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语气嫣然一笑
在那种沉默的背后,心事、故事、神秘感、神秘感、那种神秘感使她充满了好奇心。
那年的荒山大雨成灾,却再无人踏雨穿风而来,于沉默寂静之中,无悔,深爱。
荒山
樱离失踪了。灵霄国帝君身边最受宠的离妃失踪了。她失踪时是一个骤雨突袭的下午,帝都最精致的私家园林里,血罂花开得正盛。她原本是出宫来游玩的,一场骤雨却将她困在血罂花海之中。
雨势最猛的时候,她嗅到了杀气。
后来想一想,她原本是应该反抗的啊,怎么能任由一道从天而降的黑影卷走了她?她若真的反抗,这世间有几人能奈何得了她?她岂是一个只知道涂脂抹粉取悦帝君的弱质女流而已?
可是,那黑影是怎么回事?他离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她便感到一阵奇寒,她全身瞬间像结了冰似的,手脚僵麻难以动弹。那种冰冻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她昏昏沉沉,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也凝固了,凝成了冰块,稍稍一敲击就会碎,她整个人好像也会四分五裂血溅当场。
她忽然倒抽一口冷气,终于清醒了。
此刻,她已身在另一处流水香花的庭院里,身体奇寒难受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可是面前却有一片影子离自己很近,是一个男人的脸,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她甚至能看见对方微微张着的嘴,嘴唇离自己只有几片薄纸的距离。她一惊,一掌推出去。“你敢轻薄我!”
那一推,她忽然愣住了。她的内功,她的仙法,统统施展不出来了。她推出去的只是无关痛痒的一掌。
面前的黑衣男子慢慢站起身,竟是个身形颀长的英俊的男子,眉宇间非但没有丝毫的歹毒猥琐,反而有一点尴尬的歉意。他道:“我只是将我的气息过予你,为你的身体回暖,我并没有冒犯你。”
樱离问:“那你为何要掳走我?你是什么人?”他淡淡道:“我叫龙靖。”
灵霄国并非一个普通的国家,它的不普通便在于国中普通的人很少,国民有山中精怪也有海底异兽,即便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大多也会选择修行,修仙道魔道,也修妖道甚至鬼道。
樱离修的是仙道,而龙靖则自称修魔道。
刚才,他已经趁着樱离还昏迷的时候,以法术锁住了她身体的大穴,令她不能施展任何内力或者法术。
他要把她软禁在这座荒山里。
而荒山之所以叫荒山,是因为这里寸草不生,万物不至,樱离非但找不到可以呼救的对象,而且,庭院外还是悬崖绝壁,地势奇险,她没有法术,单靠双手双脚是根本不可能下山的。
就在龙靖带樱离来到荒山的那日,黄昏时分,灵霄国发生了一场令海天变色的地动山摇。雨后金光粼粼的世界突然变得如墨如夜,城镇村庄宫殿高山都在剧烈晃动甚至坍塌崩裂,接着帝都附近的人都听见了一声龙啸,一声充满了怨气的龙的咆哮。樱离也听见了,她知道那一声龙啸意味着什么。
十年前,灵霄国也曾发生过一次一模一样的地动山摇,也是伴随着一声恐怖的龙啸。那次是被镇压在皇宫御龙塔底的雪域惊龙冲破封印,出塔为祸民间。而这次,便是十年前破过一次塔,又被镇压回去的妖龙再一次冲破了封印,又将要行凶作乱了。所以,龙靖在这种时候将自己禁锢起来,他的目的并不难猜。“你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想阻止我帮帝君对抗妖龙?你是妖龙的党羽?”
龙靖丝毫也不被刚才的地动山摇影响,依旧冷静地擦拭着他的宝剑。他的回答模棱两可,他道:“你说是就是吧。”
金鳞
以邪恶嗜杀著称、以凡人血肉为食的雪域惊龙已经存在了整整一千年。很多很多年以来,这世上甚至没有任何力量能战胜他,苍生在他面前只能任其鱼肉。直到三百年前,有一次妖龙在捕杀一群边关战士的时候,有一位神秘的紫袍人出现了。紫袍人不仅战胜了他,还将他压在御龙塔底,以封印令其不得反抗。紫袍人后来便成了灵霄国的帝君。
紫袍帝君留下训示,雪域惊龙乃不死之身,肉身不腐魂魄不消,所以后世之人能做的也唯有将其镇压封印。但御龙塔的封印并非一劳永逸,时间渐去,封印的威力也会递减,再加上妖龙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牢笼,也会对封印造成损毁。而这世间如紫袍那般能够战胜妖龙的人,每隔三十年有且仅有一个。这个人必须担负起守护封印、保卫国民的重任,而同时,这个人也有资格成为灵霄国的帝君。
至于如何知道谁才是紫袍说的那个人,只要看他的后背是不是有三片金色带烈火纹路的龙鳞就可以了。
三片金鳞会在那人成年之后从皮肤里慢慢透露出来,同时他的法力也会高于常人。
那个人后来便被大家称为金鳞子。
如今的帝君星策是金鳞子,而樱离也是。
年幼的时候,樱离并不明白她为何修炼法术总比别人快,领悟力极高,一年的修炼却能修出七年的成效。后来,她看见自己后背出现的三片金鳞她便明白了,原来她是带着使命而生的。
但是,金鳞出现时,也正是她入宫之时。
只是因为曾在茫茫人海之中多看了一眼那身黄袍、那举手投足的潇洒伟岸,她便甘心追随。
帝君宠幸她的那日,她将三片金鳞当作讨好他的方式。“虽则身负金鳞之人需要担负重任,但凭帝君您的修为,十年前妖龙破印,您能战胜他,臣妾相信,若他再作乱也一样是您的手下败将,所以,根本无须由下一任金鳞子来接替帝君您,臣妾只会隐藏身份,默默辅助帝君。”
她心爱的男子因此开怀大笑。她便被封了妃,得了专宠,万人艳羡。
雨天
樱离问过龙靖,倘若你是忌惮我这个金鳞子,何不直接杀了我永除后患?还是说妖龙另有阴谋,想留着我以备他日利用?但是,不管她如何探问,她还是无法从他嘴里得到一星半点的讯息。
他总是爱用那句敷衍的话轻飘飘地回答她:“你说是就是吧。”
他说话的时候,她常常觉得他冷得像一块千年的寒冰。想到寒冰,她便想起,被他掳来的时候,他身上分明散发着令她僵硬麻木直至痛苦昏厥的寒冷,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再靠近他时,却感受不到那种寒冷了。
这个疑惑是在一个雨天解开的。
又是一个雨天。
原本刚刚出外回来,在庭院里静坐休息的龙靖感觉到几颗雨珠落在自己脸上时,他的眉头一皱,便站起来疾步走出了庭院。后来雨下得很大,倾盆一般,他便纹丝不动地站在悬崖边。樱离远远望着他,竟然看见雨水在他的身体周围凝固,变成一颗颗冰珠,啪嗒啪嗒滚落了一地。
他沉声叮嘱道:“不要过来,离我远点!”
他静了静:“我不想再伤到你。”
原来,每逢下雨,龙靖的体温都会急剧下降,他的身体也会散发出强烈的寒气,那种寒气还会伤人,越靠近他,便越有冻伤甚至冻死的危险。龙靖还解释道:“我的体温虽冷,却有一样是暖的,那便是我的气息,所以那天我并非想轻薄你,我必须将我的气息过给你,才能令你身体回暖。”
隔着雨帘,樱离看见他已经被淋湿透了,也许他自己也很痛苦地在抵受那种寒冷,所以双肩起伏,身体明显在发抖。
樱离的嘴角轻轻一勾,不无幸灾乐祸,转身便想回房,离他再远一点。龙靖忽然又说话了:“我五岁的时候,母亲是在一个暴雨天过世的。”
他叹了一口气,不管樱离有没有在听,继续说:“从那以后,每逢雨天我就会想起母亲死时的情形,想起自己是如何在她身旁跪了七天七夜,眼睁睁看着她腐烂,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而他修炼的一种内功心法会令他的体温跟情绪紧密相关,情绪越低,体温也越低。五岁那年的雨天他几乎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冰雕,从那以后,他便落下了病根,一到雨天,体温便会骤降。
樱离是听完了龙靖那番话的,但是,作为敌人,她觉得他完全没有必要向自己阐述他的过去,可他既然说了,她也发现,她其实是想听的。向来沉默寡言的他还是第一次对她说那么多话。那种沉默寡言的背后,藏的是心事,是故事,他有一份神秘感,那份神秘,令她对他充满了好奇。
况且,禁锢她的这段时间,他对她真的不坏。
除了在放她离开这件事上他们无法统一意见之外,其余任何事,他对她甚至是言听计从的。
她生过病,要喝很苦的药,没有冰糖送药她是不喝的,她也故意赌气不接受他的照顾,将药碗打翻在地上,他却特意出山买了冰糖回来,又重新为她煎好药默默放在床头。她想逃走,用了各种方法,明箭暗箭都伤不到他,有时反而还把自己弄伤了,他便会有点霸道地制住她,然后用法术为她愈合伤口,那种时候他的动作总是特别轻柔,好像生怕弄疼了她。她还嫌他烤的野鸡很难吃,他便索性到帝都最好的酒楼买各种精致的菜肴回来;她又嫌他不注重仪表,从外面回来经常都带着满身泥尘,他于是便在进门之前尽量整理一番,抖掉自己身上的污浊才敢靠近她。
而现在,因为一场雨,他躲开她远远的,他浸泡在大雨里的身影看起来那么孤独,那么苍凉。她不想心软,却还是悄悄地叹了一口气。雨一停,她便忍不住道:“进来吧,把湿衣服换掉。”她若是面对着他,一定会看到他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眼角眉梢居然有了一点难得的笑意。
就在那时,远方忽然传来了一声龙啸。紧接着,龙的咆哮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打斗的声音。
某个瞬间,打斗声骤然停止,那妖龙的咆哮立刻变成了清晰的说话声。“哈哈,帝君星策,看来你是逍遥奢靡的日子过得太久,连身手都不如以前了啊?灵霄国的愚民们,你们听着,你们的帝君已被我撕掉了一片金鳞,他少一片金鳞,能力便减三分,他根本无法再与我抗衡了!你们等着吧,总有一日,我要喝他的血,食他的肉……解我多年被镇压的怨气!”
听到这里,樱离全身一僵,举目望去,依稀还能望见妖龙的轮廓。她知道,她不能再拖了,她一定要再想办法逃出荒山。
皇城
机会是在四天以后到来的。那天的龙靖照例外出,他经过帝都外的一片瘴气沼泽时,忽然看见西方的天空亮起一片红光,红光之中牵着丝丝缕缕的黑雾,是妖气极强的显现。
红光的源头便是荒山!
龙靖心头一慌,暗道不好,难道是他找到樱离了?他紧张得立刻飞身腾云,往荒山折返回去。
樱离正坐在窗前,仍在为自己的无计可施而焦虑。那片红光就浮在庭院上方,犹如一道随风轻舞的纱幔。后来他们才知道,其实那只是路经荒山的一条红蛇正好修满千年,它蜕皮化成人形的时候会本能地散发红光而已。
而当红光散去,院子忽然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眉宇间的紧张忧虑在看见樱离无恙的一刹那就收敛了。樱离惊讶地望着他,先是有点不知作何表情,但很快就笑了。甚至一反常态,笑得过分热情。“你担心我?”
龙靖立刻拉长了脸,转身又要离开。樱离急忙喊住他:“龙靖,你等一等,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她从房间里拿了一把雨伞出来。
又要下雨了,天空阴沉沉的。樱离一边走向龙靖,一边道:“这把伞你带着吧,虽然不能解你受冻之苦,但是你少淋一点雨,或许也会没那么难受呢!”她说着,快走到龙靖面前时,突然脚下一滑,往前扑倒。龙靖急忙扶着她,她的右手顺势搭上他的肩膀,在他的肩膀后方不被他察觉地抓了一把。
然后头一仰,看见的便是他错愕的温柔。
接着,他竟然笑了,虽然那只是一点点淡至虚无的笑意,但是,于他而言,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他道:“我会带着的。谢谢你。”
他抱着雨伞,却仿佛抱着的是什么珍贵的宝物似的。后来,真的下了雨。他撑着伞,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惧风雨,做着这种娇气的事情未免有失英武,但是,身体好像真的没那么冷了。
龙靖离开以后,樱离才慢慢地摊开了她一直紧握成拳的右手,一只翠绿色的甲虫从掌心里飞了起来。
其实,樱离是为了捉这只甲虫才制造机会靠近龙靖的。龙靖刚回来她便发现了,他肩后衣服的褶皱里,藏着一只探头探脑的甲虫。她一眼就能分辨,那不是普通的甲虫,而是已有修为的虫妖。
所以她知道,她逃跑的机会终于来了。
虫妖是在飞过瘴气沼泽的时候撞上龙靖的,当时,龙靖太担心樱离,疏忽大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肩后攀附了一只甲虫。那虫妖一向喜欢藏在别人身上,别人去哪里,他就跟着去哪里,一来能省些飞行的力气,二来说不定还能混进一些他平时进不去的地方。随后,这只虫妖便帮樱离逃回了帝都。
樱离回到帝都的那天,皇城上空风起云涌。雪域惊龙一爪能破九重门,一尾能扫四方殿,血腥恶斗正在激烈地上演着。帝君率众抵抗,众人却都负伤累累,疲惫不堪,就连帝君自己拿剑的手也在不停颤抖。
便在那时,城门外出现了一道如雪般纯白的身影。身影轻似风,柔如水,却带着很强的气场,莫名地便令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聚了过去。樱离便在大家的注视中缓缓走到了帝君面前。
她单膝跪地:“帝君,恕臣妾来迟了。”
半空中的雪域惊龙忽然发出一声怒吼,樱离顺着那声怒吼望去,只见雪域惊龙的龙脊上站着一个跟她一样身穿白衣、手持长剑的人。他的后背还背着一把青花纹的雨伞。
十年
一夜之间,满城皆知,原来离妃也是金鳞子。她的金鳞无损,而且她自身的法术也极强,能力其实远在帝君之上。她一出现,便和帝君联手重挫了雪域惊龙,令妖龙负伤逃走了。
帝都有了两个月以来最和平安宁的一个夜晚。
而至于那名御龙的白衣男子,樱离一直都猜错了,她只知道龙靖跟妖龙有关系,却没想到关系那么密切。
原来,他是多年以前韦陀山的白凤女为雪域惊龙诞下的龙子。
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樱离的宫中已有金银珠宝华衣美食,还有她日夜思念的帝君也陪伴在侧了。室内灯暖酒香,她心爱的男子对她温柔备至,她的愁眉却越皱越紧。她发现,她是有惋惜的。
和龙靖相处的那段时间,樱离始终觉得龙靖并非一个穷凶极恶之人,他的内心是有善意的。假如他和妖龙只是普通的党羽关系,她也许还能说服他弃暗投明。可是,有了血缘就不同了。
灵霄国容不下妖龙之子。
龙靖必须死。抑或是跟妖龙一起被镇压在塔底永不见天日。没有第三种结局。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乘胜追击。哪怕九天深海翻遍,也要争取在雪域惊龙的伤势痊愈之前将其找到。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妖龙还迟迟没有消息,民间却有流言蜚语传了起来。
有人说,离妃被禁锢时,她之所以能逃出来,是因为得到了一只虫妖的帮助。而作为交换,离妃将自己的身体给了那只虫妖。虫妖得以跟万人之上的金鳞子有了一夕欢好,竟然将此事大肆炫耀。虫妖还说,离妃的胸前有一块莲花状的胎记,那便是他曾与她有过亲密关系的证据。
樱离站在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衣衫渐退,胸前的莲花胎记赫然可见。
是的,虫妖所言句句属实,那时的她若要说服虫妖帮她解穴逃离荒山,她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她永远都忘不掉自己当时是如何负着那种万箭穿心之苦、痛不欲生之耻而忍受了下来,她心中想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帝君。可是,流言一起,帝君便没有再留宿过她的闻樱阁了。
想及此,两行清泪已是无声落下。
这时,门外传来了宫女的通报:“娘娘,帝君那边派人来传,说是有龙靖的消息了。”
消失多日的龙靖是以一个疯狂者的姿态出现的。
他之所以会败露行踪,是因为他发了狂似的在找那只虫妖。他甚至为了逼问消息而杀了很多虫妖的同类。最后,当他终于找到了虫妖,一剑令其魂飞魄散化为灰时,樱离也找到了他。
几乎被仇恨蒙蔽了理智的男子粗重地喘着气,握剑的手还因为愤怒而发着抖。他咬牙切齿道:“如今这世间我最在乎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父亲,一个就是她。你不应该玷污她。我找了她十年了,这是我能为她做的第一件事。”
樱离正好听见了这番话,猛地脚步一顿,惊愕道:“你说什么十年?”
声音传入龙靖的耳朵里,他才如梦初醒。他缓缓地回过头,只看了她一眼,心痛得更厉害了。
夙愿
十年前,他们其实有过一面之缘,她救过他。便是那次雪域惊龙出塔作恶,在帝都屠杀百姓的时候,樱离看见有一个小孩跌倒了,接着妖龙便直冲那小孩而去,她便奋不顾身扑了过去,背起那小孩就跑。其实,雪域惊龙自然不是要吃掉自己的儿子,他只是想带龙靖一起离开帝都而已。但那场误会却令龙靖记住了樱离,而十年后再有她的消息时,她已经是帝君的宠妃了。
他曾经试过偷偷地入宫躲在暗处窥看她,却有一次偶然听见了她和帝君的谈话,他那才知道,原来她也是金鳞子。
而十年又十个月的这天,龙靖的情绪在杀掉虫妖以后仍有点失控,他缓缓地走到樱离面前,那眼神,那步伐,没有一丝杀气,反而带着一种软弱与委屈。樱离也不知怎的,见他那副模样,竟不防备他,任由他走近。
他微微弓着背,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有千言万语,他却选择了沉默。
而她,竟然没有立刻推开他。
他反复地说了几次,对不起,风吹乱了他的衣裳,大风黑云,又是一场暴雨即将到来的前夕。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马蹄声,想必是跟樱离分头来搜寻龙靖的帝君也赶到了。
龙靖眉头一皱,道:“我不想你与我父亲有正面冲突,所以禁锢了你。但我抓走你的那天,知道你几时出宫、会去哪座园林游玩散心的人并不多!”他的话没有说完,追兵已经将他和樱离团团围住了。刹那天空一道闪电,暴雨眨眼便来。龙靖右手一推,将樱离推开了很远。依旧是不想她被他的寒气所伤。
可是,那天的樱离却为了保护帝君生生地替帝君挡了龙靖一剑。那一剑穿筋挑骨,极狠极深,雨雾冰珠便卷着龙靖身上散发出的寒气从伤口侵入了樱离的身体。樱离再次感受到了身体冰冻欲裂、痛至麻木的煎熬,她倒在地上,人也越发昏沉无力,最后便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闻樱阁了。
帝君也在,正坐在桌旁,喝着炉上沸腾的浓茶。
帝君说,龙靖最后还是逃走了,那场暴雨帮了他的大忙,因为他散发的寒气太强,大家都不太敢靠近他。帝君道:“我们的人有一半以上均被他的寒气所伤,而你是伤得最重的一个。”
樱离忙问:“那帝君您呢?”
帝君嘴角一勾,笑道:“我没事。”他顿了顿,又道,“樱离啊,寒气从你的伤口侵入了五脏,若不能尽快驱除,你会有性命危险。可是,据朕所知,这寒气只有龙靖他自己才能解吧?你说,他会为了你而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追杀虫妖,他这次又会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呢?”
樱离心头一凉:“帝君的意思是?”
帝君道:“我们赌一把吧,他若是真的出现,或许,我们要重新封印妖龙也就指日可待了。”
未几,有关离妃重伤难治的消息便传开了,至于龙靖到底会不会来,樱离时常在院中望着天空飘过的一朵一朵白云,默默地暗数,他会来,不会来,会来,不会来,未免又觉得自己太可笑。
但他真的还是来了。
那晚的帝都月朗星稀,闻樱阁里分外安静。樱离深夜不眠,独自懒散地倚着回廊的美人靠。忽然一阵风起,不远处人影翩然,她知道,是他来了。黑夜勾勒着他的轮廓,他眉心似乎多了一道悬针纹。
樱离轻轻一叹:“你知道这是圈套吧?”
龙靖道:“比起落入圈套,我更在意你的生死。”他缓缓走到她面前,看她脸色苍白得厉害,而一双嘴唇却涂得艳红,反倒如鬼似魅,他皱起了眉头又道,“你们在动手之前,至少先让我救你吧?”
他说着,一把揽住樱离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揉,头便低了下来。
樱离全身一僵。嘴唇上两片绵软。
这一次,龙靖没有再隔着几片薄纱的距离过气息给她,他吻了她。也许等待他的陷阱这一次会令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许,这一吻之后,便是永别了。他很想很想吻她,那是他的夙愿。
错过
帝君的计划成功了。龙靖拼死搏杀,最后负重伤闯出了皇宫,他真的以为那是他的坚毅不屈换来的幸运,但直到他跟雪域惊龙会合,他才明白他失算了,原来帝君是故意放他逃走的。
当他回到父亲藏身的山洞,正和幻化出人形的妖龙说着话,山洞外面突然滚进来一颗银弹珠,弹珠爆开,炸出团团白雾,父子俩顿时脸色一变,胸腔剧痛难忍,再接着,灵霄国最善追踪的紫尾蜂鸟也冲进了山洞,而帝君和他带领的追兵随后便到了。跟他们一起的,还有樱离。
樱离的脸色更苍白了,之前附在嘴唇上的艳红已经脱落了一些,露出了里面发黑的颜色。
他们三个都中毒了。
作为毒源,樱离必须先令自己中毒,成为毒人,她才能在龙靖来为她解寒气的时候通过呼吸的交换将毒引传入龙靖的身体。毒引只是一个开始,近距离的接触便会传播,而身体潜伏着毒引并不算中毒,龙靖也暂时察觉不到异样,直到他毫不知情地也将毒引传给了雪域惊龙,山洞里再被扔进一颗银弹珠,银弹珠爆开的白雾被他们吸入体内,与毒引混合,那才算真的中毒了。
这一次,有剧毒拖累,即便樱离不能出尽全力,即便帝君只有两片金鳞,他们也战胜了雪域惊龙。
雪域惊龙被收入捕仙网之前,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便是孤注一掷将龙靖推出了山洞,推他掉下了洞外的悬崖。
悬崖外,是茫茫一片大海。
某个瞬间,龙靖看见樱离追过来想拉住他,她的手几乎要碰到他了,可是,她的眼神却忽然一软,故意令自己的身体偏离了半分,与他的手错开。
龙靖忽然笑了。他再一次笑了。
她和父亲有一样的想法吧?与其让自己被抓,必死无疑,那倒不如赌一赌,也许,悬崖下还有活命的机会呢?他望着她的脸,渐渐远了,远至不见,悬崖边站着的女子始终面无表情,但没人知道,她已心绪万端。
后来,灵霄国终于恢复了平静,妖龙被重新镇压封印,举国的百姓都在欢呼着帝君的名字,当然,也欢呼着樱离的名字。甚至还有一派人支持樱离取帝君而代之做女帝,他们说帝君只剩下两片金鳞了,反而樱离才是国中最强之人。
但是,很快皇宫里又传出消息,说离妃对帝君忠诚且情深一片,愿意割自己的一片金鳞给帝君,令帝君重现三片金鳞居她之上。
而那个消息也传到了一个坐在海边找不到自己的前路与来路的男子耳朵里。他的背上背着一把青花纹的雨伞。而他握剑的手青筋鼓起,他缓缓站了起来。他还是决定回帝都。
龙靖真的侥幸活了下来,他进帝都闯皇宫的时候,樱离正跪在祭天神台上,等待着天医官来为她割鳞。帝君也上了祭天神台,但很快便离开了,离开之前,樱离问他道:“你会信守诺言吧?”
帝君负手微笑:“朕言出必行,一定会把解药给你,再放你离宫。”
原来,樱离不是自愿割让金鳞的,当初的帝君分明答应她,只要她将毒传给龙靖,他就会给她解药。可后来,解药却成了帝君的筹码,他要樱离用一片金鳞来换解药。那时的他是这样说的:“朕自认是一个好皇帝,从前是,将来也是。但你呢,你能确保自己当上女帝以后,也会将灵霄国治理得井井有条,繁荣昌盛吗?樱离啊,朕可以答应你,割鳞之后你依旧是朕最宠爱的女人,金银财富恩宠地位,朕一样也不会少你,朕还可以封你为后。”那时的樱离漠然地望着帝君,而后冷冷地一笑,低头行礼道:“我只求帝君答应,割鳞以后,放我离宫。”
她出宫的那天,天降大雨。因为原定出宫的道路上有一处宫墙发生了坍塌,马车不得不绕路行驶。经过一片高墙外时,樱离忽然感觉到很强烈的寒意。她急忙问车夫:“车夫,这墙内是什么地方?”
车夫也冷得直哆嗦,加紧抽了几下马鞭,一边大声道:“里面是五行天牢,专用来关押重犯的。大概是启动了水刑了,连带着周围的气温都降低了吧?娘娘,前面就到宫门了,您想好出宫以后往哪儿去了吗?”
樱离闭了闭眼,缓缓道:“想好了,往北走吧,去荒山。”
青花
后来,听说帝都来了新的金鳞子,金鳞子逼帝君退位,帝君不肯,双方大战,帝君被削去一片金鳞,败于祭天神台上,而后,不堪受辱,羞愤自尽。那时,樱离在荒山已经独居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花前常病酒,镜里朱颜瘦,她再不是当年艳绝天下的离妃,岁月的痕迹已覆在眼角眉梢,青丝里也暗暗地藏了些许白发。她很少笑。她变得喜欢雨天。她时常会想起一个人。
时常会想,有一天这寂静的院门会不会被敲响,门外站着的人,会不会就是他?
然而,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直到有一天,有一条红蛇精路过荒山,回忆自己当年在此修成人形的光景,无意间来到了庭院外。
樱离发现他的手里竟拿着一把青花纹的雨伞。
红蛇精说,他曾经犯过一件极大的错误,被判了监禁,关在五行天牢里。他在牢里认识了一名重犯。虽则各自血腥满身,但彼此却愿意坦诚交好,这把伞便是好友临终前送给他的。
那位好友名叫龙靖。
据红蛇精道,当年龙靖硬闯皇宫,想阻止离妃割让金鳞,因为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离妃。他之所以会获悉离妃的行踪,继而掳走她,是因为帝君私下里派人给他通风报信。帝君想除掉离妃,除掉一个有可能与他竞争帝位的金鳞子,但他怕此事不成反而泄露私心,便迟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有一天,他出宫遇到了龙靖。
龙靖的身体遇雨而冰,这是再好不过的武器了。帝君便招揽龙靖,为他所用,要他掳走离妃,在无人之地将其杀死。这一切只要发生在雨天,离妃便连还手都难,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龙靖却没有那样做。”樱离接道,“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要杀离妃,他说过,在这世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一个是他父亲,还有一个就是离妃。他甚至以为离妃是因为深爱帝君而甘心割鳞,于是他硬闯皇宫想揭露真相,他不希望离妃再蒙在鼓里!”
不,他错了!他不知道,她本就不是自愿的,他根本没有闯宫的必要!但他却在闯宫的那日沦为了五行天牢里的重犯。他体内的剧毒始终没有解除,帝君任由他自生自灭,被关押后的一个月,他便死了。
原来,三十年前,那个人就不在了。
但是,他却深深浅浅的,隐隐约约的,在她的回忆里,在她的期待里,在她的梦里在她的心里,这么多年。
原来,她真的是在乎的。
即便帝君待她冷漠算计,她也曾愤怒心痛,但她始终倔强着,不允许自己为那无情之人落泪。而这一次,她却哭了。
红蛇精将那把青花伞放在桌上道:“我还记得龙靖曾对我说过,将来我也许会在荒山遇见他的一位故人,如果真遇见了,我便要替他问问那位故人,可愿意去他的坟前祭拜他?”
原来,他就葬在荒山脚下。那是一座无名的孤坟。
她终于走到坟前时,嘴里堵了千言万语,她却噙着泪微微一笑,道了一声:“龙靖,我来迟了。你看,我都老了。”
山河在,故人远,剩下的,唯有那把早已破旧的青花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