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
第一次去成都出差,看见美食街区不少匾额写着“抄手”二字,心怀好奇,想品尝一下,“来份抄手。”“好嘞。”当飘着葱花的面食端上来,才发现是自己孤陋寡闻,“抄手”就是大馄饨。
家乡的扁食可不一样,度娘说“它不是馄饨”,“与饺子大致相同”,可谓一知半解。扁食是台州天台、三门、临海一带的特色面点,它不同于饺子。饺子为医圣张仲景首创,源自他架锅南阳为民治病的“娇耳”汤,宋代称“角子”,元、明小说及笔记常有“匾食”出现,《西游记》第四六回:“就似人家包匾食,一捻一个就囫囵”,这“匾食”就是清代以来的饺子,饺子已是遍布我国东西南北传统年节面食。扁食雏形出现在明代宫廷,在我家乡台州发扬光大,是一种极具包容性的功夫美食。
扁食不扁,且适得其反,形象生动活泼。这名不副实的称呼一点不奇怪,就像台州黄岩山区乡镇,平坦乡不平坦,屿头乡无岛屿,富山乡不冒富。
似乎所有的传统美食都有着美好的传说和寓意,扁食传说的由来并无愉悦可言。明代有御厨名苏巧生,长年为一个寻欢作乐、只求长生不老的皇帝做菜,大年之夜,他为一日要吃百样菜的昏君做了九十九道佳肴,做第一百道时特别想家(推测家在江南台州),渴望能与家人团聚,在痴痴念想一番后恍然觉醒,这只是自已的妄想,于是满怀忿恨,把厨房剩下的鱼肉菜一统剁碎,用面皮胡乱包裹压扁,下水捞起,端给皇帝,想用毫无品相的粗食惹怒昏君,等候赐死。没想到昏君大言其味美,还说这扁扁的东西就叫扁食吧,真是上等美食。这传说不美,但这昏君绝对是个吃货。
家乡台州扁食已是民间和酒店比较普遍的一道点心,也随着荣小馆、新荣记进驻米其林餐席。
我吃过最好吃的扁食是憩心扁食。憩心是我的女友,二十年前,我们在党校学习时被安排在同一间宿舍。她出生临海,后随父母工作变动在三门生活。憩心长得清丽脱俗,眉目如画,步履款款,衣袖盈香,三个月的相处让我们结下不解之缘。一般来说,长得美丽雅致的女子常被解读为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憩心可是内外兼修,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露台上百盆花姹紫嫣红。重点是厨艺精湛,她家从医的先生每天带着她做的饭菜上班,享受最高幸福等级指数。她的功夫扁食,似把生活的美好以最温暖丰厚的形式呈现。
台州临海、天台的扁食馅除猪肉外基本上以素菜相配。憩心深谙山海食材相互成就之道,把扁食做到了极致。她选本地猪前腿肉和盘菜、豆腐干、香菇、洋葱、红萝卜、冬笋(或根据时令用春笋、胶白)、咸菜、长缸豆等素菜,择海蛎、干贝、虾米蛏干、弹涂干、鳗鲞、虾皮等海鲜干货三五样相配,让荤菜的咸鲜与素菜的脆甜酸融合出复合浓郁的滋味,同时也让干鲜在热锅里吸收蔬菜的水份,互为饱满。每种馅料的份量占比十分考究的,自有把握。
厨师界有“三分勺工,七分刀工”的说法。松鼠鳜鱼就是刀功活,让鳜鱼如松鼠般昂头翘尾,靠的是厨师的改刀技巧,横八刀纵八刀,两片鱼肉形成一百二十八粒肉刺,油炸后像是松鼠身上的毛。憩心的刀功也十分了得。切扁食馅料速度飞快,运起直刀切和推刀切两种刀技,可谓炖火纯青,只见她把持刀口的前部,双眼专注,食材在砧板上不断变化着经纬度,随着均匀而快捷的“嚓嚓”声,一碗碗米粒般大小的丁粒,五颜六色铺排在灶台上。这丁粒似乎细一分炒了会黏糊,粗一分会硌牙,就这样大小的颗粒最有嚼头。当她把炒好冷却后的扁食馅从厨房里端出来,色彩缤纷,丰盈有致。
中国家庭包饺子人越多越热闹,全家合力,饺子什么形状都无妨。憩心包扁食是独自一人,一气呵成。买来几叠梯形扁食皮,每一张面皮从她手中的擀面棍重生一次,变得薄而鲜活。
你若看过金庸的《神雕侠侣》,一定记得小龙女的天罗地网势,双手控制几十柄长剑,每一时每一刻手中有兵刃,又似手中无刃,流翠飞霞从云际上散落,快意横扫,柔弱无痕,瞬间幻化成绵密无比的剑网,可让八十一只麻雀尽囊双手。这张天罗地网让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无法招架,小杨过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
憩心一次做扁食,总要百来个,她把扁食皮铺在餐桌上,纵横七排,形如画格,双手在桌面上出神入化,勺子在空中划过,如机器的流水线把馅料分布。让我想起梵高《夕阳下的播种者》,钴蓝和橙黄的色块冲击而来,画者奔放的内心在夕阳的光茫中一览无余,他翘首期盼齐簇簇的谷粟随即冒出。是的,我眼花缭乱间,扁食就做好了。四十九只扁食立在餐桌上,似跃跃欲飞的麻雀,更像是盛开的莲花,侧看如古人腰间竖起的元宝。憩心是如何把扁食皮卷一圈、折一折、捏两下,合中间,顺上去又顺下来,这一连串动作只有电影慢镜头才能看出步骤。眼前的调羹、馅料、面皮幻画成长剑、流翠飞霞和绵密无比的网,我瞠目结舌。
当它们卧在竹篾蒸笼里,热气香气在厨房里氤氲绕绕,桌面依然干净整洁,憩心总会再来一批次。做一次扁食从构思、买菜,到洗菜、切菜、炒菜,直至扁食出锅,要劳作大半天时间,她一边蒸一边又动手开来,双颊染晕,左右顾视,毫无倦意。
每次等不及码盘,我伸手从笼中先抓来一个,薄如蚕翼的面皮裹着肉眼可见的馅料,十分饱满,瓷实紧致,其香其鲜其糯其润其甜,让舌尖无比舒畅,我总是迫不急待去抓第二个,不顾形象,直至撑肠拄腹,还是意犹未尽。有时想换个口味,煎几个吃,憩心就下油、慢煎、颠锅,两面焦黄的扁食喷香脆口,咬起来嘎嘎有声。食物最经不起比较,因为胃是长记忆的,吃了外婆冬至前后做的酱油蒸东海大钓带,再也没有吃过更心仪的鲜糯带鱼。吃了小时候家乡的绿豆九层糕,再也没有什么糕点让我沦陷。若吃了憩心的扁食,昏君绝对饶不了敷衍他的苏巧生。
读《风雅宋》《梦粱录》,见大宋的雪常落在汴河的桥上,落在鳞次栉比的酒幌上,但从御街到潘楼东街巷没有扁食,南宋的雪落在西泠桥畔,落在零落的红梅上,但宋嫂不会做扁食。假如憩心穿越到南宋的杭州,她愿意在西湖边一展手艺,蒸出热气腾腾的扁食,宋高宗闲游赏雪时有幸吃到,那驰誉杭城的可不是宋嫂鱼羹,而是憩心扁食。我开玩笑这么说过,憩心微微一笑,说我只是做给爱的人吃。可谓“语带烟霞从古少,学如耕嫁到秋成”。
从同学到至交,我常到她家享用扁食,憩心总会速冻一些,让我带走,说吃时再蒸,味道更好。近年离开台州到了杭城,有一次回台州,到她家顺个晚餐,她说正好昨天做了扁食,舍不得吃完,知道你会来就冻着。我听着眼眶被润泽了。现在只要听她说想做扁食了,我又得闲,就买两张动车票。我俩就一笼扁食,来两杯花雕,忘却人间万种心。一顿扁食,一趟来回,觉得自己比巨星打飞的到伦敦喂鸽子,要奢侈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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