现在我是强者。
反正我已存够去别处生存的钱,村里剩下的老弱病残可制止不了我和母亲离开。
可谁知一道密诏,将我摔入更深的地狱。
2.
第一次见到安哲,我和母亲是被强行拖进府里的。
十四年未见突然被找,傻子都知道有问题。
主座上的女人身姿婀娜,穿着华贵,巴掌大小的衣料都要我和母亲十几年才能买得起。
她明明离我们有近十尺,却还是拿着帕子微微掩鼻,身子靠后,满眼厌弃。
一个还算俊朗的男人在她身后为她捏肩,面色温柔,只是那微微讨好的笑给他脸上添了几分猥琐。
最重要的是,男人的眉眼和我竟九分相似。
一切不言而喻。
我瞥向母亲,母亲低着头,整个人都微微颤抖,嘴生生被她自己咬出血。
我抚向母亲粗糙的手,母亲怔了怔,平静下来。
「这就是你那个杂种?」
侯府夫人司白露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而那个所谓父亲丝毫没给我和母亲任何眼神,急忙巴结道:「好夫人,我错了,看,现在不正好嘛,交她出去算遵旨了,不然你舍得我们宝贝芸姬嫁给个太监嘛。」
司白露不耐烦地斜睨安哲一眼,安哲立刻闭嘴。
她也知道再骂安哲于事无补,于是看向我。
「洗洗,拖过来。」
不过一句话,婆子直接将一桶冰冷的井水从我头上浇下。
母亲上前阻拦,却被死死按在地上。
大厅传来「咯咯」的笑声。
那是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女子,五官精致,白嫩的手指着我,笑得花枝乱颤。
「她好像落汤鸡哦。」
司白露听到这句话嘲讽地笑笑没有接话,目光扫视我的脸,眼里多了几分满意。
「是有几分像,下月便送给那阉人吧,若他还不满足硬要云姬嫁去,我们南昌侯府也不是吃素的。」
说到「阉人」两字时,透出几分咬牙切齿和嫌恶。
我垂眸掩去情绪,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来侯府。
原来是看我和她女儿长相相似,就抓我来替嫁。
对方求了圣旨,侯府不敢不从,却又不愿宝贝女儿嫁给太监,于是来个阳奉阴违。
反正只要司白露松口,我自然就是「嫡女」。
转瞬间,我就想明白前因后果。
从头到尾,我没有资格发言,没有资格反抗,未来就被轻易安排。
身边,那个浇我的婆子听了司白露的话,打算扯我下去,我一把将她推开。
虽然没在侯府生活过,但也知道,就这样下去,现在司白露可能不会做什么,但我嫁去之后,母亲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甚至……会死。
我不能让她觉得我那么好拿捏。
想到这,我抬头看向司白露:「你说的那个阉人是谁?」
司白露没想到我竟然会主动问话,轻皱眉道:「没规矩,打。」
婆子一巴掌将我抽翻在地。
我被打的脸生疼,脑子却异常清醒。
整个万寿朝,只有一个太监向皇上求娶正一品官员嫡女会被同意。
「玉水泽,对吗?」
我抹去嘴角的血,面无表情道。
司白露神色一狞,似是光听到那个名字便觉得刺耳,面色阴沉。
看来对了。
我止不住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玉水泽心狠手辣,我嫁去后若被他发现真实身份……
这哪是替嫁,是要我的命。
原以为马上就能和母亲好好生活,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司白露更是可恨,明明要利用我,却又看不起我。
连先礼后兵都不屑,直接威胁。
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估计她本意就是让我这个「脏东西」去死吧。
到时候,母亲也可以一并被处理。
愤怒和无力充斥着我的内心,可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改变命运。
而那婆子已经再次抓向我胳膊。
我假装踉跄地站起身躲过她的手,然后趁机狠狠打向她眼睛,她尖叫声在地上翻滚。
没意外的话,估计瞎了。
一切发生太快,周围的人没想到我会突然下死手攻击,等将我制住时,那婆子已经倒下。
我挣扎抬头,看向惊讶的司白露:「夫人,您叫我牺牲那么多,难道不给我些好处吗?」
司白露看着这一切,眼里涌动厉色,似乎意识到我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吓到,于是软了语气。
「你要什么?」
「我要我母亲好好活着。」
她眼里嫌恶更深:「你真愿嫁与那太监?」
「只要我母亲能吃好喝好,别说太监,畜牲我都能嫁。」
她看着我的眼神,手指摸了摸她戒指上的宝石:「只要你听话,那我便不会对你母亲做什么。」
说罢,转身离去。
而「父亲」从头到尾连个眼神都没给过我,急忙跟上去。
我看着司白露离开,心里却并没有松气。
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经此一出,府内下人都不敢怠慢,只是母亲每日不停地哭,向我道歉,说她对不起我。
真傻。
她都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感谢她没在这吃人的世道抛弃我。
从前她保护我,如今,换我护她周全。
谁知,司白露竟在我嫁与玉水泽的前一夜,派人往饭菜中下了药。
我意识和感知始终清醒,可却动弹不得。
沉沉浮浮的煎熬痛苦中,我只靠一个想法撑着:母亲没事吧?
可惜我最后都没能见她一眼,结束后留下一身欢爱痕迹。
丫鬟倒是冲洗得认真,可那一身欢爱痕迹哪能冲洗掉?
被扔进花轿时,司白露高高在上道:「记住,你叫安云姬,你母亲我会照顾好,当然,如果你今夜未死的话。」
语气明明温柔之极,却冷入骨髓。
帘子合上,我眼前只余下一片红。
从帘外传入她悠哉的声音。
「脏种配阉人,绝妙。」
3.
「卿儿,如此不专心,要罚。」
玉水泽在我锁骨狠咬一口,打断我回忆。
这状况实在太糟。
他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非完璧之身,可他却毫不在意的在我身上落下细密的吻。
我不敢他为什么,也不敢有任何不从,努力学着他的模样亲吻。
可问题是,他是太监。
之后又该怎么做?
而且,如果叫他帮我救我母亲出府,会不会让母亲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最靠谱的方法还是获得他的支持,然后狐假虎威救出母亲。
穷苦出生最懂一点,大家做任何事,冲一个「利」字。
我能给他什么?
现在,好像只有这副身子能利用。
想到这,我主动拉近和他的距离。
他皮肤很白,透着血管的颜色,此时正泛着暧昧的红。
「厂公大人。」
我轻吻他耳垂道。
他闷声在我耳边轻笑:「怎么?不舒服?」
我咬咬唇,露出委屈模样:「妾身不想欺瞒大人,其实我不是安云姬,求大人赎罪。」
反正他已经知道,不如直接说讨个忠心。
他手轻轻划过我脸颊,看起来温柔缱绻。
可眼里哪有半分怜惜,黑沉一片看不出情绪。
「放心,卿儿如此实诚,咱家现在如何舍得杀掉。」
「现在?」
我心中细品这俩字,勾上他脖子:「那若有朝一日公公想杀我,可得先好好疼疼我。」
玉水泽眼里晦暗难明,似在斟酌,终是笑了声,用手……
这一夜说实话,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熬。
而且,玉水泽待我极好。
给我住最好的房间,戴最贵重的珠宝,穿绫罗绸缎,享前呼后拥。
刚来的婢女不过是不小心将一点菜油滴在我身上。
第二天,我便再没见过那婢女,而脏了的衣服也被随意扔掉。
那一件我十辈子都买不来。
不过这些我都不在意,最在意的是规矩。
吃饭规矩:食不过三。
就是每道菜不能超过三口。
初次用膳时我看着桌上那几十道菜眼都红了,有荤有素有汤还有点心。
想到在侯府时,自己还感叹每日能吃两顿,有一菜一肉,真是短视。
若不是玉水泽就在身旁懒懒地看着我,我都想扑上桌连盘子一起舔干净。
可我不敢。
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挑根青菜吃着,看起来没什么胃口。
我只能忍着口水极力控制。
夹肉的筷子都有些颤抖。
本来见识过太多恃强凌弱鱼肉百姓,内心对这些现象早已麻木。
可当自己成为上位者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从前自己只是不懂。
权势滋味竟如此美妙。
他似乎很享受我这强忍欲望的模样。
我只能尽量忽视他的表情,竭力默念「遵守规矩」。
本来就够难受了,谁知玉水泽似乎嫌刺激不够大,满是兴味道:「卿儿不再吃两口?不吃就拿去庄子喂猪了。」
这一刻,我真的无法克制自己的表情。
那么珍贵的食物,我拼了命可能都抢不来的一口白面馒头。
喂猪?
我和母亲有多少次饿到连草根都没得嚼?
这道路两边又有多少被饿殍?
若送出去,能挽救多少条人命?
我扭头,却撞进他毫无感情的眸子,立刻冷静下来。
自身难保哪有余力滥好心。
「那便喂猪吧。」
说罢,我挂起温柔的笑。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了我下,我看到他将手上的匕首放回刀鞘。
「这就对了,卿儿可别如此没出息,倒像是咱家苛待你一般。」
我轻轻依偎在他怀中用粘腻的嗓音道:「怎会呢,大人对卿儿极好。」
他像奖赏宠物般随意拍了我头两下。
我蹭蹭他脖颈,轻轻舔了下,转而露出无害的笑。
他喜欢我这样。
果然,那冰冷的眸子终于产生点温度,他在我耳边轻笑道:「卿儿又饿了。」
我软软道:「卿儿想要大人更多疼爱。」
他捏捏我脸道:「还是太瘦,得多吃点。」
说着扫了眼我身前。
我面色绯红地娇嗔一声,他似被我讨好,难得敷衍我几句才去上朝。
我送他去门口,从头至尾挂着依恋的面具,直到回到房间关上了门,才敛去神色。
玉水泽阴晴不定,看起来好像在故意娇养我?
为何?
试探,还是好这口?
之前在侯府打探过,听说他以前是有小妾和女人的,只是离奇消失了。
估计死了。
那些女人也被这样对待的吗?
为什么会被杀?
恃宠生娇?
我看似平静的坐在椅子上喝茶,心里却早就如同火烧。
到处都是暗卫,我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视。
而且玉水泽很清楚我在演戏,我也很清楚他将我当作可有可无的玩物逗弄。
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能让我地位稍稍提高些的契机。
只是我没想到,这个契机那么快便来了。
4.
这日,管家突然叫我避一避。
我问为何,才得知骄阳公主想再建个游园需要占用百亩良田,被玉水泽否了,气得直接上门找事。
我不急不忙。
骄阳公主可谓是大名鼎鼎。
因为是当今圣上唯一一个妹妹,自小被宠大,骄矜善妒。
传闻驸马不过多看了眼小摊主的女儿,她便直接把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儿发到军营充妓。
没几日那女孩便死了,家人想揽去尸骨,她却说那家不识抬举,下令把那小贩一家杀了扔去乱葬岗。
惨无人道。
哦,应该说在她们那些上位者眼里,百姓不过蝼蚁。
我虽然是玉水泽的「妻」,但在这位公主眼里,可能依旧是个蝼蚁。
「我记得,大人在书房和人商议要事对吗?」
管家以为我要去告状,眼里有丝轻视,却还是恭敬道:「厂公大人极恶办公事是被打扰,夫人还是随我暂避吧。」
我继续道:「那若公主去书房打扰大人呢?」
管家一愣,没想到我竟然想去阻止公主。
我冲他微微一笑,然后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我极不喜欢你眼神呢。」
他捂着脸立马跪下道:「小人知错。」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向大厅。
希望这个骄阳公主「不负盛名」,惩罚得狠一些吧。
5.
未进大厅,已远远传来女子充满怒意的声音。
「玉水泽呢?再不出来我掀了他太监府,别以为皇兄由着他他就能骑我头上撒尿。」
说着便往外走,想去书房,却看到站在厅外的我。
如此粗俗的话语竟然从当朝公主口中吐出。
看来这朝代也离灭亡不远了。
我跪下行礼:「见过骄阳公主。」
她上下打量我,露出个讥讽嘲弄的笑:「你就是嫁给玉水泽那侯府嫡女,呵,太监滋味如何?」
恶意满满。
我当然不会让她看到想要的反应,微笑回应:「一切安好,谢公主关心。」
她冷哼一声准备离去,我起身拦住。
「大人在忙正事,叫妾身陪公主玩乐。」
骄阳公主鄙夷道:「就你?滚开吧拦路狗。」
说着,她又准备走,我继续拦,她忍无可忍给了我一巴掌。
我头被打地歪向一边,脸火辣辣的痛,但还是不走。
她眯眯眼,气道:「很好,既然你喜欢玩,就去外面跪着玩吧。」
就这?
我看了看外面,现在虽是三伏天,最热的时候。
但惩罚比我想象的轻多了。
看来这骄阳公主也不敢将玉水泽得罪死了,不过是过过嘴瘾,连板子都不敢打。
我温软地行了个礼,去外面跪着。
骄阳公主见我这么听话憋屈地皱皱眉,坐回大厅恨恨吃着冰镇水果。
不到半个时辰,我就渴到不停舔唇,感觉要烤焦了,眼前模模糊糊。
她见我这副狼狈模样终于笑了,一脸得意。
我心想,也不知道这点惩罚能得来几分怜惜,希望玉水泽在处理什么大事吧,功劳还大点。
终于支撑不住。
倒下的一瞬,我没有摔到坚硬的大理石地面,而是摔在一个温暖的怀里。
他一双眼似看透世事的僧侣般古井无波,却又似火山岩浆般翻腾着令人心惊的火流。
「卿儿,没事了。」
他淡淡道。
我勾起疲惫地笑,尽最后努力在他怀中蹭蹭,轻道:「我等你好久了。」
之后的事我不知道了,再醒来,就看到玉水泽坐在我床边看公文。
见我醒来只是淡淡一瞥,就收回目光。
我乖巧地伏在他腿上,他没有拒绝,情绪有些不好。
「我记得叫管家带你走了,为什么傻傻挨罚?」
我有点头晕,软声道:「听说大人在忙,我不想公主去书房打扰您,若罚我的时间可以让大人顺利成事,妾甘之如饴。」
他依旧在看文书,却腾出只手轻拍下我后背。
「若不知卿儿心里满是算计,差点就被这甜嘴说昏头了。」
呵,谁昏头你也不可能昏头。
我装傻笑着撒娇:「大人诬陷妾。」
他倒也不拆穿,只是挠得我脖颈好痒,时不时轻掐住,好似在斟酌要不要掐死我。
这个认知让我莫名其妙。
好像也没做什么能让他对我产生杀意的事?
汗毛不可抑制的竖起,但我不能躲。
与猛兽近距离接触,逃跑的那刻就意味死亡。
我不退反进似乎毫无察觉地环住他腰,关心道:「刚晕了,不知骄阳公主可为难大人了?」
他眼神我依旧看不透,但好歹收回了掐着我脖子的手。
「她也配?」
这就是没事了。
我心中松口气,冲他温软一笑,垂眸玩他衣服上的穗子。
突然发现手上有一块晒红还未褪,那脸上岂不更惨不忍睹?
还有巴掌印。
刚才我就以这副尊容撒娇?
难为他没一刀砍死我。
「放心,我不嫌弃卿儿。」
他仿若有读心术般挪揄道,然后将我从他身上挪开站起,懒懒地倚在桌子上看我。
可我刚不过是看着自己的手愣了下。
这察言观色的能力,活该做到现在的位置。
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也就不小家子气,走到他身边就爬入他怀里。
他一愣接住我,有点无奈:「看来咱家对你太好,你才如此大胆。」
我蹭蹭他胸口道:「卿儿会一直粘着大人,走到哪跟到哪。」
他将下巴放在我脑袋上磨了两下,低声道:「是吗?」
声音带着细碎的悲哀,仿佛心死。
我突然想起,他入宫时不过一个流浪的十岁稚童,又生得如此好看。
没有实力的美貌在宫中会如何?
思绪辗转,我假装没有听到,只是安静待在他怀中。
静谧中,岁月竟诡异的显出几分安好,仿佛眼前的人正对我百般呵护,而我也不是满心算计,想利用他滔天的权势。
此刻的我们,不过是一对普通夫妻。
短短两日,我已心力交瘁。
再撑一夜,明日就能回门想办法救出母亲。
可谁知第三日并没有回门。
玉水泽仿佛将这事完全抛却脑后。
我再三暗示,他却总避左右而言他,我又不敢逼得太紧只能沉默。
每到这时,他便像哄猫儿般揉揉我脑袋,叫我别急,要有耐性。
直到两个月后,我决定逃走。
他却整理好一箱箱礼物说要带我回门。
我怀疑他就是故意磨我性子。
看着那一箱箱马上便要流入仇人家的金银财帛,心里一片冷意。
他见我不开心,笑话我堂堂厂公夫人如此小家子气。
真……
两个月以来他给我请师父,教我读书认字,还告诉我各个府邸的规格花销,锦衣玉食娇养,我眼界已在不知不觉中拔高。
所以我知道这礼重得几乎能顶侯府五年用度。
而且,这些礼物还是送给那个女人的。
他见我这副模样,只是云淡风轻着说这些东西回头便都会重新回来。
当时的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能抄了侯府不成?
他见我不解,用折扇敲了敲我的头:「一会儿好好表演你的角色。」
角色?他夫人?
想着他这两个月耳提面命的「尊贵」「骄傲」,脸上挂上得体的笑:「自然不会给厂公大人丢脸。」
他懒懒地挥挥扇子算作回复。
可情绪哪有那么容易控制。
下轿瞬间看到司白露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满心恨意几乎扭曲我的面容。
想杀了她。
不,杀了太便宜她,我想让她和安哲备受折磨,无比痛苦地死去!
好在这两个月被磨练的性子有了回报。
我还是压下恨意保持住「厂公夫人」应有的端庄,默默跟在玉水泽身旁,错他半位。
这是规矩,表示尊重。
谁知他却一把将我拉到身边与他并立,在我耳边轻道:「越尊贵便越不须遵守陈规,娘子当与我并立。」
我心下一热,牵住他伸向我的手,与他并肩。
看着司白露一脸吃了苍蝇般的表情,我扬起个温和的笑,一如她当初在花轿时对我那般。
「母亲,云姬想死你了。」
想你死。
她明显听出我的话外音,眼神冷了些,却又惧怕玉水泽发现端倪,只能僵笑:「母亲也想你呢。」
两个月的娇生惯养让我个子迅速抽起来,现今比她还高些,俯视着她。
她表情很难看。
也是,估计她没想到我明明非清白之身,可玉水泽竟没直接杀了我。
如今更是越过她,比她更加华贵。
可她哪知道我经历的凶险。
开席后,因为侯府当初的说法是「两位嫡女」,所以安云姬得用我的名字出席,还故意穿的朴素了些。
玉水泽表现得像完全不知道,司白露和安哲表情紧张的神色终于缓了些。
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感叹她俩的愚蠢。
看向身边的人,他今日身穿常服,减去平日的凌厉,多了几抹风度,正对安云姬笑得如沐春风,像个偏偏佳公子。
安云姬也表现得乖巧有礼,一副娇羞模样,有些嫉妒地看了眼我的衣服。
「姐姐身上是凤云金丝绡吧,听说今年不过进贡三匹,其中一匹在皇后娘娘那里呢。」
说罢,咬咬红唇。
玉水泽笑意更深,冲安云姬温柔道:「念卿妹妹(代嫁后换了名字)想要,我拿一匹给你便是。」
我心里啧啧称奇地看着玉水泽仿佛情真意切的模样。
要不是他一直在桌下把玩我的手,我差点信了。
不过玉水泽这是在搞什么?
司白露有些不悦:「念卿!不要缠着厂公大人。」
安云姬扁扁嘴,玉水泽听闻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我的手指,似笑非笑地看着司白露道:「无碍,念卿妹妹冰雪可人,咱家爱惜还来不及呢。」
这人还真是……
明知道那是我的名字,念得如此暧昧。
安云姬会错了意,不知是被玉水泽的假象迷惑还是被我的华贵吸引,很不满地看了眼司白露,又恨恨盯着我。
我心念一转便猜到她的想法,却有点不可置信。
她不会是在气我替嫁「夺走」她权势吧?
呵。
我笑得愈发纯良。
司白露被玉水泽这句话吓得面色煞白,快维持不住她那贤母面具,僵硬冲我道:「云姬,母亲有礼物给你。」
我看了眼玉水泽,他点点头一副随意模样,不停和安云姬说话。
司白露脸色更加难看。
我刚到房间,她就一巴掌抽向我。
「贱种!」她怒骂道。
我一把抓住制止了她,反抽回去,直接将她打到地上,然后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擦了擦手。
一副沾染脏东西的模样。
她身边的婆子都没反应过来,准备上来扯我,我直接拿出玉水泽的令牌。
那是皇上亲赐,见令牌如见天颜。
婆子脚一颤,赶紧跪下磕头。
以下犯上其罪当诛。
接着,整个房间的下人都跪着了,司白露环翠半耷发边惊讶看着我。
「那阉人竟把这令牌给你?」
「阉人?」
我沉下脸色一步步接近,一屋子婢女无一人敢上前。
她色厉内荏道:「你不想救你母亲了?」
我顿住脚步,像变脸般立刻扬起端庄的笑。
这是玉水泽教我的,无时无刻都要保持优雅。
「你觉得你有资格和我讲条件吗?母亲大人,现在我尊你卑。」
她咬牙不语。
我冷笑一声,看向张妈。
第一天泼我那婆子瞎了后,就是她伺候我,药也是她帮忙下的呢。
我语气温柔:「张妈,您一定知道对吗?」
张妈一颤,瑟缩看向司白露,司白露却狠笑道:「安念卿,你说,若那太监知道你不过是个长在山野间的贱民,他会如何?」
我心中冷笑,他早就知道了。
但面上却假装顾忌。
她见我这表情冲张妈点点头。
张妈立刻下去,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我暗自松一口气。
还好,走了就说明母亲还活着。
一直支撑我的力量就是母亲,谁都可以出事,只有她不行。
司白露自以为有了我把柄,不慌不急地坐在妆台前,丫鬟极有眼色立刻上前给她收拾乱了的妆发。
「哼,果然是阉人,性子都扭曲了,连个烂货都当宝。」
我看着她那一张一合的嘴,只想拔了她舌头。
「对啊,日后有机会,我也让大人给云姬寻门好亲事。」
「你敢!」
她狠剜我一眼,突然勾起个恶心又黏腻的笑:「说起来你还该感谢我,让你体验了回男人滋味呢。」
我又想到那天晚上,恶心,痛苦,仿佛被扼住喉咙浸在脏臭阴暗的沼泽中沉浮。
被人肆意折辱逃离不开。
手在袖中不动声色的握紧。
她见我不说话,细长的眼中仿佛有毒蛇爬出,在我身上游移,试图让我更不痛快。
「夫人,到了。」
张妈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剑拔弩张。
她不敢看我,急忙让到一边。
我抬眼就看到母亲的模样。
仅仅两月,她就瘦成皮包骨头,嘴唇干裂,脸上被划了道又长又深的疤毁去容貌。
看到我也仿佛有些不认识,好久才迟疑道:「卿儿?是我的卿儿?」
我大脑一片空白,泪水浸湿了眼,手指颤抖地抚向她。
「谁做的?」
司白露笑眯眯道:「这可是她自己搞得,和我无关。」
戾气蔓延,我直接将腰间匕首捅入张妈心口。
她张张嘴没反应过来。
我毫无感情的将匕首拔出身子侧侧,躲开血迹。
司白露表情一僵,面容扭曲道:「你敢?」
我理都不理扭头将母亲带走,下人见我脸上带血的模样都不敢阻拦。
玉水泽看到我的模样,抚了下我通红的眼眶不再和安云姬表演,神色淡了下来。
「为何这般模样?」
我紧紧拉住母亲的手道:「我要带她走。」
他看着我有些无趣道:「我问你为何这般软弱模样?」
我愣愣,有些不知所措。
母亲虽然不知经历了什么有些迟钝,却依旧在心里将我放在一位。
她知道我和安云姬换了身份,立刻跪下道:「老奴在这很好,小姐和大人走吧。」
老奴?
小姐?
我心如刀绞。
为什么,如果我有权力,如果我能更厉害些,就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可是现在……
玉水泽已经恢复如常,表情如精心计算过般温柔有礼。
我知道他现在很生气。
虽然只相处两月,但我全心用在观察他喜好上,他的情绪波动我还是能感知一二。
特别是,他嫌恶弱者。
可我真的没办法。
「大人,求你。」
我用他最喜欢的语气软声道,他却直接拂开我手道:「看来你还没适应身份。」
我一愣,他已经转身离去。
我咬咬牙,将母亲一起带走。
司白露自以为把柄在手,我担心她暴露我身份便没有阻拦。
一出门,发现玉水泽根本没有等我。
这一刻讲真,我都想直接带母亲走。
光手上的镯子便能够我和母亲活两辈子了。
更何况还有珠钗,耳坠,玉坠……
我咬咬唇,看着周围已经开始不怀好意的视线,还是乘了侯府的马车走。
先将母亲带出侯府这地狱就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安置好母亲,我立刻去找玉水泽,却被拦在书房外。
侍卫说他不在。
可笑,门明明敞着,他就坐在案台前……
我没法去他跟前,只好日日给他送汤送水,守在他书房周边。
安云姬自从那日后便总来,每回都像只得胜的鸡般挺着她身前傲人的柔软。
在我面前笑得耀武扬威。
我有些无力,若真失宠,我和母亲能逃去哪?
可这天下都是东厂的眼线。
已经一个月都说不上话了。
我看着外面的夜色,将视线放到浴盆,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刚打的井水冰冷刺骨。
我摸了摸。
谁知刚将衣裳褪去还没进浴盆,玉水泽就推门而入。
早不来晚不来,偏现在进来。
我耍小手段被抓了个正着,一时僵住动作。
他站在门边无视我胴体摸了摸冰凉的井水冷淡道:「这就是你想了一个月的结果?」
我咬咬唇毫不遮挡地走到他身前跪下:「我错了,大人。」
他瞥我一眼懒懒坐椅子上。
「错哪了?」
我低头诚恳道:「我不应将弱点这样暴露给敌人,但!但我骗了她,她以为我害怕……」
他喝口热茶,悠哉道:「害怕?」
我缩缩脖子:「她以为害怕您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大人英明神武,其实早早便知道了。」
他冷笑声,走到床边拿了床薄被将我裹住抱起,放到床上。
他目光犹如浸染夜色般,有点点星光,可再望得深些却一片漆黑。
气消了?
我立刻勾住他脖颈:「大人~我好想你。」
说罢,我伏在他怀中撒娇,他迟疑一下,终是抚了抚我的头。
「下不为例。」
我眨眨眼冲他玩笑道:「那大人这算原谅我了?」
他抚着我头的手依旧轻柔,口中的话却直接破去这旖旎气氛。
「若有下次,我便直接杀了你。」
真是。
我温顺地点头,吻向他的唇。
8.
一夜荒唐,早醒时玉水泽已经不在。
我一把将装了玩具的箱子狠狠合上。
吃饭时,他淡淡笑意中多了几丝真切。
我剜他一眼小口喝粥。
他欣赏一会儿我羞红的脸,心满意足的移开视线道:「送你个礼物。」
我以为又是什么绫罗绸缎珍奇珠宝,谁知他将我带出了府。
看着越来越熟悉的街道,才意识到是去侯府。
惊讶地看向他。
他只是似笑非笑的盯着小桌上的棋盘。
这上面星罗密布,黑子白子厮杀得难舍难分,看不出结果。
骨节分明的手毫不犹疑地落下枚黑子。
这黑子竟瞬间转变了局势,白子溃不成兵。
我想到什么,有些不可置信。
但随着外面哭喊讨饶声越来越大,我确认了想法。
「娘子,这便是为夫给你的礼物。」
他含笑看我。
我心中一动。
明明不知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可那股无法忽视的热流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大口吞没我的心脏。
出了马车。
侯府已经被官兵层层围堵,遍地求饶哀嚎。
镀金匾额碎成两半掉落在地。
司白露已经被强行拆去华贵饰品,头戴镣铐跪在府外。
骄傲依旧,却显出几分可笑。
安云姬正害怕的哭着,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
玉水泽拉着我的手道:「算计咱家自然要付出代价,别说侯府扎根百年,千年也拔。」
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心动了一瞬。
安哲见我到来,涕泗横流,眼里迸发出生的希望:「念……云姬,救我!救救为父啊!」
我看着他扭曲的面容,心里一片悲凉。
被人欺侮时,我是期待过这个「父亲」的。
那天晚上,我满眼哀求地盯着他求他救我,他说话了,却是担心他自己。
「夫人,这容貌可以混淆,但这清白……那阉人知道了,不是结死仇吗?」
安哲还是有些犹疑。
司白露冷道:「我们侯府袭爵百年,也不是他随意能动的,而且这种丢人的事,他会大肆宣扬?」
安哲想想也是,说了句「夫人英明」,便开门放那个家丁进来和司白露走了。
从头至尾,连个眼神都没给我。
思绪散去。
我看着眼前跪爬着的人,一脚将他踢开温柔道:「父亲,一路好走。」
他又想上前,却被官兵拖开。
玉水泽笑得双眼微弯:「娘子真迷人。」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娘子」,这是意味着认可我站在他身边了?
我温柔恭维,斟酌了下,「相公」两字没有出口:「多亏大人教导有方,这礼物,我爱极了。」
他手指撩瑟了下我掌心,仿佛羽毛划过,痒痒的。
我一把握住。
有什么东西好像从心里喷发而出。
我知道我不该,也不能。
可这一刻有人背后呵护的喜悦,就好似长年累月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突然有个人出现说可以陪你一起走。
哪怕依旧找不到出口,也还是不自主的产生依恋。
若能如此和身边的人这样处一世倒也不错。
我垂眸想着。
司白露在我踢开安哲时看到了我,突然疯子般冲过来,大喊大叫着「贱种」「脏货」等词。
被官兵按住。
者些词早就听厌,我瞥她一眼懒得理会。
这种抄家灭族,一般都是男子发配边疆或处死,女子充入妓坊不得赎身。
等她被送到妓坊,我经历的一切她都会如数还回。
还有母亲脸上那一道伤痕,也要她还。
本来我打算无视她,谁知玉水泽眼里好似风雨来前般布满阴霾。
「拔了她舌头。」他淡淡道。
安云姬立刻哭着求玉水泽放过司白露,说什么她都帮玉水泽拿了印章什么的。
我一愣,原来一月前就已经开始布置了。
玉水泽只是玩着他那玉穗子,眼里是只有我能看懂的厌恶,显然不想理会。
我笑笑,上前抓住那玉穗子。
早就好奇了,玉是绝世好玉,可那穗子是不是太老旧了。
玉水泽却道那是他的「幸运穗子」,丢不得。
我看着上面血迹未彻底洗干净的地方,一本正经表示赞同。
安云姬见我们根本不理她,脸色彻底灰败,有些神经地念叨:「骗我的,都是骗我的。」
突然,司白露挣开官兵,发出一道凄厉的喊声:「玉水泽,你个阉人不得好死!」
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
我看到玉水泽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错愕和脆弱,然后转为阴蛰。
官兵们全都跪下去,恨不得没长耳朵。
经过的百姓更是连滚带爬急忙逃走。
只有司白露还在大笑,嘴里满是鲜血,癫狂看着玉水泽一遍遍道:「阉人」「没后代的玩意儿」「和贱种绝配」。
安哲已经吓晕过去。
而安云姬更是脸色苍白如纸,连求情的话都说不出来。
9.
我急忙上前想安慰他,却看到他扬着比往日还开朗几分的笑容。
「怎么了?卿儿。」
我浑身一颤。
对啊,我为什么安慰他,只有弱者才需要安慰。
玉水泽厌恶弱者,讨厌弱点,痛恨软弱。
他希望无时不刻的强大。
我松开了手。
他走向司白露,将腰带上别的匕首拿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血腥的模样。
初遇那晚,他其实没有动手。
而是命令侍卫杀了侯府所有陪嫁的人,然后才割毁我的衣服。
那场面已经很令人绝望了。
可现在,他宛如笑面修罗抓着司白露脸颊迫使她张口,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捅入她口中慢条斯理的割着。
司白露双目圆睁痛得满脸通红,终于开始讨饶。
可现在哪来得及。
过了会儿,一块软肉从她口中掉落,她已经晕了过去。
玉水泽甩甩手上的血随意吩咐道:「治好她,城外灾民不少,应该会很需要她。」
官兵们得令,将司白露拖走。
我看着好似无事发生般的玉水泽,拉向他满是鲜血的手撒娇道:「妾今日想吃烩猪舌。」
他眼神暗暗,笑着应答:「随你。」
回府后,他带我去了地牢,有个男人皮开肉绽的被吊在半空堵住了嘴,正「呜呜」叫着,容貌看不真切,但我还是一眼认出。
那个毁我清白的家丁,像只猪猡般吊在空中哭得血和眼泪糊在一起。
想必那夜我哭得也那么丑吧。
「卿儿想如何处置他呢?」
玉水泽靠在我肩上旖旎道。
我想了想:「袖阳馆还缺小倌吗?」
他笑了声便摆摆手,决定了他的命运。
但其实我根本不在意这个人的命运。
我在意的是刚才司白露那句话。
那句「阉人」,彻底摧毁我们之间薄弱的爱恋。
「娘子」这个词只是短暂的出现了半日便结束了。
回到房间,我俩都仿若无事发生,同往常一样吃饭。
吃完后,他去处理公事,我在房间学习。
待到下午,他来考教我功课。
只是晚上他说有事,不能陪我一起睡了。
我叫他不用担心,然后坐在床上。
今晚月色很好,房内好像有一层月光织好的薄纱,增添几分朦胧。
我实在睡不着,便披上外衫在府内晃悠。
只要我不去书房,不往外逃,暗卫不会管我。
想找母亲,却又怕她担心,只好往偏处走。
突然,我听到那早就废弃的院子有动静。
钻进去后发现果然是玉水泽。
他周边全是酒瓶,坐在地上靠着树一壶接一壶。
看到我睁着迷愣的眼看了半天才如幼童般傻笑道:「咦?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他衣衫错乱,满眼迷离的模样,心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故意凶道:「为什么不叫我!」
凶完我就愣住了。
什么时候我都敢对他这样放肆了?
他醉得厉害,完全没察觉到我的僭越,迷茫片刻,垂下头委屈道:「怕你嫌弃我。」
我不知该表现出什么样子,只好坐在他身边也靠着树,捡起剩有酒的壶喝了口。
真烈。
他喝了这么多?
「咱俩谁有资格嫌弃谁呢?」我又喝一口无奈道。
这么烈的酒喝醉,估计明天什么都不记得。
他倚在我肩上,少了分疏离,多了分依赖。
突然我觉得,他其实和我一样孤单。
我还有母亲,可他谁都没有。
这世道毁掉就好了。
真想生活在一个百姓也可以像人一样活着的年代。
我蹭蹭他脑袋。
他看着双手呢喃道:「这个,还有身体都充满罪孽,我会下地狱的。」
我叹口气笑道:「那作为你帮忙出气的回礼,我便陪你一起下地狱吧。」
他睫毛颤颤,随后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抚向他毫无防备的脸,即使在梦中也带着那副面具,唇角勾着,明明心里的苦要溢出来了。
想更了解他。
我拉拉他嘴角,不想让他在梦里也假笑。
想着天气也还好,便将酒瓶踢开把他放到地上,捡来被他扔到一边的披风盖上。
临走前,我吻吻他的眼睛。
不知为何,今夜的他让我有几分熟稔,真是奇怪。
自嘲笑笑便原路返回。
只是我刚走出大门,躺在地上那人便睁开双眼,里面一片清明,没有半分醉意。
10.
回到房间,我突然想到:玉水泽是不是装醉?
若是,那我表现的应该不差吧。
用早膳时他压根没提昨夜的事,还一副头痛的模样。
我想他确实不记得了,有点可惜。
十日后,侍卫来报,说司白露死了,尸体被野兽叼走。
我点头不在意的摆摆手,继续研究手上的书。
闲暇时才发现,玉水泽已经很久没碰我,连睡觉都不一起了。
这可不行。
当夜,我不死心的爬他床,他只是拍着我的头叫我乖乖听话。
转脸将我安置在离他有点距离的房间。
慢慢我也习惯了,开始在其他地方寻找对他有用的地方。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两年过去但还是有什么悄悄变了。
他待我更加严格。
不仅安排管家辅导我府内事务,还亲自指导我处理不当的事。
连奏折都会给我看,并通过奏折内容告诉我上奏之人的实际目的,弱点,能力,心性如何。
我惊讶他连边陲小官都了如指掌。
同时感叹,皇帝真的是每日什么都不做就是沉迷玩乐,若不是玉水泽,这皇权早就变了。
而且,玉水泽做事越来越不避我。
甚至有时我怀疑他是故意将他做的那些阴私之事摊给我看,像是在引我嫌恶他。
可笑,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莫名其妙。
我置之不理。
几次后他好像也失了兴趣,但却对我越来越冷淡。
还不如之前虚情假意时亲昵。
明明府内一应大小事务都交由我做,这应该代表着信任。
细想原因,我觉得还是他被司白露那句「阉人」刺激得厉害,于是将心思都放到打理事务与看书上。
同时,更加全面的了解了这个朝代的模样-千疮百孔,积重难返。
自先帝时期贪污之风盛行,到如今十几年地迅速发展,权臣各自为政,可以说是满朝都是贪官污吏。
百年世家更是坐拥大片沃土资产,利益层层盘绕,牵扯国脉。
民间势力也愈发强大,已经难以压制。
各地揭竿而起。
兵权,世家,民间势力纠结在一起。
稍有不慎皇权就会被反噬。
说实话,毁去算了。
搞不懂玉水泽护着这岌岌可危的朝代做什么?
甚至不惜用「第一奸臣」的名义做靶子,同时纠集三方火力,让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而不是皇权。
这样只要皇上还在,这天下就还能维持住统一的假象。
是为了权力?
也是,做到他这样的位置确实很难放弃。
我看着最近的文书,民间势力中,以前宰相之子宫煜轩呼声最高。
他家世代忠良,前宰相更是为国为民。
可这种人在乱世动了太多人利益,注定要被抹杀。
抹杀他的就是玉水泽。
一家三百六十一口,满门抄斩,血染午门。
听说当时寿城百姓哭声都能震穿云霄,整整三日才消下去。
可没想到宫煜轩竟然活着,还打着清君侧的名义。
府内遇到的暗杀也越来越频繁。
就在刚才,玉水泽被刺伤,所幸伤得不重。
他见我担心的样子只是随意摆摆手,说「死不了」,便继续看那小山般的公文。
大夫则在一旁给他缝合伤口。
我回到房间越来越不安,看着桌上的势力分布,总觉得玉水泽其实在计划什么,而我也是棋子之一。
好似两年前,他在马车云淡风轻落下一子。
当时我以为他吃掉的是「侯府」,可随着棋艺进步,我开始疑惑。
那样缜密的布局,环环相扣,层层递进……
倒像这天下。
「别出声。」冷清而低沉的男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垂眸未动。
男人的气息将我圈在怀中,有匕首横在我脖颈上,是刺客。
我没讲话,手不动声色地摸向腰间藏着的暗器。
掌心大小,削铁如泥。
「你是,那玉水泽抢来的夫人?」
抢?
我思绪一转,泪从眼中滴落,装出害怕又柔弱的模样。
他怔了下,语气软下几分。
「放心,我目标只有玉水泽一人。」
潜台词就是:只要我不打扰他,他就不会伤我。
我急忙点头。
他将匕首挪远一寸,同时,我也抓住暗器。
但扭头看到那张脸时,还是出神了一瞬。
这刺客剑眉凤目,鼻正唇薄,看着刚正不阿,可偏眼角边一点黑色泪痣,平添风雅。
夜行服也掩不住风华。
因我突然扭头,他又离我极近,双唇近乎碰到一起。
他脑袋向后退了寸,眼中慌乱一闪而过。
我假装惊慌地低下头,给他展现最美的一面,试图放松他警惕。
暗器已经握在手心调整好最完美的偷袭角度。
「夫人,请问您有看见可疑之人吗?」侍卫在门外道。
刺客反应极快,立刻将我压紧将匕首轻轻动了下,表示威胁。
我胳膊被他凑近的身体别住无法偷袭,只好大声道:「没有,我已经睡了,你们去别处吧。」
「是。」
侍卫早就被玉水泽吩咐过只要他不在,任何男子不准进我房间。
刺客听到侍卫远去,松口气放开了我。
我找到机会立刻转身想用暗器,还没逃出来脖子就一痛。
晕倒前我听他说:「多谢姑娘,宫某他日定会救你逃离这里。」
等再醒来,天已大亮。
我回忆了下那刺客面貌,然后在白纸上寥寥几笔,勾勒出那人神态便径直去找玉水泽,却被堵在门外。
我只有两年前惹他生气一次才惨遭冷待。
这又怎么回事?
正准备走,却听到了里面女子的惊呼。
我一愣,想走近两步却被侍卫拦下。
「夫人请留步。」
我冷眼看向他,他立刻低头不敢与我对视。
毕竟我在府中的手段也没比玉水泽温和多少,甚至有时处理事情比他更毒辣。
这些权势,都是里面的人给我的。
「我昨晚遇到刺客,还请通报厂公大人一声。」
侍卫见我没为难他,满头大汗的进门汇报。
透过开门的那条缝,我看到玉水泽温柔的眼神。
从未,向我表露过的温柔眼神。
手不自觉捏紧。
过了会儿,门被打开。
我看到一个平民女子面色通红地拿着医箱跑了。
极美。
粗布麻衣也极美。
尤其是那双眼,又纯又媚,像只小狐狸。
身段前凸后翘。
「大人,那是何人?」
我弯着唇角心里犹如蚂蚁啃噬,对方却依旧懒散。
「我见她跟在那老大夫旁边,就要来伺候了。」
说着,他瞥我一眼。
我继续笑着,上前挽他胳膊,他却巧妙地躲过我。
「卿儿可记得那贼人模样?昨夜他逃跑的瞬间面巾被打掉,可惜夜色太深未看着正脸。」
看着他冷淡的模样,我又想起他有很多女人的传闻。
难道是真的?
那些女人莫不是就是被这样厌弃的。
可笑我还在心里给他找借口。
本以为已经卸去身为「玩物」的枷锁,但其实不过是错觉?
「卿儿?」
他弯着唇,疏离感遍布周身。
明显在不耐烦。
我收回想法温柔笑道:「看见了」。
然后转头吩咐婢女将画纸送上。
他看了眼便扔到一旁的桌上有些疲惫道:「行了,下去吧。」
我停在原地没动。
他看我没走,懒散倚在凳子上:「还有何事?」
我假装听不出他语气中的不耐烦,撒娇道:「今日要一起用早膳吗?」
他摆摆手,示意我下去。
我咬咬唇扭头就走。
却听他叫住我。
本以为是他改变了主意,心中一动,却听他道:「给玉灼安排个住处,离我近些。」
玉灼,是那医女的名字?
我心中一片冰冷,点头下去。
直到好一会才发现手掌湿了,是指甲不自觉戳进掌心皮肉。
看着沾满鲜红的手心,我才猛地发现,原来他在我心里已经有了如此地位。
我有点怔愣地看向围墙外。
虽然他看起来冷淡,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不经意间的对我的放纵与温柔。
那些,难道都是假象?
还是男子都如此薄情多变,太监也不例外?
我压下翻涌的思绪,劝自己说玉灼不过是他的消遣,可慢慢地我发现,他好像认真了。
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到现在已三月未见。
府内大小事务都由我掌管,所以我很清楚他几乎日日赏赐玉灼。
偶然间我在花园看到他们言笑宴宴,走近后,玉灼却似极怕我,立刻便躲在玉水泽身后。
每到这时,他就会露出几分厌烦,叫我没事不要瞎逛。
那眼神仿若刀子般直扎我心间最柔软的地方。
可是,我面上没有半分不悦,只是温顺又乖巧地笑着退下。
退下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将我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所以,不需要我了?
悲伤几乎将我心脏撕裂,流出鲜红粘稠的血。
我一时呼吸不畅。
我爱上他了。
是从他覆灭侯府给我撑腰的那日开始。
还是从我高烧不退他抛下公务在我床前不眠不休的那几天。
抑或是在我母亲面前礼貌又尊重的时候。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放弃。
我处理事务愈发认真,日日送他喜欢的汤水点心。
可越是讨好,便越是失宠。
玉灼进府不过半年,他便将休书递于我。
人懒懒坐在椅子上,嘴角还带着笑,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之类毫不重要的事。
那一刻我浑身冰冷。
「为什么?」我颤抖着唇道。
他显出几分不耐烦,随意扔给我道:「咱家已经捧你两年了,别不识抬举。」
这句话验证了我所有的猜想和一直以来的顾虑。
那些女子果然是这样消失的。
怪不得他如此娇养我,原是能力不行便多了这些恶趣味吗?
我想到第一天见到玉灼的模样。
无助,可怜,令人怜惜。
好像当时的我。
他见我不接也懒得继续等,将休书随意一扔便走了。
我在他身后,眼泪大滴落下,不停自我安慰:好歹还有性命。
而且,他也没说收走赏赐,我带着财物离了他也吃喝不愁。
再不济,我学会了识文断字,学会琴棋书画,不算精通,混口饭总能行。
就算离开这,我也一定比以前过得更好。
仿佛自我催眠般,这些话一遍遍在我脑中回放。
谁知命运给我一刀让我痛不欲生后,还不忘夺去我的希望。
当夜我正和母亲说着话,她便没了声音。
我知道她积劳成疾身体一直不好,大夫也说过她很难活过四十。
可她如今才三十五岁,不还有五年吗?
我立刻叫人将大夫找来,双手攥的泛白,只觉得脑子仿佛有把、无数根针在扎。
看到大夫们摇头表示无力回天的那刻,我眼前一黑,幸亏被婢女扶住才没有跌倒。
玉水泽毫不在意地站在一边懒懒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困意满满,随意地吩咐道:「烧了吧。」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看着我淡淡道:「玉灼害怕尸体,放心,骨灰我会派人给你。」
他又变成初遇那副模样,口含浅淡笑意,眼中一片冰冷。
对了,这才是他最真实地模样。
这一瞬间,母亲死亡的悲痛和被玩弄的绝望弥漫心间,迅速交织成恨意。
我低头咬牙,怕自己忍不住说出什么让他改变主意想杀了我的话。
总有一天,我也要他卑微跪在我身前。
第二日,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便走了。
踏出门坎时没有丝毫留念。
后来我经常想,若那时稍微回下头,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可思前想后,还是摇摇头。
他比我想的还要了解我,甚至将他自己都当作这天下新生的棋子之一,结局怎么会变?
出府才发现当今的世道更加混乱,连皇城脚下都有饿殍没有处理。
每走几步,不是乞丐就是卖身。
到处弥漫着死气。
我专门将身上普通麻布衣服弄得脏了些,可还是成了靶子,没多久就遇到抢劫。
好在也会点三脚猫功夫,探了探他口鼻已没有呼吸。
我抽出刀甩甩上面的血准备走,却见又有三个男人堵住巷口。
「小娘子,一个人在这乱跑可不安全啊。」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衣衫褴褛,却身体强壮,明显做惯这种事。
可我空有些防身招式,出其不意还可能有点胜算。
但地上那具尸体已经告诉了他们我有点身手,所以他们不会太松懈。
而我打不过三个壮年。
想到这,我将钱袋拿出来扔给他们道:「这是我所有财产,还请几位大哥行个方便。」
为首那人掂量下钱袋,搓了搓下巴上的黑泥猥琐道:「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比这钱袋有用多了啊~」
说着另外两个也挂出恶心的笑。
我握紧匕首,突然看到两个巡逻的官兵经过。
本想求救,可他俩竟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笑闹着走了。
他们慢慢接近,其中一人邪笑道:「现如今可没有人来救你,还是乖乖从了兄弟们,兄弟们可以轻一点。」
我沉沉眸子抬手就用匕首划向最近的人。
他堪堪躲过脸却被划伤,怒骂道:「小娼妇敢伤我?抓住她!」
另一人立刻上前抱住我胳膊将我撞到墙上,匕首掉落,发出「珰」一声。
同时另一个人也按住了我的腿。
那个被划伤的人抹了把脸,狠「啐」一声,骑跨到我身上淫笑声:「我让你横,一会儿玩儿完就把你卖了!看你还……」
他没说完,脖子就出现一抹血线,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重重倒地。
另两个人大惊正准备逃,就见一个人堵住他们,三两下便把他们收拾了。
「没事吧。」
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
看到那张脸,我认出来了,那个刺客。
他走近看到我有些讶异:「是你?」
我一愣,实在太巧了,于是笑道:「公子,又见面了。」
其实若不是偶然碰到,我本就是要寻他的。
毕竟他是这乱世最有可能取代皇权的人。
只要这皇权覆了,那玉水泽也不过是个失去权势的普通人。
不杀我,是他最错的决定。
我心里一冷,面上却一副难过的模样。
眼前的人,就是宫煜轩。
公文上说他怨恨分明,心怀天下,是个极有能力又光明磊落之人。
我救他一命,他见我有难处应该会帮我。
现在就是验证玉水泽那群暗卫能力的时候。
还好,没让我失望。
宫煜轩见我这表情,微微皱眉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困难?但说无妨,宫某定当相助。」
我看着眼前那双赤诚眸子,毫不心虚地哭道:「我帮你的事不知怎么被玉水泽发现了,他要杀我……这些人就是他安排的,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
宫煜轩微微一愣,似乎想不通半年之前的事怎么现在才发现。
不过见我哭得梨花带雨,还是松口道:「那姑娘若不嫌弃,便和宫某一起走吧。」
「这样可以吗?」
我露出期冀又有些惶恐的眼神。
他微微一笑,这满是纷尘的脏污小巷瞬间仿若生了花。
「姑娘,我当日便说过,有朝一日会助你离开那里。」
他眼神温和而有力,好像未经过一切险恶,还怀揣着赤子之心的温润少年。
我点头道谢,心慢慢沉下来。
如此美好的人,竟遭遇过被屠尽满门,独自逃亡?
完全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只有一个可能,便是此人把那些污浊黑暗都深藏于内心角落,层层禁锢。
这心性……
我不信他没发现我话中漏洞,可为什么要顺坡下驴?
是想利用我什么?
我「感激」的向他道谢,然后假装毫无察觉地跟他走了。
反正,我已无退路。
紧了紧手中包袱,那里面有母亲的骨灰。
一路上我都在想他会将我先安置在哪里,怎么样才能获取他信任,让他带我到他们隐藏的地方。
可我没想到他竟仿佛毫无防备的直接将我带到他们躲藏的地方。
那地方在一片树林之后。
树林中布置了阵法,有人误入便会迷路。
穿过树林是一座石山。
玉水泽的人每次追到这都会无功而返。
只见宫煜轩对我笑笑,将一把钥匙插进毫无痕迹的石面,一个正好容一人过的小门被打开。
等钥匙拔出,那戳钥匙的石面又恢复正常,毫无任何痕迹。
我惊讶地看着这机关,下一秒,就被小门后的世界吸引。
小孩无拘无束的做着游戏,妇人在门外聊着天干活,平和又安乐,是我梦想中的世道。
「姑娘?」
我一愣,收回心中汹涌的情绪笑道:「让公子见笑了,这场景实在太美好,卿儿不禁看出神了。」
他笑笑,率先走进。
我跟着他进去,发现这座山竟被掏空了。
顶处阳光落下,可将整个山内照亮。
他拿出另一把钥匙,插入小门边的石壁,门缓缓合上。
严丝缝合。
这么精巧的机关要花费多少心思,时间,还有金钱?
我看向宫煜轩,他七年前满门被屠时不过十六岁的少年。
能从玉水泽手里逃脱已是不易,七年间边躲避逃亡,边集合势力,还造了这桃花源一般的地方?
最基本的,钱哪里来?
宰相大人为官清廉,被抄家时库里才三千两纹银。
难道是有私库?可就算有私库,这样大的机关,至少也要四分之一国库才能造成吧。
我想不通。
突然,一个小孩直冲过来扑入宫煜轩怀里。
「宫哥哥你回来啦~」
小男孩还流着鼻涕,刚玩过泥巴的手脏兮兮,她母亲追来急忙将孩子抱下来凶道:「别总缠着轩公子!」
宫煜轩好脾气道:「无事。」
那小男孩却扁扁嘴并不死心,看到站在宫煜轩身后的我眼睛一亮:「姐姐好漂亮啊,是宫哥哥媳妇吗?」
我一愣,那妇人也看到了我,露出有些好事的眼神。
宫煜轩轻轻一咳,不自在道:「阿生别乱讲话!这是之前帮过我的安姑娘。」
我挂着笑轻轻拍了拍阿生的头。
当然也没错过宫煜轩有些泛红的脸。
总觉得有些违和。
这时,其他妇人听到也起了八卦之心纷纷问起来,竟然差点将我们围住。
宫煜轩抵挡不住众人询问,急忙将我带到安排的住处才松口气,对我说道:「平日太纵着她们有些放肆,让姑娘见笑。」
我摇摇头:「公子无须多礼,卿儿还要感谢公子收留呢。」
我俩相视一笑。
他摸摸鼻子有些不自在道:「那,你先休息,我先走了。」
说罢还未等我回复便脚步急促地走了。
我故意轻笑出声,他走得更急。
直到他身影远去,我才敛下笑意将门窗都关了起来。
太奇怪了。
一切都很顺利,但太顺利了。
他若如此轻信他人,以玉水泽的手段怎么可能找不到这?
我可不觉得自己魅力如此之大,能让他即使冒着浪费七年心血的危险,也要将我带来眼皮子下安置。
可若不是,那他想利用我什么?
就算他知道我是玉水泽的女人,也应该不知道我能接触很多信息。
我皱眉,难道是在玉水泽身边待久了,所以把人想得太复杂了?
我回忆着有关宫煜轩的资料,细细在脑内捋起来。
突然思路被敲门声打断,一个妇人大嗓门道:「姑娘,开下门。」
我检查了下匕首插在衣衫里侧,然后开门露出有些害怕的模样。
门外是个看起来很豪爽的大娘,膀大腰粗。
见我这样笑道:「姑娘莫怕,我就是看你和我女儿生得比较像就和轩公子讨了这差事,给你送些吃食。」
说着将手上的篮子提进来放到桌上。
饭菜很简单,两个手掌大小的番薯,一碗青菜,一个鸡腿。
我向她道谢。
她打量着我感叹道:「轩公子好久没带年轻姑娘回来了,你真俊,水嫩嫩的,我女儿以前也像你这般好看得紧。」
我一愣,露出些羞涩模样。
她手脚麻利的将饭全摆到桌上大方道:「姑娘看着像大户人家小姐,可能吃不惯粗茶淡饭,但这比外面吃人的世道好多了。」
我摇摇头道:「吃得惯的。」
她笑笑,我上前问道:「大娘,轩公子常带人到这里吗?」
她点点头:「对,这的人几乎都是轩公子救回来的,我和女儿闹饥荒时染病快死了,被轩公子碰见救回来,只可惜女儿身子弱,没熬过来。」她仿佛说过无数次,表情并不难过,只是眼里藏着几分寂寥。
我说了句抱歉,她叫我别往心里去,然后说了句晚上会再来送饭便走了。
好像没有试探,也没有算计。
或者那番话是为降低我的戒心?
我坐在桌前看着粗茶淡饭,纠结了下,还是拿了些去外面。
逛了一会儿终于在树边看到个蚂蚁窝,于是掰了点红薯和鸡肉给它们。
静静坐在一边,看着它们一点点汇聚,变多。
没死。
是我小人之心了吗?
想着那大娘实诚的模样,我心里默念了句抱歉。
一转头,却见宫煜轩在我身后不知站了多久。
我有点尴尬,他却好似没看出我的心思般走上前道:「安姑娘可能适应?我明日带你在这转转如何?」
我点点头,刚想解释,就看他摇头笑道:「这很正常,乱世多些防备总是好的。」
一句话,算是将此事过去了。
紧接着,他又道:「可这世道不该如此。」
我抬头看向他侧脸,完美得仿若画中谪仙,眼里满是包容和悲悯。
我垂眸道:「那这世道该如何呢?」
「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
我勾勾唇角觉得有点荒谬,这样的世道……
做梦都不敢想。
可看到他那向往的眼神,我发现他竟是认真的。
不管他有没有在我面前做戏,但单从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他不让人讨厌。
「那便祝你心愿得成」我回应道。
他弯弯唇,露出几分孩子气。
「不是心愿,是这天下的未来!所以,我需要安姑娘帮忙。」
我看向他。
他磊落道:「请安姑娘告诉我玉水泽的银库在哪。」
我敛去几分笑意,看着他认真的眸子淡淡道:「我不过是一个被他抢去的女子,如何知道这种辛秘呢?」
宫煜轩爽朗地笑笑,慢慢接近,直到将我逼到石壁边退无可退。
「你才不是被抢去的,那晚,你想杀我。」
我看着他微微深棕色的眼瞳,即使这样咄咄逼人,都好似有一丝温柔。
果然,这样的人,哪里又有纯白的。
我勾起个妩媚的笑,脑子却想起那个人,瞳仁一片漆黑,哪怕笑着都觉得让人心惊胆颤。
「好,我告诉你,可有条件。」
「但说无妨。」
他被我这一笑弄得耳垂再度泛红,气场也弱了些。
我将他脖颈勾住,拉近两人距离,一字一句道:「他日你若真夺得这天下,将玉水泽给我。」
他讶异地看着我,眼里有一瞬仿若迸发出无数碎芒。
「好,成交。」
宫煜轩是个行动派,第二日便将我带入他的书房。
有幕僚不满。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
我淡定将地形图拿过来看,看来宫煜轩已经告诉了他们银库位置,却没告诉他们最简单的方法。
所以这些人现在在为进攻方式争吵。
有选择强攻的,有说水路偷袭的。
但其实,进攻这银库并不需要如此复杂。
它有个暗门,除了玉水泽,只有我知道在哪。
只是有阵法阻碍,还是九环杀阵,不知情者进去死路一条。
需要我亲自带路。
我告诉他们后,房间内一片哗然。
意见最大的是个叫王达的壮硕男人。
他看着憨厚老实,其实脑筋转得极快,作战能力还强,善用兵法。
可以说是天生的将领,看我这副模样压根看不起我。
尤其是听我说那九环杀阵千变万化,不屑道:「安姑娘大可不必将那阵法吹嘘的如此厉害,我王达也学过些阵法,你直接将通关方式告诉我便可。」
我听着他冒犯的语气温柔笑笑,将破解阵法的方式,路径全部标明。
通向阵眼的路表面上只有三条。
实际有十三条,每一条又会通往不同的地方,交织汇聚,高达九十九条,宛如大型迷宫,内含机关。
可能不过是踩到株不起眼的小草,便能改变机关走向。
而且,随着时间变化,阵法也会变,特定时段甚至还有植物会散发出毒气惑人心智。
所以人越少速度越快,通过的几率越大。
只要通过的人能进去关掉阵眼,其他人就畅通无阻,银库之内的财宝手到擒来。
随着一份完整的地图慢慢绘制,王达面色越来越凝重,最后轻视之意全部散去,只剩满头大汗。
「王大哥只要按照这地图和标注走就好了。」
我假装看不见他的尴尬,冲宫煜轩行了个礼便往外走。
其实我知道,就算标明,他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记住,至少也要研究一两个月。
玉水泽带我亲自去过两遍,所以其中凶险我很清楚。
突然,有个想法在我脑中转瞬即逝,想抓又抓不住。
很重要,却被王达打断。
我皱皱眉,他以为是我不爽他刚才的行为,黝黑的脸染上几分羞愧。
「对不起啊姑娘,是我以貌取人了,这阵法我短时间研究不出。」
我立刻摇头温柔道:「不碍事的。」
他挠挠头憨厚冲我一笑,有点害羞。
宫煜轩看到这一幕突然走近,将我挡在他身后隔去王达视线。
「上回端那土匪窝时你就犯了这毛病,小看对方差点失去性命,这回欺负安姑娘脾气好便舔着脸道歉,下回打算如何?叫敌人原谅你吗?」
我看不到王达的脸,只能听到他愧疚的粗沉嗓音:「轩爷别念叨我了,我错了,回头就领罚。」
宫煜轩没说什么,转身看着我温声道:「辛苦了。」
「轩公子才辛苦了呢。」我笑道。
其实昨日我就将这图绘制给他了,可他却不说,偏叫我被这群人质疑刁难,然后叫我露一手。
顺便再好好敲打下王达性子。
一石二鸟。
看来他比我看到的还有心机,不过也算是好事。
之后就很顺利了,计划改变,由我进去关掉阵眼,其他人在外接应。
玉水泽每月第十日会去亲自检查银库。
所以我们定在第十一日行动,中间有足够时间处理银钱,争取趁玉水泽没反应过来前将银库搬空。
计划实施的很顺利,就是银两比我们想得更多,里面的财物价值千万两纹银。
小一百号人轮流倒班也整整运送了二十日才堪堪运完。
这笔堆积如山的银两给了宫煜轩极大助力,我也靠此功劳极大提升了地位。
随着待得时间愈久,我也愈发觉得这座山内机关和地理位置的精妙。
不仅空间比我想象的要更大,能容纳至少三万人在其中居住。
而且山后有百亩良田,土质肥沃,能让他们自给自足。
山涧中还有一处瀑布,提供水源。
而且,山后那百亩良田正好是骄阳公主之前想强行征用的土地。
想到此事被玉水泽阻止,我就想笑。
真期待他日后知道自己无意间保了叛军的表情。
「在想什么?」
宫煜轩走在我身边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极好,若你日后真能成功,可一定要把外面那世道变成这里的模样。」
他笑得开心,眼下泪痣熠熠生辉。
「有你在我身边的话,一定会的。」
我惊讶地看向他。
他也不躲避我视线直直望来,眸子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丝丝隐秘情愫。
我心下微沉,没有回应。
随着日复一日的筹谋,我突然觉得很不对劲,甚至有个荒谬又可笑的想法深深扎根在脑中。
尤其是在我帮着宫煜轩去游说世家,招兵买马的时候。
用到的信息,都是玉水泽教过我的。
巧合吗?
偶尔有一次碰上玉水泽。
他还是那副模样,明明看起来温润如谪仙,眼中却毫无感情。
可能是最近过得有些辛苦,看起来瘦了很多,使得五官更加立体。
离他最近的那回,我撞见他去抄家,可笑,又是做这种脏事。
当时,他正百无聊赖地骑在马上玩着他的手指,懒懒散散听着别人辱骂,打了个哈欠。
终于不玩他那破玉穗子了。
我站在看热闹的百姓之中仰望他。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看向我站着的地方,我急忙隐在人群中。
他有些疑惑地收回了视线。
我握握拳,转身离去。
果然,没多久那些人就被官兵围住挨个检查。
现在还不是时候,若猜想是真的……
我焦躁地揉揉头发。
玉水泽,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除此之外,随着一天天地接触,宫煜轩眼神也愈发炙热,最近连在人前也毫不掩饰情绪。
有几次他差点就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却还是被我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堵住。
其实,他真的很好。
可我心里只想将玉水泽夺回来。
宫煜轩却不死心,依旧努力。
夺位逼宫的前一天,他终于表明心意,被我拒绝后抿着唇道:「为什么?我哪里不好?」
我微笑道:「你哪里都好 ,是我不配。」
他看我许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第二日,宫煜轩带着积聚的力量攻入皇城。
毫不意外,胜了。
百姓对这世道积怨已久,有官兵甚至连抵抗都不抵抗就直接降了。
听说攻进皇宫时,皇帝还躺在新纳的美人床上。
当然,这都是后话,我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处。
东厂。
走入那无比熟悉的地方,我禁不住红了眼眶。
那日思夜想的身影就在前面。
玉水泽正懒散地坐在主位上饮茶,见到我露出抹无奈又悲凉的笑:「好久不见啊,卿儿。」
我竭力收回即将流出的泪,冷冷道:「你和宫煜轩是一伙的。」
他轻笑声,不急不慌地将茶送入口中才道:「重要吗?」
眼泪瞬间流下。
这个畜牲玩意儿。
我就说,宫煜轩之前哪来的钱财招兵买马,还有那石山的机关,还有那阵法。
一切都有迹可循,一切都是他的安排的。
他维持着这岌岌可危的皇权不是为了权势,为的是这天下彻底覆灭,为的是他选中的人成为大统。
最可恶的是,他还把我算在其中,甚至给我安排好所谓的退路。
我就说一切怎么都那么顺利。
比如:需要游说的世家都是他给我讲过的。
比如:官员的弱点都是我用得上的。
比如:宫煜轩喜欢的事都是我会做的。
想到这,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下。
「你这个死太监!」
我冲入他怀中狠狠骂道。
他轻拍了两下我的脑袋,用下巴蹭蹭我头顶道:「这么久没见,性子倒依旧没变,凶得紧呢。」
听到这句话,我狠咬了口他脖颈,恶声道:「因为你太蠢被我发现了!」
他笑得开心,声音却又有掩不住的悲哀:「是啊,卿儿真聪明,你走吧,嫁与他之后,你便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女子。」
我紧紧抱着他委屈道:「我不要权势,宫煜轩会把这天下治理好的,我们走吧,找个没人的地方做普通人好好生活。」
他听到我的话,默默收回拍着我背的手。
我抬头看他,死死攥住他衣袖卑微道:「求你,走吧。」
我知道他不会跟我走,可还是想再搏一把。
他淡淡看着我,拭去我脸上的泪。
「卿儿,第一奸臣理应死得其所,献祭于这天下新生。」
我哭道:「找个代替品不行吗?诈死不行吗?方法那么多为什么不找!你就是不信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对吗!」
他苍凉一笑。
「是啊卿儿,你那么好,我个阉人如何能配得上,去找他吧。」
「我不!今天就是抢我也要把你抢走!」
说罢我站起身就拽他。
他依着我,被我拽到门口也不挣扎。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快看,玉水泽!」
「那个阉人?」
「抓住他!」
「杀掉他!」
「奸臣。」
……
我迷茫地看着接近的人慌张道:「不是的,他不是坏人,他不是!」
可现在正是群情激愤的时候。
新皇即将上位,天下大变,根本没人愿意听我讲话。
我看到了宫煜轩。
他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眼神哀恸却没有动作。
我脸色灰败下去,他不会来帮忙,他也要玉水泽死……
为什么啊?
明明玉水泽在背后做了这么多事,凭什么他就要背着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我死死捏着他袖子,他想将我的手从他袖子上扒开未果,叹口气,无奈又宠溺道:「卿儿,别闹。」
就仿佛以前我半夜偷偷爬上他床时一样。
唇已经被咬出血,我掏出匕首警惕地盯着周围呢喃道:「没事的,我们能走的!一定能走的!」
突然脖颈一痛。
我撑着不想晕过去,总觉得这一晕就完了,可身体却压根不受控制。
晕倒前,玉水泽抱着我,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到我脸上。
一道声音在我耳边低喃:「若当来世,我定不放手。」
我张张嘴,视线陷入黑暗。
没说出想说的话:
我不要来世,我就要现在。可惜,没机会了。
……
再醒来,我躺在一片明黄之中,宫煜轩双眼满是血丝地坐在我床边声音疲惫:
「卿儿,你还好吗?」
我一看到他就想到他当时的袖手旁观,一把推开他。
「玉水泽呢?」
他踉跄几步,垂头没有讲话。
我咬牙下床,却因为脚步太过虚浮差点跌倒,被他接住。
「别去了,没用的。」
我狠狠推开他骂道:「滚开!你骗我!」
他嗫嚅了下唇,眼神痛苦道:「这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
「去死吧!」我骂道。
「若不是他,你如何能这么顺利地夺得这天下?」
说罢,我推门而出。
反正他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他一定在骗我。
玉水泽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群武功都不会的百姓死掉。
我才不信呢!
我已经被骗过一次不会再被骗第二次了。
一定是骗我的!
肯定是骗我的!
我是不会信他们的。
踉跄着推开门,看到门口端着红豆粥的女人,我神经仿佛被切断了一瞬。
她满脸泪水的看着我,眼中满是心疼。
我不可置信道:「母亲?」
她泪水涟涟将我揽在怀里:「卿儿,你受苦了。」
我在她怀中只觉得头痛得厉害,声音颤抖道:「他,真的不在了吗?」
母亲没讲话,却哭得更加伤心。
彻底哭毁了我最后的信念。
真的没了。
全都没了。
这天之后,我的世界仿佛沉寂下来。
宫煜轩来看我,我除了说要出宫就是说要出宫。
其他话一言不答。
只有母亲说话我才会理。
我每日都在想玉水泽那个混蛋,他那么能算计,竟然连个好好的告别都不给我,死了也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
突然,我想到,母亲没死,那骨灰盒岂不是假的?
我主动去找宫煜轩。
他看到我的一瞬,黯淡的眸子一下亮起来,扬出灿烂的笑,却听我说要去那假山挖骨灰盒,终于爆发。
他抓着我的肩双目通红:「为什么?我到底哪里比不上玉水泽?就因为他先发现你吗?就因为他做的这些事就让你原谅他了吗?安念卿!他没你想得那么好!他做得坏事比你想得更多!」
我平静地看着他,认真道:「所以呢?」
他怔了怔,垂下眸子松开我,去拿了钥匙,还安排了王达和我一起去。
我点点头。
他哑着嗓子道:「走了以后就别回来了。」
我愣了下,转头看他。
他见我回头,眼里漫着挣扎和点点希望的光。
「那我要带母亲一起走。」
光芒彻底破灭,他眼眶红得厉害,扭头不再看我。
我当他默认,带着母亲便走了。
骨灰盒被我挖出来,掏了掏,只掏出一个红色的东西。
是那个破穗子。
玉都不放一块儿,真是……破烂遗物。
我看轻轻抚摸着那穗子,上面仿佛还能摸到他的温度,狠狠吸了吸鼻子,没有哭。
反正等死的那天,我是要和这混蛋下地狱的,到时候天天都可以折磨他。
把钥匙还给王达后,我和母亲买了间乡下小院,整日喂鸡种菜,自给自足。
日子清闲又安逸。
母亲活得比大夫说得要久一年,四十一岁才死。
她临终前抱着我的手,希望我能开心起来。
我点了点头,她却还是难过的去了,临终还皱着眉头,可能是知道我在骗她吧。
母亲不在了,我的世界更加无趣。
有时候也会想到之前被前拥后呼的日子,想着玉水泽故意娇养我便气不打一处来,拿出那破穗子骂他不要脸。
日子倒也不难熬。
我咳嗽几下,看着帕子上的血,无奈的想:「又要洗,帕子都快不够用了。」
可喜的是,宫煜轩确实是个好皇帝。
上位不过十年便将这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丝毫看不出曾经的破败模样。
三十岁生日那天,我抓住一个偷我苞米的小乞丐。
他被我抓住还懒懒散散的模样有点像那混蛋。
于是我就领养了他,给他起名玉泽。
玉泽表示不满:「这名字怎么和那奸臣太监的名字那么像,换一个。」
我给了他脑袋一锤,他无奈哼哼唧唧地受下。
随着他慢慢长大,我也慢慢老去,有一日,突然发现他手上绑着根红线。
问他,他说是庙里得来的,听说会有好姻缘。
看着他脸红的模样,我猜到他可能是有心仪之人了。
真好,我又想到那混蛋。
也不知道我死之后,是年轻模样,还是现在这幅憔悴模样。
突然,我想到什么,叫他将红线给我看看。
他嫌弃地将手举给我,我将更加破的穗子拿出来,发现这穗子原本是根红线,被人剪短做成了穗子。
这红绳……
我也有一根,还换了口救命的馒头。
幼时母亲失踪,我躲在那座庙里饿得半死。
有个大乞丐在我旁边啃着馒头懒懒地看着我。
我咽咽口水,求他给我一点。
他面目脏污看不真切,只是嚼着馒头道:「那你有什么能给我?」
我咬咬唇掏遍全身,将像内捡到的一根红线给他,红着脸道:「这个可以吗?」
他打量了一下,给我掰下一半馒头。
「好吧,我不嫌弃。」
之后,他教我怎么样装可怜,怎么样要更多的钱,怎么样躲过别人的勒索。
然后突然有一天,他不见了。
想到这,我脑子仿佛被锤子重击,闷痛难忍,呼吸困难。
当时便晕倒了,吓得玉泽手忙脚乱。
半梦半醒间,听到大夫说什么「郁结于心难以救治,准备后事」之类的废话。
再次醒来,已经天色大亮,玉泽双眼通红地跪在一边。
我拍拍他的头,叫他将我和这个破穗子葬在一起。
他点点头。
喝了点粥后,我又陷入长久的昏迷。
迷茫中,我走到了那座破庙之前,玉水泽一身粗布麻衣站在破碎的像前。
见到我来,无奈道:「来了?」
我看着他那模样,咬牙切齿:「对,来陪你下地狱。」
玉水泽番外
1.
我好像有点后悔进宫了。
早知道还不如听那小乞丐的,和她一起等她母亲,然后回她家乡。
虽然她母亲估计回不来。
其实进来前已经察觉到不对。
明明别的官职都要打点,怎么就当太监无需打点,还反给钱?
可还是被权势引诱。
割礼时,那些人将我强锁在充满血腥味的铁床上,衣服被扒光扔在一旁,像只待宰的畜牲。
可能是太恐惧,所以脑子控制不住的东想西想。
那老人全程笑嘻嘻的模样,边磨刀,边在口中念叨着「很快」「一下就过去了」。
我浑身光裸,挣扎不脱,只能死死攥住身上唯一的东西-绑在腕上的红绳。
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痛得叫都叫不出来。
十岁的我虽然不知道这苦痛意味着什么。
但依旧知道自己不完整了。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养好伤后,我便被分到了东厂厂公王礼身边伺候。
离权势最近的地方。
当时我觉得自己运气极好。
但事实上,那段日子比经历割礼时还糟。
因为王礼酷爱折磨他人。
我这辈子都忘记不了他扑白的脸,褶皱的皮肤,涂得血红的嘴,还有那毒蛇般的眼神。
恶心黏腻,宛如实质般在你身体上下攀爬。
想逃,却发现门被关上。
后来随着慢慢长大,我终于知道割礼意味着什么。
也知道了自己这辈子都只能在这阴暗恶心的地方发烂发臭。
无法回头。
2.
十二岁时,我已经被折磨了整整两年。
王礼似乎很满意我,怕我死了,每次都会给我上最好的药。
可即使如此,太监服下的身体也没有一块好肉。
想要权势的那颗心早就在无尽痛苦中被摧毁。
甚至都记不清,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想要权势?
是因为羡慕公子少爷们每日吃得饱穿得暖?
还是因为不想再要白眼和谩骂。
果然,还是去死比较好,不会再痛苦。
我默默站在井口边,连有人来都没察觉到。
「你在干嘛?」
来人声音清明,铿锵有力。
我抬抬眼皮子,原来是王礼那老阉鬼最恨的人。
宰相宫远。
按理说,我该行礼的。
但一想到自己现在打算去死,还管他干嘛?于是没理,径直跳了下去。
谁知道,那宫远竟拽住了我。
我皱眉,张口咬上他手,下了死劲,口中出现一股腥咸。
可对方却太轴,竟硬生生将当时还身形瘦小的我拖拽上去。
我发狠扑上去就骑他身上狠狠对着他脸打,可惜身子太差,对方没事儿,反倒是我自己扯着伤口,痛得滚到地上像条死鱼。
「宰相大人公务繁忙,竟有空多管闲事。」
我有气无力,看着漫天星月。
好不容易骗走王礼,想选个好点的天气去死都要被阻。
真倒霉。
宫远毫不介意我刚的行为,只是整整发皱的衣服,调整了下有些潦草的坐姿,然后字正腔圆道:「你是王礼身边跟着的那位玉公公。」
我嘲讽笑笑:「宰相大人竟记得小人,真是荣幸。」
脑中却浮现出前两日王礼的话。
他那日折磨完我,在一旁边整理衣物,边乐呵呵地说「宫远要完了,没多久皇上就要整治他。」
还勾出个恶心猥琐的笑。
那模样,估计宫远至少也要被流放。
想到这,我看着面前的男人,一身正气,眉间却有一道深褶,一看就是忧思劳碌过重。
他仿佛完全没听出我的恶意,只是一本正经,眼神温和:「自然记得,不过公公年纪轻轻,为何轻生?」
我握握拳,屈辱和痛苦漫上心间。
「干你何事?」
当时的我只是一腔愤懑,像只刺猬,却又没有足够尖利的刺。
宫远看着我狰狞的模样,起身。
衣袂微动,教养良好,是我这辈子都变不成的模样。
是我羡慕的模样。
我死死攥紧拳,爬起来盯着他。
他平静地看着我,突然笑着拍了下我的头,我一愣,没反应过来,就听他道:「犬子和公公一般大,有时也这般叛逆,但男子汉大丈夫当死得其所,而且,你又怎知死后不会下地狱继续备受折磨呢?到那时你又要逃去哪里?」
我拧紧眉。
他看了看天气:「况且,今日月色清明,公公既有此等雅兴,便是对这人世还有留念,死了岂不可惜?」
他说罢便走了。
身形仿若长柏,在清冷夜色中踽踽独行,丝毫不在意潜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魉。
也显得我更加潦倒。
「砰」
我狠狠一拳打在水井上,鲜血顺着手缓缓流下,晕红地面。
不远处,小竹子满头大汗的跑来。
「王公公在找你,咦?怎么出血了?」
我冷冷看他一眼,甩甩手上的血。
「没事。」
宫远离开的方向早已没人影,小竹子见我望向那边,扯着我就往回跑道:「王公公叫你处理丽美人你又没处理,别人的命重要还是你命重要啊!回去又要受罚了。」
我被他扯着,看着两边高高的宫墙,只觉得压抑痛苦,又好似有些畅快。
长柏做不了,那便做最厉害的恶鬼吧。
3.
「玉水泽,你不得好死!」
王礼口中的血将脸上的白粉冲散,双眼圆睁,指甲在地上抠出深深的血印。
也是,蚀骨散会将骨头一寸寸消融,痛苦至极,是我花了大心思搞进宫的。
他应当不太好受。
我勾着笑,将腰间匕首拔出狠狠插进他试图抓向剑的手,欣赏他扭曲的脸温声道:「承您吉言。」
他呕出口血,却又说不出话。
我坐在椅子上玩着穗子,欣赏他挣扎地丑陋模样。
他痛得紧了,头一下下撞向墙面,开始求我杀了他。
眼泪鼻涕糊在脸上,浑身颤抖。
真恶心啊。
我笑出声,好像了解到他到底为什么喜欢折磨别人了。
看着别人丑陋的模样,确实会忘记自己也是丑陋的。
天色渐晚,到了皇上翻牌子的时候,不能耗了。
我叫人捆住他,还贴心地吩咐小太监给他嘴里塞块亵布,防止他咬到舌头救治不及时。
门外守门的太监见到我皆恭敬跪下行礼,不敢抬头。
东厂权势已尽在我手,他们就算知道我在做什么,也不敢妄动。
更何况王礼那老东西可没什么好人缘。
一路上,众人皆不敢直视,连最受宠爱的贵妃见到我也得压住恐惧恭敬地叫一声:「玉大人。」
我冲她勾个温柔的笑。
她脸煞白,立刻低头后退。
可能是见到了上一个贵妃出言不逊被我一刀刀划烂容貌后丢到冷宫,第二日被发现死在淤泥塘吧。
什么?你说皇上为何不管?
可笑,自然是因为有更动人的美人了。
别说,第二年的莲花倒是别外动人。
到了御书房,皇位上的男人眉眼间满是戾气,看到我立刻道:「杀了他,立刻,杀掉!这回你说什么都没用了,让宫家彻底消失在朕面前!」
我走到他身边看奏折。
果然,又是宫远,景城旱灾,他劝皇上开仓放粮,减轻赋税。
可其他官员却纷纷上奏说宫远小题大做,南方旱灾并不严重。
甚至说宫远好大喜功。
其实谁真谁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没能力,也不想看着景城旱情越来越严重,就自欺欺人。
可偏偏有个人天天提醒他,将他从编织的谎言中扯出来,丢开他的遮羞布,告诉他他有多无能,有多失败。
宫远呐宫远,我明明派人递了话,却还是一意孤行。
这回保不住了吗?
我微微一笑,转身将泡好的茶倒给皇上。
皇上喝了口,眉头缓缓舒展。
「爱卿,你去将此事办好。」
我点头:「是,臣定不负圣上期望。」
说罢,接过茶杯,将今日的牌子递上。
上面有我新养的美人。
皇上终于产生几分兴致,挑了几个,告诉我这几日的折子他懒得看,交给我了,然后便愉悦离去。
反正他也不怕我会抢了他皇位。
毕竟,我是太监。
看着他离开,我坐在皇位上批改。
即使不用脑子都能知道旱灾比这些折子上说得更加严重。
可惜,人类阴暗的心思比旱灾更难测,天子也一样。
话说,给皇上喝的阿芙蓉快没了。
4.
抄家时我看这单子上的财物总计数量:三千两纹银。
那一刻我笑了,笑得胸口生疼。
宫远本就出身不凡,还做了二十几年宰相,可一应财物加起来才三千两纹银。
还不如个小县令半年刮来的油水。
我笑得死死握住单子,然后狠狠扔到地上。
伺候的人吓得急忙跪地。
我沉眸,若是多几个这种肱股之臣,那万寿朝可能会比现在好吧。
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吧。
这恶心的朝代。
想到这,我动身去往阴暗潮湿的地牢。
宫远比五年前看到的模样苍老些。
但身姿依旧挺拔。
明明是阶下囚,却一身正气,透着囚服也掩不去的风骨。
看到我也没有任何怨愤,只是平淡的坐在脏乱的地面上。
我摆摆手,周围跟着的人立刻退下。
「宰相大人,别来无恙。」
他看都不看我,继续坐禅。
我打开牢门进去踢了踢他枷锁,淡淡道:「若你想活,本厂公可以饶你一命。」
他愣了下,终于看向我,应该是没想到我会说这种话。
毕竟我一直在处理内宫事物,又刻意为之,这五年来我们并未见过。
但显然,他听过我的恶劣行径。
听了我的话问道:「大人为何帮我?」
我默默看着他,他愣了下,终于恍然:「你竟是那个跳井的小公公。」
好久没人敢叫我「公公」了。
我耳朵一刺,有点烦躁:「废话少说,要生要死?」
他垂眸:「大人这是在报救命之恩吗?」
我淡淡道:「算是吧。」
他发出沉闷一笑,似乎在喃喃自语,又似乎在对我说话。
「那不用救我,救救这朝代吧。」
我一愣:「嗯?」
他垂下头,双手捂住脸,好一会儿才抬头对我道:「大人不必报恩,当时无论是谁,宫某都会救,所以……」
「这朝代救不了,只能覆了。」
他讶异地看着我。
我把玩着穗子抬眼看他:「你想要的那种时代,这万寿朝做不到。」
他听到我的话,仿佛又老了十岁,长叹一声。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冷道:「新朝要借你儿子一用,宰相大人安心去吧。」
说罢,我没再看他表情,扭头离去。
原本还模糊的计划开始成型。
也是,杀了皇帝这朝代也不会变好,还不如覆了,另择新君。
行刑时,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将刑场围住。
一时间哭声震天,光不顾官兵出来想杀我的就已经有七八人。
可手无寸铁如何能冲到我面前。
连我衣袂都碰不着,就当场横死。
我懒洋洋地抬眸,百姓看我的眼神充满恐惧,恐惧深处,还有难以扑灭地深深恨意。
收回视线,看向宫远,他蓬头垢面地冲我磕了个头。
我眼前花了下,好像回到跳井那日。
他背影立如长柏,仿佛不惧一切鬼神。
可惜了,过刚易折。
还好今天天气不错,艳阳高照,是个好日子。
面无表情地扔下牌子,侩子手将口中的酒喷在刀上,重重砍下。
一代忠臣陨落。
这朝代再无生机。
5.
宫煜轩不愧是宫远的儿子,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还是有些不一样。
比如,多了些狠戾。
他在暗室叫嚣得像只野兽,好看的脸被满满的恨意扭曲。
「我要杀了你。」
「啪」
玉灼未等我说话,便上前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又一巴掌。
整个暗室都是「啪」「啪」的声音。
我懒懒地玩着穗子。
每次看到这红绳,就能让我想到被割礼时的痛苦。
自虐般的回忆对保持冷静思考很有效。
不过玉灼下手真恨,别把他打傻了。
「停。」
我打了个哈欠道,玉灼立刻停手规矩地站在我身边。
她是我从人牙子手上救来的哑巴,是这批暗卫里最出色,最忠心的。
我安抚似的拍拍她头,起身。
宫煜轩面颊红肿,嘴角带血,双眼满是不屈。
我笑笑,抬腿就冲着他身下一踢。
他痛得脸涨红,我顺势一把拽住他头发:「宫远遗言是覆了这朝代,知道吗?」
他被扯得满脸痛苦,狰狞道:「我爹,才不会如此,大不逆!」
我想想也是,宫远为这千疮百孔的朝代蹉跎半生,临死也没有真的说要灭了这朝代。
但,刑场上他磕那个头,就算默认了吧。
松开手,玉灼立刻将湿帕子递来给我净手。
我抹干净后坐回椅子上,看着宫煜轩那一脉相承的坚毅模样,有点头疼。
不过没事,来日方长,我有大把时间调教他。
6.
调教宫煜轩比我想得久了些。
足足一年,他才万念俱灰的相信宫远一直在骗他。
善意的谎言。
其实这朝代压根无法起死回生,他们不过是在做无用功。
皇上沉迷声色,对阿芙蓉依赖越来越强,需要的分量也越来越多。
最多十年,身体就要被耗干。
计划得快点进行了。
我看着在坟前满目通红的宫煜轩,懒懒靠在树上,玉灼跑来跑去的帮我赶蚊子,被我按住。
「乖点。」
玉灼不会讲话,听了我的话安分站在一边。
宫煜轩跪在墓前,双手在泥地挖出深深的手印。
过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谢谢。」
我以为我听错了,讶异地看向宫煜轩。
他擦了擦眼,站起身,衣袂微动,身姿板正。
「但有朝一日,我还是会杀了你,报灭门之仇。」
我笑笑,将势力分布范围和银钱位置的地图和机关钥匙丢给他。
那座山是早就看好的位置,机关精妙,是个孕育势力的极佳位置。
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若他这都失败,只能说明能力不够。
到那时,天下大乱就乱吧。
「好。」
我答道,拉回准备拔剑的玉灼向皇城走去。
宫煜轩的脚步声也愈来愈远,直至完全听不到。
就像我们的命运,向着不同方向,天差地别。
7.
这两年,我们一明一暗的铺开势力,耗费大量心神。
所以我没太管朝堂的一些幺蛾子,谁知道,却让某些人觉得我「脾气很好」。
连一个侯府小嫡女都敢在外面议论我?
正好闲了,我当天就去皇宫求了道赐婚旨意。
皇上想都没想就将玉玺扔给我,然后问我院里调教的姑娘有没有好的,再送几个进宫。
我点点头,派人将旨意送去侯府。
听说司白露直接气晕了。
毕竟她一向觉得她们百年侯府,血统高贵,所以眼高于顶,最是看不起阉人。
现在得知自己宝贝女儿被皇上一道皇命嫁给太监,肯定在想办法躲过去。
至于怎么躲过去,我也有点好奇。
若是直接找人替嫁,我便随意找个由头抄了侯府,起义正是用钱的时候,他们钱应该不少。
但若真将嫡女送来,我就杀了,将头还给侯府。
反正我对女人不感兴趣,也用不着。
院里那些都是我找给皇上的,后来不知怎么传成是我养在院里的「小妾」。
不过也无所谓。
到日子时,暗卫来报,侯府将新娘子送来了。
不过不是安云姬,而是安念卿,侯府入赘侯爷发妻之女。
司白露将她认在名下做了嫡女。
嫁来前夜,司白露还派人毁去了她的清白。
羞辱?
我玩着穗子冷笑一声,摆摆手:「玉灼过来,其余人撤了」。
「是。」
暗卫头领立刻下去,下一秒,那些暗处的视线就只剩一道。
新娘来了,走路有些踉跄,握拳强撑。
我随手扯开她盖头,样子倒不错,杏眸桃腮,樱桃小嘴,正在我面前强装镇定。
明明我轻笑声,她都不自觉颤抖。
尤其是当我命令侍卫将随她来的人都杀了时,她看起来脸白如纸。
其实,我只是把侯府想伸进来的手切断而已。
至于她是杀是留,我还真没想好。
看到她脖颈处的青红,我用匕首轻轻一挑,衣服滑落。
没一块好肉。
我意兴阑珊地坐回位置,王礼那恶心的脸久违的在我脑子里晃荡。
很烦,很想杀人。
谁知她竟跪下求我「疼她?」
被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分散些注意力,我头痛好了点,上前挑起她下巴:「侯府都提前对你做了咱家做不了的事儿,咱家还怎么疼你?」
她瑟缩一下,想藏手臂,却哪里藏得住。
我看着她的小动作不语。
估计她下一秒就要求饶了吧,求饶那一刻,我就杀了她。
那么弱,活着也没用。
谁知她竟然猜到我对侯府不满,还主动要做我棋子?
可她能有什么用?
好像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吧。
下一秒,她将我手覆向她身前,软腻滑嫩的温热感觉刺激的我手指微颤。
倒有点意思。
我将她拉起,冲玉灼道:「咱家很满意侯府嫡小姐,去侯府回礼吧。」
她僵了一瞬。
我看她身体一眼,将她抱起。
调教太多人,差点忘记正常女子脸皮薄,不是送进宫里的那类。
看着她乖巧依偎在我怀里的模样,我起了逗弄之心。
「放心吧卿儿,这幅美景只有咱家能看。」
果然,她脸瞬间煞白。
好吧,有点意思,我便先收下了。
8.
这晚,安念卿出乎意料的配合。
我坐在书房桌案前看着手,想到那滑润细腻的触感。
暗卫已经将安念卿的平生所有事无巨细全部放到案几上。
我一页页翻看着,玩着穗子的手僵硬一瞬。
她是进宫前的那个小乞丐。
我喝了口茶,进宫前的记忆模模糊糊的涌现出来。
这些记忆,早就在无穷无尽的折磨和怨恨诡谲中被我强行抹去。
红绳连断了都被做成穗子带在身上,也不是因为谁谁谁赠与,而是为了时时刻刻自虐般保持冷静。
让我记住被割礼时的痛苦。
可现在,突然唤醒的记忆告诉我,我竟然有过一段不用杀人,不用尔虞我诈,动动小聪明就能活下去的日子。
我曾经,是个完整的人。
砸完案几上的东西后,我吩咐一切按最高标准给她。
我若没进宫,现在应该像她一样吧,起码是个完整的人。
可同时,我又将自己进宫的怨恨加注在她身上。
我知道体验过饿死是什么感觉的人最恨什么,于是随口道要拿那些东西去喂猪。
只要她有一句不满,我就杀了她。
一个人既是精神寄托,又是怨恨对象,感觉真的很奇妙。
我想给她最好的一切,让她肆意妄为,快乐洒脱,仿佛这样能让「我」也过上这种日子。
可又想杀了她,将与过去有关的回忆彻底抹去。
但她对恶意太敏感了,几句话就卸去了我的杀意。
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还会因为一个人这样纠结。
真让人恼火。
上朝又听到骄阳那蠢材要建园子,直接否了。
要不是因为以前她总和王礼作对,正好帮了我几回,我早把她扔乱葬岗去了。
谁知第二天,她竟然来找我。
我正和宫煜轩讨论南方官员和世家大族势力情况,哪有空理她。
但她曾见过宫煜轩,若真找来很碍事。
这时,管家在门外通报,说骄阳已经被安念卿拖住。
怎么拖的?
想也知道是苦肉计。
我皱皱眉,没理会,等剩下的内容讨论完,才去大厅。
还没到厅外,远远就能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跪在烈日下,半倒不倒。
本来想让她吃点苦头,因为我知道她此举不过是为了活命讨好我,顺便利用我将她母亲救出来。
而且,这点苦比我刚入宫遭受的苦痛少多了。
可是,我明明想放慢脚步,让她多吃会儿苦头,但看她倒下的那刻,还是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她连晒得红彤彤,有些蜕皮,粉唇也干燥起皮。
可看到我,还是讨好地在我怀里蹭了蹭,像只猫儿。
嘴角挂着甜笑,虚弱又委屈道:「我等你好久了。」
记忆纷飞,回到入宫前那天。
她弱弱小小才四五岁,眼神却机灵。
可能是猜到我走了就不会回来,却还是又怂又委屈道::「乞丐哥哥,你一定得回来啊。」
我当时答应了她,却没兑现,这就是报应吧?
9.
本来我平日不会直接与骄阳撕破脸,但那刻我很生气,甚至想直接杀了她。
骄阳许是没见过我满身杀意的模样,立刻找个由头走了。
她能得到盛宠,自然不是没眼色的蠢材。
我冷着脸纠结了一瞬,还是没把安念卿交给侍卫,亲自抱回床上。
她睡了很久,久到我都想把她摇起来,她才动了动眼珠子。
我急忙拿起公文,见她醒来瞥她一眼便收回视线。
果然,她开始装傻充愣,软声讨好我。
哼,当我不知道她打管家的凶狠模样吗?
可明知道她的真实模样,我还是忍不住起了呵护之心。
尤其是她说「卿儿会一直粘着大人,走到哪跟到哪。」时,我心不自觉乱了几下。
哪怕知道她根本就是在甜言蜜语。
真是……没出息。
不过还好,还好她遇到的坏人是我。
9.
日子一天天过去。
其实也不久,但总觉得在一起越来越舒服,头疼也少了些。
若说卿儿刚来时是乖巧又听话的兔子。
那她现在可真是爱撒娇又狡猾的猫儿。
明明已经给她安排了夫子启蒙,她却总能忙里偷闲,找出时间来我书房研磨倒茶,不亦乐乎。
不到半个月,我随意抬抬眼,她就知道要递茶还是递折子。
还挺好用。
当然,我也知道她是急着救她母亲,其实我派人盯着呢。
现在不过是想磨磨她那焦躁性子。
而且,我也想看看她这两个月学的怎么样。
司白露我在宫里见过几回,依旧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回门时,我不过是对安云姬说了几句好话,她脸都快绿了。
真可笑。
看着安云姬羞红的脸颊和眼中隐晦的欲望,我又开始手痒。
想杀人。
这未免也太好糊弄了些。
我低头看了眼掌中把玩的小手,正泛着粉嫩。
手的主人却一脸淡定,哪有半分羞涩。
不过司白露忍不下去,将她叫走。
手中的温软瞬间离开,莫名有丝凉意。
真是一点都不犹豫。
安云姬还在说什么,我挂着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假装在听。
说实话,谁在意她口里的破衣裳首饰多贵多珍稀,这天下哪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我现在,更在意卿儿怎么处理她母亲的事。
可惜,她让我失望了。
我气,气她感情用事。
更气她失去理智的模样不是为我。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决定疏远她。
再这样,她会成为我的弱点,我厌恶弱点。
反正保她衣食无忧便可。
谁知道,她又来作妖。
玉灼过来告诉我她要打井水沐浴时,我恨不得过去把她扔井里洗洗脑子。
除了苦肉计难道不会用点别的法子?
这回就让她吃吃苦头!
10.
好吧我后悔了。
吃苦头也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我制止了她。
她又打算使那套苦肉计,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舍得了。
明明常玉楼花魁比她更加美艳动人,身子也要比她丰满诱人。
但我还是毫不留情地吩咐人砍去她双手,没有半丝心疼。
怎么她泡泡冷水我就舍不得了?
看着她乖巧的模样,我轻轻摸着身前柔软的发,却又不想她看出来我的纵容,于是冷冷道:「若有下次,我便直接杀了你。」
她温顺点点头,吻了过来。
要命。
我知道我再也杀不掉她了。
这一夜我将那些得来的玩具几乎都用了,直到她求饶才停。
晚上抱着那温软的身子,我却睡不着。
看她沉睡的模样,我轻轻在她带着湿意的眼上印下一吻,然后穿衣去书房。
抄侯府的圣旨一个半月前就拟了,只不过还有些纠结,便将旨意放在书房。
但现在我清楚自己杀不了她了,那便宠吧。
每次看到她,就好像看到我渴望的「未来」,那个躲过割礼的「未来」。
我早就发现自己有问题了。
宫中这些年,我从未睡过一个好觉,一闭眼就回到被割礼的那个房间,到处都是血。
无力又绝望,心中的戾气越来越重。
好像只有杀人,折磨别人,才能让我心里的痛苦减轻些。
后来,梦里又开始出现那些死去的人,向我索命。
我变成我曾经最厌恶的人。
这样的人,如何能获得他人青睐。
更何况,还是残缺之身,做不了光,做不了青柏,只能做那小人恶鬼,靠吞噬同类为生。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把她绑在身边,反正只要我有权势,哪怕她并不爱我,也会好好和我在一起。
可没想到,先放弃的竟然是我。
更没想到,她竟然比我想得还要好。
我配不上她。
11.
要说恨,该恨谁呢?
只能恨我自己年少无知。
其实「阉人」「死太监」这些词我都习惯了。
卿儿知道,我也知道。
只是我们维持现在的模样,装作一切正常。
可这假象被司白露当着所有人的面打破了。
我的处理方式更糟,一个没忍住,亲自去割了她舌头。
从始至终,卿儿都看着我。
她肯定觉得我很可怕吧。
回头看她,她一身浅白,立在人群中,干净得好像莲花一般。
我故意用沾血的手牵她,想看她嫌弃我。
但她没有,她满眼心疼。
我装醉骗她,她却说要和我一起下地狱。
可笑。
我眼眶发痛,假装睡着,想她快点走,不要看到我狼狈的模样。
她偏偏轻柔将我放到地上,还拿来披风给我盖。
真蠢,我怎么可能这样睡着?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想了好久,决定将所有计划推翻。
我没法跟她在一起。
既然如此,便给她权势吧。
希望她以后没有我,也不会被任何人欺负。
宫煜轩势力再过三四年,便能有压倒性优势,现在见面,再好不过。
反正我都将自己安排为弃子,那便再压榨下他。
之前我们也安排过几回「刺杀」,所以这回他听到消息没有生疑,当夜便来了。
直到剑尖伤到我时才意识到不对。
逃窜时不得不逃入卿儿房间。
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
很好。
后来,他们碰到了。
我猜,宫煜轩现在最缺钱,应该会去银库,但没人知道我俩合作,所以就需要一个能进去的人。
卿儿正好是,我之前特意带她去了两趟,应该没有问题。
可当她去银库那天,我还是忍不住提前进去,生怕她没记住机关。
同时后悔没多带她进去几回。
还好她没事。
看来就算我不在,她也能将事情处理得很漂亮。
12.
没有卿儿,我的生活又回到曾经的模样。
皇上身体越来越差,又晕了,其实只要他少进几次后宫也不至于这样。
现在他阿芙蓉成瘾,形销骨立,太医说他全靠壮阳药,说不定哪天就要死在床上。
我皱皱眉,叫太医将他治好,然后喝了口茶。
一个皇上当成这副德行,也没谁了。
我出宫,继续做我的奸臣,让这朝代得怨声达到极致。
宫煜轩他们不日就会起兵,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今日又要去抄家,真是无趣。
骑在马上,百无聊赖。
突然察觉到一抹熟悉的视线,看过去却没有人。
找了士兵过去,还是没有。
可惜,我还以为是她呢。
又出幻觉了吗?
我自嘲地勾勾嘴角。
晚上,玉灼送来安神药,我麻木地一饮而下,真苦。
可现在还不能死,好歹也得等宫煜轩把皇宫占了。
睡梦中,模糊不清的人影将我重重围住,谩骂,侮辱的词多而杂,吵得脑子生疼。
这些人影无一例外,都是我杀过的人。
他们血肉模糊地哭泣哀嚎,将一双双血手伸向我,撕扯我。
我被锁在铁床之上,挣脱不开,只能任他们扒开我的皮肉。
到最后,人影全部消失。
只余一个背影,我在她身后看着她,她没有回头,走得干净利落。
我一下坐起来,天色漆黑。
看了看时辰,才到寅时,又睡不着了。
将阿芙蓉一饮而下,剧烈的头痛终于舒缓。
本来是用来控制皇上,谁知道自己用上了。
我深吸口气,觉得好累。
应该快结束了吧。
要是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
13.
真好,我见到卿儿了。
她变得更美,眼神坚毅而温暖,猜到了我的一切计划。
我差点就答应了。
可是,我根本走不了。
这几年头痛得愈发严重,全靠阿芙蓉续命,身体亏空得厉害。
看她哭得像小孩一样,我强压下心里的痛苦,淡淡道:「卿儿,我是第一奸臣,这样才算死得其所,还能献祭于这天下新生。」
她哭着质疑我,我又何尝不知道那些方法。
但我走不了啊,这些道貌岸然的话不过是希望能在她心里留点正面形象。
从几年前树下那一天,她说要陪我下地狱那刻起,就没法在一起了。
我怎么舍得,我怎么能让她陪我?
而且,现在和她走了,她就会发现,我不过是一个脆弱,自卑,靠着药苟延残喘的废物。
我这么自私,怎么可能让她发现?
她却执拗地拉起我向外跑,我一时舍不得那温暖,跟着她出去了。
这就算,死前最后一点安慰吧。
涌来的百姓将我们围住。
她将我护在身后,不停解释,美得好像一束光。
我打晕了她,将她抱在怀中,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
还好,她现在看不见我这副模样。
就让一切回忆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吧。
「若当来世,我定不放手。」
「卿儿,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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